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晚风徐徐缓缓,拂在面上像一层薄薄的轻纱,含着一两分透不过的闷热。

楚郢在窗前立了良久,侧身出门。

守夜的繁叶和水竹对视一眼,小步跟上。

宣平侯府的福安堂是楚老夫人文氏住的地方,自打老侯爷离世后,她便很少再出屋子,也甚少理会旁的事,也只有楚二夫人这个庶儿媳妇蹦跶得特别厉害的时候,才会露面整治一二。

除此之外,每日只一心一意在佛前给死去的丈夫和儿子祈福,念念经书,拨拨佛珠,从不过问窗外之事。

楚郢过来的时候,她刚刚往佛龛前的三足鼎小炉里奉了几炷香。

将近花甲之年,松弛的皮肤微微下坠,已经看不见年轻时候随夫从军的英姿飒爽,在佛香浸染的朝朝夕夕里,愈发的慈眉善目。

楚郢站在挽起的小阁门边钩挽起的青绫帘前,叫了一声母亲。

楚老夫人招他到外屋坐下,老嬷嬷奉上茶水,便带着人退下,留他们二人在屋里自己说话。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楚老夫人说道:“你每日早早地要上朝,还要顾着军营诸事,合该顾念身体才是。”

楚郢垂落眼睑,微摇摇头,又抬眸看着灯架上的烛火,“没什么,就是突然想来母亲这里坐一坐。”

楚老夫人定定看着他。

红木椅上的儿郎,端端正正地坐着,眉眼精致却又带着天生而来的,锦绣富贵里养了十几年也未曾退却的冷淡。

时间过得真快,一个眨眼,十几年就过去了。

楚老夫人轻轻叹息,微微笑道:“就是有什么,你才会深更半夜地想起到我这里来坐一坐。”

沉默片刻,她又缓缓道:“是心里又难受了,想跟我说说话?”

楚郢移了移视线,正正对上她慈和的双目,摇头道:“不,母亲,我很高兴。”

楚老夫人诧异了一瞬,仔细端量,恍然笑道:“那就好,高兴好,这还是头一回你告诉我自己高兴。你打小就不爱笑不爱哭也不爱说话,我总怕你什么都堵在心里叫自己难受。”

楚郢低低应了一声。

楚老夫人眼角皱纹舒展,隐去眼中的愧疚担忧,像普通母亲那样温柔浅笑,“是因为终于找到了你想找到的东西,还是终于明悟了自己追求的剑道。”

楚郢捏紧了手中的剑,他顿了顿,抬起脸来,“是想要的,也是我的剑道。”

他缓缓站起身,“如果够幸运,也许有朝一日您会见到她。”

楚老夫人摇头,“为什么一定要有朝一日呢,在等什么?”

她叹息道:“你总是这样,楚郢,有的时候有的事上,其实不必过于恪守君子之则,你有权你有势你有一切的资本,你不需要像普通人那样费心筹谋顾左顾右,想要什么夺过来就是了,刚正太过是会吃亏的。”

楚郢眉眼微动,“我算不上君子,但我不能那么做。”

楚老夫人看着他的眼睛,笑而不语。

烛火摇曳,半晌方摇头笑道:“行了,回去吧,早点儿休息。”

楚郢离开,楚老夫人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口气,身穿藏青褂子的老嬷嬷进门来,“每每侯爷过来,您总要叹气。”

楚老夫人往里屋走,“我活不了几年了,但还是放心不下。”

老嬷嬷道:“您若担心,不妨给侯爷找个知冷知热的,这京里同岁的,膝下儿女都老大不小了。”

老夫人坐在软榻上,徐徐道:“这事儿你就别说了,他自己有成算的。”

老嬷嬷道:“若侯爷没成家的心思,您就由他去了,侯府总不能一直这样……”

老夫人斜了斜眼,“我丈夫死了,我儿子也早死了,我如今也就苟活几年,旁的也就不想了。”

老嬷嬷:“你是不想,二爷那里可琢磨了不少,暗里总说侯爷是个外人,继承爵位名不正言不顺的。”

楚二爷是老侯爷庶子,楚二夫人苏氏也是名门之后,长子楚长庭娶了鸿胪寺卿之女温言夏,长女楚华茵更是嫁入王府,怀有身孕。

如今水涨船高,气势足了,免不得更惦记起侯府的爵位了。

老夫人却斥道:“什么名不正言不顺?上了宗谱,那就是我楚家人,记在我名下,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嫡子。”

“这侯府的牌子还能留着,那也是楚郢这些年真刀真枪自己拿回来的。”楚老夫人冷声,“楚二有什么好不满的,有本事就自己上战场一刀一剑的把军功挣回来,把爵位抢回来,楚家的男人也就他一个窝囊废。”

想到十八年前战死沙场的儿子和旧伤复发而亡的丈夫,楚老夫人面有郁郁之色,愈加嫌恶楚二爷和楚二夫人苏氏,连带着那一房人都又添不喜,翌日楚二夫人来请安,连消带打一顿斥说。

楚二夫人从福安堂出来,拉长着一张脸,黑魆魆的吓人。

刚刚走过花园子后头的圆月门,就听王府传来楚侧妃不好的消息。

听闻女儿出事,楚二夫人两眼一黑,差点儿栽倒在地上,靠在侍女身上喘匀了气儿,才慌七慌八的往王府去。

……

宁莞在庭院里坐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微亮,阴云笼聚,她才拍拍身上的土,揉了揉昏沉昏沉的头,到房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倒在床上睡了一个多时辰。

听到外面宁暖和五月的嬉闹声,她才转醒,去厨房吃了些东西饱腹,就坐在窗边撑头拧眉望着停栖在枝头的雀鸟。

昨晚的星象和占卜都出现了异常,就连打坐时候的感受都与往常不大一样。

宁莞犹豫纠结了半晌,到底还是绾发梳洗出了门去,坐着马车去了一趟归义街王家。

难得休沐不用去大理寺上值,王大人舒舒服服睡了个懒觉,直到巳时才打着哈欠扒完早饭,准备跟着他老舅去城郊河里钓鱼。

宁莞突然上门,他还惊了一下,再看到趴在她肩膀上冲他龇牙咧嘴一副我超凶的七叶,瞌睡瞬间就醒了,忙叫人上茶。

王大人一身家常长衣,乐哈哈笑了两声,“宁姑娘,你怎么突然到我这儿来了?稀客稀客啊哈哈哈。”

宁莞:“……”

看她默然无语,王大人卡了一下,喝了口茶水。

宁莞也不多说其他,郑重道:“王大人,我此番特意上门,确有要事。”

王大人正经地咳了两声,肃了肃脸色,“你说。”

宁莞斟酌了一下词句,直视道:“是这样,昨日我夜观天象,多次占卜,发现京都地界近日恐山摇地动,大事不妙,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王大人闻言瞪了瞪眼,这些话怎么那么耳熟呢?宁姑娘是什么时候想不开跟街头巷尾的神棍一起修行去了?

他小心翼翼试探道:“宁姑娘,最近是否囊中羞涩?王某虽然俸禄少,但也是可以借你周转一二的,不必如此。”

宁莞默了默,“……不,我是认真的。”

七叶翘起尾巴,“呼呼。”

王大人后仰了仰身子,“不,你不是认真的。”

他又小声嘀咕了几句,起身回了一趟屋,掏了一百两银票出来放在桌上,笑道:“宁姑娘,咱们什么交情啊,不用客气,尽管拿去。有什么需要直接说,这样拐弯抹角的就是不当朋友了。”

宁莞:“……”我真不是来要钱的。

正说着,小厮进来传话,“大人,舅老爷叫你动作快些,再捱些时候天都要黑了。”

王大人应道:“晓得了,晓得了。”

宁莞见此只得起身,笑着告辞,“既然大人有事,那就不耽误了。”

王大人也站起来,“我正好出去,一道走。”

出了大门,王大人和他老舅去城郊钓鱼,宁莞掀起车帘子远远望了一眼,隐隐还能听见那位老舅爷大嗓门儿的说话声。

她轻顺了顺七叶身上有些蓬松的雪色皮毛,与车夫道:“去定西将军府。”

宁莞打算去见见自家二师弟,二师弟虽然并非朝廷官员,与明衷皇帝却是有着几十年的交情,她提了两句传上去,无论如何,有个准备总归是好的。

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前,很快便小厮迎上来,宁莞问了一句,方知师正现下不在府里,两日前往业城去了,估计要明后日才能回来。

宁莞暗道不凑巧,再次上了马车,“那就去夷安长公主府。”

这回宁莞没白跑一趟,夷安长公主正在府中六角亭里喝茶,赏着从宫中花房送出来的姚黄。

自打儿子魏黎成痊愈,她是真真万事不愁,每日赏赏花听听曲儿或是参加些宴会,过的是谁也羡慕不来的悠闲日子。

雨丸领着宁莞进来,她捋了捋海棠红绣番榴的广袖,亲自斟了一杯热茶,说道:“可有些日子没见着您了。”

宁莞微微含笑,应道:“是,说起来今日上门来也是有些事情。”

夷安长公主将周边伺候的人挥下,凤眼微扬,“是什么事?”

宁莞这才将方与王大人所言又重复了一遍,夷安长公主听得后,沉默半晌。

和王大人不同,有师老爷子、明衷皇帝以及魏黎成之事,她对宁莞的话是有几分信任的,但也仅仅只有几分。

她信任这位姑祖母的医术,但星象占卜这种东西太过玄乎,况且……

“这些年,淮江南,秦州齐州都曾发生过地动,从未有人能预先而知,就连钦天监正也做不到,您的话无论落在谁的耳中,都会觉得匪夷所思。”夷安长公主抿了一口茶水,“不是本宫不信,地动实在不是一件小事。”

宁莞声音缓缓,“正因为知道不是小事,才会特意到公主府来,我其实也不敢十分确定,更不知晓具体是哪个时候哪个时辰。这样上门来确实冒昧,但我若不来,万一是真的,这日后怕是要夜夜难寐,良心不安。”

地裂山崩,房塌河滥,自然的力量太过可怕,是没有办法抵抗。

夷安长公主顿了顿,略略正色,问道:“可万一不是真的,传出去引起事端,您知道是多大的罪过吗?”

宁莞蹙了蹙眉,轻轻叹气道:“确实如此。”

夷安长公主:“君子不立于危墙,我会暗中叫人注意,但这种事情便不要再多言了。”

宁莞从夷安长公主府出来,天上黑云低压,暗沉沉的,已经飘起了绵绵细雨。

她抱着七叶,也没坐马车,顺着长街举步慢行。

渐渐的,雨下得大了,她便站在珍宝阁外的屋檐下避雨。

街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宁莞看着湿漉漉的地面出神。

楚郢从药铺子里问完消息出来,偏头瞧了瞧,目光微顿,撑了一把伞,挡住滚珠一样的急雨,缓步走了过去。

剑柄上的雪穗在一晃而过,宁莞下意识抬起眼来,“裴……侯爷?”

楚郢应了一声,捏着伞往前送了送。,新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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