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在三天后的星期天举行弥撒,罗贝多与平贺当然也一同参加。

从外面来参加弥撒的人不多,约三十人左右,也不是虔诚的信徒。一言以蔽之,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教会免费赠与的面包和精油。认真听主教说道的只有教会相关人士与学生,说道结束,到布施时间,人们就伸手要面包,不然就是说身体哪里不舒服,硬要拿精油。

这些人一离开教会就将说道抛诸九霄云外回到自己的生活。罗贝多认为他们就是如此固执。果然弥撒与布施一结束,这些人便鸟兽散地匆匆忙忙离开。学生分成小团体聊天说笑,神父和修女静默无声。

平贺与罗贝多漫步中庭的散步道。蝴蝶受花香诱惑而翩翩飞舞,和煦的阳光下,粉尘闪着银光盘旋空中,四处递洒刺眼的光线。散步道旁摆着一张张椅子。一名妇人抱着婴儿坐在其中一张,她年约四十,金发蓝眼,五官端正,年轻时想必是位美人。然而年龄吹涨了她的身体,轮廓也变得不那么结实,尽管面容亲切,却已称不上是美人。她在暖和的天气中还古怪地穿着羊毛衫。

女人一看到他们便和蔼地点头招呼。两人也停下来致意。

“是您的孩子吗?”

“是的,”女人很高兴,“是我的孩子。”

罗贝多笑着瞥了一眼女性怀里的婴孩,却一瞬间吓得浑身僵硬。那是一个毛线缝制的婴儿玩偶,还有两颗头。他不知道作何反应。平贺也从侧边看着婴孩,可是他没有面露惊讶,只是轻咬了一下姆指,笑着告诉女人:

“您的孩子很可爱。”罗贝多重重咳一声。

“是吗?这孩子是神的恩典呢,我从没和男人接触过,但在二十二岁时生下了他,实在是神迹呢!父亲也很高兴,夸奖了我。”

“令尊是?”

“我的父亲叫做米海尔·伯朗,他就在这所学校。你们应该也认识他吧?”

两位调查官面面相。然后平贺问,“不好意思,可以坐您旁边吗?”

女人回答,“当然。”于是平贺和罗贝多分别坐在女人两旁。

“米海尔·伯朗主教是圣职者,理应不能结婚才是。”平贺向对方提出单纯的疑问,“你为何会成为主教的女儿呢?”

“我和父亲没有血缘关系。我八岁前住在孤儿院,是父亲收养我为养女的。”

“原来是这样啊。抱歉,请问您的大名是?”

“玛丽,我叫玛丽·伯朗。”

“可以称呼您玛丽女士吗?”

“嗯,可以的。”玛丽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可以聊一聊令尊米海尔,伯朗吗?”

“父亲吗?父亲是一个很好的人,至少对我而言。父亲经常告诉我他搭乘很大的约柜,降落在这里的故事呢。”

“很大的约柜?”平贺取出笔记,飞快纪录在上方。

听到如此离谱的话,罗贝多十分震惊。约柜是记录在圣经中的一只箱子,也是犹太人遗失的圣柜,据说里头放着摩西从上帝手中拿到、书写十诫的石板,摩西兄长亚伦的手杖,以及装有玛那的金壶。但约柜在统领犹太王朝全盛时期的所罗门王逝世后就下落不明,世界各地的学者和宗教家时至今日都在寻找约柜的行踪。

“是的,很大的约柜。父亲被天国派遣到人间,他是搭约柜来的,他要在当时无比荒凉的教会中召唤神的灵魂。父亲有时会把约柜叫做拉兹柏古号,说那比什么都快,又飞得很高,而被神赋予圣号的人会坐上约柜,降临在这个新天地。”

“约柜、拉兹柏古号。”平贺呢喃着抄下笔记,“对了,您不会和男性接触却生下小孩,是这样吗?”

玛丽轻轻点头,“对啊,教会还为我举行了神灵附体仪式。参加的人有父亲、克劳斯神父、约瑟夫神父、康拉德神父、约翰主教及身为信徒代表的里昂。”

玛丽像在哄小孩一般地摇着布偶。

“您还记得是什么样的仪式吗?”

“不记得了……我在仪式中睡着了,所以不太清楚怎么了。我只记得,我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是一张摆在祭坛旁,用黄金打造的华丽床铺,好像也有很多蜡烛,神就睡在这张床上,父亲他们先向神祷告,在床边画了圆形和五芒星……接着用天使才听得懂的语言祷告了很久。”

“用天使才听得懂的话?”

“对,那是特别的语言,父亲好像只有和克劳斯神父他们说话时才会用那种语言。”

“是怎么样的语言?您还记得吗?”

玛丽笑着摇摇头,“不记得了。”

“我懂了。总之,您就这样产下了那孩子吧?”

“对,就生了这孩子。”玛丽抚摸着玩偶的两个头,“我一开始很惊讶,但父亲却很高兴,他说这是神的孩子。啊,你们晓得雅努斯神(Janus)吗?”

听到玛丽的问题,平贺如同历史老师一般严肃回答:

“雅努斯神(Janus)是罗马的古神,拥有分别面朝前方和后方的头颅。袍是掌管事物开端的神,加上门扉隐喻一切的开始,因此也成了门的守护神。在牺牲献祭为主的宗教仪式中,他的名讳会最先被唤起,另外罗马历一年最初的一月Januarius,也是取自他的名字。

“在罗马神话中,雅努尔在古时候是统治拉丁姆的国王,祂在罗马的加尼库乐姆之丘建造城市。后来在此地迎接被宙斯流放的农业之神萨图尔努斯。农业之神在卡比托利姆之丘(CapitoliumHill)建造萨图尔尼亚城,他在雅努斯治世的黄金时代中指导拉丁姆居民各种技术,改变原先野蛮的生活型态。后来,萨宾族因为女性人口被罗慕路斯设局强掳而意图袭击罗马,雅努斯喷出热泉成功击退敌人,因此相传此后只要是战争期间,雅努斯神殿的大门必定敞开。”

罗贝多十分惊讶友人了若指掌异教神明。

“你知道的很清楚,正是如此,这孩子是雅努斯转世,是新世界来临的象征。”

“是米海尔·伯朗主教这么说的吗?”

玛丽默默点头。此时,雅各医生和护士从对面跑来,只见雅各四处张望,一看到他们就加快脚步靠近,护士也跟在身后。雅各气喘吁吁地说,“玛丽,你又跑来这里吗?不是说过了,到外头去时一定要有人跟着吗?”

玛丽一说完,“啊,真抱歉。”护士便扶着她的手。雅各也命令护士,“你带玛丽回医院。”护士点头答应,搭在玛丽肩膀上催促她起身,而玛丽回头向平贺和罗贝多道谢,“谢谢,我聊得很愉快。”接着在护士搀扶下离去。雅各安心吁出一口气,看向两位调查官说:

“你们和她说了话吗?”

“嗯,聊了一下。她是医院的病患吗?”

雅各点头,“对,她是病患。”他在玛丽刚刚坐的地方,也就是两人中间坐下。

“听说她是过世的米海尔主教的养女。”

“是的。所以由我们医院负责照顾她,她还说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雅各仔细窥视平贺,但对方表情如常。

“奇怪的事?像什么?”

被如此反问,雅各眨一下眼睛,“也就是……关于她怀孕和婴儿的事。你们听她说了这些吗?”

“是听了一些……”平贺话中有话,雅各靠近他。

“她说了什么?”

“听说她没有和男人交往,但怀孕了,就像安娜·多洛丽丝一样。然后她生下和雅努尔神一样有两颗头颅的小孩,米海尔主教还很高兴。”

雅各沉默片刻,为难地搔搔头,“唉,又说了这种事啊,玛丽其实有精神分裂。事实上,她在二十二岁时确实怀有身孕,但那是被陌生男人强暴而怀的小孩。如各位所知,在天主教的教义中,堕胎是有罪的,一旦怀孕,无论什么状况都得生下孩子。玛丽也因此生下小孩,但孩子有重度残缺,生下来就死了,玛丽受到双重打击,精神上出现异常,行为愈来愈迟缓,一度在仓库自隘未遂。之后教会一直照顾她生活起居。医院建好后,就让她在里面接受万全照顾,但她非常不喜欢吃药,有时假装吃了药,事后却吐出来,长久下来出现失智症状,她会像这样到自己知道的地方或别人家。”

罗贝多听完说明心想: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她说的话很古怪,原来是精神分裂……

“这样,那我了解了。”

但身边的平贺一脸认真地询问:

“米海尔·伯朗主教真的是坐约柜来的吗?”

“啊?你在说什么?”雅各问。

“玛丽说米海尔主教是乘坐叫做拉兹柏古号的约柜,从天国来的……”

雅各愣住,一时哑口无言,最后清清喉咙,“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事。这表示……她忘想的症状变严重了……”雅各很困扰。

“是吗?真令人同情……”

罗贝多说完,只见雅各叹着气,无奈垂下肩膀,他只好安慰地拍拍对方的背。

“对了,”平贺说得轻描淡写,“你们用的特别语吾是什么?”

雅各啧一声,不耐地望向他,“她可是病人,请别把她的话照单全收。而且问我也没用,我对她说的话也是一头雾水啊。”他一口气说完后起身,“我要回医院了,保重。”

他说完就离开。罗贝多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平贺,你是不是说的有点过分?惹得对方不高兴了。”

“但有问一问的价值啊,你看,雅各对她的话反应过度。”平贺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

“是吗?依我来看只是一般的反应……”罗贝多不知道平贺真正的用意。

平贺若无其事走回散步道,罗贝多摸不着头绪地跟上他。散步道的终点是仓库,而汤玛仕神父的药草园就在仓库旁边。罗贝多被温室中的身影吸引目光。这时,友人忽然停下脚步,原地不动。

“怎么了?平贺。”

平贺蹲下来凝视地面。

“那里有什么吗?”罗贝多也蹲在一旁看着。

散步道上的垫脚石缺一部分,形成一个洞,可是探头一看只见得到黑漆漆的空间。平贺从附近捡起小石头丢下去,然后竖耳倾听,几秒后听见咚的一声落地声,宛如婴孩的吐息一般,非常、非常微弱的声响。平贺皱起眉双手盘胸。

“怎么了?”罗贝多问,他以为平贺会一语不发,没想到对方再拿出笔记,用细小的字在空白处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他瞥见上方写着“地下的空白”,可是不懂是什么意思,他放弃理解平贺脑中在想什么,大声呼唤在温室中忙碌不断的汤玛仕神父。

“汤玛仕神父,弥撒后你马上就回来照顾药草园吗?”

汤玛仕发现两人后慢条斯理走出温室,手中拿着放红花的篮子。他笑咪咪走向两人,身上散发香甜的香草味。

“好香……”罗贝多呼吸着空气。

“我刚摘了伊兰伊兰,这类的香草能提高女性的新陈代谢,也能作为催情药。”

“真的很香。不只是花,汤玛仕神父,你身上也时常散发着花香。”

汤玛仕脸红地搔着头,“因为一年到头都在弄花弄草吧,而且也需要萃取花草的精油,所以就沾到味道了。”

“是这样啊?对了,这边有个洞,是怎么回事?”平贺突然从旁插嘴。

“洞……吗?”

“嗯,这里,我脚边。这不是有个洞吗?还挺深的。”

汤玛仕看着平贺指出的洞口,然后不解地歪头,“对耶,真的有个洞。”

“教会有地下室吗?”平贺问。

“不,没有,但传闻以前有个地牢……不过如两位所见,这个地方根本没地下室。”

汤玛仕说得斩钉截铁,而两人在圣玫瑰待到现在确实从没见过地下室。不过,这个洞究竟怎么回事?罗贝多一直没有察觉到这里的异样,但平贺很快就发现其中的不对劲,他在想什么呢?

“我们刚刚见到了玛丽·伯朗。”平贺再度改变话题。

汤玛仕有些吃惊,“她来这了吗?现在在哪里呢?”

“已经被雅各医师带回医院了,听说她有精神分裂。”

汤玛仕露出遗憾的样子,“……是的,不过我很喜欢听她说自己的幻想。”

“譬如小婴儿的事吗?”

“啊……也是说过这种事,还有关于米海尔主教的回忆。米海尔主教很疼我,听到关于他的事,心情就会平静下来。”

平贺挑起眉,“你说的是米海尔主教被天国派遣下来,乘坐约柜到此处的事吗?”

“也是有这件事,总之还有许许多多的回忆……”

汤玛仕点点头,但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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