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深蓝色的天鹅绒厚窗帘紧密拉上。在哥德式宽阔华丽的房间里,挑高的天花板上浮现几何图案,从上垂挂而下的古老金色美术灯,与环绕整体凸式黏贴古典镜板的红褐色墙壁上,都点燃了长蜡烛。

若是一段时期前,在世界文学仍是思想和哲学粮食的美好时代,渡过青春岁月的人,看见这种隋景,眼前一定会浮现高尔斯华绥刻划的法赛特家族盛宴吧!或者,如果是喜爱起因于怪奇或犯罪的谜团所酝酿出的煽情故事者,应该会将这个场景与横沟正史所描绘的犬神佐兵卫临终时的场景重迭在一起吧!

无论如何,对于这群环绕这位一百零六岁的病弱老女人的所有关系人而言,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因为和犬神佐兵卫一样,这是她人生中仅有的一次临终场面。

“内院夫人”躺在四个角落有柱子,顶上垂覆蕾丝图案顶蓬的豪华大床上,两名护士在一旁照顾。从盖在她身上的绢褥露出的睑,像木乃伊一般枯瘦,皮肤泛黑干燥,嘴唇上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气息,围在浓浓黑眼圈之中的眼窝低陷,两眼都轻轻闭上,气息已是时断时续了。

枕边除了护士,还站着身穿白衣的初老医师山下敬三郎,他是这座宅邸的主治医师:而大床所在的平台下方,则静立着她的顾问律师田边善行。

基于职业原则,田边律师非常懂得如何不表现丝毫内心情感,身穿笔挺的褐色西装,神情严肃。他经常在想,愈是重大的场合,愈需要注重外型的表现。实际年龄虽是六十二岁,但看起来却比实际年纪又更加苍老许多。他内心正盘算着,等听过正在把脉的主治医师报告病况之后,再公开宣布雇主“内院夫人”交托的遗嘱吧!

山下医师则是六十四岁的肥胖男子,以前曾拥有全日本医学协会常务理事的头衔,不过那纯粹是靠着已故的志摩沼家家主传右卫门的财力而获得的地位。他听从传右卫门的指示,十年前辞去武藏野综合医院的职务,转而担任忘摩沼家的专属医师特职迄今——实际上乃是闲差事。

山下医师扶着老太婆的手腕,从正在测量脉搏的手表上抬起脸来,终于用他的小眼睛望向田边律师。老太婆本身无力的表情已经充分表明了,她的生命已所剩无几。

田边律师轻咳几声后,再度巡视眼前志摩沼一家人。

面向床铺呈扇形摆放的椅背上有装饰图案,是一种大型靠背贴布椅,多在举行家族演奏会之类的场合时使用,此刻坐在椅子上的人有各种不同的表情;另外,站在后方凝视病床上“内院夫人”的,还有志摩沼家与美园仓家一共十二个人。

所有人沉默不语地凝视着一分一秒逐渐衰弱的老太婆,比石头还要静默。很奇妙的是,在场者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丝血亲临终之际必然出现的悲哀和忧伤,若仔细分析他们的脸色,应该即可得知,他们只有来自猜忌和不信任的焦躁与担心。

“田边,该进入遗嘱的问题了吧?大家并非没事干或喝醉酒来这儿集合,而且若不尽快解决这件事,‘内院夫人’应该也咽下下这口气吧!”说话语气低调的是已经七十二岁的白发老人。虽说是老人,但健康的神色和强硬的态度,完全让人没有苍老的感觉,身穿铁灰色西装,系着皮腰带,从刚才就频频从腰带下掏出怀表看着时间,他就是传右卫门的大女婿,目前这座豪宅的实际家主志摩沼征一朗。

田边律师听到代表志摩沼家族的声音之后,几乎是以机械般的动作面向对方,虽然无从得知田边律师内心浮现什么样的情绪,但至少并末让对方察觉。

“征一朗先生。”田边律师以干哑的声音叫着对方名字。其实,他身为忠诚的顾问律师,崇敬的主人乃是前一代家主传右卫门,而传右卫门有四个女儿,聚集在此的人都是那些女儿的亲戚或家族。

(为什么我家人都只会生双胞胎女儿?)

壮年的传右卫门曾经露出苦笑地告诉身边的亲信。但是,老大与老二却是同卵双胞胎女儿,分别取名为昌子和高子。这两个女儿乃是传右卫门第一任妻子鸢枝所生,然而高子还不满两岁就已夭折。

三女名叫德子,是传右卫门的妾之一艺伎初音所生,曾经一度给了钱和这对母女断绝关系,但是在法定妻子鸢枝过世之后,传右卫门外出寻人,将她们带回志摩沼家。但初音不得“内院夫人”的欢心,不到几年就被迫离婚,要她必须拿一些钱,留下女儿离开志摩沼家。

最后嫁给传右卫门的是在神乐阪唱小调曲子的女师菊江。这个女人虽然生下了女儿宫子,却同样得不到“内院夫人”的欢心,结果自己忍受不了欺凌,便主动离开志摩沼家。

这三个女儿自幼就承接了母亲的怨恨,内心终生憎恨父亲传右卫门,也一辈子都畏惧“内院夫人”。传右卫门死后,最初连田边律师也不明白“内院夫人”为何有那般威严存在,但是,如今已经完全明白了。总归一句话,每个人都受到企图拥有志摩沼家庞大财产的物欲所操控!

“田边先生,”征一朗以略带威胁的眼神望着律师,“这儿在场的都是家族里的人,没必要遮掩什么,我就开门见山明说吧!我们关心的事,只是她的遗产继承问题。”

这位老人的妻子昌子,无法像父亲传右卫门如此长寿,在大约二十年前就已病殁。之后,征一朗也未再续弦,因此,虽已迈入老年,却仍保有年青时充满精力的容貌,到了最近,更兼备权力的威严和威吓感;也不知是否因为曾当过军人之故,他个性虽然耿直,却坚持绝对没有变通余地的傲慢,是属于那种即使牺牲家人,仍会以自己的工作为优先考虑的典型男人。

站在征一朗身旁的是他最溺爱的孙子卓矢,卓矢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年约二十二岁,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脸庞上,还残留些许稚嫩的气息。

“我明白了。”田边律师立正回答。

这时,如猴子尸骸的“内院夫人”微微睁开混浊的眼睛,脸庞略微偏向侧面,然后灰色的干裂嘴唇轻轻无力颤动,像是在说什么,但旁人却都没听见。

比先前更不愉快的静寂笼罩了整个房间。“内院夫人”再度闭上眼睛,全身动也不动。等待片刻之后,田边律师再次环视所有人一圈。

“其他人也同意进入主题吗?”

“我是无所谓。”年老的女子回答,“正如征一朗所言,这种事最好还是尽快结束!时间一旦拖延太久,也会影响‘内院夫人’的病情。”

说话者是同父异母的两位姊姊都已去世,同时也是传右卫门唯一还活着的么女宫子。在这个家中有个习惯,蕴含有尊敬之意,也就是将年长妇人称为“刀自”,宫子刀自六十五岁,嫁给没落贵族的独生子美园仓荣辅为妻,生下取名寿寿子的女儿。丈夫与女儿都在几年前因车祸过世,现在与女婿郁太郎、孙女美串三个人住在“白色之馆”。

“宫子夫人。”田边律师望着她说。

宫子是身材略显福态的女子,近花白的头发染成紫色,皱纹增加的睑遗传了父亲传右卫门的眼睛和颊骨,在此场合中,只有她一个人穿上和服,是一袭散发沉稳气息的褐色大岛和服。

宫子别开脸去,迅速望着坐在身旁的孙女。身材窈窕、五官轮廓漂亮的这位美串少女,身上穿的是洁净的白色洋装,感觉上非常搭衬。她是这个房间里最年轻的女性,今年只有二十一岁。

宫子随即又望向别处。美幸的父亲郁太郎独自离开人群,坐在窗框上,抽起心爱的烟斗。他身材削瘦,与宫子的丈夫同样出身贵族家庭,被公认是这座宅邸中最懂得享乐的人。

“须贺子、加屋子你们认为如何?”宫子以不怀好意的口气,问自己两位侄女。

这两人已是中年女子,也是宫子同父异母的姊姊德子生下的同卵双胞胎女儿。姊姊须贺子在十几岁时因肿疡而接受切除卵巢的手术,因此一直单身未婚;而加屋子则嫁给了担任武藏野医科大学总务局长的石阪吉夫,但同样也未生儿育女。

遭宫子直接点名,须贺子与加屋子都丝毫下以为意。两人并排坐在椅背图案相同、大小相同的一对椅子上。年轻时还不明显,但随着年纪愈来愈大,两个人也愈来愈酷似。现在,她们梳了发髻、身穿高领黑色洋装,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苍老。如果远看的话,连加屋子的丈夫吉夫都无法分辨。两人的颜骨都很高突、鼻梁也都过细了;这很吃亏,因为会给人稍觉心地下泉的印象。须贺子膝上抱着一只肥胖的黑色暹逻猫,她正以温柔的动作抚摸猫的背部。黑猫闭上眼睛,喉咙咕噜出声,愉快似地任凭饲主的爱抚。

“宫子姨妈,我们并无异议。”彷佛平常就是这样一般,加屋子代表两人开口。

须贺子与加屋子双眼微启,像是以白眼回望姨妈。感觉上,两人就如动作一模一样的一对惋儡。然后,加屋子看着自己身旁,用不让丈夫发表意见似的语气问:“你应该也没意见吧?”

吉夫只是怯怯地点头低声响应“嗯”或“啊”,明显表现出平常就被妻子压得抬不起头来。本来,他就是形同入赘的男人,除了头发已秃、身材痴肥之外,并无其他特征。

“怎么样?”加屋子强烈询问。

“只要你喜欢就好。”他抬起头回答。

“矢岛先生和达于小姐呢?”这次,田边律师用严肃的态度求证。

达于是征一朗的长女,也是双胞胎女儿茉莉和沙莉的母亲(也就是卓矢的姑姑)。她烫了一头新潮的卷发,脖子上挂了绕成好几圈的珍珠项链,五官容貌虽然很漂亮,但是因为穿着丧服般的黑色绢织衣服,整体印象被抑制得晦暗低调。

丈夫矢岛圭介外貌像是身材高瘦的专家学者,剪短的斑白头发,圆框眼镜,蓄胡髭,身穿浅灰色三件式西装,看起来有英国绅士的风范。

“我也无所谓。”矢岛沉重地点头回应。

志摩沼家族的双胞胎并非只有须贺子与加屋于,因为达于他们的女儿沙莉和茉莉同样是同卵双胞胎。这对年轻貌美的女孩,正坐在所有人的最后面,从刚才到现在,连一句话也没说,而这是非常罕见的情况。

“沙莉小姐和荣莉小姐呢?”田边问同样穿着深蓝色运动外套的她们。

结果,双胞胎姊妹像平时一样不慌不忙地同时点头。

“田边先生,我们也一样无所谓。”

“是呀,我无所谓,田边先生。”

她们刻意压低声音回答,语调里透着佣懒。

带着波浪纹的卷发和眼睛化的浓妆,两人完全相同,因此若不仔细看清楚的话,很难分辨谁是谁。二十三岁,五官轮廓匀称,算得上是美女,但眼神和嘴角却显露出强烈自我的特征。

这对姊妹绝非个性内向的女孩,但今天却像家族中最控制情绪的人。对此,田边律师反而一开始就很在意,所以当她们像双重唱似地回答表示同意的瞬间,也注意到两人的眼眸里凝聚着锐利的光芒,因此不禁略微感到一阵寒颤。

“美幸小姐呢?”田边律师似乎想挥去这股不安转过脸,催促着另一位年轻女子。

“是的……”站在宫子背后的美幸,以蚊子似的声音喃喃回道。

美幸平常就很内向,娇小玲珑的身材散发妖精似的气息。田边律师从她踌躇的动作中,根据经验得知是表示同意。

最俊,田边律师转头望向窗户,询问坐在豪华钢琴前的郁太那。钢琴是附加了法国路易十六装饰式样装饰盒的史坦威钢琴,是传右卫门买给孙女和曾孙女弹奏为了取乐之用。

“郁太郎先生,您意见如何?”

“我吗?”郁太郎眼中浮现促狭的光芒,但却似漠不关心地回答:“也需要问我的意见吗?太令人感激了。当然,我也是无所谓!如征一朗所说的,这么麻烦的事尽快解决最好,就算因为某种理由,‘内院夫人’和你私底下偷偷改写遗嘱我也不在乎。”

“这是不可能的事,”田边律师当场摇头,用诚挚恳切的语调说明,“您知道吗?郁太郎先生。‘内院夫人’曾严格吩咐过我,如果要改写遗嘱,希望能够征求各位的同意,若是意见无法一致,就绝对不得改写。这是‘内院夫人’一贯的做法,各位应该知道吧!”

郁太郎也以释然的态度,耸耸肩说道:“那就非常感激不尽了。反正,志摩沼家本家所持有的财产全都属于她所有,她要怎么分配遗产,我认为谁都无权发牢骚。”

郁太郎最后的这段话,主要是故意说给和自己同辈份的双胞胎中年姊妹听的。

但是,打岔反驳的却是征一朗。“且慢,郁太郎。的确,志摩沼家本家大部份的财产,确实是由‘内院夫人’负责管理,但是,关于一些传家宝或家业,根据已故的传右卫门意向,我们所有人都拥有权利,在他僻世时,若平均分赠给我们也不足为奇,只不过因为尊重‘内院夫人’的立场,截至目前为止,从来无人提及。其实,你们自己想想看

,目前你们居住的宅邸,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

征一朗愤然反击,瞇起眼睛,似乎非常瞧不起分房的人。

但郁太郎在烟灰缸内揉熄香烟,微笑道:“啊,说的也对,征一朗先生,这座‘Arroww馆’是你用巧妙的技俩向德国人恩格尔榨取来的,然后很谦虚、很有情有义地让我们住下。”

“你说什么?像你这种外人身份,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吗?”征一朗突然站起身,毫无顾忌眼前的场合,怒声大叫。

相对的,郁太郎虽然睑上保持笑容,但眼神却转为犀利,尽管两人有大约父子的年龄差距,但在彼此视线之间,却激出了一触即发的险恶火花。

“郁太郎,不要再说了!怎么可以对征一朗说这种没礼貌的话!”

以冰冷语调出言劝阻的是他岳母宫子,但宫子的声音也仅是形式,言语中蕴含了她自己厌恶的情绪,丝毫没有一丝对征一朗谦让的念头。

“没关系,宫子。反正我早就在想,如果郁太郎不高兴,也该趁这时候请他离开这座宅邸,毕竟不喜欢这里的人,没必要勉强留下来。还有,就算不为这个,养了太多不赚钱却只会花钱的人,对身为掌管家族财务的我,也会造成相当的困扰。”

“爸爸……”美幸低声轻吟,担心似地望着郁太郎。

“嗯,”只见郁太郎突然改变态度,摆出立正姿势,深深朝征一朗低头致歉,说道:“征一朗先生,我实在是太失礼了,而且口不择言,希望能够原谅我。”

但房间里的气氛并未因此缓和下来,须贺子与加屋子仍下以为意地反击先前受到的挪揄。

“反正是连一分钱也没有,就想玩无本生意的勃棍,我看他仅有的只是凋零过气贵族的空虚名誉罢了!这种所谓的高贵血统,坦白说也很奇怪呢!”

听到这句话,宫子展开朝鲜扇子遮脸响应:“没有后代的人,是无法了解父母的苦心的。”她这句话是针对没有子女的须贺子与加屋子说的。

田边律师不受这些人的争辩所影响,静静等待一切告个段落。他对这座宅邸里的类似争吵早已习惯,但是,如果这里有第三者在场的话,一定可以感受到现场令人坐立难安的险恶气氛。这座宅邸的三个家族之间,很明显纠葛了爱恨情仇。田边律师虽然大略清楚理由何在,睑上却刻意挤出不知所以的神情。

征一朗锋利的眼神瞥了田边律师一下,“那么,田边先生,‘内院夫人’吩咐要如何修改遗嘱内容?”

田边律师从紧紧抱住的黑色公文包内取出褐色信封,再从中抽出几张文件。

“这是新遗嘱的草稿。基本上,‘内院夫人’所持有位于东京志摩沼家族财产相关的基金、股票、债券、土地等的营运方针未有改变:另外,传右卫门先生所留下来赠于美园仓家人的信托基金,也完全没有变动,所以,至少在生活上还是维持现况。”

“那么,有什么地方更动呢?”在一旁抢着打岔的人是郁太郎。他从钢琴旁踏前一步,提高音调,刻薄地说:“当然是志摩沼财阀的实权由谁掌控的重要问题罗!你应该也很想取得‘内院夫人’的资产,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伸出手来了,因为这样就可统辖志摩沼家族的全部财产。”

“这个问题并非此刻的重要事项。”田边律师严肃否定。

征一朗似乎脸色有变,但他只是用下巴指着说:“田边先生,你不必理他,请继续详述遗嘱内容。”

房间内所有人都再次死盯着田边律师的脸。

他低头看着文件,呼出一口气之后,慎重开了口,“呃……‘内院夫人’的意思是,希望把自己的遗产全部让给卓矢先生继承。”

瞬间,房间里一片安静,空气彷佛停止了流动。

征一朗浮现安心的笑容。对他来说,这一点几乎早就能够确定。不过,当律师喊出自己孙儿的名字时,自然更是如释重负。

“这很理所当然吧!因为在家族里面,可以正当继承家业的男人只有卓矢一个人。”

包括宫子在内,所有人都像是被冻结了,连年轻的卓矢也由衷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我……”他坐在椅子上,上半身僵硬,满口结巴。

“只是,有附带条件。”田边律师冷静地宣告。

“什么!”征一朗神情突然转为不安,从喉咙深处挤出不快的声音。

“在继承全部遗产之际,如果适逢‘内院夫人’去世,那么,在去世后的一年内,卓矢先生必须与美幸小姐结婚。”

这才是今天最具爆炸性的发言!就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突然响起了几阵类似悲惨的尖叫。

“什么!”

“岂有此理!”

其中,声音最尖亢的是卓矢和茉莉。

“那是‘内院夫人’坚定的意志。”田边律师反复说道。

家人锐利的目光被吸引到躺在病床的老女人身上。

“‘内院夫人’为何会有这样的要求?”征一朗深吸一口气后,代表众人的心情提出质疑。田边律师压抑再压抑,尽量维持淡漠的表情。“‘内院夫人’从以前就非常痛心各位三个家族彼此间的反目仇视。所谓的以前,指的是传右卫门三位夫人全都因为‘内院夫人’自己不满意而被驱离这个家,导致昌子小姐、德子小姐与宫子小姐虽是同一父亲所生的姊妹,却从来没有和好过,不,应该说是,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却互相憎恨,而且一直持续到现在,成了家族之间深刻的遗恨,所以,她希望以自己的死为契机,来消除这种遗恨,也因为如此,她只能将这四分五裂的家族,藉由血亲的羁绊,再度融合为一。就是基于如此温柔的心思,她才提出了这样的条件。”

“也就是说,”宫子闭上眼睛,“让昌子姊姊的孙儿卓矢,和我的孙女美幸结婚,成为两家的新基础?”

“正是如此。很遗憾的是,石阪先生夫妇未生育子女,因此,希望石阪先生与加贺子夫人能够在举行这场婚礼的时候担任媒人。”

宫子嘴巴噘向一边,“原来是这么回事!会深虑及此,一定也耗费了相当的苦心。”

“这样算合理吗?”征一朗瞇着眼,瞪视田边律师。

“没错!”田边律师不予理会,“当然,‘内院夫人’并未打算强迫执行新遗嘱,而是希望各位能赞成,而且如果各位同意的话,还希望各位可以签名表示负责。当所有人都在这份遗嘱上签名时,新添加的条款才得以生效。”

“如果不同意又如何?”

“不同意的话,全部的财产都要捐赠给国家。”

当场所有人脸上掠过不安之色,泛起无声的喧嚷。

“捐赠?那么多的上地和财产平白送给国家?”征一朗呆楞追问。

众人视线集中在床上的“内院夫人”身上,然后又回到田边律师脸上。

“还有其他条件或附带条款吗?”征一朗又问。其他人也非常关心地凝神静听。

征一朗望着自己可爱的孙子,“还有,如果卓矢拒绝与美幸结婚,或是美幸拒绝卓矢呢?”

“刚才我也说过了,遗嘱的执行必须在场所有人的同意,就是这样。”田边律师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回答。

征一朗皱紧眉头,低声咆哮:“同意什么?”

“条件是放弃要求遗赠的部份。”

“田边,我不太明白,请你说清楚!什么遗赠的部份?”

田边律师托高镜框,神情冷静,站直身子。“‘内院夫人’很不希望发生争执,但愿一切可以平静结束,所以添加了另一项条款,亦即,在各位同意遗嘱的执行之后,卓矢先生和美串小姐如果没有在一年之内结婚,那么‘内院夫人’因为自己没有直系继承人,所以就会将全部的财产赠与传右卫门先生的儿子和女儿。”

征一朗脸色霎时铁青,宫子的瞳孔闪动锐光。

“你的意思是,我的……昌子的家族都一无所有吗?理由只因为她已经死了?”征一朗怀着一股恨意问道。

“除了这些,你还希望什么?”田边律师以毫不退让的态度回答,“你已经拥有志摩沼家族控制下的大学和医院等等庞大的资产,以及太多太多的声誉和地位了。”

“那是你的想法吗?”

“不,是‘内院夫人’的想法。”

两人视线相互盯视,暂时沉默无语。

宫子则语气冷漠,“接下来呢?田边,请继续说下去。”

“我刚才说的完全是指卓矢先生和美幸小姐未能进行婚礼的状况。”

“但是,我们应该有民法所保障自己能够继承的部份吧?”征一朗紧咬不放。

“所以,”田边律师看着眼前每一个人,“现在,在这里,我希望你们发誓不要做出这种有勇无谋的行为,也因为如此,希望确认拒绝取得自己应得的部份。今天,我已依照‘内院夫人’的指示拟妥了同意书,只要各位在文件上签名,很简单就可以完成了。”

“这种自以为是的遗嘱能够成立吗?”征一朗不肯低头。

田边律师从手上的文件中抽出一张,摆出正在朗读内容的姿势。“如果诸位之中有一个人不赞成,刚才说过,将会暂时冻结‘内院夫人’名下财产,经过必要的时间后,捐给国家。”

“这不是胁迫吗?”征一朗气得涨红了脸,双手握笔,一步向前。

同一时间,窗边忽然响起一阵哄笑。“哈哈!哈哈哈!实在是太可笑了!”

众人回头,原来是郁太郎在捧腹大笑。

“公平有时候也是一种独裁。征一朗,你没必要那么生气,最主要的是卓矢和我女儿美幸彼此是否有结婚的意愿;或者,今后是否有这样的意愿。‘内院夫人’也真的不是好人,居然把她拥有不知几十亿的庞大财产,委诸于下一代年轻人的婚姻。”

“郁太郎,我刚才也说过,请谨言慎行!”宫子严肃地指责自己的女婿。

但是,郁太郎眼里却浮现憎恨的笑意。“田边先生,我想请教一件事,假设这两个年轻人没有结婚,那么我岳母最终将可继承‘内院夫人’所有的财产?”

“是的。”

“征一朗先生将会什么也拿不到?”

“没错,虽然很抱歉,但是因为征一朗先生是传右卫门先生的女婿,并非儿子。我想,应该也没必要再重复赘言,征一朗先生已经得到传右卫门先生将近一半的财产,而且,最关键的是,在‘内院夫人’的遗产继承条件中,还包括整个家族的生活保障和养育义务……”

征一朗极力保持冷静打断对方,“够了,琐碎部份稍后边看遗嘱边检讨!问题在于卓矢和美幸的婚姻。”他用充满威严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孙子,“怎么样?你们两人都同意这个条件吗?”

对于祖父性急的询问,卓矢脸上露出愤慨的表情:美幸则是羞红了脸,怯怯地环顾四周,当她的目光对上中年双胞胎姊妹须贺子与加屋子恶毒的视线时,全身颤抖地低下头去。

当征一朗还打算继续询问时,沙莉和茉莉两人发出带着嘲笑意味的笑声。

“呀,真奇怪,我和茉莉被当作外人啦?”

“是啊,真的很奇怪,我和沙莉是外人吗?”

年轻的双胞胎呈现的是同样丑陋的扭曲脸孔,而锋利的视线则望向瑟缩中的美幸。

“美幸,你的计划还蛮巧妙的嘛!是不是曾经替‘内院夫人’揉肩捶背呢?”

“我哪……我哪有这样……”美幸俯首,几乎哭了出来。

“沙莉、荣莉,你们两个给我住口!”她们的祖父征一朗出声怒斥。

卓矢不定决心…正面望着祖父说:“爷爷,现在要我回答这个问题实在不可能,毕竟,到目前为止,我们彼此只有友情,或只是表兄妹之间的感情。我想美串应该也一样,应该无法匆促回答这个问题。”

但征一朗的态度却急转直下,立刻浮现极为悲痛的笑容。“慢慢考虑是没关系,但结论只有一个,如‘内院夫人’所说的,我们本来就是一个血亲家族,美幸又是性情非常温柔的女孩,只要你同意,两人就可以结婚,那么一切也都得以圆满解决。”

他自以为是地点头,接着又摆起架于转身面向宫子。“宫子,没问题吧?你总不会因为卓矢是可恨的姊姊的孙儿,就阻挠这件婚事吧?欺负过你的昌子已经不在人世了,可能的话,正好可以藉这个机会,将内人过去的罪孽付诸流水。”

宫子惊讶地迎上征一朗狡猾的视线,但她自有她的一套,迅速整理了思绪,然后点点头,响应道:“我明白,或许这正是最好的机会。带着憎恨活下去,确实也让我感到很疲倦。我从小就非常讨厌两个姊姊,当时应该没有人能够了解我的心情吧!但是,这和卓矢完全没有关系,只要美幸同意,我应该就会同意两人结婚!”

然而,当这两位老人对话有了结果之后……

“等一下!”卓矢毅然打断,“对不起,我没办法和美幸结婚。”

“什么?”征一朗带着震惊与愤怒反问。

“我有我的理由,我不能和美幸结婚!”卓矢迅速回头望向身后脸色苍白、充满愤怒、亢奋得几乎无法抑制情绪的双胞胎之一茉莉一眼,然后不定决心般接着说:“坦白说,我认为也该是公开的时候了。事实上,就在前些日子,我和茉莉已私下订婚,本来预定今天或明天,看‘内院夫人’的病况如何,再向大家公开宣布,就是这个原因,我和美幸不可能结婚!”

这句话在众人之中所产生的震撼,不知何故,甚至比“内院夫人”的遗嘱更强烈,虽然田边律师完全不知所以,但也突然感觉到这古老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完全冻结了,而且在一瞬间,彷佛掠过一股阴森之气。

静寂的房间里,只响起卓矢走近荣莉身旁的脚步声。茉莉也猛然起身拉住卓矢递出的手,两人并肩站立。

“爷爷,我们真心相爱,决定婚后共同生活。还有,达子姑姑,请答应让我和荣莉结婚。”

“妈妈!”茉莉神情兴奋地凝视着茫然若失的母亲。

征一朗脸色转眼变成上灰色,因为情绪过于亢奋,很难发出声音,但脸上青筋暴窜。

“请你们能够了解!”两位年轻人恳求着。

但是,征一朗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不可以,绝对不行!”他彷佛失去自我一般,对自己的女儿大叫道:“喂,达子,你知道这件蠢事吗?知道了却没告诉我?”

“不,我……”双胞胎的母亲非常困惑,脸上露出混乱的神情,口齿结巴,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爷爷!”

“爷爷!”

卓矢和荣莉同声喊道。

怒火中烧的征一朗心慌意乱,踢开椅子站起身,一把抓住斜靠一旁的拐杖,用力踩踏地板挥舞,走向两位孙儿,异常的激动让众人都感到恐惧,、完全忘了病床上的老女人。

“不行!”他将拐杖挥到头顶上继续怒吼,“知道吗?卓矢,我说不行就绝对不行!不准你和茉莉结婚,你们是表兄妹,明白吗?”

但卓矢却全力反抗,“没错!但即使在法律上,表兄妹应该也可以结婚!”

“是呀!”荣莉燃烧怒火的眼珠也瞪视着祖父,“我要选择什么人为伴侣是我的自由!”

“混账,在这紧要关头,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卓矢、茉莉,你们完全不了解我的苦心!”

征一朗几乎就要抓住卓矢的胸口了。

茉莉发出尖叫后退。

“爸爸!”

女儿达子和丈夫矢岛圭介慌忙跑过来,从后面拦住打算用拐杖殴打孙子的老人。

“爸爸,您冷静一点!”

“请您冷静,岳父!”

“这状况我还冷静得了?这两个畜生,没我的允许,居然乱搞!”

达子和矢岛好不容易让征一朗坐回椅子上,其他人也都激动得摒住气息。茉莉脸色惨白得像白腊,拚命抓住卓矢的手臂。

“好吧!可以放开我了。”征一朗甩开女儿女婿的手。

混乱之际,田边律师静静等待场面平静下来。

现场每一个人都因为突然爆发的局面而丧失理智,但是,只有双胞胎之一的沙莉却低着头,似乎对妹妹的下车感到幸灾乐祸,嘴角浮现一抹笑意,虽然可能只有她知道荣莉的恋情……

“那么,现在可以重新开始了吧?”田边律师开口。

“随便你!”征一朗怒气末消,声音非常可怕。

田边律师轻轻低头致意,“卓矢先生、茉莉小姐,为了让事情顺利进行,现在还不需要做任何决定,我认为,有关你们双方的决定,改天再告诉大家会比较自然。”

“嗯,也好,我明白。”卓矢不情愿地点头,让茉莉坐在自己坐过的椅子上。

“年轻人任性些也不错。”

“是呀!”

在背后说话的人是中年双胞胎加屋子与须贺子。两人音量虽低,却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田边律师以演戏般的态度环视众人之后,面向两位女士。“关于刚才的条件,加屋子小姐、须贺子小姐,二位觉得如何?”

两人戴上浓密假睫毛的眼睛,轻轻互望一眼后,由加屋子代表回答:“我们并无异议!管他是谁继承财产,或是在这屋子里爱怎么做,我们完全不担心,我们会像以前一样,和每一个人都和平相处。”

“正是如此。”须贺子抚摸她膝盖上熟睡的黑猫,“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志摩沼家的人,正因为每一个人聚在一起,才构成了这个有历史传承的家族。”

“那是当然啰!”

“征一朗姨丈,”加屋子别过脸,“若是只用得失来代表一切,那么这份遗嘱对我们‘黑色之馆’的家族最为不利,因为我和须贺于都没有直接继承遗产。”

“你们不服吗?”征一朗看部不看对方,低声反问。

须贺子与加屋子同时抬头望向田边律师,“我们并无反对‘内院夫人’的意思,无论是同意书或什么的,我们一定签名。”

“征一朗,”宫子静静开口,“何不让卓矢与茉莉尽可能结婚?如果‘内院夫人’的遗产全落到我手上,你也无所谓吗?让我来负责安排一切吧!因为我能充分了解‘内院夫人’的心情。卓矢和茉莉的婚礼当天,我负责让所有继承志摩沼家血统的人都能认同遗产的分配。”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圆满解决?”征一朗气得就像闹别扭的小孩,完全控制不了情绪。

宫子一睑无趣,紧咬下唇。她认为自己的建议被排斥是一种侮辱,之后就连一句话也不愿开口。因此,房间里再度充满了险恶的气氛!

接下来,田边律师详细地说明了遗嘱内容,然后是所有人在遗嘱上签名,虽然征一朗颇为心不甘情不愿的。

就在事情全都结束时,山下医师低声表示:

“各位,请保持肃静!”

话音一出,周遭立刻又恢复了几乎令人全身无法动弹的静寂。众人都将目光凝聚在露出于被褥之外,“内院夫人”那张毫无血色的惨白脸庞上,而且只能听到医师与护士衣服摩擦的声音。

不快和浓厚的沉默有如厚重的帘幔一般充满了整个房间,所有人的内心都隐藏着憎恶、祈愿和某种特别的心情而默不作声。

大概经过了二十分钟。

“往生了。”主治医师开口,“时间是午后十一点十二分。”

房间里的质量因为少了老太婆的灵魂而减轻。对志摩沼家族而言,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另外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虽然还没有任何人知道,但事实上,这个所谓的新时代,对志摩沼家族来说,却是个血淋淋的黑暗时代!

几位女性家族环绕在老太婆的病床四周啜泣,在须贺子膝上睡觉的黑猫也因周遭喧扰的声音而揉起惺忪睡眼,表情很不可思议地抬头望着用手帕按在眼睛上的饲主。

男性家族则抬起沉重的腰身,彼此开始简单交谈,同时也开始进行葬礼的准备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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