献给薇拉

令他最感震惊的是从星期一开始他就叫卢仁了。他的父亲——那位真正的卢仁,老卢仁,写了好多书的作家——搓着双手(手上已经抹上了透明的润肤霜,准备睡觉),笑眯眯地离开育儿室。他穿着一双绒面革拖鞋,迈着晚间悠闲的步子,缓缓回到卧室。他的妻子躺在床上。她略微抬起身子,说:“怎么样?”他脱下灰色睡袍,答道:“我们搞定了。平静接受。哎哟……真是肩头卸下了一副重担。”

“太好了……”他的妻子说道,缓缓拉起蚕丝被盖住全身,“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这的确是卸了个大负担。整整一夏——短暂的乡村夏季大体上由三种气味组成:紫丁香花的气味、刚割下的青草的气味、干树叶的气味——整整一夏他们都在讨论这个问题,即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向他讲明。这样就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八月底。他们也曾故意绕个大圈,再一点一点朝那个话题靠拢,但他只要一抬起头来,他父亲就已经在假装饶有兴趣地轻轻敲击着晴雨表表盘,上面的指针总是指在暴风雨的位置上。他母亲这时则会溜开,躲到家里最隐秘的地方,让各房间的门都开着,一大捆零乱的长梗圆叶风铃草放在钢琴盖上也忘了收拾。又矮又胖的法语女家教常给他朗读《基督山伯爵》,读着读着老会停下来深怀同情地喊一声:“可怜的、可怜的邓蒂斯!”她向他的父母提出建议,由她来对付这头小公牛,尽管她非常害怕他。可怜的、可怜的邓蒂斯没有唤起他的同情心,看她满怀教化之心地叹气,他只是眯起眼睛,用橡皮把画纸都擦破了。原来他在画她肥胖的上半身,画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许多年后,有一年没想到他神志清醒,心情特好。花园里的索索响声唤醒了他的记忆,正是在高兴得有点发晕的心境下,他记起了在阳台上听女家教给他读书的时光。往事充满阳光,散发着甘草枝浓郁香甜的气味。女家教常用小刀把甘草枝削成小块,劝他含在舌下。有一次他在注定会吱嘎作响地迎接她那肥臀的柳条椅上放了几枚图钉,这几枚图钉和阳光和花园中的索索响声一道进入他的记忆。同时进入记忆的还有一只蚊子,叮在他皮包骨头的膝盖上,心满意足地鼓着血红的肚子。十岁的小男孩对膝盖上的任何情况都很清楚——那个发痒的肿块已经挠破流血了,晒黑的皮肤上有指甲留下的白色抓痕,还有划痕、擦痕,都是沙粒、小石子、尖细的树枝留下的签名。他想拍死蚊子,蚊子总是飞开,让他拍不着。女家教总是要求他不要乱动。在一阵发狂般的抓挠过程中,他露出了不整齐的牙齿——一位圣彼得堡的牙医在上面安装了矫正牙齿的铂丝——垂下顶着一头螺丝鬈的脑袋,五根指头一齐用上,在蚊子叮过的地方又挠又搓。女家教越看越害怕,缓缓朝打开的图画本探身望去,望见了那张她不敢相信的漫画。

“不,还是我亲自给他讲,”老卢仁答道,对她的建议没有把握,“回头再说,现在让他安静下来听写吧。”

“‘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难以忍受,’”老卢仁一字一板地念道,边念边在教室里来回踱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难以忍受。”他的儿子写着,差不多躺在桌子上,龇牙咧嘴,露出了箍在牙上的金属支架。“出生”和“忍受”两个词干脆空下没写。算术做得好一些。一个费劲找出的多位数长数字,经过多次尝试后,总会在关键时刻被十九除尽,不剩余数。这个过程中含有神秘的甜蜜感。

俄罗斯帝国的创始人是平淡无奇的希努斯和特鲁弗,俄语单词表里列着字母“yat”,还有俄国的主要河流,老卢仁担心儿子知道这些事情都不容否定的时候会像两年前那样发一通脾气。那一次正好是法语女家教初次露面,她缓慢而沉重地出现在楼梯和木地板吱吱嘎嘎的响声中,震得家里的箱子移了位,整座房子都充满她来了的气氛。不过这一次没有发生发脾气的事,他平静地听着。他父亲说了好多别的事情,把最有趣、最能引起他注意的细节挑出来说,中间插着说了他长大了,要像大人一样用姓氏来称呼他了。儿子脸一红,眨起眼睛来,然后仰面躺倒在枕头上,张着嘴晃脑袋。父亲注意到他迷惑不解,也看到了他眼里噙着的泪水,便担心地说:“别这么乱晃。”但他没有流出泪来,一翻身把头和脸埋在枕头里,嘴唇冲着枕头吹出声来。突然他坐起身来,垮着身子,情绪激动,两眼闪着泪光——马上问在家里大家会不会也叫他卢仁。

于是到了这个沉闷、紧张的一天,他们乘坐一辆敞篷马车,到火车站去赶开往圣彼得堡的火车。一路上老卢仁坐在妻子旁边,看着儿子,随时准备在儿子那张顽固地扭向一边的脸转过来朝向他时马上露出笑容。他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这孩子突然变得这么“倔”,这个“倔”字是他妻子说的。他坐在前排座位上,面对着他们,披一件深色羊毛粗花呢斗篷,戴一顶水手帽。帽子戴歪了,但眼下世上无人敢把它扶正。他扭头看着路边粗壮的桦木树干飞驰而过,那些树长在一条沟边上,沟里落满了桦树叶。

“你不冷吗?”他母亲问。这时路朝河拐过去,一阵风吹得她帽子上的灰色羽毛现出轻柔的涟漪。“是啊,冷,”儿子看着小河说。母亲发出一声轻轻的响动,正要伸出手整整他的斗篷,但一见他眼中的神情,飞快缩回手来,只是在空中捻弄着手指示意:“把斗篷拉高些,裹紧点儿。”儿子没有动。她不停地噘嘴唇,好让面纱不贴在嘴上——这是她的一种惯常动作,和面部痉挛差不多——望着丈夫,默默地求他相助。他也披着一条羊毛斗篷,戴着厚手套的双手放在一条花格呢旅行毯上,毯子从他身上缓缓地下了个坡,形成一个小谷,然后又轻轻地上坡,直盖到小卢仁的腰部。“卢仁,”他父亲强装快活地说,“哎,卢仁?”用盖在毯子下面的腿亲切地碰碰儿子。儿子往后缩缩膝盖。经过了些农民的小木屋,屋顶上厚厚地长着绿油油的青苔。马车又经过了那个熟悉的旧路标,上面刻的字(村子的名称和村民的数目)基本上看不清了。接着又经过了村里唯一的那口井,井边有吊桶,有黑泥,还有个双腿雪白的农妇。在村子的那一边马儿在慢吞吞地往小山上走,它们后面的下方出现了第二辆马车,车里坐着女家教和女管家,平时两人一个恨一个,现在紧紧挤在一起。车夫双唇“啪”地咂了一声,马儿又小跑起来。阴郁的天空下,一只乌鸦缓缓飞过残茬地。

火车站距庄园约一英里半,眼下这条路带着回响,平稳地穿过一片枞树林之后,在火车站这里和圣彼得堡公路交叉后继续向前延伸,越过铁轨,从一道栅栏下面钻过去,伸向无人知晓的地方。“想玩的话,可以玩玩木偶,”老卢仁讨好地对儿子说。儿子跳下马车,眼睛盯在地上,活动了一下斗篷刷痒了的脖子。他默默地接过父亲给他的十戈比硬币。女家教和管家一左一右笨重地从第二辆马车里爬下来。父亲摘下手套。母亲撩起面纱,注意着胸部发达的行李搬运工,他正在收拾他们的旅行毯。突然一阵风吹得马鬃竖起来,车夫深红色的衣袖也随风鼓了起来。

卢仁见月台上就他一个人,便朝摆着五个木偶小人的玻璃柜走去。小木偶的光腿被吊着,只等有硬币投入,便可活蹦乱跳起来。但今天它们的期待落空了,因为机器坏了,硬币白投了。卢仁等了一阵,然后转身走到铁轨边。他的右边有一个小女孩,坐在一大捆行李上,手托着胳膊肘吃一只青苹果。他的左边站着一个男人,打着绑腿,手握马鞭,望着远处树林的边缘。几分钟后那里会出现火车来了的信号——冒起一股白烟。他的正前方,铁轨的另一侧,有一节黄褐色的二等车厢,没有车轮,已经在地上扎根,变成了一处住人的固定居所,一个农民正在旁边劈柴。突然,眼前的一切被一片泪水的雾气模糊了,他的眼皮发烫,不可能再看即将发生的情况——父亲手中的车票呈扇形展开,母亲用眼睛清点行李,火车冲进站来,搬运工把踏脚板搭在火车车厢门口,这样往车上上行李时轻松点。他四面张望着。小女孩还在吃苹果,打着绑腿的男人还在定睛望着远方,一切都很平静。他好像散步一样走到了月台的尽头,然后快速跑起来。他跑下几级台阶,那儿有一条人踩出来的小径,火车站站长的花园,一道围篱,一个边门,枞树林——然后是一道小沟,紧接着是一座茂密的树林。

一开始他一头钻进了树林,身子刷过索索作响的羊齿草,淡红的欧铃兰叶子在脚底打滑。他的帽子耷拉在脖子后面,只用松紧带拴着。为进城他专门穿上了羊毛长袜,这会儿膝盖热乎乎的。他边跑边喊,小树枝划过额头时,就嘟嘟囔囔地骂几句小孩子的气话。最后,他总算停住了,喘着粗气蹲下来,斗篷遮住了双腿。

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父亲说过的那个变化带给他的极大恐惧。这一天是他们一年一度从乡下返回城里的日子,这样的一天从来就不会快活。家里到处是出出进进的人,你非常羡慕花匠,他哪里也不去。和今天相比,往年秋天回城算是快活的了。他每天清晨和女家教一起散步——总是沿着同样的几条街,沿着涅瓦大街,然后取道河堤回家。这样的散步今后再也没有了。快乐的散步。有时候她建议先从河堤上开始,但他总是不同意——不是因为他喜欢从小习惯了的散步路线,而是因为他怕死了彼得保罗要塞上的那尊大炮,害怕雷鸣般的打炮声。打炮时引起的巨大震动震得家里的窗玻璃哗哗响,能震破人的耳鼓——所以他总是设法(通过觉察不到的步速调整)在中午十二点打炮时到达涅瓦大街,尽可能远离大炮。要是变了散步路线的话,炮声就会在他刚到冬宫附近时袭击他。同样一去不返的是午餐后舒舒服服盖着虎皮毯躺在沙发上的沉思。时钟敲响两点时,盛在银杯里的牛奶味道特别可口。敲响三点时,就乘敞篷马车出去兜风。现在这一切都被新事情取代,这些新事情他不熟悉,所以觉得可怕。那是一个他觉得不能忍受、无法接受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要上五节课,还有一群小男孩,比他最近遇到的袭击他的小男孩更可怕。那是七月的一天,就在乡下那座桥上,那群小男孩围住他,用玩具手枪瞄准他,朝他射击。他们使坏,把玩具子弹头上的橡皮吸盘拔掉,小棍一样的玩具子弹就直接打在他身上。

林中寂静潮湿。他喊够了后,逗着一只小甲虫玩了一阵,小甲虫不安地动它的触角。然后他把小甲虫压在石头下碾碎,听到一声带汁的破碎声。他想再听听刚才的破碎声,便颇费了些时间碾那只小甲虫。又过了一阵,他发现下起了毛毛雨。于是他从地上站起来,找到一条熟悉的小路,跑起来,树根不时绊得他跌跌撞撞。他隐隐产生了报复的想法——返回庄园去,藏在那里,在那里过冬,靠吃储藏室里的奶酪和果酱活命。小路弯弯走了十来分钟,出了树林,下到河边,河面上全是雨点打出来的圈圈。五分钟后,锯木厂进入视野,厂里的人行小桥上锯末可以没过脚踝。小路又蜿蜒而上,再穿过光秃秃的丁香树丛,就到家了。他顺着墙悄悄走过去,看见客厅的窗户开着,就贴着排水管爬上去,爬到油漆剥落的绿色窗楣上,再翻过窗台。一进客厅,他停下来听。一张他外公的银版相片——络腮黑髯,手握小提琴——垂目盯着他。可当他从一侧看相片时,它就完全消失了,化入了玻璃里——他觉得很有趣,也有点伤感,每次进客厅都躲不开这种感觉。想了片刻后,他动了动上嘴唇,箍在上牙上的铂丝跟着上下动。他小心地打开门,听到有回声,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主人才刚离开,空落之声就忙不迭地占领了这房子。他沿着走廊飞奔过去,冲上楼梯,跑进阁楼。阁楼很特别,有一扇小窗户,往下可以看见楼梯,可以看见闪烁着褐色光泽的楼梯扶手曲线优美,盘旋而下,消失在楼下阴影里。整座房子里极其安静。过了一会儿,楼下他父亲的书房里传来低沉的电话铃声。铃声时断时续响了很久。然后又是一片寂静。

他在一个盒子上坐下来。旁边有一个差不多的盒子,不过是打开的,里面有书。一辆女式自行车,后轮的绿色辐条断了几根,倒立着放在角落里。自行车的一边靠墙放着一块没有刨光的木板,另一边是一只特大的衣箱。几分钟后,卢仁觉得很扫兴,就像一个人围好了法兰绒围巾却不让出门那样扫兴。盒子因为开着,里面的书上落满了灰尘,他摸了摸,书上面留下几个黑印。书旁边有一个只剩下一根羽毛的羽毛球、一张大照片(军乐团的)、一张裂了的棋盘,还有别的一些不太有趣的东西。

就这样一个钟头过去了。突然他听到说话声,正门也发出嘎嘎响声。他警惕地从小窗向外一望,只见下面是他父亲。他像个小伙子一般跑上楼来,但还没跑到楼梯平台,又转身飞跑下去,膝盖朝两边甩动。楼下的人声现在听得清楚了,有男管家,有车夫,有守卫。一分钟后楼梯又恢复了生气,这一次是他母亲提起裙子快步上来了。但她也是没到楼梯平台就停了下来,只是靠住楼梯扶手朝上望望,然后张着双臂,快步下楼去了。又过了一分钟,他们终于结成一队上来了——他父亲的秃脑门闪闪发亮,母亲帽子上的鸟翎像凫在浪涛上的鸭子一般来回摇摆,男管家的灰白小平头一上一下地动着。后面的人不时靠在扶手上,有车夫和守卫,不知为何挤奶女工阿库丽娜也来了,最后是水磨磨房来的一个黑胡子农民,一个未来经常出现在他噩梦中的人。一行人中数这农民最强壮,所以就由他把小卢仁从阁楼上抱下来,放进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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