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半,瑞茜尔才到达特洛伊庄园,护士已经在门厅等得不耐烦。

“你说八点到的,”她语带指责。

“对不起,”瑞茜尔说。“她还好吗?”

“还好。我明天早上再过来。”

她出门后,瑞茜尔关上门,但是没有上锁。她走上楼去,悄悄走进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的卧房。病榻上的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呼唤:“瑞茜尔,是你吗?”

“对,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瑞茜尔说着走向床铺。小台灯散发出淡淡的光线。

“那个女的走了吗?”

“你是说护士吗?是的。”

“她自称是护士,对吧?我看她连感冒都照料不来。”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讲得用力,但这力气使得让人担心。她的脸颊潮红,上唇渗出汗水,尤其令人忧心的是,平时那口卖弄学问、正统矫饰的发音咬字,此刻已经销蚀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童年在乡下惯用的节奏与土腔。

“你还是赶快睡觉比较好。”瑞茜尔说。

“睡觉?想睡的话,再过不久,我就能一睡不醒了。我最讨厌睡觉了!老人睡觉的时候总是做梦做个不停,就跟小孩子一样。只不过差别在于,小孩如果做了噩梦,醒来也许哭一哭,然后就忘了,尽情享受活在世上的乐趣。如果做的是美梦,醒来以后把幸福的感觉留在心上,整天便快快乐乐的。老人就没这种福气,做了噩梦,想甩也甩不掉;做了美梦,也只是提醒你失去了什么,而且永远也没希望找回来。瑞茜尔,坐下来陪我聊天。”

这项恳求无从婉拒。

床边有一张硬面的直背椅,瑞茜尔坐下后说:“好,我就坐着陪你一会儿。”

“你真好,”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半带冷笑地说。“我知道你不太喜欢跟我在一起。瑞茜尔,为什么?我昨天晚上问过你,但你没有回答。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这种事情还是不谈比较好,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瑞茜尔说。

“你的意思是,你不肯谈!”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大声说。“快讲!我有权利知道!”

“好吧,”瑞茜尔平静地说,“既然你坚持。第一个原因是,爸以前常跟我们讲你的事。人在小的时候,爸妈讲的话总是照单全收。爸妈如果说保守党很棒,工党很烂,你也会跟着这么想;如果爸妈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你也会这么判断。”

“他讲了什么东西?”

“他说你骄傲得没有道理。贵朵琳摆的架子已经让他受不了了,不过至少她有钱摆得出架子。你呢,充其量只是狗眼看人低的女佣,出身低贱,家人又不长进。”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用力点头。

“对,对,他讲的当然有道理。我的老家在约克郡山谷,世代都在农场干苦工。我有四个哥哥,他们都和我爸一样,老是在没人可挑的时候才被雇用,要裁员的时候总是排第一个。所以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家族的人的确不长进,没错。我十三岁就来这里,确实是当女佣,你爸也没讲错。那时我大字认不得几个,也不会写字,而且腔调很重,要跟你爸比起来,他的口音简直就像威尔斯亲王了!”

瑞茜尔从没见过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的这一面,她观察着,聆听着,越来越感到忧心。她认为,年岁大的人个性应该不会再改变了。不像小的时候,即使天上的恒星已牢牢固定在我们的水晶天体上,我们也仍有诸多疑惑。如果她一个闪神,那个旧的凯依瑟·里斯特依契,黑衣尖鼻的西方坏女巫,就会转身变成人形——只不过,瑞茜尔会不会比较喜欢新的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就不知道了。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还在继续讲。

“可是,瑞茜尔,你其实并不是那么仰赖你爸的判断啊,你太有主见了。可是,你还是一直讨厌我。”

“也不是这么说,应该是习惯成自然了。我通常一个月只见到你一次,而你一直没变,所以我也没理由改变对你的看法。你是成年人了,该主动改变的是你。”

“我很想对你们好啊,”凯依瑟·里斯特依契抗议,“我要你们叫我艾拉阿姨,记得吗?你们就是不肯。”

“那我们叫你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时,你就应该装做没听见才对,”瑞茜尔说。

“学你改名字那时候的作法?唉,瑞茜尔,那是不一样的事。如果我装聋,你们干脆就不跟我讲话了。瑞茜尔,我不敢妄想,至少让我有不敢妄想的权利吧。”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小姐,我认为你应该休息了……”

“不要!帮我倒杯奎宁酒,那才乖。”

瑞茜尔面带疑虑地看着酒瓶。酒已经所剩无几。

“医生有没有吩咐……”她说。

“去他的医生!”瑞茜尔耸耸肩,帮她倒了一杯,她喝得贪婪。

“好多了。瑞茜尔,你是个乖女孩,怪是怪,个性倒很善良。你昨晚有回家去吗?”

“没有,我在这里过夜。”

“这里?你没让他碰你吧,啊?他是个不错的男孩子,洛尔德尼克,可是灯关了以后,还不是全都一样。漆黑一片的时候,个个都成了灰色,不是吗?”

这笑话虽冷,她却被自己逗得大乐,笑到咳嗽,不得不把酒喝完。这么一喝,她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她闭上眼睛,过了一会之后像是睡着了。只是瑞茜尔静静起身要走的时候,她却伸出干瘦的手抓住瑞茜尔的手腕。

“别离开我,别留我待在黑暗里,有恶魔躲在黑暗中。”

她陡然坐直上身,让瑞茜尔吓了一跳。

“差点害死老夫人的就是恶魔,你知道,黑暗中的恶魔!记得吧,她以前常这样说。”她大声呼着,然后慢慢躺回枕头上,“留下来陪我,留下来陪我。”

“好,我留下来。”

“才不会,我一闭上眼睛,你马上就会走掉!我知道你会……”表情转为阴沉,她狡猾的说,“如果你留下来,我就跟你讲一件事。”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的心绪再次转向。

“你是个乖女孩,我一向都知道。你不会放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我已经孤单太久了,自己孤单过日子……”

“没有啊,你跟我婶婆住了那么……”

“那跟自己一人过生活没有两样!”她喊叫。“一个疯婆子和一个幽灵,算什么伴侣!不过我不会孤零零死去,不会,不会!”

瑞茜尔越来越担心。为了转移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的注意力,她说:“你不是想跟我讲一件有意思的事?”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愣了一秒,然后又是狡猾一笑。

“有意思?不,不只是有意思——它既奇怪,又恐怖,又悲哀……噢,瑞茜尔……”

她身体开始发抖,几乎快掉下眼泪,随后仿佛意志力牵制住泪水,身体也不再颤抖。

“靠近一点,瑞茜尔,”她低声说,“我不想让她听见……再靠近一点……”

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絮絮叨叨讲了一个多小时,其间不时停顿下来。瑞茜尔一直用力聆听,直到碰上某个够长的空挡,才抓到机会放松下来,开始咀嚼她听进的内容。

然而同时,楼下的电话响起。

只响第一声,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立刻坐直上身。

可恶!瑞茜尔心想。

她想要安抚凯依瑟·里斯特依契,但还来不及讲话,凯依瑟·里斯特依契就说了:“当然啦,你跟金尼恩想下去玩就下去吧,瑞茜尔,而且你们也可以拿钥匙去开门。不过,瑞茜尔,要记得我跟你讲过的话哟。”

她讲得很快,说完面带微笑,嘴唇弯成暴风雨夜乍现的镰刀月,表情愉悦。接着,她的视线聚焦在门口附近的一点上,凝视得专注,让瑞茜尔也想转头看个究竟。凯依瑟·里斯特依契摇摇头似欲阻止,然后闭上眼睑,慢慢躺回枕头上。

电话仍然响个不停。

瑞茜尔迅速下楼到门厅,拿起话筒。

“瑞茜尔,我是洛尔德尼克。”

“你好哟。”

“一切都好吧?”

她回答之前犹豫得过久,若非对方太专注于自己的事,一定会注意到这番迟疑。

“还好,”她说,“你呢?你声音听起来还是忧心忡忡。”

“应该是。帕斯卡尔尔今天晚上在开场之前来了,又在问班恩德勒依的事,结果影响了我表演的心情,真衰。他有没有要去找你?”

“就我所知是没有。”

“那就好。我只是以为,他可能想出贱招,骗你说我从实招了,所以我想先打电话跟你说,我还是坚持原来的说法。我太自私了,只顾讲自己的事。阿纪的情况怎样?”

“她讲话有点语无伦次,几乎是喃喃说个不停,大部分是贵朵琳和黑色恶魔的事,还有一大堆奇怪的东西。她一直讲到某个地方,然后突然不讲了。我觉得她好像是……”

“怎样?”

“没事,见到你再当面讲。你马上会回来吗?”

她忐忑不安的心情总算传达给洛尔德尼克了。

“唉,我必须待到谢幕。”他说,“今天晚上被我演成这样,我可不敢再惹宗爱琳生气!不过我不会去等该死的公车了,狠心花钱直接叫辆计程车罗。”

“计程车很贵。”

“值得啊。瑞茜尔,我觉得我爱上你了。”

“好,”瑞茜尔平静的说,放回话筒。

她在门厅里站了片刻。这是她这辈子头一次碰到男人向她示爱,可是她并没有沉思太久。改天有空再想这件事也不迟。此时此刻,她还有其他种类的爱必须思索。

楼上没有动静。

她走进厨房,新装潢明亮爽朗,令人心情放松,她告诉自己来这里只想泡杯咖啡,静静坐着等洛尔德尼克回来。

然后,她背后突然出现动静。她转身,看见门缓缓打开,在她就要惊呼起来之前,她看见了开门的东西,它伴随着一声放心的呜咽,有如音乐厅里的低轻声咳,瑞茜尔于是完全放松下来。原来是名叫鲍伯的黑色拉布拉多犬。大狗啪啪地走进厨房。

不过这番刺激也够她受了。她从来不会因为恐惧而不知所措,反而会因此振作而采取行动——面对逆境时,她父亲会变得固执、爱唱反调;她猜,自己这种反应大概是他的某种变体吧。她走向冰箱上面的钥匙挂板。她想找的钥匙没挂在上面。她叹了一口气,走回楼上,进入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的房间,轻轻移走梳妆桌上的一串钥匙。凯依瑟·里斯特依契没有动作,也没有睁开眼睛,但是瑞茜尔却感觉到她在暗笑、观察。

瑞茜尔再走下楼,检查钥匙,这一串是厨房钥匙板上那串的备用钥匙,但有一把不同;而瑞茜尔想找的那把钥匙,在凯依瑟·里斯特依契私人保管的这一串上则挂了两支。

她下楼进入地窖,回想起十年多前那个星期日的下午。她壮胆步下相同的阶梯,决心破除凯依瑟·里斯特依契为地窖胡乱散布的恐怖气氛。现在的她当然能理解小时候所无法理解的事:真相不一定能战胜恐惧的想像,而再荒唐的念头也胜得过最坚定的事实。金尼恩就此再也不敢下地窖玩耍,而瑞茜尔尽管勇敢踏进了空旷的内室,却也永远无法恢复当时对外室的那份纯真想像。

弃置的家俱十年依旧,童年的回忆让她心驰神往了片刻。沙发是精灵船;衣橱是暴君的塔楼……然而很快的,她便将心思转离这些会令她脆弱的遐想。

小酒窖的门边有一个装床单的旧箱子,里面不知道塞满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她用皮包骨的手臂推也推不动。她再仔细一看,发现箱子下面卡了几片木头。移开木片之后,箱子下的滚轮便轻轻滑动到旁边。

接下来是小门。

钥匙顺利的滑入锁孔,她俐落地将它转进上过润滑油的齿凹,然后轻巧、安静的推开门,气氛远比阴森的吱嘎响声更显凶险。小酒窖外的地窖亮着灯,光线似水一样渗流进来,慢慢灌满了小酒窖,所以虽然没有突如其来的惊人场面,却有渐次在脑海开展的恐怖气息,而且愈加强烈。因为她的大脑对眼前的景象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努力安慰自己,那只是自己想像力太丰富所产生的幻影——

酒架被拼凑在一起,搭成一个停尸架,她拼命玩着“洛马斯啤酒”与“洛马斯停尸架”的双关语,以驱赶恐惧感。架子上躺着一具尸体,脸朝往她的方向,空虚的眼眶似乎一路看着她从门口走进来。

恐惧感催促她往后退逃,而畏惧恐惧的力量却催促她向前查看;短短二十几年的生命经验中,她首度不知内心的哪一种意念会战胜。正当这股前进或后退的念头终于都消失的同时,它们却又瞬间复活——因为她听见门后传来了脚步声,正步步谨慎地踏着梯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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