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戏院的门面被喷成了大花脸。在经济这么不景气的当头,为了不让这栋老旧剧院沦为举办宾果游戏的场地,市议会拨了公款支援,剧院也向私人企业募捐以便修缮重整。有无必要如此劳民伤财,纯粹是见仁见智。有人认为这是理念之实践,有人则认为是精神脱序之举。市议员不分派系,对此议题亦意见分歧。然而,众志成城,整建计划如愿竣工,淡灰色泽的岩石从累积一世纪的污泥下露脸,莎士比亚的戏码也盖过了宾果主持人的喊号声。

然而,剧院开幕大作〈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显眼大海报,昨晚却被人撕碎,代以更显眼的红黄蓝色喷漆字母,大剌剌地横跨岩砖、玻璃窗与木造墙面而去:滚回老家去,黑鬼!宗=屎!白火烧死黑杂种!

威尔德尔小队长临走前再看了剧院一眼。市议会工人已经动手刷洗,动作有如神职人员在进行洗礼。这势必是个费时良久的工程。

回到警察局之后,他去看看直属上司比尔特·帕斯卡尔尔警探从医院回来了没有。远远尚未走到警探的办公室门前,他就感受到空气隐隐振动,仿佛邻近山谷传来的雷声。那表示帕斯卡尔尔回来了,而且在挨骂,为了某项重要任务在挨中约克郡警察局刑事组的头头安德鲁斯·达尔齐尔主任的骂。

“说到就到,”威尔德尔小队长进门时达尔齐尔说。“卜伦菲对康瓦耳郡那个丹·崔博设的赔率是多少?”

“三比一。当然是就理论而言了,主任。”威尔德尔回答。

“就押他,可以吧?这是五英镑,当然是就理论而言了。”

威尔德尔默默收下钱。达尔齐尔指的是卜伦菲小队长枉顾规定所开的赌局,赌下一任局长的指定人选。决选的名单已经出炉,两个星期后举行面试。

局里有正经的工作待办,帕斯卡尔尔不太认同这种轻浮的娱乐。他问:“金宝剧院的情况怎样,威尔兄弟?”

“会重新清理,”小队长说。“医院的那个家伙如何?”

帕斯卡尔尔说:“更得花点时间清理,他头骨都被捶裂了。”

“两个案子有没有关联,你看?”达尔齐尔问。

“嗯,他是黑人,也是金宝剧团的人。”

斗殴事件的受害者是年轻的黑人演员,晚上跟几个朋友出去喝酒,回家路上遭人暗算,清早六点被人发现奄奄一息躺在巷子里,但他对离开酒馆之后的事一概没有印象。

自从宗爱琳备受争议地接任艺术总监那天起,金宝剧院就没有一天的安宁。身高一八八公分的宗爱琳是欧亚混血儿,公关能力一流,走马上任后立刻上地方电视台宣布,在她的任期之内,金宝将成为激进剧场的前哨。记者一听,内心亮起了红灯,问她是不是想推出一系列的现代政治剧。

“激进的是内容,不是形式,亲爱的。”宗爱琳装嗔。“我们的开幕作品是〈罗密欧与茱丽叶〉,这出戏对你来说够传统了吧?”

被问到为何挑选〈罗密欧与茱丽叶〉?她回答说:“这剧本描写的是滥用权威、精神虐待儿童、贬抑女人的地位。而且,这剧本今年也列入中小学的学习课程。我们要吸引小朋友进来,蜜糖。儿童是明日的观众,如果不趁现在拉拢,以后一定会流失掉。”

这话惹得中约克郡的父亲们不禁心慌慌,却也振奋了包括艾蜜丽·帕斯卡尔尔在内的广大市民。她是女权行动会本地分会的会籍秘书,一听见消息立即与宗爱琳搭上线。两人第一次见面之后,艾蜜丽一提到宗爱琳就满口赞赏,让帕斯卡尔尔禁不住就要用“大爱琳”称呼她。他私底下承认是嫉妒使然。

宗爱琳上电视亮相之后,麻烦接二连三而来,多半是猥亵的电话与恐吓信,昨晚的斗殴与涂鸦事件则是首度最具体的威胁行动。

“大爱琳怎么说?”帕斯卡尔尔询问。

“你问的是宗小姐吧?”威尔德尔纠正他。“她嘛,当然对喷漆和打人的事很生气,不过老实讲,她最担心的还是去哪里找人递补那个住院的人。他的角色好像蛮吃重的,而且下个礼拜一就要公演了。应该没错。”

“对,我确定,我买了票。”

帕斯卡尔尔说得兴致缺缺。买票的人是妻子艾蜜丽。她也弄到了开幕日后台餐会的邀请函。他不想去,下星期一晚上电视会播出大导演席格尔的〈杀人凶手〉,但不被接纳。

“这是算一个案子还是两个案子,长官?”威尔德尔询问,他最拘泥规矩。

帕斯卡尔尔皱眉而达尔齐尔说:“两个。帕斯卡尔尔,你去追斗殴案,让威尔德尔处理涂鸦。如果查出两个案子有关联,那正合我意。不过此时此刻,我们掌握了什么线索?有人在酒馆打烊以后海扁了一个年轻人,这种事天天都有。还有人拿了一罐喷漆鬼画符。天底下哪面墙壁是没有涂鸦的?不就像地下道里画的伯沙撒酒宴?”

帕斯卡尔尔并不完全同意长官的看法,却很识相地不予争辩。因为达尔齐尔不会给他任何机会。达尔齐尔已经交代好处理方针,一心只想回去讨论今天那件大事。

“威尔兄弟,卜伦菲最看好谁?”他问。

“呃,德昂的度德先生,赔率是二比一。平手。”

“平手?跟谁?”

“瓦特莫斯先生,”威尔德尔说,一张坑坑洞洞的丑脸变得更加碍眼。

瓦特莫斯是现任警察局的副局长,大家都知道,达尔齐尔认为他的层次只比变形虫高一点。

“什么?他的脑袋该送去检查了!威尔兄弟,你去问卜伦菲肯不肯下这个注——我赌我们的副局长要是不牵导盲犬的话,连面谈室也找不到!”

威尔德尔微笑以对,虽然几乎难以察觉。他笑的是达尔齐尔刻薄的幽默,及帕斯卡尔尔微感痛苦的反应,也单纯因置身其中而满足。达尔齐尔只会在他赏识、信任的部属面前奚落长官。威尔德尔发现自己好快乐,心里不禁微微震惊了一下。近几年来,快乐不常光临他的心境,事实上,就是自从他和莫利斯分手之后。现在终于,心伤在化脓之后突出重围,快乐来了,虽然微薄,却是实实在在!

电话铃响,帕斯卡尔尔接听。

“喂?对。稍候。”他对威尔德尔递出话筒。

“找你的。说有人要找麦克·威尔德尔小队长?”

讲到“麦克”两字时,帕斯卡尔尔加重了审讯的口气。他从没听过任何人称呼威尔德尔“麦克”。

威尔德尔凹凸不平的脸上毫无表情,握着话筒的手却极为紧绷,握得前臂肌肉暴凸,连外套的袖子也遮不住。

“我是威尔德尔,”他说。

“麦克·威尔德尔吗?嗨,我是莫利斯的朋友,他说如果我来这一带,需要帮忙的话,可以来找你。”

威尔德尔说:“你人在哪里?”

“客运站的售票亭旁边有间餐饮店,你一眼就能认出我。我的皮肤晒得比较黑。”

“你在那里等我,”威尔德尔说完挂掉电话。

身旁的两人看着他,脸上写着问号。

“我得出去一下,”威尔德尔说。

“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们应该知道?”达尔齐尔说。

威尔德尔很想说:是有关我个人死活的事!但他说出口的却是:“可能也没什么,”说完迅速转身离去。

“麦克,”帕斯卡尔尔说。“我从来不知道威尔德尔有苏格兰人的血统。”

“我看连苏格兰人也不知道吧。他是个闷葫芦,不是吗?”

“大概是线民打来的。我们都希望线民不要曝光吧?”

“假如我长得像威尔德尔那样,我会把大鼻子秀出来,但脸就别曝光了。”达尔齐尔低吼。

谢了,鲁佩·布鲁克。他望着达尔齐尔半秃的大头——艾蜜丽曾说,它看来像棵浮肿的芜菁。

帕斯卡尔尔打了个喷嚏,将这念头小心的捂在手帕里。他认为自己隐藏心迹的工夫不比威尔德尔强——只要被达尔齐尔盯上,任何以下犯上的想法都可能被连根拔除,就像牵猪刨出松露一样。

然而,威尔德尔隐瞒心事的能力根本远超出帕斯卡尔尔的想像。

麦克,对方这么称呼他。任性放松戒心,让快乐潜进心里,这也许算是他自做自受。但报应未免也来得太早了吧!他一向知道,总有一天,会有那么一声呼唤,让他原来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完全改观,这种可能性随时存在。但他没有预料到的是,这声音听来居然如此年轻,说得如此随意。

“我是莫利斯的朋友,”这话是画蛇添足。只有莫利斯·伊顿称呼他麦克。这是两人交往时的昵称,是“麦昆马赞”的简称。威尔德尔是哈葛德《所罗门宝藏》系列小说的忠实读者,书中的主人翁长相粗壮丑陋,本名是艾伦·夸特曼,土名就叫做麦昆马赞,意思是“睁开一只眼睛睡觉的男人”。威尔德尔清楚记得莫利斯替他取这个绰号时的情景……他猛然甩开旧日情怀。他和莫利斯之间的一切已经死去,最好全部遗忘,这通来自旧坟塚的电话也烧不出死灰重燃的火苗,然而却令他心烦,正有如收到战争部的电报。

他依约来到餐饮店时,毫无困难便认出了来电者。这人的头发挑染成蓝色,穿着紧身绿绒毛长裤,贴身蓝T恤的胸部,噘着两片萤光色的嘴唇。即使在今日的现代约克郡,这身打扮也不常见。虽然来电者自称被太阳晒得比较黑,但威尔德尔看得出,他无毛的橄榄色肌肤是混血的结果,而非晒自某地中海海滩;就算他没一下便认出威尔德尔,没开怀地对他笑,他也一定逃不过威尔德尔的目光。

威尔德尔不理他,径自走向吧台。

“忙不过来是吧,查理?”他说。

柜台里的男人回答:“是本店茶水品质太好了,威尔德尔先生,客运一车车载了慕名而来的客人。要不要来一杯?”

“不用了,谢谢。我想跟坐在角落的那个年轻人谈谈,可以借用你的办公室吗?”

“看起来像飞燕草的那个?请便。钥匙拿去,我过去叫他。”

五十岁的查理心宽体胖,已经好几次为威尔德尔与帕斯卡尔尔提供这种服务。毕竟有时店里的客人太多,无法与线民放心的密谈。威尔德尔走进一道标示为“洗手间”的门,无视左边的白萝卜商标及右边那棵有两根树枝的耶诞树,直接走向正前方写着“闲人勿进”的门,开锁进入。其实想进来这房间也可以从吧台后面,只怕太引人注意。

里面有张窄书桌,年代之久远可从桌面一圈圈的茶杯印来判别。他坐在桌子后面的厨椅上。房间里只有一面高而窄的铁窗,透入的光线只够勾勒出物体的轮廓,但他故意不开桌灯。

几分钟后,房门开启,年轻人犹疑地跨在门槛上。

“进来,把门带上,”威尔德尔说,“然后锁起来。钥匙就插在钥匙孔上。”

“嘿,什么地方啊?”

“我们这里把这叫做房间,”威尔德尔说,“还不快进来!”

年轻人乖乖遵命,走向书桌。

威尔德尔说:“别拖拖拉拉的,小鬼,我没闲工夫陪你瞎混。”

“别拖拖拉拉的?什么意思?你该不会以为……不会吧,我看得出你不是……”

威尔德尔认为这男孩操的是伦敦东区的口音,字首若有h的音一概省略。他的年龄在十六岁至二十二岁之间。

威尔德尔说:“打电话的人是你?”

“对,没错……”

“所以你有事情想跟我说。”

“没有,也不算啦……”

“没有?听着,小鬼,打电话到局里找我,又不报姓名,还约在这种地方见面,你最好是有东西要报给我听,而且还要是很棒的!还不快讲!”

威尔德尔本来不想来这一套的,然而置身此地此景,便自然施展了出来。他多年来过着纪律严谨而尊重体系的生活,他知道眼前这男孩属于新世代,凡事将就着办。当然,如果这男孩很容易被吓跑就不需如此了。

“你误会了。还是你假装误会……我在电话上讲过,我是莫利斯的朋友……”

“莫利斯?莫利斯什么?我才不认识叫莫利斯的人。”

“莫利斯·伊顿啊!”

“伊顿?伊顿公学的伊顿?他放假回家的时候改姓什么?”

男孩被他激怒了。他双手按住桌面叫嚷:“他的姓名就是莫利斯·伊顿!你们两个以前常打炮,所以少跟我装糊涂!我看过相片,也看过你们写的信。你给我听好,麦昆马赞,我是莫利斯·伊顿的朋友,就像朋友的朋友那样,我来到这里,想跟你打声招呼。可是,如果你想翻脸不认老朋友,我抓起背包走人也无所谓。”

威尔德尔成了木头人,在凹凸不平而无法解读的脸皮之下,几股冲动正在对冲。

如果只顾及自己的利益,最好的方法是明白告诉他,如果他继续

在中约克郡晃荡,下场可能会惨兮兮,然后他会温柔地护送这年轻人踏上最近一班长程客运,目送他离开,管它是开到哪里。但他的愧疚感与自憎心反对这项作法。莫利斯是威尔德尔今生唯一的挚友,是知音也是交心最深的一位,他怎能如此对待莫利斯的朋友,对待这样一个年轻人?他不但对他大起疑心,把他当仇人看,还利用职务上的权威来助长他个人(而且卑鄙)的冲动情绪。

然而,在他的内心深藏着另一种感觉,是关乎自尊心和生存的问题——他其实了解,就算赶他走,也无法解决他长年来的两难困境。何况,如果男孩真的想找麻烦,大可以随便在A一号公路找个公用电话就轻松闹翻天。

“你叫什么姓名,年轻人?”威尔德尔说。

“克里夫特,”年轻人郁闷地说,“克里夫特·莎拉曼。”

威尔德尔按开桌灯,房间的各个角落顿时亮起。摆设一点也不雅观,但其中一角摆了一张旧折叠椅。

“好吧,克里夫特,”威尔德尔说,“拉那张椅子过来,我们就坐下来,好好聊个几分钟,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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