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仲一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竹之内告诉的检查结果让他如雷轰顶。一进屋,他就倒在了简易床铺上,衣服也懒得脱了。

等他再次睁开眼,房间里已经漆黑一团,他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黑下来的。意识又开始模糊起来。夜色在变浓,时间在流逝。

小仲的脑中不时有怪异的影子飘来飘去。不断增多的癌细胞就像外星人一样吞噬着内脏。“侵入到小肠部位”这句话在逐渐膨胀,他感觉自己整个身体正在被癌细胞包围、吞没。肿瘤标志物检测仪上的指针,就像原子炉反应堆快被熔化时一样狂颤,而新发现的转移到肺部的癌细胞则如暴风雪中徘徊的幽灵,时时威胁着小仲。还有胸积水。

不好的事情太多了,小仲一时无法找出哪一件事情是最坏的。随着NK细胞疗法的失败,所有的办法都已用尽。虽然还有民间疗法、替代疗法什么的,但他根本就不想再去费心打听了。什么奇迹般恢复,这种骗人的信息真的是太多了。

剩下的唯有“绝望”两字。

一切都结束了。什么都消失了。

小仲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屋子里亮了,又黑了。奇怪的是,他不想上厕所,既不饿也不渴。不时咽一下唾沫,凸起的喉结便上下滚动,似乎在嘲笑,你还活着?

不想受苦,现在就这个愿望。呼吸好难受,是胸积水增多了?肺里积水,就像溺水一样。难道我要在这屋子里溺死,孤零零的,身旁没一个人在?

快来救我啊……

小仲满头大汗地睁开眼,屋子里天光微明。

别慌,只是梦魇而已。这样下去我会疯掉,不能躺着不动。小仲下床,像条青虫一样匍匐着来到厨房,然后扶着柱子直起身,拿起桌上的一瓶威士忌,仰起脖子喝了起来。浓烈的酒精烧灼着喉咙,他呛了一下,随即便是从未有过的汹涌呕吐。

“啊喔,喔……呜喔,喔……”

那声音如同野兽临死前发出的阵阵哀号,肚子则像一块镀锌铁皮在上下起伏。小仲口里吐着胃液,一骨碌从椅子上滚落在地。就在仰面躺下的瞬间,他感觉裆下有温热的液体流出。尿失禁了。他连忙脱下裤子,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浸透裤衩的尿液是从未见过的深色,是血尿。尿液散发的铁腥味刺激着鼻腔,又引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干呕。

小仲发疯似的抱着头在地板上打滚。手肘猛地撞上桌腿,让他稍稍回过了神。他扶着椅子站起身。为逃避恐惧,他再次大口猛喝威士忌。咽下的酒液又顶上喉咙,从鼻腔里喷出来,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地猛喝。心口窝火烧火燎的,就像吞进了一颗灼热的铁球。

脑袋晕晕乎乎的。厨房的地板忽地像个弹簧装置竖了起来。他拍打一下脸,才发觉是自己倒在了地上。眼球翻转,眼前呈现的是黑红色风暴一样的黑暗。这是我脑中的景象?那是一种暴风骤雨后天地混沌、深不见底的黑暗。那是我吗?

让我死吧!

心头的一声呐喊后,小仲再次失去了知觉……

猛然醒来,原来是半穿在身的裤子口袋里手机在振动。

小仲摇了摇头,按下了通话键。

“小仲先生吗?早上好。今天感觉怎么样?”

“啊,是稻本女士?”

对小仲费劲挤出的几个字,稻本马上就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感觉还好吧?”

“……不太好……我快死了。”

“我知道了,我这就过来,请等着!”

放下手机,小仲又开始神思恍惚起来。一会儿,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小仲先生,我是稻本。”

稻本没敲门就直接冲了进来。她表情严肃地环视四周,然后跪下为小仲诊脉。

“脉搏正常。只是,这什么味?”

“对不起,我像孩子一样拉身上了。”

“不对,这是酒精味!”

稻本从洗脸间拿来水桶和毛巾,赶紧让小仲脱下身上的衣服,用热水绞起毛巾为他擦拭下半身,接着又手脚麻利地把脏衣裤放入洗衣机。

“你不冷吧?稍等一下!”

说着,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她熟门熟路地找来裤衩和睡衣,给小仲换上。

“身子能动的话,睡到床上去吧。”

小仲撑起身子,手脚并用爬着进了卧室。

“躺下吧,是不是感觉气急?”

稻本的询问,又让小仲想起了不开心的事。他用手抚在胸口,喘了一口气。

“那个NK细胞疗法的结果出来了。”

“……结果什么样?”

从小仲的状态,稻本大概也猜到了结果。

“不好呀。非但没什么效果,反而恶化了。癌细胞转移到了肺部,生出了积水。我已经完了!”

话虽说得干净利落,声音里却满含着凄惨的无力感,但他还是止不住要说下去。

“我活着已经没什么意思了。肚子疼,气喘,忍受了这些痛苦,还能恢复健康,那我再难受也会熬过去。但现在这样最后等待我的还是死亡,那还不如早点死掉算了。”

稻本心疼地看着小仲。小仲越说越激动,尽情发泄着自己的苦闷。

“我只是个单身汉,就让我孤零零地死去吧。我不怪谁,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人生,要恨,也是恨我自己。太苦了!不,说苦都嫌轻,那是地狱。啊!真想早点解脱啊,这真的是活受罪。让我早点死吧!”

稻本默默地听着,将手缓缓伸向小仲,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腹部。小仲起先想推开她的手,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稻本的手温暖、柔软,他原先紧绷的皮肤渐渐松弛下来。

他发现稻本眼里滴下了泪水。

“你怎么哭了?”

“我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你身体忍受着这样的痛苦,我却无法为你分担;你内心受着这样的煎熬,我也无法为你减轻一丝一毫,我感觉自己真窝囊!”

“你怎么这么说?我和你非亲非故啊。”

“不,是缘分让我们相识、交流。再说,我还从你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所以,你对我来说并不是没有关系的人,而是很重要的人。”

小仲扭过脸去,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原先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唔!”

下腹部突然一阵剧痛,小仲皱紧眉,身子像虾米般弓起。

“很痛吗,哪里痛?”

稻本抱起小仲,摩抚他的腹部。小仲紧咬牙关,忍着腹痛。

“啊,痛!”

疼痛使小仲的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稻本用力抱紧了小仲。

这一波疼痛慢慢过去后,小仲支起了身子。

稻本脸色严峻地说:“你这个样子,看来不能再一个人住在家里了。”

“嗯,但是没有医院肯收我啊。”

“小仲先生,你不愿去安养院吗?”

小仲脸色僵硬。看来是真到了最后宣告的时候了。稻本察觉到了小仲的面部表情变化。

“你别想得太多,现在的安养院也会进行必要的治疗……”

“不用为难,我懂。那里是我唯一的归宿。你能照料我吗?”

“赫拉克勒斯之会推荐的安养院有好几处,如果你觉得好的话……”

小仲移开视线,望着天花板。用胶合板铺成的天花板上到处污迹斑斑。这里是与癌魔进行凄壮搏斗的战场,但他没有一点留恋之感。

蓦然,一股感恩之情在心中油然升起。

“好,那就拜托了。这些日子总是麻烦你照顾,真对不起。上次参加的病友聚会,我也很开心。当时我甚至还想,这样的活动要是早点知道、早点参加就好了。”

稻本的脸上虽然挂着微笑,却因为拼命掩饰无力感、忍着泪水而显得极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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