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达妮、克莱尔和我的计划进入第二阶段(第一阶段反正没有任何收获):重访近期受害者(也就是我见过的那三个姑娘)的住处,寻找犯罪模式和能将它们与旧案联系起来的线索。不过这里面有个小问题,受害者的公寓仍被视为犯罪现场,而我又是这几起案件的嫌疑人,跟踪我们的警察也许不会像先前那样谨慎随和。

就这样,在一个明媚但寒冷的春天早晨,西碧莱恩·洛琳度—高尔德再次走出她的隐居之处。这次我穿着我母亲的全套行头——黑色礼服、长袜,等等,只有鞋子除外。克莱尔倒是也想逼我穿高跟鞋,但我实在套不上我母亲的矫正鞋,所以换上了我唯一的高帮黑色皮鞋:一双战斗靴。我的面容藏在厚如石膏的粉底、樱桃红的口红、浓重的眼线膏和睫毛膏底下。我的眼皮涂成了深蓝色。

达妮和我收拾起我们的东西,包括一个小过夜包,装着我平时的衣物。克莱尔在窗口把风。

“看见他了,”她用窗帘挡着脑袋,“黑色轿车,十点钟方向。”

“十点钟是哪个方向?”

“马路对面的消防龙头。”

“好极了。”我说。

达妮用手机打了个电话。“好,行动,”她对手机说,“黑色警方车辆,你左边的消防龙头前面。”她挂掉电话,“咱们走。”

“祝好运。”克莱尔在窗帘底下叫道,穿着运动鞋的两只脚兴奋得乱抖。

“好。”我戴上黑色草帽(有一朵朵小玫瑰花的那顶草帽),和达妮出门。

来到楼下大堂,我把手提箱交给达妮,接过橡胶头拐杖,但我们没有立刻出去。我们在门口等待,随即听见街上传来响动。就仿佛脚下的阴沟里爆了颗深水炸弹,就仿佛哥斯拉摧毁布鲁克林之后走了过来。

“他来了。”达妮说。他确实来了,开着钢丝辐条车轮的金色凯迪拉克轿跑,重低音响得震耳欲聋。RX738前来救驾。他驶近,停车,就堵在警车前面。我们走出公寓楼,达妮替我开门,挽着我的手臂,我拄着拐杖,假扮有关节炎的老妇人。我和达妮走向她停在不远处的破旧达特桑。她打开乘客座的车门,扶着我坐进去。她绕向驾驶座,我望向后视镜,见到我们的尾巴——那个警察或调查局探员,一个戴墨镜的白人——正在和RX吵架。

达妮坐进车里,我说:“咱们走。”她看着身边的侧镜。

这时候,RX跳下车,他比我记忆中还要壮硕,六英尺三英寸的身高加上灌木丛似的爆炸头,他邀请瘦巴巴的年轻警察下车谈谈。达妮发动引擎,我看见他们吵得越来越凶。白人挥舞手臂,RX逼近他。白人挥舞警徽,RX哈哈大笑。然后白人开始挥舞手枪。

“操!”我说,“大事不妙,还是别玩了吧。”

“别担心,”她说,换挡启动,“雷克斯搞得定。”

RX不慌不忙地后退两步,高举双手,转身把手掌放在车顶上。达妮驶上马路,我看见凯迪拉克里又钻出一名乘客,刚才我没注意到这个穿深蓝色条纹正装的大块头白人。他也高举双臂投降,但一只手捏着一张名片。

“那是谁?”我问。

“他的律师。”达妮说,驱车离开现场。

“上帝保佑律师。”我说,“我要是发财了,一定也请一个。”

达妮慢吞吞地开到路口,那场闹剧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她拐上北大道,猛踩油门。我换上男性衣服,用湿纸巾擦脸。我们驶向城区,霍雷肖街,摩根·切斯的住处。

我们开过她那个街区,然后又兜了一圈,寻找停车位和监视现场的警察。没有发现蹲点的警察,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辆UPS卡车驶过街道,一辆出租车猛按喇叭。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走过凹凸不平的人行道。春天似乎选了这个街区开欢迎派对。树木展开薄若蝉翼的芽膜,每次有风吹过,一把把状如心脏和蝴蝶的芽膜就落向停泊的车辆、正在打电话的正装男子、拄着两根拐杖(橡胶头,和我那根一样)的老太太。摩根的那幢楼还是那么容易进去,但公寓门锁着,还贴着警方的黄色胶带。

“现在呢?”达妮问,拍掉头发里的一小块白色芽膜。

“我打赌窗户开着,为了通风换气。咱们走防火楼梯试试。”

我们爬上屋顶,走向大楼后侧,尽量轻手轻脚地走下防火楼梯。还好这会儿是工作日的上午,其他公寓都紧闭窗户,合上了百叶窗。没人看见我们。摩根家的窗户开了六英寸左右,里面只拉着薄窗帘。我抬起窗户,钻进去。达妮紧随其后。

公寓算是清理过。浸满血污的床垫和席梦思连同所有被褥都不见了。钢铁床架和弯曲的横档床头板仿佛抽象雕塑,主题不是陷阱就是战车,反正不是休息的地方。床下的地板经过擦洗,清漆都被刮掉了一层,颜色比周围的木板要淡。然而,尽管费了很大力气消除犯罪的踪迹,却只让这个房间显得更加阴森。我想到我为克雷写的故事,发生在这个房间里的那一幕。

警方无疑用镊子和放大镜检查过这里,但我们还是翻了一遍,寻找任何有可能和其他什么东西存在关联的事物,或者因为我们最近见过的东西(虽说不多)而有了新意义的事物。没有收获。达妮沉浸在一本家庭相册之中,这可不怎么健康;我发现了许多个小玻璃罐,每一个都装着干草药,贴着字迹优雅的标签。摩根确实活得一丝不苟。餐具柜像是外科手术的器具盘,连抹布也折得整整齐齐摞好,就像没读过的报纸。但这些都没有能够保护她。危险通过她内心的秘密缝隙钻进她的生活。欲望不受约束,不向任何人低头。也许反过来也说得通:欲望是终极约束,能破坏一切规则。

我们打开前门,从黄色胶带底下钻出去,随手咔嗒一声锁上门。我们向北穿过西区,出城来到新泽西。沿着哈德逊河和高速公路,我看见树木在风中抬起缤纷冠顶,仿佛一面面彩旗,像是在指引去方丹家草坪的道路,那里铺满山茱萸炫目的粉色花瓣。

我们敲门,听见门锁转动,我的勇气忽然熄灭。要是家里没人,我们可以闯空门,甚至白跑一趟,但我更害怕见到受害者的父母。害怕不足以形容我的感受。我惊恐万状地看着前门打开,玛丽·方丹的母亲出现在门口。她体重超标,身穿奇紧的弹力裤、与裤子并不相配的黑白条纹上衣和白色凉鞋。她描着黑色眼线,染黑的头发根部露出棕色。她的脚指甲涂成粉色,戒指嵌入浮肿的粉色手指。她还不到五英尺高,我害怕她,害怕悲恸的力量。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盯着脚尖,本能地意识到悲剧帮她从人类情感的疆域中得到一份尊贵,而我那些卑下的欲望和可怜的抑郁使我还是上不了台面。我为自己感到羞愧,因为我无法回答她用自身向这个世界理直气壮提出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至少她在我的脑海里提出了这个问题。她在现实中问的却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但就是这句不咸不淡的问候也突然显得那么尴尬(帮助我们?你?),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还好达妮开口了。

“我是达妮艾拉·吉安卡洛。我姐姐是达利安·克雷的受害者之一。”

“哦……”方丹夫人的表情开始软化,“很抱歉听你这么说。”

“谢谢。这位是哈利·布洛赫。请允许我们为你的遭遇表示哀悼。”

“是的,”我说,“很抱歉听说你女儿的事情。”

“你认识我家玛丽?”她问,突然对我有了兴趣。我后悔自己乱说话。

“不算认识。”

达妮插嘴道:“哈利在写克雷案件的书。他和你女儿谈过,因为她和克雷先生有过联系。”

“唉,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做这种事情?”她对我说。

“我不知道,方丹夫人。年轻人常常会迷失方向,感到愤怒。我只见过她一次,但我很喜欢她,真的。她这个人似乎很特别。我相信她最后肯定会想通的。”

她微笑道:“是啊,她一直很特别。从小时候就特别。喜欢站在摇篮里,抓着扶手叫喊。讨厌被束缚。她很有天赋。大学里得到了整个专业最高的GPA分数。不是全班,而是整个专业。但她总那么愤怒。就像你说的。我一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说不下去了,眼睛不再看我们,而是望着树木。

达妮说:“方丹夫人,我们想看一眼玛丽的房间,对我们的调查会很有帮助。”

“我现在还不能上去。当然迟早要上去,但现在真的不行。”

“不,当然不行。但不需要你上去,我们自己就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她耸耸肩说:“我介意什么?警察叫我别上去,但我才不在乎呢。”

她给我们钥匙,我们踩着楼梯爬向车库上的小工作室。我们打开房门,钻过黄色胶带。我们算是得到了允许,于是动手开灯开窗。房间像是玛丽匆匆忙忙搬走了。被褥和床垫不见踪影,墙上贴着一条条胶带,标记出原来挂着画像的地方。警方取走了所有海报和其他与犯罪和恐怖有关的物品,玛丽莲·曼森的照片也不例外,剩下一角还粘在木框上。镜子前曾经属于克雷的神龛,现在只剩下几团烛蜡和灰尘中那个信件盒的轮廓。

我和达妮一起检查抽屉,然后我看药柜,达妮看壁橱。我们漫无目标地乱转,翻看叠好的T恤衫和一摞摞杂志,像是指望线索会自己掉出来。我记起第一次来这里的经历,与玛丽的上一次会面。

我对达妮说:“实在不想说来着,但这姑娘挺可怕,吓得我够呛。”

“怎么会?”她打开一件特大号的九寸钉T恤,拎起来晃晃又放回去。

“很难说清。就像她母亲说的,她粗野、好斗、精力旺盛。她幻想和克雷出去一起杀人。我很讨厌这种装模作样。”

她到我身旁坐进凹陷的沙发,说:“她肯定非常不开心。”

“然后她开始自摸。”

达妮坐了起来,说:“什么?真的?怎么可能?”

“真的。她撩起衣服给我看身体。天哪,她可怜的母亲。真不敢相信我说我喜欢她。”

“你怎么办?”

“我落荒而逃。逃出这个房间。她狂笑不止。”

“你不想上她?”

“不,”我说,“完全不想。”

“一点也不想?”她狡黠地笑笑,“哪怕只是为了给她个教训?”

我摇摇头。

“别骗人了。我打赌你跑掉时肯定是硬着的。”

“不记得了。”

“我打赌,我敢打赌。”达妮嗓音沙哑,“真是个小荡妇,当着陌生人的面大笑自摸。”她的脸红了,在沙发上贴近我,“想让她看看那种荡妇会遇到什么事吗?”

“不,”我说,“不想。”

她拉开牛仔裤的拉链,一只手放了下去。“演示一下,演示一下她是怎么做的。”她贴得更近了,抓住我的手,伸向她拉开的裤子。

“不,够了,咱们走吧。”我拿开我的手。

她伸手隔着裤子摸我的下体,表情变得愤怒。“看,你现在就是硬的。我知道。你别演戏了。表演一下你是怎么操那个小婊子的。表演一下要是现在遇到她,你会对她做什么。”她说。

“滚开!”我站起身,转身离开,“你慢慢玩吧,我在楼下等你。”

“去你妈的!”我打开门,她对我喊道,“去你妈的!”

玛丽的母亲在楼梯上等我。

“方丹夫人。”她不自在地动了动,抱紧怀里的购物纸袋。她听见了什么吗?我看上去不对劲吗?“嗨。”我说。

我听见门砰地打开。

“喂!”达妮喊道,大踏步追了出来,看见方丹夫人便突然停下脚步。“哦。”她轻声说,向上退了一个台阶。我不敢回头看,只是默默祈祷她已经拉好拉链。我继续对方丹夫人微笑。

“我们正要下去。”我说。

“对不起,”她说,天知道她为什么道歉,“我想到了这个。”她把纸袋递给我,不看我的眼睛,“我早些时候发现后拿走的。我不希望警察看见。我知道这么做不对,但我不希望警察认为她是那种人。但你见过她,你……”她的视线越过我,落在达妮身上,“唉,你们也许更能理解。”

我望向纸袋——那个装饰精美的盒子,我知道里面肯定是她和克雷的通信。

“我们用完了就还给你。”我说。

“不,”她说,“我不要。我看了一眼就藏起来了。我不想知道她的那一面。对我有什么好处吗?”她抓住我的手臂,“我知道她不像你说的那样是个好姑娘。但我爱她。尽我所能地爱她。对不起。”她又说。这次我答道:“没关系。”捏了捏她的手。我原谅了她,因为我在这儿,因为我可以。达妮走下来,拥抱她,她们也原谅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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