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我又重操旧业,充当辩护律师。请原谅,要知道,我有我的道理。哎,离这儿几条街有一家博物馆,名叫“住在顶楼的上帝”。从前,他们将圣人的墓穴放在地下。无奈的是,这里的地底全是水。不过如今可以放心了,他们的上帝既不在顶楼,也不在地下。他们将他捧到法庭高层的座位上,藏在心头隐秘处;他们敲槌子,尤其是审理案件,以上帝的名义审判。上帝对有罪的女人说:“我也不想判你的刑!”说归说,他们还是要判,而从不宽恕。“以上帝的名义”,你得这么说。上帝?他没那么多要求,老友。他要人家爱他,如此而已。当然有人爱他的,连基督徒里居然也有,不过屈指可数罢了。上帝预见到此点,他很有幽默感。您知道,胆小鬼彼得竟不认他:“我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您指什么……”云云。彼得太不像话。而上帝却开了个玩笑:“我将在这块石头上修建我的教堂。”含讥带讽,莫过于此,君以为如何?可是不然,那些人还是说自己正确:“请看,上帝早就说过!”上帝是说过,他知道来龙去脉。后来,他就一去不复返,让他们审理和判决,口称“宽恕”,心藏恶意。

不过也不能说“怜悯”不复存在。不是的,咱们还会常常提到“怜悯”的。只是不再宣告任何人无罪。在死去的“清白无辜”的躯体上,法官们聚众成堆,有各种法官,拥护基督和反基督的。何况是同一批人,在土牢里和解啦。可别只是责怪基督徒,其他人也有份儿。您知道,在这座城市里,笛卡儿曾住过的房子变成什么了吗?精神病院。做对啦,人人说呓语,外加迫害。当然,我们这些人也一样,不得不入伙。您应当看出:我什么也不放过,您也一样。既然都成了法官,咱们彼此相对,个个有罪,都以自己恶劣的方式充当了基督,一个一个上了十字架,并且始终不明真相。至少咱们两人将有罪,幸好我克拉芒斯找到了出路,找到了唯一的解决办法,也就是找到了真理……

不,这就打住。亲爱的朋友,不必担心!而且我就要同您分手,已经到了我家门口。一人独居,再加疲乏,您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当成先知啦。反正我是这样的,躲在石块、浓雾和死水形成的荒漠里,我成了平凡时代的空头先知,即空头预言家。我是没有救世主耶稣的以利,浑身发烧、酒精中毒,背倚这扇破门,指头指向低低的天空,痛骂那些不受审判的无法无天之辈。亲爱的,他们不愿受审,问题就在于此。信奉法律的人不怕审判,那会将他重新置于他信仰的秩序之中。但人类的大灾大难在于无法无天的审判,咱们处于这灾难中。法官失去天然约束,一切全凭巧遇,于是干劲十足。那么,岂不该赶在他们前头?这就忙得团团转啦。先知和庸医辈出,忙着出示法典或天衣无缝的安排,免得世界抢先变得荒无人烟。天幸,我既是终局又是开场,做的事预告着法律。简言之,我成了“忏悔法官”。

别急,别急。我明天再告诉您这美差的内容。您后天动身,时间紧。请上我家来,以摁铃三次为记。您回巴黎?巴黎较远,很美,我记忆犹新。我记得大约在此季节巴黎的黄昏景色。夜色悄悄降临被烟熏成深蓝色的屋顶上,空气干燥,尘嚣渐落,但市内仍有嗡嗡鸣声。塞纳河水似在缓缓上涨。我在大街小巷徜徉。我知道,他们此刻也在游荡!他们在马路上行走,假装急忙赶回气象森严的家,重逢厌烦之至的女人;可老友啊,您是否知道大城市里游荡的独身汉是怎么回事?

很惭愧,得躺着接待您。没什么,有点发烧,用刺柏子酒治。我已习惯于此类发病。大概是疟疾,当教皇时染上的。不,不完全是开玩笑。我知道您的想法:在我的叙述中真假难辨。我承认您说对了。我自己……请看,一位熟人将众人分为三大类:宁愿实话实说而不违心说谎者;宁愿说谎而不讲实话者;既爱说谎又装神秘者。请您把我归入适合的一类。

其实有什么关系?谎话最终不是导向真理么?而我的故事不论真假,不是归于同样结局意义也雷同吗?那么,不论真假,只要都能透露我的过去和现实便可。有时按说谎者的话而不是按说实话者的话判断,反而更明白无误。真理像光明一样,令人眼花。谎言倒像黄昏美景,衬出万物的真相。但信不信由您:我在一个俘虏营里被任命为教皇。

请坐。不妨看看这房间。空无一物,却整洁。像弗美尔的一幅风景画,没有家具,也没有瓶罐。连书也没有,我早就不读书了。从前,我家到处是读了一半的书。这很可恶,正像有人咬了一口上好的鹅肝,然后抛掉。而且我只爱看《忏悔录》了。而此类作者写书主要是为了不忏悔、不说已知的事。他们自称坦白了,那就该小心啦,是要给尸体化妆啦。请相信:我当过雕金器的工匠。因此,来个干脆利落。不再要书了,也不要无用之物,仅限必需品,如棺材一般干净、光亮。何况这些荷兰床硬邦邦的,罩着洁白床单,在这里死等于裹好了尸布,散发着纯净的香气。

您想了解我当教皇的风风雨雨吗?要知道,实在平淡无奇。我有跟您交谈的力气么?有。我觉得烧退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地点在非洲,由于隆美尔之功,战火在熊熊燃烧。请放心,我并未参战。我已避开欧战。当然也被动员了,但从未上前线。我有点儿遗憾。或许这本可改变许多事情。法军无须我上前线。它只要求我参加撤退。接着我回到巴黎,见到的是德国人。我受到抵抗运动的诱惑,人家已提起这事;差不多同时,我发现自己是爱国的。您在笑?您错啦。我是在夏特莱地铁站有此发现的。一条狗在那纵横交错的地方迷了路,它个头儿很大,毛很硬直,一只耳朵负伤,两眼活泼,它蹦跳着,嗅着行人的膝弯。我爱狗由来已久,历时不变,一往情深。因为它们知道宽恕。我招呼这条狗,它踌躇片刻,后来显然响应了,兴高采烈地摇尾,离我只有几米远。这时一名年轻的德国兵轻快地赶过我,走到狗前头,他便用手抚摩它的脑袋。那狗毫不迟疑,同样兴高采烈地跟上,与他一同消失。我又失望,又对那德国兵不胜愤慨。如此看来,我必须承认:这反应是爱国的。假如那狗是跟一名法国平民走,那我连想都不会想。但这时我设想这犬变成了德军某团的宠物,觉得极为气恼。这测验很说明问题。

我来到法国南方,想了解抵抗运动。但一去打听,我踌躇了。觉得这不免是轻举妄动,至少是浪漫之举。我尤其认为:地下行动不适于我的气质,以及登高远眺、一抒胸臆的爱好。我觉得似乎是让我待在地窖里,日日夜夜编织壁毯,等待莽汉撞入抓我;他们先拆掉我的编织物,然后把我拉到另一个地窖,将我毒打至死。我佩服这深入地底的英雄气概,但我做不到。

我转往北非,模模糊糊的想法是去伦敦。但非洲形势不明,对立的党派似乎都有理,我不表态。您的表情似乎是说,我略去了有意义的细节。不错,可以说我看出了您很聪明,所以长话短说,让您更得要领。反正我最后抵达突尼斯,一位多情的女友给我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这是位聪明的女人,在电影界服务。我跟她到了突尼斯城。直到盟军在阿尔及利亚登陆,我才弄清她的真实职业。就在这天她被德国人逮捕。我也跟着被捕,自然并无根据。她后来如何,我一无所知。至于我,人家未伤到我毫发,担惊受怕一番之后,我才知道不过是防患于未然。我被囚在的黎波里附近,未受虐待,却饱受饥渴。兹不详述。咱们这些二十世纪前半叶的人,无须描绘,即想象得出此等处所情形如何。一百五十年前,诗人吟风弄月,歌颂水光山色。如今咱们是抒牢狱之情。因此,我听凭您自己想象。只须加几点特色:酷热、阳光直射、蚊蝇、沙漠、缺水。

同伴里有个法国青年,信教。嗨,说来像天方夜谭呢。一位迪·盖克兰式的人物。他从法国潜入西班牙进行斗争,佛朗哥将军逮捕了他。在佛朗哥的集中营里看到鹰嘴豆是上帝派给的佳肴,未免郁郁寡欢。后来他到了非洲。非洲的晴空和牢里的文娱活动,都未能解其忧愁。但沉思默想(也有阳光之助)使他稍有改观。某日,在滚烫的帐篷下,我们十来个人气喘咻咻,而且被苍蝇团团围住。他又再次痛斥所谓“罗马人”。他好几天不刮脸,直愣愣地盯着我们。他赤膊,汗水涔涔,两肋毕露,手指轻叩每根肋骨。他宣称:应当有一位新教皇,与贱民同住,因此不必向祭坛祷告。这新教皇应尽快产生。他那直愣愣的两眼把我们盯得更紧,一边还大摇其头。他重复道:“正是,尽快!”接着他平静了一些,用惆怅的声音说,应在这些人当中产生。条件是选一位长处短处兼备的“全才”,发誓唯他是从;他则必须对己对人维护这痛苦的团体。他又问:“咱们谁的弱点最多?”我爱开玩笑,便举手,而且只有我举。“很好,就由这位让·巴蒂斯特来干!”这话不太准,当时我用的是另一化名。他至少又说:像我这样自告奋勇,也算是一种美德,因此主张就选我得了。其他人故作赞同之态,表情略带严肃。其实是迪·盖克兰令人生畏。我呢,似乎笑不大出来。我先以为这年轻的先知言之成理;后来想到骄阳似火,苦役累人,天天呛水……总之,日子难熬。不过我行使教皇职权数周之久,并且越来越认真。

何职何权?唉,也就是小组长、支部书记之类。反正人人(包括不信教的)都惯于听我调遣。迪·盖克兰有病,我替他治病。我这才发现,服膺教皇亦非易事。我平常对法官弟兄们出言不逊,昨天倒记起这段奇遇。集中营的大事是分配用水。已形成的还有其他政治宗教派别,谁都偏袒自己的一伙,笔者亦然。这已有点儿偏离职守了。即使在自己人当中,我也做不到完全平等。根据伙伴们的健康或分派的活计,我照顾某某或某某。如此区分,后果自然严重。不过现在我真是疲乏之至,没有心思回顾那个年头了。不妨说,那天我喝了一个垂死伙伴的水,终于将事做绝了。不,那不是迪·盖克兰,我想他那时已死,他吃苦太多。何况假如他还在,为了他我可以多坚持一下,因为我爱他,至少我觉得是。但肯定的是我喝掉了那水,自信别人少不了我,有甚于那难逃一劫的死鬼,我应当为大家保住自己。亲爱的,当年众多的帝国和教会,就是这样在死神庇佑下诞生的。我想把昨天的话稍加修改,告诉您我产生了一种伟大的念头,所以才絮叨这些事(我也不知是亲历还是梦见的事)。那念头就是应当宽恕教皇。首先是因为他比别人更需要宽恕。其次,这么做便可凌驾于教皇之上……

哦,您关上门了吗?好。请检查一下。实在抱歉,我得了思念门闩癖。每天快入睡时,总想到不知门闩上没有。每夜必定起来检查。我对您说过,什么也放不了心。别以为我这毛病是有产者的恐惧症。从前我不锁屋、不锁车。我不嗜金如命,不在乎财物。内心深处我对“有产”颇有几分羞愧。我在大庭广众演说时,不是也诚心诚意唱过高调吗?“各位,有产就等于谋杀!”我胸襟不够阔大,还做不到跟一位当之无愧的穷人分产业,但却可以听凭盗贼自取,此乃听凭巧合匡正时弊。如今我已一无所有。我不愁人身安全,只愁自己的躯壳和脑筋如何。我坚持要封死这独立王国的大门,我在里面身兼国王、教皇、法官三任于一身。

且请打开这柜门。对,就是这幅画,请欣赏。您没看出?是《公正的法官》。您没有心惊肉跳?您的文化素养也有漏洞?假如您读报,当会想起1934年在根特圣—巴翁大教堂发生的一起盗窃案。被窃的是祭坛装饰连环画,梵·艾克的《神秘的羔羊》。其中一幅就是这《公正的法官》。画的是法官们骑着马向神圣的羔羊顶礼膜拜。后来人家用一幅极佳的描摹取代,因为原件失踪。喏,在此地!不,我并未作案。“墨西哥城”的一位常客(您那天远远瞥见)某日大醉,以一瓶酒的代价卖给了猩猩。我先是建议老友将它挂在显眼处;许久之后,因为人家遍寻无着,忠实的法官们便来到“墨西哥城”,在醉鬼和妓院老板上方正襟危坐、察言观色。猩猩乃应我之请,将画存放于此。它开头颇不乐意,经我说明原委,它害怕了。自然,可敬的法官们只与我为伴了。在店堂柜台上方,您当看出一块空白。

我为什么不物归原主?哦,您呀您,不是警察式的条件反射吗?喏,万一有人想到此画降临敝室,我告诉您我将如何应付初审法官。第一,它不属于我,而属于“墨西哥城”老板,此君与根特大主教同样受之无愧。第二,从《神秘的羔羊》前川流不息走过的人,谁也不辨真假,因此,无人因我之过而受损。第三,因此应归我裁定。有人推出假法官,在世人面前展览,我是唯一善辨真假者。第四,我因此或将有幸入狱,这也不无吸引力。第五,因为这些法官是找“羔羊”,羔羊已不复有,清白无辜已丧尽,因此,那高明的大盗实在是替天行道,这“道”不可干犯。最后一条:这样一来,咱们就恢复了秩序。公正终于同清白分家:“清白”上了十字架,“公正”存入柜中。于是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按信仰工作。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从事忏悔法官的职业。我是历尽艰险才站住脚跟。现在既然您就要走,我该当告诉您这差事是干什么的了。

请先允许我直直身子,好透透气。哎哟,累死我啦!将审我的法官们禁闭起来吧,谢谢。这忏悔法官的职业,我正在行使。通常我的办公室设在“墨西哥城”。但责任重大,在工作地点之外也得干。在床上,发了高烧,我还干。何况不是操职业,而是有如呼气吸气,须臾不离。别以为这五天我唠唠叨叨是闹着玩儿,不是的,从前我说了不少废话。现在我有的放矢,这“矢”当然是制止讪笑,避免本人被审,尽管看来无果。难免被审,最大的原因不就是咱们自责吗?所以首先应将责备扩及全体,不管青红皂白,结果便可淡化。

我一开头便立下规矩:永远不原谅任何人。我否认善意,可判别的错误、失足、减刑情节之类。我不保任何人,也不宽恕。只有加法,然后宣布“总计如下:您是恶棍、色鬼、撒谎专家、鸡奸犯、江湖艺人,如此等等”。就这么办,这么干脆。在哲学和政治上,我赞成任何理论,只要它否定人类清白,并赞成一切把人当成罪犯的做法。亲爱的,不妨把我看成主张奴役的开明人士。

其实,没有奴役就没有最终解决办法。我很快悟到此点。从前我口口声声提倡“自由”。我把自由延伸到早餐点心上,整天把“自由”放在手上把玩,我向人间吐出一股浸满“自由”的清新气息。谁跟我顶嘴,我就把这神圣的字眼抛去,利用它为自己的欲望和权势效劳。我在床上默诵这字眼,对着熟睡的情妇念念有词,又利用这词甩掉她们。我悄悄诵读这本经……唉,我太激动,有失分寸。毕竟有时我也把“自由”拿来做比较高尚的用途,甚至(请看我多天真!)捍卫过它两三次,当然谈不到为之献身,不过到底也冒了些风险。请原谅这莽撞之举,我实在是糊里糊涂地行事。那时不知“自由”并非奖赏,更不是上香槟酒的授勋仪式。也不是礼物,不是香甜可口的食品盒,可以用来解馋的。哼,都不是!正相反,是一种苦役,是长跑运动,孤独无助,令人疲惫。没有香槟酒,没有朋辈举杯庆贺,同时充满爱戴之情地瞅着您。您在寂寞的大厅里孤孤单单,在被告席上孤立无援,面对的是法官。您得单独拿主意,为自己或为审判别人。在一切自由的末尾是判决,就因为这,“自由”沉甸甸,不堪重荷!尤其因为您在发烧,我遭灾遭难,或不爱任何人。

哦,亲爱的,孤独者不信神明也不受主人摆布,真是度日如年呢。上帝不时兴了,得为自己造一个主子。“上帝”这词已无意义,最好不要叫任何人不高兴。喏,咱们的道学家那么郑重其事,个个爱邻人和世上万物。总之,他们同基督教徒毫无差别,除了不上教堂。……对啦,有个人的自尊问题。他们不愿闹出丑闻来,他们自珍自爱。我就认识一位无神论小说家却每晚祷告。但这与事无妨:他在作品中对上帝可是宽大为怀!不知谁说过:这无异于鞭挞!我向一位自由思想的斗士说了实话,他不含恶意地将两臂高举,叹道:“这不是新闻,他们全都这样!”据称:咱们有八成作家,假如可以不署名,定会描写并敬重上帝。但由于他们互爱,故而署名;又由于相恨,故而谁也不敬重。但由于他们终究要判断,于是以提倡道德来弥补。总之,他们是讲道德的魔鬼崇拜者。真是奇特的时代!无怪乎当代思想混乱不堪:我有一位老友,当模范丈夫时是无神论者;与人通奸后却信起教来!

哼,一帮小滑头、丑角儿、伪君子!做得却令人感动!不用怀疑,他们个个如此,犯下弥天大罪也如此。不论是无神论、假虔诚,还是莫斯科人或波士顿人,祖祖辈辈全信基督教。但正因为没有“父道”了,就无章可循啦。人们自由了,所以得靠自己;可他们又特别不愿享受这自由,不愿被判决,于是就请人家惩罚他们,还发明了苛刻的章程。他们急急忙忙堆起火刑柴堆,用来取代教堂。照我说,都是萨伏纳罗拉式的人物。不过他们只相信罪过,从不信宽恕。他们想得到宽恕,这不在话下。宽恕,他们要的就是它。要得到它、被释放、自由自在,还有别的什么。因为他们也颇为多情,还要操办婚礼,须是美女壮汉,外加乐队伴奏。我不自作多情,所向往者无非身心俱备的全面之爱,日日夜夜搂在一起,享尽欢乐,斗志旺盛,连续五载,虽死亦甘,哈哈!

于是,既然未办婚礼,又没有不停地做爱,就只好狠心同权力皮鞭联姻了。要旨是删繁就简,按小儿的法子行事:一举一动无不预作安排,好人坏人一目了然……欲如此不必非是基督信徒,尽管我乐见此等信徒。不过走在巴黎的各座大桥上,吾省吾身:深知亦视“自由”为畏途。“主子万岁!”且莫论何等主子,总可行天意了。“圣父下凡……哦,我辈的带路人,亦庄亦谐的首领,可敬可爱的严师兼慈父……”总之,如各位目睹亲见:要旨在于放弃自由,并在自律自责之中臣服,紧跟精明能干有胜于己者。我辈尽为罪人之日,亦即民主到来之时。亲爱的老友,死是孤独之举,须先作些防备。死亡是孤独的,奴役却是集体的。人家也有利可图,且与我等平起平坐,此系要旨。最后是欢聚一堂,但得低头下跪。

这样,群居终日不是也很好么。我像群体,因此群体也应该像我。威胁、侮辱、警察监视乃是此种想象的标志。我遭人蔑视,常被追捕,横遭压制,这才显出英雄本色,符合我的天性。亲爱的,因是之故,在郑重其事欢呼自由之后,我悄然定夺将它立刻转交任意一人。我尽己所能在那“墨西哥城”教堂里传播宗教,恭请良民臣服,不惜争取奴役赋予的种种舒适,甚至将奴役说成真正的自由。

不过我也不傻,深知奴隶制度并非指日可待。它将是明日之福祉,如此而已。此前我须安于现状,并求得至少是权宜的解决方案。于是我当另行设法,把受审扩及众人,以缓自身压力。办法很快寻到。劳驾,请开窗,屋里实在太热。别开得太大,我也怕冷。我的想法简单有效。怎样把众人统统拉下水,好让我独自享用阳光、晒干贱躯?我是否应登上讲座,如一般伟哉壮哉的同代人,痛贬全人类?这太危险!某日某夜,讪笑或将不期而至。您判决他人,终会尝到反弹的滋味,深受其苦。试问如何是好?我发现,在主子及皮鞭尚未到来之时,我辈实应如哥白尼那样,利用反推理取胜。既然不能谴责他人而不即刻自审,那就应该痛骂自己,以确保有权审判他人。既然一切法官最终都将成为忏悔者,莫如逆向行驶,先以忏悔为职业,最终当上法官。听明白了吗?好。欲知详情,还得将在下怎样作业细细道来。

我先关掉律师事务所,告别巴黎,踏上旅途。我寻求以别名在他处落脚,该地应不乏机遇。这种地方比比皆是。但巧合、方便、天意将我捉弄,以及受苦受难之必然,皆促使我属意于某一水乡雾都,处处有水道,步步难走动,而万国游客却络绎不绝之地。我将事务所定址于水手住区的一处酒吧。港口的客人花样繁多。穷人不去豪华街区,但上等人毕生至少有一次(如君所见)落入声名狼藉的泥沼。我尤其瞩目于资产者,即迷途的资产者;缠上此类人物,我的功效倍增。我以高超的技艺,从他们身上发掘出微言大义。

我在“墨西哥城”服务社会已颇有时日。如您所亲睹,首先是尽其所能,常做公开忏悔。我劈头盖脸骂得自己一无是处。这不难做到,我目下颇能追忆往事。不过请留意,我不以污言秽语自辱,也从不捶胸顿足。决不如此。我随机应变,轻车熟路,讲究分寸,不乏点缀,视听众而调整,诱其自行发挥。我将自身经历与他人过失穿插叙说。我取彼此相似之处,共同经历的磨难,人人皆有的短处,以及时兴的风尚、炙手可热的明星,总之是敝人与他人共有的种种弊端。如此炮制,便得一画像,人人有份,却并非一人。可谓是狂欢节的某一面具,既忠于生活,又高度概括。于是人人感叹:“啊,似曾相识呀!”画像既成,我就如那夜所为,当众出示,不胜凄凉地宣告:“真抱歉,这就是我自己!”起诉程序已告完成。不过我所出示的肖像,也是同类的镜子。

我浑身上下沾满烟灰,一边缓缓揪住自己的头发,一边用手指抓自己的脸颊,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我屹立于全人类之前,概述我的种种丑事,兼顾施奇效于他人,宣称:“在下乃人间渣滓。”就在此时,又悄然将演说词中的“我”偷换成“我辈”。及至变成“这就是我辈自身”,也就大功告成:我就可以揭示他人的真面目了。我跟他们不相上下,这自不待说。咱们熬在一锅粥里嘛。但我有一项优势,就是心知肚明,于是有了明言细说之权。您想必看到我处于有利地位。我越是自责,就越有权审判各位。更有甚者,我挑战各位自审,那就减轻我的负担。嘿,亲爱的,咱们是些古怪可怜的人物,只要稍稍回顾生平,就不免对自己见怪,甚至生气。不妨一试。我一定洗耳恭听您的忏悔,并且伴以深情厚谊。

别笑!不错,您是一位苛刻的客户,我一眼就看出。但您会走到这一步,难免呢。其他大多数人自作多情而不甚有头脑,无须多时就可令之晕头转向。有头脑的得费时费工,只需向他们透彻说明这方法。他们不会忘记,只是要思考思考。或迟或早,一半做戏一半无奈,他们总会就范。您呢,不但有头脑,而且似乎很老练。不过得承认,您觉得自己不如五天前那么自满自得了吧?我现在等您来信,然后再次造访。您必再来!您会发现我依然如故。我不必有甚变动,因为找到了贴切的福祉!我把两面性接受下来,毫无怨言。我恰恰立足于此,在其中找到毕生追求的乐趣。其实我对您说要旨在于避免审判,此言有误。要旨在于自己做到为所欲为,否则就不时宣扬自己如何卑劣,我又重新恣意妄为了,这回面无笑容。我不曾脱胎换骨,依旧自珍自爱并且利用他人。不过坦白我的过错使我可以重新做人,心情也较轻松;我还可以获得双重享受,一享本人的天性,二享甜蜜的忏悔。

我找到出路后,便尽情做一切事情:尽情玩女人、尽情自鸣得意、尽情厌倦、尽情埋怨,甚至美滋滋地让体温高升。我终于凌驾一切,而且永远不变。我又发现一处顶峰,唯我得以攀登;既凌绝顶,谁不听候我审判?然而不时夜色极佳,听得遥遥传来的笑声,心中复又起疑。但当即以病弱之躯,痛责世上万物和造物者,于是心安理得,士气重振。

因此我在“墨西哥城”恭候光临,要等多久都行。不过请掀掉这层毯子,我要舒口气。您必来无疑,是不是?我将表演技术的种种细节,对您实有偏爱。您将亲见我通宵达旦斥责他们卑劣无耻。今晚我将故技重演。我不得不为之,也决不错过机会,定要看到其中有人醺然倒地、捶胸顿足。亲爱的,到这份儿上我就伟大起来,愈发伟大,呼吸也分外酣畅。我登上高山,极目远眺,一马平川,自以为是天父上帝,这又多么令人心旷神怡!还可以将道德败坏、生活放荡的评定书广为分发!我在卑躬屈膝的众天使簇拥下正襟危坐,那宝座设在荷兰天国之极顶;我定睛凝望参加最后审判的芸芸众生腾云驾雾,或若芙蓉之出水!他们徐徐飘升,第一名已临近终点。他怅然若失,以手掩面,显出常人境遇的悲怆,以及宿命感的凄惶。而我却油然而生垂怜之情,但绝不宽恕;我惠予谅解,但拒绝原宥。尤堪振奋的是,嗨,我终于体验到人人景仰的意趣!

正是,我躯壳摇动,试想怎能在此静卧?我得攀到您之上,我高超的思想在驱动。这几夜(更确切地说,是这凌晨时分),从天国堕落通常发生在清晨,我沿着水道循环往复。在青灰色天空中,羽毛织成的云雾渐渐稀薄,白鸽稍稍腾升;淡淡的昼光在屋顶下预示我创世中新的一日来临。在丹拉克大街上,第一列有轨电车顶着潮湿的晨雾,发出叮叮铃声,在这欧洲的西北端宣告生命复苏;于是在同一时刻,臣服我的亿万民众艰难地爬出被窝,口中饱含苦涩,匆匆走向毫无乐趣的工作岗位。这时,我的思想驰骋遨游,君临于欧洲大陆之上,整个大陆已在不知不觉中向我顶礼膜拜、山呼万岁,它将吞饮这正来临的苦艾酒般的一日,并因诽言谤语而沉醉不起。我觉得其乐无穷,请听我说:真是其乐无穷,君不可不信!此乐便是极乐之乐!哦,阳光、海滩、楸花盛开的大岛小岛,我那朝思暮想、不胜眷念的青春!

我又躺下了,请原谅。我担心自己过于激动:但并未落泪。人有时会迷失方向,会怀疑明显的事实,即使发现了如何幸福生活的秘诀。当然,我的解决方案并不是我的理想。但当你不喜欢自己的生活方式时,就应改换一下,别无他途,对吗?要充当另一种人,怎样才做得到?根本不可能。先得不是任何一种人,然后忘掉自身,充当某种人,至少得有这么一次。但如何进行?别过分责备我。我就像那天碰见的老乞丐,在一家咖啡馆的阳台上抓住我的手不放,喃喃地说:“先生,我不是坏人,实在是看不见亮光啊!”正是。咱们看不见亮光、看不见白日、看不见自我宽恕者神圣的清白无辜。

看啊,下雪啦!得出门看看!阿姆斯特丹在这洁白的夜色中沉睡,在积雪覆盖的小桥下,水渠宛若暗暗泛着白光的玉带,街上行人稀少、寂静无声,我的足音几不能辨,这象征着瞬息间的纯洁明净,明日却立即会变成泥泞一摊了。请看这大片大片的雪花,像蓬乱的头发在玻璃窗上扑打。这大约是成群的白鸽。这些可爱的小动物终于下决心回落地面,它们以厚实洁白的羽毛遮掩着屋顶和水面,向着家家户户的玻璃窗翻飞扑打。到处都是啊!但愿它们带来好消息。果真如此,嗯,那么所有的人,不仅是出类拔萃者,都将得救!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以您为例,从今晚起,将夜夜为我睡地板!总之是什么花样都会有!喏,您得承认,您也许会目瞪口呆:假如大车从天而降,专程接我登天呢?假如忽然飞雪化作大火呢?您一概不信?我也不信。不过总得出门看看。

得啦,得啦。我不轻举妄动,您放心!别太相信我的喜怒哀乐,也别相信我的胡说八道。那都有特定目的。现在该您对我谈谈自己了,我倒想知道,这番声情并茂的坦白,是否实现了原定目标之一?不错,我一直希望对话人是警局暗探,以盗窃《公正的法官》罪将我逮捕。若以其他罪名,谁也逮捕不了我。至于该案,那已构成犯罪,敝人所作所为,实属同犯;我窝藏赃物,并且随便出示。不妨将我逮捕,那将是良好的开端。也许有人操办未尽事宜,比如砍了我的头,那么我就不再怕死,算是得救。于是在万人大会上,您将悬起我那血淋淋的首级,让他们引以为戒,于是我成了典范,又高居于万众之首。事事都办到,我也在无形中完成假先知的使命,这假先知在荒漠上大声疾呼,还不肯走出那荒漠。

当然,您并非暗探,否则太轻而易举了。什么?哦,我料到的,您看。我对您偏爱自有用意。您在巴黎有律师的美差?我早知咱们是同行。咱们不是物以类聚吗?唠唠叨叨,无须听众,案例雷同,答案现成。那么,请讲讲那天晚上塞纳河边出了什么事,您又怎样从无送命之虞?有几句话,多年来在耳中回荡,现在借君之口道出:“哦,少女!请再度投水,好让我又有机会救你又救我!”再度!哼,何其轻率!亲爱的大师,万一人家当真,得照办啊。于是,扑通一声……河水冰凉!不过尽可放心!如今为时已晚。永远是为时已晚。天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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