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有的人都坚信,在绝大部分有意识的生活层面中,事情都是可以自我掌控的;这里所指的,并非希特勒或拿破仑那样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的事情,而是指可预料到某些作为的结果。形成这样的因果关系的真正本质,就隐藏于我们的内在之中,而且对大部分人而言,这种相互关系是索然无趣的;但它对心理健全的维系,却是必要而不可或缺的。按了开关,电灯一定会亮;说出正式的社交开场白,接腔的话必是拘谨有礼的;一封信贴上邮票寄出,势必会按地址送达。事实上,邮政服务、会谈的应对进退,以及电力的供给,这之间并无共通而适用的必然性;然而,我们几乎没有人会付出关心去追溯这类事情的源头,只想墨守成规,获得传统的结果。在自由意志的假象下(这里会用假象两个字,是因为我们行动的成果,实际上是奠基于创造天分、谦恭殷勤,或是其他如劳心劳力之类的因素)我们的文明才有其微薄基础;打破某人心目中的假象,可能会使他连最单纯的问题都无法处理,以至于他害怕按下临街的门铃,或是拉开洗手间的锁链,因为他变得相信生命本质是不合逻辑、而且毫无理性可言。

像这样的信念迷失,即是安德森所受之苦。他的智力让他在企业经理人的岗位上表现杰出,对人和情势的判断几乎完全正确。在处理瑞浦的事情上,他一败涂地至无可挽回的地步,领悟了以上这一点后,对他的打击颇大。他从没想到瑞浦的举动会是如此坚决严峻;而他自己的一切作为,都是建立在一连串的错误假设上。事实上,即使他对情势的分析正确无误,也挽回不了这名客户,不过安德森对自己的状况所受到的心理冲击,与此论点是毫不相干的。这么一个明显的错误,算是无法见怪的情况失控;至此整个情况全弄拧的安德森,离开铺着深紫红色地毯的房间时,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转变影响了他的思绪,并且自然而然地扩及他的行为。在欧洲文明国家中,有两种重要的社会阶级,其一是做事的人,其二是把事做完的人。安德森走进铺着深紫红色地毯的房间之际,是身为第一种阶级的一份子(从他自己的观点来看,至少是如此);他走出房间时,就变成第二种阶级的人。至目前为止,他的能量一分为二:企图保住他广告经理的职位,以及想找出他妻子的情人是谁。这两个目标,眼前看来他放弃了第一个。在意识不很清醒的情形下,他察觉到自己对外在世界的理解能力正逐渐衰退中;以前他总是相信,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其中必存在着理性准则,因此从理性的观点来看,当他无法了解周遭所发生的事情时,显然这就形成了一个短处。于是这么说吧,他鼓起了余勇,向私人生活中的谜团发动攻势,把最重要的火力放在敌人的身分背景上。而事业就像置于侧腹似的,完全不设防。

安德森在行为上所改变的征状是回办公室后先打电话给依莲·佛莱契利,而非去见威威。她外出去看服装秀。他拨电话到约瑟夫街找佛莱契利,结果没人在家。他去找威威,但他人还在开董事会议。告诉他此事的珍·莱特莉,也回复了他所要求的调查信件掉包的结果。看来是一个热心过头的收发处的小伙子,从珍·莱特莉的桌上拿走了信。当时在收发处那儿,正在收拾广告图稿的时候,他失手让信掉到地上,捡起来之后,把信放错了信封。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现在对安德森而言,此事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他连那个小伙子的名字都没问。珍说到她希望童装世界没有太生气时,他笑了笑,但是没有搭腔。

对某些人来说,知道最坏的情况会发生,反而会让人松了一口气;至少有一刻,他会因为相信自己可能决断正确而感到沾沾自喜。这会儿,虚假的宁静庇护着安德森。他感觉自己像是判处死刑后上诉失败、而内政部长也拒绝干涉的囚犯一样。明白了无可避免的命运——不就也知道了何谓宁静?温顺而受苦的安德森,正认命地等待着可能的结果,表现得就像大战期间发生空袭时的态度一样;现在就和那时候一样,感觉到笃定会出事。不过,事实上,他毫发无伤地度过了战争期间,而在他心中的某部分无疑仍存有侥幸逃过一劫的想法,其间还掺杂了一种处于绝望边缘的矛盾快感。

在这种心情下,安德森沉溺了约莫半个小时,他发呆地瞪着天空;接着视线的焦距似乎凝聚起来,环顾这个有条不紊的房间,然后停在某个放错位置的东西上。那是他从波雷克芬的派对中拿走的蓝色大衣。赖森刚才说了什么?它看起来像是葛雷特瑞克的大衣?安德森慢慢起身(从童装世界回来后,他的动作变得像老人一样有点迟缓),拎起大衣,走向赖森的办公室。这个广告撰稿人不在位子上,不过葛雷特瑞克坐在房间角落的一张桌子前面,他面前有一本敞开的文件夹,手里持着电话机。安德森一进来,他就把听筒放回原处。

安德森拎着大衣。

“昨天晚上我拿错了大衣。赖森猜这可能是你的。”

他看错了吗,这个金发年轻人在回答前是否犹豫了一下?如果他丢了一件大衣,自己一定知道才对。

“是的,它看起来很像是我的。”

“你的大衣丢了吗?是在波雷克芬的派对里弄丢的吗?”

“没错。”葛雷特瑞克点点头,露出无邪迷人的笑容。“老实说,我喝了很多,所以搞不清楚去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确定把它遗忘在哪里。不过它是我的。它衣袖上的绘画标记我认得出来。”

安德森仍拎着大衣。

“你认识波雷克芬?”

“其实不认识。我舅舅,就是马尔康爵士,他帮我引荐了一些人,他们就是其中两位。”

“我没看到你人在那儿。”

葛雷特瑞克含蓄地笑了笑。

“我还来不及过去跟您打招呼,您就怒气冲冲、满口恶语地离开了。你造成很大的骚动。”

当然了——是佛莱契利!安德森把他忘的一干二净。

“佛莱契利还好吗?”

“那是他的名字吗?我认为他伤的不很重。他似乎整晚都在为他的老婆哀号。我相信他是待了整晚。起码,我走的时候他还在。没错,这的确是我的大衣。”葛雷特瑞克看了看标签,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我想您没留下什么东西——”他的手伸出口袋,并且多了一个信封。他看着它说道:“这是您的。”信封上面打了字,字体有点眼熟,写的是“安德森先生收”。

安德森把信封放进自己口袋,随即一语不发地走出房间。回到自己办公室后,他抽出一张普通厚度的淡黄色卡片。上面打着字:

依莲尚未流血,

别害怕她的肌肤比雪还白皙,

而且光滑有如巨大的雪花石膏。

然而她势必染上颜色,否则她还会背叛更多的男人。

陈腔滥调,安德森心里想,真是伤感的陈腔滥调。某人花五分钟在史蒂芬森或巴特雷牌打字机上面弄出来的玩意。为何这字体似曾相识,这会儿他想起来了。他可以确定,这和警官拿给他看的匿名信是同样的字体。不过,卡片上的感伤用语,拨动了他内心某个地方,时而温柔时而恼人地探入他极为脆弱深邃的隐密处。这卡片是如何放入那件大衣的口袋里?不可能是他在派对的时候放进去的,因为没有人会预料到后来他会穿着葛雷特瑞克的大衣离开。有一种简单的可能性,在他穿上大衣后正要离开之际,卡片才偷偷放进去的,但这种可能性听起来似乎微乎其微。比较大的可能是,某人在今天早上,趁着大衣放在他办公室的时候,将卡片放入大衣口袋。所谓的某人,可以是任何人,我们称之为X好了。然而,小薇的信和那张空白信纸,是放到他桌上去的。为何X选择将这张卡片放入大衣口袋,而不是放在他桌上呢?对于这个问题,安德森不得其解,直到灵光一闪(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情形就像是灵光一闪,然后他脑子里劈啪作响,于是他双手盖住太阳穴,同时也捣住眼睛)一个答案出现在他脑海中。假设葛雷特瑞克是X,这么说来,卡片昨晚已经摆在葛雷特瑞克的大衣里面了,随时伺机要递送出去。倒霉的是,安德森居然带走大衣和里头的卡片;万一安德森一离开就将手插入口袋,就会发现那张卡片的存在,所以当葛雷特瑞克发现此事时,铁定大为烦躁不安。事实上,安德森没这么做;因此当葛雷特瑞克今天早上得知这个情况时,便以异常冷静的态度,按照昨晚的计划把信封递了出去。漂亮。

安德森客观公正地向自己承认,这整个推论过程似乎非常合情入理,葛雷特瑞克就是X;但是据安德森所知,小薇根本不认识葛雷特瑞克。葛雷特瑞克会出现在办公室里头,乃是因为他刚好是马尔康·邦兹爵士的外甥。事实上,葛雷特瑞克若是X,乍听之下似乎合理,但又荒谬可笑。

安德森的理论推衍至此,这时他开始意识到有某样东西在自己面前发出亮光。亮光来自他的桌上,而且不仅是电灯照在光滑桌面的反射光。在他的桌面上,的确有某样东西正在闪闪发光,他于是透过仍捣住眼睛的手指窥看,他无法确定那是什么玩意。看来,要辨明那件物体,非得把手指移开不可;但基于某种原因,情况显示要这么做,简直是困难重重。毫无疑问,他扳开手指头顶多花了一两秒而已,但对安德森来说,却像有好几分钟之久;而且整个过程中,他感觉自己听到撕裂的尖锐刺耳声,那声音是如此真实,仿佛有胶带黏在上面似的。现在他的眼睛,犹如赤身露体全无遮掩地,和那发亮物打了照面。这时,安德森正盯着一个崭新的铬合金桌历。上面显示的日期是二月三十一日。

一看见这个桌历,一股非理性的惊骇立刻充斥安德森心头,当场将他试图求证葛雷特瑞克是不是他妻子的情人的逻辑推论,一股脑儿全打散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怯生生地触碰那个桌历,宛若害怕它内藏一碰即弹跳而出的毒针。他的指尖滑过它发亮的表面,经过3和1两个数字时分别停顿了一下,仿佛此举可说服自己数字确实存在。

当他仍目不转睛瞪着桌历时,房门打开,赖森进来说道:“结果如何?”接着又说:“咦,怎么啦?”

安德森吞了口水说道:“桌历。”

“它怎么啦?全新的,不是吗?”

“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怎么会知道?说不定是你忠实的秘书送你的礼物。”

安德森又吞了口水,然后说道:“你看上面的日期。”

赖森一看,叹气说道:“骗小女生的小把戏。二月三十一日。这不就是那个仍然可以让人坐在椅子上感动莫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老掉牙故事吗?”

“你认为有人在开我玩笑?”

“你可以说,这是一个让年轻女孩腼腆娇羞的玩笑。”

“腼腆娇羞?”

“所谓的二月三十一日,只发生在特别的闰年(只有闰年来临时,才准许女子向男子求婚),那是每四个闰年才出现一次的,大概是这样的吧?你和缠人的瑞浦与鸟眼贝格西德谈得如何?”

安德森仍盯着桌历说道:“我们失去这个客户了。”

赖森的小嘴张大成惊讶的O字型。

“那些大头目知道了吗?”

“还没。”

“他们会笑不出来的。”

安德森好不容易才将目光从桌历转移到赖森身上。

“雷佛总是说那个客户很讨人厌。”

“说归说,失去归失去。有了两万五千英镑,伺候这个讨人厌的家伙也是值得的。不过这是你的烫手山芋,与我无关。只是我也有一些坏消息给你。脆即酥的案子,雷佛暗地里摆了你一道。他在会议上提出他自己的企画案,把咱们俩的提案都踢到一边凉快去。什么王八羔子的东西。‘这是娘亲常做的甜点。’两个鬈发小鬼,和一个双手在围裙上擦拭的健壮家庭主妇。威威被他唬得愣头愣脑脑的。你知道雷佛在拟订他自己的企画案吗?”安德森摇摇头。“下三滥的手段。”赖森愤怒地说道。“快变灵的效果如何?”

“它使我的脸皮变得僵硬,”安德森说着突然转移话题。“是珍。”他离座来到房门口。珍·莱特莉走了进来,还有点气喘吁吁。安德森手指着铬合金桌历。“珍,是你把这玩意儿放到我桌上吗?”

“哦,不是我。”

“你知道是谁放的吗?”

她神情不安地看着他,随即面红耳赤起来。

“我以为是您放的,安德森先生。因为您不喜欢另一个桌历,对吧?所以我猜想,您可能买了一个铬合金桌历,因为您比较喜欢它。今早您进来的时候,它就摆在这桌上了。”

“你也没有把它调成这个日期。”

“哦,没有,安德森先生。”

她的脸色变得绯红,转眼之间就消失无踪。安德森转身面向赖森。

“你瞧。”

“看来,你有个不知名的仰慕者。你为此烦恼吗?相信我

,还有别的事情会叫你烦恼。”

“你这是什么意思?”

赖森的纯真眼神似乎不太真诚。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为童装世界、脆即酥,以及雷佛忧心烦恼。”

房门开启,小头锐面的冯恩探头进来。

“共产主义的国际会议还在进行当中。不用怀疑,通常是在讨论薪资的删减。凡是坚持到底的人,将会获得加薪。要不要去喝一杯?”

电话铃声响起。安德森接起听筒。总机小姐说道:“我一再拨您的电话,但您总是外出还没回来。如果您可以排出空档的话,十二点四十五分佛莱契利太太会去芮里隆恩酒吧。她说要我务必转达。”

安德森放下听筒,然后说道:“我已经有约了。”

他跟威威的秘书排定两点半见威威,随即动身外出。当他穿过旋转门时,他听到回廊传来脚步声,以及那些个董事志得意满的喧哗声。接着是旋转门在他身后发出的嘶嘶声。在大街上,他和一个走路像在跳两拍圆舞曲、低着头、一根手指头在空中挥摆的小个儿撞个满怀。当他们相撞之际,安德森清楚听到小个儿嘴巴念念有词:“三四五六,三四五六。”他们碰撞之后,小个儿一边蹒跚后退,一边说道:“抱歉。”接着又继续数数字。他奔驰过安德森身边,进了大楼。

两分钟不到,安德森就把这小个儿忘的一干二净。他坚信当他和依莲·佛莱契利碰面之时,他就会得知某个重要线索,而这个线索会摧毁让他像苍蝇困在糖浆里的整个荒谬无稽的圈套。

芮里隆恩酒吧人满为患,但依莲·佛莱契利却不在其中。安德森买了杯啤酒坐定等候。过了十五分钟、喝了两杯啤酒之后,他询问女侍是否有留给他的口信。女侍扳得手指头卡搭卡搭响。她压根儿忘了佛莱契利太太打过电话来,说她必须带两位客户去厄尔维诺的事。安德森先生可以到那里跟她会合吗?安德森到了厄尔维诺,那儿的金发调酒师无精打采地告诉他,佛莱契利太太几分钟前离开,留下口信说她会到海湾街的中国餐馆用午餐,而安德森先生可以到那里跟她碰头。但海湾街上没有中国餐馆,所以显然有人弄错了。安德森试着到希腊街的上海饭店、瓦都街的李昂饭店与格言饭店、雪弗丝贝瑞大道的香港饭店,以及吉拉德街的谢菲饭店碰运气。他也到法国酒吧、瑞士酒吧、苏格兰会馆,和爱尔兰会馆看过,都找不着依莲·佛莱契利的人影。他感到脸上的肌肤如同灯罩一样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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