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四十五分

终于下雪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像降落伞般落下。积雪已达两英寸,暗夜因此寂静无声。

爱德华·菲尔丁背着沉重的丝质背包,右手拿着装有消音器的手枪,踏雪穿过带状树林和树丛。这里是马里兰州的贝塞斯达。他从FBI总部出发,开了两辆“接力车”,一路回到这里。所谓“接力车”是指专业抢匪在逃亡路线上预藏的车辆,中途换车以摆脱追兵。一路上他只在主要的高速公路上行驶,时速维持在最高限速。他把车子停在树林的另一边,徒步走完剩下的路。背包里的钞票沉重,让他快不起来,虽说华盛顿这一带属于高房价郊区,地段宁静,治安相对良好,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钱留在车上。

他慢慢走过侧院,停在他租的房子与隔壁相隔的围墙边。

街上停的每辆车都很眼熟。

他的屋子里,也没有出现他不熟悉的动静或阴影。

马路对面朝向他的所有房屋内灯光全部熄灭,只有哈金斯家例外。这是正常现象。菲尔丁事先观察到,哈金斯家很少在凌晨两三点之前就寝。

他把装钱的背包放在邻居家的树底下。他挺直身体,让肌肉享受无重负的轻松。他沿着围墙前进,检查前院、后院、侧院的地面。雪地上没有脚印,房屋前面的人行道上也没有。

菲尔丁拎起背包,继续走向自己的房子。他预先布下几道安全机关,以便留心是否来过不速之客。这些机关都是自制的,做法简易却很实用:在门口牵条横线;前门的门闩与防风雪门上的小片油漆对齐;卷起藤垫的一角靠在门上。

这些手法是他从一个右翼网站学来的。该网站鼓吹自保,以免受到黑人、犹太人、联邦政府的骚扰。虽然雪地足以显示入侵者的脚印,但他仍小心检查这些机关。因为想犯下完美的案件,就不能有一丝松懈。

他打开门锁,思考着接下来的步骤。他只在这里待五到十分钟——将钞票放进几个装有儿童玩具的箱子,然后带走其他行李箱,开车上路。沿路有三辆事先安排好的接力车,一辆换一辆,开到马里兰州的海洋城,搭上他租来的小船,两天后抵达迈阿密,然后租飞机飞往哥斯达黎加,当晚他会搭客机飞到巴西。

然后他就可以——

菲尔丁不清楚她刚才躲在什么地方。也许躲在门后吧;也许躲在衣柜里。错愕不已的菲尔丁还来不及感受肾上腺素蹿流全身的感觉,手枪便已被人抢走,玛格丽特·卢卡斯大喊:“不许动,不许动,我们是联邦探员!”

菲尔丁发现自己并没有站住,而是向前倾倒,趴在地上,被她用力抓住,手枪抵着他的耳朵。钞票被人拖走了,他的双手被两名彪悍的探员铐住,口袋也被搜遍。

探员拉他站起来,将他推进一张扶手椅。

凯奇与几名男女探员从前门走进来,另有一名探员负责清点钞票。

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一片茫然。她说:“对了,那些暗线机关吗?你爱逛的那个网站,宣传什么雅利安民兵之类的狗屁话,我们也跟大家一样加入收藏夹了。”

“可是,雪地呢?”他问。他这时才因受惊而哆嗦起来,“雪地上没有脚印啊。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哦,我们向贝塞斯达消防队借来了云梯和钩子。特攻小组和我是从你家楼上的窗户爬进来的。”

就在此时,帕克·金凯德走进前门。卢卡斯对他点了点头,解释给菲尔丁听:“消防车是他出的点子。”

这一点菲尔丁毫不怀疑。

帕克坐在菲尔丁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抱胸。帕克至今仍忍不住想把他当成“警探”。菲尔丁如今看起来苍老了很多,像泄了气的皮球。帕克记得不久前还希望不明身份者能活下来,因为他想研究这个人的大脑是如何运作的。两个解谜大师的对决。如今他如愿以偿。然而现在的他丝毫感受不到职业上的好奇,只觉得恶心。

知道答案以后,谜题总是变得很简单。

而且也变得十分无趣。

卢卡斯问他:“接下来的十年,你会蹲在一个八英尺见方的牢房里,等最后有人替你打一针,想到这里,不知道你作何感想?”

凯奇解释:“反正你跟普通老百姓也很难相处。希望你会喜欢‘跟你这种人’待在一起。”

“我的确是比较喜欢跟我这种人相处。”菲尔丁说。

凯奇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继续说:“波士顿、怀特普莱恩斯、费城的人也想找你过去。我猜哈特福德也一样。”

菲尔丁讶异地挑起一条的眉毛。

帕克问:“掘墓者是你那家医院的病人,对不对?专门关有犯罪倾向的精神病患者的那家?大卫·修斯对吧?”

菲尔丁不愿露出钦佩的神色,心里却赞叹不已。“没错。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对不对?”他对着帕克微笑,“有点像坏巫师。”

帕克骤然想起一件事,心脏停止了跳动。

坏巫师……

“在移动指挥所的时候……我提到我儿子的事。结果没过多久……天啊,没过多久,罗比就在车库里看见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掘墓者!……你打电话通知他,叫他去我家!去吓吓我儿子!”

菲尔丁耸耸肩:“帕克,要怪就怪你太厉害了,我不得不让你停下来。你们跑去突袭我的藏匿地点——对了,居然被你们找出来了,真够厉害的——那时我去外面打电话,留言叫我的朋友去探望一下你家小朋友。我考虑过杀掉他们——当然也连你包括在内——可是午夜前后我需要你待在总部,让我在推测出最后一个枪击地点时更具有可信度。”

帕克向前猛扑,高举拳头,卢卡斯及时抓住他的手臂,以免他击中菲尔丁畏缩起来的脸孔。

她低声说:“我能理解。不过打了他,对谁都没有好处。”

帕克气得直发抖,放下拳头,走到窗口,观看雪景。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相信假如这里只有他与菲尔丁两人,他可能会要他的命。不是为了替今天丧命的人算账,而是因为他仍能听见罗比嗓音中的惊恐。爸爸……爸爸……

卢卡斯碰碰他的手臂。他看着她。她拿着一本笔记簿,对帕克说:“说给你听听也无妨。他对我做过相同的事。”她翻开笔记簿,点了点其中几条记录,“几个月前,我家被人闯过空门。小偷就是他。他记下了我生活中的大小琐事。”

菲尔丁不发一语。

卢卡斯继续对菲尔丁说:“你摸清了我所有底细,发现了汤姆……”

汤姆?帕克心想。

“你把头发剪成他的发型,还说你是芝加哥郊区人,就跟他一样。你偷看他写给我的信……”她闭上双眼,摇摇头,“‘好得像下雨一样。’连他的口头禅都不放过!你还告诉我,说你妻子陷入昏迷。为什么?原来就是希望我让你继续待在侦办小组里,而其他人,包括我在内,都不想让你干扰办案过程。”

“卢卡斯,我必须突破你的心理防线。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对手。”

“菲尔丁,你偷走了我的过去。”

“过去不拿来善用,留着做什么呢?”他语调平稳地说。

“可是,你怎么狠得下心来杀这么多人?”卢卡斯低声说。

“你很害怕吗?”菲尔丁问,他显得气急败坏,“有何不可呢?上帝啊,有何不可呢?为什么丢了一百万条人命一定要比丢了一条人命可怕呢?差别只在杀人与不杀人而已。要杀的话,只是程度不同。如果合理的话,如果‘合乎效率’的话,该杀的就一个不留。不愿接受这种道理的人都是天真的傻瓜。”

“停尸间的那个人是谁?”凯奇问。

“他叫吉尔伯特·哈弗尔。”

“啊,就是神秘的吉尔伯特·琼斯,”帕克说,“租直升机的也是他吧?”

“总得让你们相信我是真的想去绞架路拿钱逃跑吧。”

“你是在哪儿认识他的?”

“巴尔的摩的一家酒吧。”

“他是什么样的人?”

“只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差不多是个无业游民。我答应给他十万美元,请他送信到市政厅,另外请他帮我租直升机,租下藏匿屋。我让他自认为是我的搭档。”

帕克说:“你还叫他沿着一条固定的路线走回地铁站或公车站,你就待在送货车上,等着一头撞死他。”

“一定要让你们相信主谋死了。不然你们不会把钞票搬回证物室……”

“肯尼迪市长呢?通知他去丽兹的人是你啊。”

“他吗?”菲尔丁问,“他打电话找我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差点露馅。不过后来倒是很顺利。”他一面分析一面点头,“只说一件事,我必须让你们锁定丽兹,不能让你们猜出淑女丽兹。背叛了大家以后,我为了赎罪,替你们找出‘掘墓者’这个绰号的渊源……你知道吗?帕克,你还真不赖。怎么猜到的?”

帕克说:“我怎么猜出你就是主谋吗?因为你的笔迹。我掌握了你的笔迹。我们分析托比抢救回来的黄纸时,负责记录的人就是你。”

“我当时也有点担心,”菲尔丁说,“可是,你让我做记录,我总不能掉头就走吧?我尽量随机应变,尽量掩饰笔迹。”

“但是小写的i上面的那一点让你露出马脚。”

菲尔丁点头:“是啊,‘恶魔的泪珠’。我倒没想到……你不是说过,到头来总是会在小地方上栽跟头。”

“不一定全是。不过通常如此。”

卢卡斯问:“有关掘墓者的那些资料,你一直都握在手里,对不对?你根本没去图书室。”

“对。当然了,我就是靠那些资料来给修斯取‘掘墓者’这个绰号的,让你们以为他想报复政府。只不过……”他四下看看客厅,“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个房子吗?”帕克忍不住了,“完美。”他边说边看到菲尔丁脸上自大的笑容消散。他继续数说道:“犯下完美的案子后,你想用完美的护照。你会去找这一行最顶尖的伪造师。他碰巧是我的朋友。也不算是,只能说我们很熟。我让他进过一次监狱。”

菲尔丁顿时坐立难安:“可是,他又不知道我的真名和地址。”

“对,不过你打过电话给他。”帕克反驳。

“又不是从这里打的。”菲尔丁争辩道,他的口气带有哀怨的鼻音。

卢卡斯也想加入瓦解菲尔丁信心的行列。“从这条街上的公用电话亭打的。”她朝屋角点点头,“我们联络了电话公司,调出了通话记录。”然后她举起一幅电脑打印出的照片,“我们从FBI总部的监视录像带翻拍下来,给这一带的六七个人看过,然后直接找到了你家。”

“该死。”他闭上眼睛。

小小的细节……

帕克说:“伪造文件圈里的人喜欢说:‘你无法料到每一件事。’这话不对,应该必须要考虑到每一件事。”

菲尔丁说:“帕克,我就知道你是高手,是最大的威胁。早知道一开始就叫掘墓者先把你解决掉。”

凯奇问:“牺牲自己的朋友,你不会良心不安吗?”

“掘墓者吗?他称不上朋友吧。”菲尔丁接着说,“让他活着,未免太危险了。再怎么说,你们可能也猜到了,这次是我最后一个案子。反正以后再也用不上他了。”

一名探员走进门口:“好了,菲尔丁,接你的车子来了。”

探员带走他。他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

“帕克,承认吧,我很厉害,对不对?”他粗鲁地说,“毕竟我差点儿就得手了。”

帕克摇摇头说:“谜底只有对与错的分别。没有差点儿答对的谜底。”

然而菲尔丁被带出房门时,脸上却仍然挂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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