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四十五分

玛格丽特·卢卡斯望着丽兹酒店里其乐融融的景象。

她和凯奇并肩站在大门口。这里挤进了数百人,参加晚会,享用晚餐。卢卡斯身穿亲手设计和缝制的深蓝色套装,剪裁得十分合身,布料是昂贵的精纺羊毛纱,下半身是长长的百褶裙。她在外套里特意设计出一个褶皱,以确保配在她臀部上的格洛克十号手枪不会破坏服装精致的线条。穿着这身套装无论是去欣赏歌剧还是去豪华餐厅都很理想,无奈她只参加过婚礼与葬礼。她把这套衣服称为“婚丧装”。

离八点只有十五分钟了。

“一切正常,卢卡斯。”C.P.粗鲁的嗓音出现在她的耳机里。他在楼下镇守丽兹酒店的停车场,假装在庆祝佳节,醉意微醺。身材魁梧的他衣着比卢卡斯低调许多,他穿的是沾有污渍的牛仔裤配上黑色皮夹克,头上戴的是红人队的帽子。他不是因为怕冷才戴帽子,而是因为光溜溜的脑袋没有头发的遮掩,无法掩饰无线电的耳机线。除了他以外,酒店里面还布下了六十五名便衣探员,所有武器加起来可以办一次盛大的枪支展览。

大家全在找一个几乎没有特征的男子。

很可能是白人,很可能是中等身材。

很可能戴了一条金十字架项链。

在大厅里,卢卡斯和凯奇的目光迅速在来宾、服务员与职员中搜索、筛选。掘墓者的特征不多,在场人士却无一符合。她发现她和凯奇都双手抱胸,简直像盛装执行监视任务的联邦探员。

“说点儿有意思的事。”她低声说。

“什么?”凯奇问。

“咱们太显眼了。还是假装聊天吧。”

“好吧,”凯奇咧嘴微笑起来,“你觉得帕克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问题把她问得一愣:“帕克?什么意思?”

“随便聊聊嘛。”他耸了耸肩,“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凯奇追问。

“他很懂得歹徒心理,在街头外勤方面却不行。”

这次凯奇的耸肩表示赞同:“说得好,我同意。”他沉默片刻。

“你到底想问什么?”她问。

“没什么,没什么。我们只是假装在聊天嘛。”

好吧,她心想。

集中精力……

两人研究着十几个可疑的对象。她一一予以排除,全是出于直觉,她无法解释原因。

街头外勤……

过了一会儿,凯奇说:“帕克是个好男人。”

“我知道。他很愿意帮忙。”

凯奇以他特有的夸张笑法笑了起来,含意是:上钩了吧。他重复道:“很愿意帮忙。”

又是一阵沉默。

凯奇说:“他大学毕业没多久,父母就过世了。几年前他还打过子女监护权的官司,他老婆是个神经病。”

“真不容易。”她说完一头钻进人群,轻擦过一名来宾,这人手臂下方鼓鼓的,看起来很可疑。她立刻认出是手机,然后回到凯奇身边,不知不觉中脱口问道:“他父母出了什么事?”

“车祸,飞来横祸。他母亲刚被诊断出癌症,幸好发现得很及时。不巧的是,他们去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做化疗的路上,在九十五号公路被卡车撞死。他父亲是教授,我见过他两三次,是个很不错的人。”

“是吗?”她喃喃地说,再次神游天外。

“历史学。”

“什么?”

“帕克的父亲以前是一位历史学教授。”

又是一阵沉默。

最后卢卡斯说:“凯奇,我只想假装聊天,不是让你帮我牵红线。”

他回应道:“我牵了吗?不会吧。我只是说,像帕克这样的男人并不多见。”

“好了。凯奇,我们现在必须集中精力。”

“我很专心啊,你也很专心。他只是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对他发脾气。”

“道理很简单,他没有照顾好自己。我是实话实说,问题解决就没事了。”

“他人很好,”凯奇主动说,“为人正直,而且头脑也不错——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你真该看看他玩的那些谜题。”

“是啊。我知道他很厉害。”

集中。

但是她实在难以集中精神。她在想着帕克。

照凯奇这么说,他也遭遇了人生的巨大变故:丧亲之恸和离婚。娶了一位性情难测的妻子,还得努力独自抚养子女。这正好验证了她发现的事实,那几堵无形的墙。

帕克……

想着这位文件鉴定师的同时,她也再次想起那张明信片。

乔伊寄来的明信片。

那是感恩节前不久,丈夫汤姆带着儿子乔伊回俄亥俄州探望她的公婆,但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在回程踏上亡命班机之前,六岁的乔伊从机场寄给她一张明信片。寄出时间也许是在七三七客机坠入冰封的原野前不到半小时。

儿子年纪尚幼,还不懂寄明信片必须贴邮票,一定是在父亲发现之前就把它投进了邮筒。

告别仪式过后一星期,明信片才寄到。邮资不足。她付清了邮资,花了三个小时仔细撕下邮局贴上的贴纸,因为贴纸盖住了儿子的一部分字迹。

我门玩得很开心,妈妈。祖母和我一起做并干。

我想你了。我爱你妈妈……

这是儿子的魂魄寄来的明信片。

现在就放在她的钱包里,正面是中西部夕阳的风景照,色彩艳丽。她已经把结婚戒指收进首饰盒,却一直随身携带这张明信片,让它陪伴终生。

飞机失事六个月后,卢卡斯带着这张明信片的复印件,请笔迹性格分析师研究儿子的笔迹。

女分析师说:“执笔者具有创造力,个性温和。长大后应是个充满魅力的男子,聪慧过人,不擅欺瞒,同时也极具爱心。能有这样的儿子,你真是十分幸运。”

她多付了十美元,请笔迹性格分析师录下这段分析。之后每隔几周,卢卡斯就会播放出来给自己听。她会坐在阴暗的客厅里,燃起一支蜡烛,喝一两杯酒,聆听儿子的未来。

帕克·金凯德却出现在FBI总部,以专家的口吻宣布书写分析学是骗人的把戏。

很多人也相信塔罗牌,还有人能跟去世的亲人对话。这些全是骗人的把戏。

不是的!这时她生起闷气来。她坚信笔迹性格分析师告诉她的话。

她只能选择相信,否则她会精神失常。

有了孩子以后,感觉好像失去了大脑的一部分,被孩子偷走了,怎么要也要不回来……父母怎么还能正常地工作,有时候连我也感到惊讶。

这是埃文斯博士的看法。她当时没有搭腔,但其实心里完全赞同这番见解。

现在,凯奇却想替她做媒。没错,她与帕克的确有相似之处。两人都很聪明——而且都自视甚高。两人生命中都有欠缺的部分。两人都筑起高高的保护墙——他是想排除危险,她则想避免撤退到墙内,因为最险恶的危机就埋伏在里面。然而,造就她成为优秀警察的本能却告诉她,两人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究竟是什么原因,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尽可能回归到“正常”生活,养了一条狗——让·吕克,交了一些朋友,收集了一堆CD,加入慢跑俱乐部,学习缝纫。但是玛格丽特·卢卡斯在感情方面抵达“高原稳定期了”,在FBI的圈子里,这个词是用来描述某个探员注定无法晋升的术语。

不对,她知道今晚过后,她再也不会见到帕克了。那样的话,正合她意——

耳机噼啪响起。“玛格丽特……我的上帝啊。”是阿德尔,他负责镇守楼下。

她立即抽出枪。

“歹徒出现了吗?”她对着领口处的麦克风,神情冷峻地低声说。

“没有,”对方回答,“不过我们碰上了麻烦,下面出乱子了。”

凯奇也在听。他一手伸向手枪,眉头紧蹙地望着卢卡斯。

C.P.继续说:“是市长。他带了十几个警察来了。该死!还带着一群电视记者!”

“这可不行!”卢卡斯发怒了,附近一群晚会来宾纷纷望着她。

“灯光打得到处都是。枪手一看见准会溜走的,这简直像个马戏团。”

“我这就来。”

“市长大人,我们正在执行联邦勤务,请您务必立刻离开。”

他们僵持在停车场中。卢卡斯一眼就发现,入口处有管制,没有停车券的车子无法进入。表示入内的车牌都有记录,也表示掘墓者可能不会走这条路进酒店。主谋会事先交代他,不要留下进场的证据。然而肯尼迪市长与那些该死的随行人员正浩浩荡荡地朝酒店大门走去,枪手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和身穿制服的随从。

搞什么鬼,还带了电视记者?

肯尼迪居高临下地看着卢卡斯。他比卢卡斯足足高出一个头。他说:“务必疏散客人,让他们安全地离开。枪手一现身,让我和他谈判。”

卢卡斯把他晾在一边,对C.P.说:“他们有没有人进了酒店?”

“没有,全被我们拦下来了。”

肯尼迪继续说:“疏散!让他们离开!”

“不行,”她说,“掘墓者会发现的。”

“那,至少叫他们回客房去。”

“市长,请您想一想,”她怒不可遏地说,“多数人都不是房客,只是本地人,到这里来吃晚餐,参加晚会。”

卢卡斯四下看看酒店的入口与外面的街头。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商店都已关门欢度佳节去了。她语气严肃地低声说:“枪手随时都会出现,您必须马上离开。”她原本想加上“市长先生”这个尊称,心思一动还是没说出。

“这样的话,我想找你的上级商量。你的主管是谁?”

“是我。”凯奇说,此时他并没有做耸肩的动作,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这里不是你的辖区。”

市长生气了:“好吧,你的上级是谁?”

“相信我,是你惹不起的人。”

“这该由我来判断。”

“不行,”卢卡斯口气坚定,看了一下手表,“掘墓者现在可能已经在这家酒店里了,我没时间和你争论,请你和随行人员马上出去!”

肯尼迪瞥了一眼首席助理——他姓什么来着?卢卡斯想,杰弗里斯吧。附近有个记者,正举着摄像机记录下整个争执的场面。

“我不能让FBI冒险牺牲市民的生命。我要——”

“阿德尔探员,”她说,“拘捕市长。”

“你无权逮捕他。”杰弗里斯发火了。

“她有这个权利。”凯奇这时也动怒了,耸肩的动作极为细微,“连你也可以一起逮捕。”

“把他带出去。”卢卡斯说。

“关起来吗?”

卢卡斯想了一下:“不必。看紧就行,别让他在咱们执行任务期间闹事。”

“我要打电话给律师——”

一股怒火蹿遍卢卡斯的全身,猛烈得就像先前对帕克爆发的怒气。她抬头看着市长,伸出一根手指点向他的胸口:“市长,这是我主管的任务,不容你干扰。你要么跟阿德尔探员走,要么我把你押到市中心去坐牢。你自己决定。”

对方迟疑了一下。卢卡斯看都没看他一眼,两眼忙着浏览停车场,检查着人行道和阴影。没有发现可能是掘墓者的人。

肯尼迪说:“好吧。”然后,他朝酒店的方向扬了扬头,“不过如果今晚有任何伤亡,你来负责。”

“用不着你操心。”她喃喃地说,一面回想起她也曾对帕克说过市长这番话,“走吧,C.P.。”

探员带着市长走回那辆加长礼宾车。两人上了车,杰弗里斯反感地瞪了卢卡斯一会儿,但她却迅速转过身,与凯奇一起走回酒店。

“该死!”凯奇说。

“我觉得应该没事,掘墓者不可能看见。”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想看,如果肯尼迪发现我们在这里,表示我们内部有人泄密。你觉得是谁在搞鬼?”

“哦,这个我知道。”她打开手机,拨了电话。

“警探,”卢卡斯说,极力控制怒意,“攻坚行动的信息属于内部机密,你应该清楚。如果你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就把你交给联邦检察官处理。”

她本以为哈迪会矢口否认,或者至少找个借口说不小心泄露的,或者推说被别人套出机密。但他居然爽快地说:“你把我交给谁都行。肯尼迪是想找机会跟枪手谈判,我只是给他一个机会而已。”

“为什么?”

“因为你情愿牺牲……多少人,十几条人命?还是二十几条?”

“如果能阻止枪手,我的确是这样打算的。”

“肯尼迪说他可以和歹徒谈谈,劝他拿钱走人。他——”

“他带了一群该死的电视记者来,你知道吗?”

哈迪语气不再那么笃定了:“他……什么?”

“电视记者。他想在媒体前表演一番。如果掘墓者看见摄影机的灯光,看见了警察护驾……肯定会溜之大吉,再寻找下一个目标。”

“他说他想劝劝枪手,”哈迪说,“我没想到他想趁机搞宣传。”

“他就是这么做的。”

“掘墓者有没有——”

“应该没有看到。”

哈迪沉默了片刻。“我很抱歉,玛格丽特。”他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尽点力。我不想看更多人丧命。对不起。”

卢卡斯紧抓着手机。她知道自己应该请他走人,把他赶出调查小组。也许还应该向特区警察委员会打一份报告。然而她脑海中却浮现出这样一幅景象:这位年轻的警探,拖着懊悔的脚步走回家中,而这个家寂静无声,和汤姆与乔伊刚过世的那一年家中的情况一模一样。那种寂静令人格外难受,就像被心爱的对象扇了一记耳光。他被赶回家后,会独自过节,独自承受痛苦的折磨——妻子埃玛现在不死不活地躺在那里。

他似乎察觉出卢卡斯的态度有所软化,赶紧说:“我以后不会再犯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行?不行?

“好吧,哈迪。我们待会儿再商量。”

“谢谢,卢卡斯。”

“我们要回去继续盯梢了。”

她迅速挂断手机,如果哈迪还想说什么的话,她也没有听见。她回到丽兹酒店大堂。

卢卡斯悄悄取下臀上的手枪,贴在腰际,开始在人群间穿梭。凯奇拍拍手表。只剩几分钟就八点了。

大家望向栏杆外阴暗的水面,拿“泰坦尼克号”开玩笑,享用鲜虾,没碰鸡肝,聊着美酒,聊着利率,聊着即将来临的选举,聊着国会丑闻,聊着情景喜剧。

多数男人身着燕尾服或晚礼服,多数女人身着深色晚装,裙裾在涂了釉漆的甲板上方一英寸的地方晃动。

“多美啊,看这景色。”

“能看到烟火吗?”

“汉克跑到哪儿去了?他拿走了我的啤酒。”

在长长的游艇上,数百名参加晚会的来宾四散闲聊。游艇共有三层,有四座吧台,所有参加跨年晚会的人都心情愉快。

有律师和医生,从客户和病人的痛苦中偷闲几小时。也有家长,趁孩子不在身边时喘一口气。还有情侣,一心只想找一间没有人的特等舱。

“他想怎么办我听说他准备出来参加竞选不过民调数字太差了干吗要来呢对了萨莉克莱尔和汤姆怎么样了他们还真的买下沃伦顿那幢房子了啊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买得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越来越接近八点。

大家都很开心。

开心的人群享受着晚会的气氛,享受着与朋友共度的时光。

有机会欣赏午夜烟火晚会,他们心怀感激,有机会庆祝一下、远离首都的压力一晚,他们也感到庆幸。

他们也感激豪华游艇上的服务人员和送餐公司,为他们提供了奢侈精致的物质享受。游艇以尊贵的姿态漂浮在波托马克河的码头,距离第十四街桥以南正好两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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