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曼的地理疗法见效了,但要说治愈我头部的问题,我觉得佛罗里达那事儿只能算是巧合。我去过那儿,这是真的,但我从没有在那里真的生活过。没有,卡曼的地理疗法有成效是因为杜马岛,以及,浓粉屋。对我来说,那些地方自成一界。

十一月十日,我满怀希望地离开圣保罗,但也不存切实的期待。康复中心女王卡迪·格林来给我送行。她吻了我的嘴,使劲拥抱我,轻轻念叨着“埃迪啊,祝你的梦想都能成真。”

“谢谢你,卡迪。”其实,在我牢记不忘的梦里,是真人大小的制怒娃娃瑞芭坐在我和帕姆共度多年的家中,在月光下的起居室里。那个梦不必成真。

“你到了迪斯尼乐园要记得给我寄照片。我巴不得早点再见到你呢。”

“我会寄的。”说是这么说,可我从头到尾也没去迪斯尼乐园。海洋世界,博世公园,代顿赛车场,一概没去过。

飞离圣保罗,坐在利尔555喷气机上(功成名就再退休总算有点优势),窗外是华氏二十四度的北部隆冬,第一场雪花刚刚飞下。等我在萨拉索塔降落时,一下子变成八十五度的艳阳天。虽然只需走过停机坪,我还是得借助红色拐杖才能撑到私人飞机航站楼,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屁股在说,“多谢帮手!”

回顾那个时刻,我顿时百感交集:爱,渴望,恐怖,惊惧,遗憾,还有深层的甜蜜,那只有曾经濒临死亡的人才会懂。我想亚当和夏娃一定深有同感。当他们赤足裸体走向我们如今所处的子弹和炮火齐飞、卫星电视铺天盖地的压抑万分的政治世界时,再回首伊甸园,难道不会如此感慨吗?回首炽剑在握的天使护卫的天国,如今大门已闭合,难道不感叹吗?我相信,他们必会奢望再看一眼那碧草连天的世界,他们已然失去的世界里有甘洌的泉水和慈悲的动物。当然,还有蛇。

一连串迷人的岛屿分布在佛罗里达西海岸,美如银色手链。如果你套上七里格之靴,筑能从高船岛一步迈上利多岛,从利多岛迈上午休岛,从午休岛迈上凯西岛。下一步就会把你带上杜马岛,长九英里,最宽处不过半英里,位于凯西岛和东彼得岛之间。大部分岛域都无人居住,野生榕树、棕榈和驳骨松毫无章法地繁盛生长,伴着一湾高高低低、沙丘篷乱的海滩,沿着海岸线蜿蜒延伸。一丛丛齐腰高的海滨燕麦草护卫着沙滩。“海滨草是天然的,”怀尔曼曾经对我说,“但别的那些狗屎玩意儿没水灌溉就没法活。”在杜马岛住的大部分时间里,除了怀尔曼便不再有别的人;只有教父的新娘,和我。

珊迪·史密斯是我在圣保罗的房地产经纪人。我请她帮我找一个清净地儿,但生活设施要尽量齐全。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用了“离群索居”、“偏僻”等词汇,但很有可能。思忖着卡曼的建议,我对珊迪说,我想租上一整年,价饯不是问题,别宰得我血淋淋脱层皮就行。就算我已抑郁至此、还或多或少能说疼痛不止,我还是不情愿让别人占便宜。珊迪把我的要求输入电脑,然后,浓粉屋便冒出来了。真是求到了上签。

但我并不是真的相信这事儿能成。因为,即便是我最早画的那些画都似乎……该怎么说呢……别有隐言。

有某种潜台词。

我坐着租的车上岛那天(由杰克·坎托里驾驶,这小伙子是珊迪通过萨拉索塔人力资源中心帮我雇到的),对杜马岛的历史一无所知。只知道,从凯西岛去那里可以走一条可开闭的吊桥,位于单独海损赔债海域内。一过这座桥,我就注意到岛的北角植被呈野生状态,全都长得茂密旺盛。倒还算一片风景(在佛罗里达,风景,意味着棕榈和草地几乎从不间断地接受灌溉)。我能看到六七栋房子沿着海岸线零星散布,一路通向南端,最后那栋大屋俨然拥有占地广阔的优雅庄园。

下了吊桥,开上杜马岛还不到一块足球场的长度时,我就看到一栋粉色房屋悬在海湾上。

“就是那栋吗?”我问,心想,老天保佑就是它吧,我就想要这栋。“是吧,嗯?”

“我不知道,弗里曼特先生。”杰克答,“萨拉索塔我熟,可我这是第一次来杜马。从没什么理由到这儿来。”他在信箱前停下车,信箱上用大大的红字标出“13”字样。他瞥一眼搁在我们座位当中的文件夹。“就是这儿,没错。鲑鱼角,十三号。但愿您不是很迷信。”

我摇摇头,仍然盯着信箱看。我不担心镜子破裂或黑猫穿过之类的邪门说法,但我非常相信……好吧,可能还算不上一见钟情,瑞德和斯嘉丽,那太浪漫了,但要说第一眼直觉?显然是信的。第一次在四人约会(她是另一个家伙的伴儿)上看到帕姆时就是这感觉。我第一眼看到“浓粉屋”时也是。

这栋屋的地基打在最高潮位线的上面,整个儿建筑向外突出。车道旁,有一块“不得越此界限”的标牌歪歪斜斜地钉在灰色的老木棍上,但我猜那不是给我看的。“你签好租约,就能有一年的使用权,”珊迪对我说过,“就算房子卖了,屋主也不能赶你走,直到你的租期已满才行。”

杰克慢慢地驶向后门……门脸悬在墨西哥湾上方,只有这么一扇门。“我真是没想到,他们竟然允许有人在这么偏的位置造房子,”他说,“大概在旧时代,他们做事的方式和现在不一样吧。”对他来说,旧时代恐怕是说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是您的车。但愿车子还好用。”

那辆车停在门廊右侧的方地上,门廊上有裂缝,车子像是半大不小的美国租车行里司空见惯的货色。费佛钮太太撞死甘道夫那天后我就没再开过车,所以几乎看也没看那辆车。我对租下的粉红色庞然大物的兴趣更浓。“难道没有法令规定不能挨着墨西哥湾造房子吗?”

“现在当然有,但这地方初建的时候就没有。站在现实立场说,这和海滩侵蚀有关。我怀疑,这房子初建时还不至于这么外突。”

毫无疑问,他说得对。我自己也能看出来,至少有六英尺长的桩基支撑在带纱门的门廊下,那就是所谓的“佛罗里达式房间”。除非这些桩基陷入下面的岩床深达六十英尺,否则这地方将会最终坠入墨西哥湾。那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我想着这事时,杰克·坎托里也正在说呢。然后他咧嘴一笑,“不过呢,别担心;我敢肯定你会发现很多预警信号,你会听到它的呻吟。”

“像《厄舍古屋》里那样吗?”我说。

他更乐了。“但也许还能撑个五年吧。否则它早被判处死刑了。”

“别那么肯定。”我说。杰克已把车掉头,开到车道门口,以便搬卸行李。没太多东西,只有三个行李箱,一个衣物袋,装有手提电脑的铁箱子,还有个帆布背包,里面装着些简单的绘画用品——大多是速写本和彩色铅笔。告别上辈子,我得轻装上阵。我猜想,新生活中最需要的莫过于我的支票簿和美国运通卡。

“你这话怎么说?”他问。

“能在这儿造得起房子的人恐怕也能搞定BC检查员。”

“BC是什么?”

有那么—会儿,我没法回答他。我能看到自己说的内容:白衬衫、打领带的男人,头上戴着黄色塑料安全帽,手里抱着硬夹写字板。我甚至都能看到他们衬衫胸袋里的钢笔,还有附带的防墨漏塑胶套。魔鬼都在细节里,不是吗?但我想不起来BC是什么名词的缩写,尽管那曾时常挂在我嘴边,就像我自己的名字。忽然之间我就暴怒起来。忽然之间,这似乎足以让我把左手握成拳头、侧手挥向坐在我身边的年轻人那毫无防备的喉结,仿佛那才是这世界上最理所应当的事情。几乎难以违抗,是因为他的提问才令我放下屠刀。

“弗里曼特先生?”

“稍等。”我说,心里想的是:我办得到。

就在暴躁难耐的思绪里,我突然想起唐·菲尔德,至少有一半我九十年代(好像是吧)建造的房屋都是他检验的。也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坐得像颗钉子般笔直,拳头紧握,搁在膝头。我明白了,为什么那孩子的语调有点担忧。我活像突发急性胃炎的病人,或是心脏病要发了。

“抱歉。”我说,“我出过一次车祸。撞坏了脑袋。有时候我的脑筋磕磕绊绊的。”

“别去想那茬儿了。”杰克说,“不是什么大事。”

“BC是建筑物法规检验员的简称。简单说,那些人能判定你的建筑物会不会倒。”

“你是说贿赂吗?”我的年轻新朋友看起来愁眉不展了。“唔,我肯定会有贿赂,尤其是在这儿。金钱万能。”

“你也别太愤世嫉俗了。有时候,那就等于交朋友,你的建筑商、承包人、建筑物法规检验员,甚至还有你那些OSHA的伙计们……他们经常在同一家酒吧喝几杯,也都上同一所学校。”我大笑起来,“在某些情况下,还是劳改学校呢。”

杰克则说,“侵蚀加速时,他们宣布凯西岛北头的两栋屋要终止使用。其中有一栋楼真的掉进海里去了。”

“好吧,正如你所说,我大概会听到这房子呻吟,但眼下看来还算安全。我们把行李搬进去吧。”

我打开车门,下车,伤臀直时我又走不稳了。要不是我及时撑住拐杖,准得五体投地趴在浓粉屋的石阶脚下行个见面礼。

“我来搬行李吧。”杰克说,“您最好进去坐一会儿,弗里曼特先生。喝杯冷饮也不会碍事的。你看起来真的很疲乏。”

我岂止是疲乏啊,长途旅行把我累坏了。等我把自己安顿在起居室的扶手椅里(如同往常,靠左侧倾斜,把右腿尽量伸直),我愿意对自己说实话:我已经精疲力竭了。

但不想家,起码眼下还没想。杰克来来回回好几趟,把我的包和袋子放进两间卧室中较大的那间,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较小的那间的书桌上,这期间,我的视线没离开过起居室的西墙,—整排玻璃墙。以及后面的佛罗里达屋,以及再后面的墨西哥湾。在那个炎热的十一月下午,那真像一个浩瀚的蓝色星球,平平地向外延展,即使玻璃滑窗墙还关着,我已能听到那个星球温和、平缓的叹息声。我心想,它没有回忆。这想法有点怪,却也怪得令人乐观。说到回忆——还有愤怒——我依然有问题要解决。

杰克从客房走回来,坐在沙发扶手上——我想,确切地说该是靠在那里,毕竟那是个想离开这里的年轻人。“日用品基本上都齐全了,”他说,“还有速食沙拉,汉堡,还有一袋真空包装的鸡,即开即食的那种——我们管那个叫太空鸡。但愿你听了别奇怪。”

“挺好的。”

“低脂牛奶——”

“也挺好。”

“——和人造奶油。下次我可以给你带点真正的天然奶油,如果你想要的话。”

“你想把我仅剩的那条动脉也堵上吗?”

他哈哈大笑。“还有个小食品柜,里面全都是罐头垃……食品。有线电视接好了,电脑网线也好了——我给你装了个无线的,多花了一点钱,但那才叫酷——如果你想要卫星电视,我也可以帮你装。”

我摇摇头,他是个好小伙,但我只想聆听海湾和我轻声蜜语,用一些不需花费一分钟才能想起来的词儿。我也想聆听这栋屋,看它是不是也有话要说。我觉得,它应该有。

“钥匙都在厨房流理台的信封里装着——车钥匙也在——还有一张电话号码单吸在冰箱门上,你大概会用得上。我在萨拉索塔的佛罗里达州立大学上学,除了周一,每天都有课,但我一直带着手机,每周二和周五的下午五点我会过来,除非我们另有安排。这样行吗?”

“好。”我探入口袋,拿出我的零钱夹。“我想给你些额外奖金。你干得很棒。”

他挥挥手,说:“别啦。这活儿很不赖,弗里曼特先生。报酬高,时间少。再拿你的小费我会觉得自个儿是贪得无厌的癞皮狗。”

这话把我逗乐了,便把钱塞回口袋。“那好吧。”

“您大概要睡个午觉吧。”他说着,站起来。

“大概会吧。”别人把我当老爷爷对待,这感觉真古怪,但我想最好还是习惯起来。“凯西岛北头的另一栋房子怎样了?”

“嗯?”

“你说有一栋掉进海里了。那另一栋呢?”

“据我所知,还在那儿呢。不过,要是来一场查理飓风暴雨什么的席卷海角北头,那准保是蚀本买卖:什么都留不住。”他向我走来,伸出手,“不管怎么说吧,弗里曼特先生,欢迎您来佛罗里达。我希望这儿的一切都能热情款待你。”

我和他握手,“谢谢你……”我犹豫了一下,或许他不会注意到这么短暂的停顿,我的愤怒没有跑出来。无论如何,没有对他发火。“谢谢你做的一切。”

“没事儿。”他走出去时给了我一个疑惑的表情,最不易觉察到的那一点点疑虑,那就是说,他注意到了。或许他留神了,对我。我不介意,

我到底是一个人了。当他发动汽车往外开时,我听着贝壳和沙砾在车胎下碾压而过,听着引擎声渐渐消失。越来越轻,几乎听不见,完全消失了。现在,只有温和平缓的海湾的叹息声。还有我的心跳,柔和而低沉。没有钟表,没有铃声,大钟小铃都没有,甚至没有滴答滴答。我深深地呼吸,嗅着常年不用、但每周或每两周定期通风的房子里特有的砖味和微微的湿气。我觉得还能闻到海盐和亚热带芳草的气息,但我还没想出它们的名字。

我几乎一直在听海浪的长叹,酷似某种沉睡中的巨大生物在缓缓呼吸,也一直透过竖在海面前的玻璃墙向外望。因为浓粉屋很高,扶手椅又放在起居室的深处,在我的座位上一点儿也看不到沙滩,倒是有可能看到某条巨大的油轮,从委内瑞拉一路油腻腻地往加尔威斯顿而去。一层薄暮悄悄浮上天穹,水面上的粼粼波光便弱了几分。左边,有三棵棕榈树高耸,剪影衬着天空,阔叶轻微摆动,沙沙有声:那是我车祸后最初素描的主题。不太像明尼苏达,素爱的,汤姆·赖利这样说过。

看着它们,令我又想画了——酷似强烈的饥饿,但又不是在肚腹里发生的,让我心痒痒的。而且,很怪的是,似乎也让残肢痒起来。“现在不行,”我说,“过会儿。我累得不行啦。”

我试了一次,不行,再试一次,这才把自己从扶手椅里撑起来,我很高兴那个小伙子此时已不在这里,看不到我第一次愚笨地跌回椅子,也听不到我恼怒时孩子气的叫嚷(“婊子养的!”)。站起来后,身子又在僵硬的腰胯上摇晃了片刻,为自己累到何等程度而大吃—惊。通常,“累得不行了”只是你们的口头语,但那时候可是对我的逼真描绘。

我可不想到这儿的第一天就摔得四仰八叉,所以拖着小步慢慢地走入主卧室。床很大,我别无所愿,只想走过去,坐上去,一屁股把愚蠢的纯装饰用靠枕扫到地板上去,(其中之—貌似绘有两只腾跃而起的可卡犬,以及让人吓一跳的大标语:狗才是尽心尽力的好人,有可能!)然后躺下来,睡上两小时,也许三小时。但我还是先停在床脚的长椅前——仍然是谨慎的慢动作,明白自己累到这个分儿上,腿脚稍有磕绊就会把自己放倒。小伙子把我三个行李箱里的两个都码在这里。我想要的,当然,是下面的箱子。毫不犹豫地把上面那个推下去,我拉开了前袋拉链。

蓝色的玻璃眼球吐露着永不满足、大惊小怪的神情:哎呀呀,你个恶心的死男人!我一直在这儿呢!毫无生气的橘红色头发从发孔里四散开来。瑞芭,制怒娃娃,一身篮裙,黑色的玛莉珍妮淑女鞋。

我把她夹在断肢和胸侧,躺到了床上。在装饰靠枕里扒拉出足够我躺的空间后(最想把腾跃的可卡扔到地板上),我让她也躺在我身边。

“我把他的名字忘了,”我说。“我记得一路上是怎么到这儿的,可是忘记他的名字了。”瑞芭仰面瞪着天花板,吊扇叶片静止着,一动不动。我忘了开风扇。瑞芭不在乎我新认识的兼职伙计叫艾可、麦克或是安迪·万·史莱克。对她来说都一样,她只是一团碎布,塞在一个粉色小身体里,说不定是一些不快乐的童工在柬埔寨或该死的乌拉圭做的。

“怎么了?”我问她。尽管累得不行了,我仍能感觉到老一套惊惶失意表演又各就各位了。令人消沉的愤怒,老样子。害怕这种情绪会陪我到生命的终结。或许,比那更糟!是啊,是有可能!那会把我带回康复中心,那披着鲜艳外套的地狱中心。

瑞芭没有回答,没骨头的小婊子。

“我办得到,”我说,尽管我自己都不信。但我在想:杰瑞,不对。是杰夫,接着又是:你是在想杰瑞·杰夫·沃克吧,混蛋。是杰森?杰拉尔德?伟大的约沙王?

意识开始涣散。哪怕愤怒和惊慌仍在,却渐渐向睡意屈服。调整频道,定位在海湾柔和起伏的呼吸中。

我办得到,我心想。你得从旁迂回,就像想起BC的意思那样。

我想到小伙子说他们宣布凯西岛北头的两栋屋要终止使用,话里似乎还有别的意思。我的残肢痒死了,疯了的混蛋断木桩子。假装那是别的宇宙里别人的断臂吧,我还得追查那个名字的蛛丝马迹呢,破线头,断骨头,所有的关联都……

——漂游而去——

要是来一场查理飓风暴雨什么的席卷海角北头——

啊,记起来了!

查理是飓风,飓风来袭时,我瞥了一眼电视里的天气报道,和美国其他地区一样,他们的飓风小子是……

我捡起瑞芭,半梦半醒间,她似乎长了至少二十磅体重。“飓风小子叫吉米·坎托里。我的小帮手叫杰克·坎托里。案子他妈的了结了。”我的手重重落下,再次把她放倒,闭上了眼睛。我大概又听了十秒或十五秒海湾的微息,然后就睡着了。

一直睡到太阳下山。那是我八个月里睡的最沉最香的—个觉。

在飞机上我只吃了几口零食,可想而知,醒来后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平时该做二十五次屈腿松胯动作,可我只做了十二次,匆忙去了趟洗手间,然后就跌跌撞撞地赶去厨房,身子靠着拐杖,但考虑到我这场午觉睡得够久,吃在手里的力比我预想得要轻些。我打算给自己做一个三明治,或是两个。本想找到切片腊肠,但冰箱里只有午餐肉,那也不赖。吃完三明治,我要给伊瑟打电话,报个平安。你还能指望她给每一个尚且关心埃德加·弗里曼特死活的人发个电邮呢。然后我要服下今晚的止痛药,再四处看看我的新居。整个二层楼都等着我去呢。

我的计划没有顾及到的变量因素是西面风景的变化。

太阳下山了,但仍有一条明亮的橘色光带浮在海平线上,只在一处因某艘大船的剪影而断了一下。那个剪影活像是一年级学生的画作。缆绳自船首拉到我猜该是无线电塔的高处,绳上的灯光便形成了三角形。灯光照耀之处,夕阳的橘红淡化成麦克斯菲尔德·帕里斯画里的蓝绿色,哪怕我从未亲眼见过他的画作……但我分明体会到一种幻觉记忆,似曾相识,仿佛在我的梦里见过。也许,我们在梦里都会见到这样的蓝天,但即便拥有世间所有的颜色,我们却从来不能在清醒的意志下企图再现那种美。

高高的天空里,在那越来越深邃的黑色中,第一群星星出现了。

我不再感到饿,也不想给伊瑟打电话了。我只想把所见的一切画下来。我知道自己无法捕捉所有美景,但我不在乎——那也是美的一部分。我一丁点儿也不在乎。

我的新雇员(他的名字一下子又成了空白,我就去想天气报道,然后就想到了杰克,案子又他妈的结了)把装绘画用品的帆布背包搁在次卧室了。我带着那只包走到佛罗里达屋,一边笨拙地抱着包,一边还想拄拐杖。一丝俏皮的微风吹动了我的发梢,就在同一时刻、同—个世界里,此处有微风轻扬,圣保罗却是大雪飘飞,我似乎觉得这想法很荒诞——简直是科幻。

我把背包放在又长、又粗糙的木桌上,心想,得去取盏灯来,然后又否决了这主意。我要画,画到看不见、也画不成才作罢,今晚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依然难看又别扭地坐定后,我打开包,取出画本。封面上写着:手艺人。根据我现有的水准,那种封号就像个笑话。我又探到包袋深处,取出了—盒彩色铅笔。

我画得很快,勾勒,上色,几乎看也不看自己正在画什么。从一条武断的地平面上开始着色,从一边到另一边,用我的维纳斯黄色笔狂野随性地连笔涂抹,时不时窜进船身里(我猜想,这会是世间第一艘罹患黄疽症的油轮),我也不去管它,等我把夕阳光带画得差不多深了——现在光线瞬息万变,飞速暗沉下去——我又抓过橘色笔,打上些阴影,再涂深些。紧接着我回到船上,没有多想便在纸上画了一组有棱有角的黑色线条。那就是我所见的。

画完的时候,差不多完全黑了。

左边的三棵棕榈哗啦哗啦响。

墨西哥湾在我身下看不见的地方悠叹——潮汐又回来了,现在听来并不太远,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一天,可还有一堆事情要干似的。

头顶上,现在有成千上万颗明星,就在我举目观望的同时,还有更多的星星冒出来。

一直就在这里,我心想,也忆起梅琳达在广播里听到一首非常喜欢的歌曲时常说的:第一声Hello,我就是你的了。在我简笔草就的油轮下,我用小字体潦草地写上“Hello”。在我的记忆里(现在我的记忆力好多啦),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一幅画命名。既然名字都取好了,这就是一幅好画,不是吗?尽管损毁随之而来,我依然认为那是绝佳的名字,给—个使出浑身解数只为不再悲哀、只为记住快乐是何感觉的人画的画。

完成了。我把铅笔放下,就在那时,浓粉屋第一次对我说话。它的声音比海湾的呼吸还要温柔,但我一样听得清清楚楚。

我一直在等你,它说。

那一年,是我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的一年。有时候,别的声音也会回答我的提问,但那天晚上只有我,我和我自己。

“休斯敦休斯敦,我是弗里曼特,休斯敦收到?”脑袋伸进冰箱。心想:基督老爷啊,要是这只算日常用品,我实在不想知道要是那孩子决定隆重登场会是什么场面——我坐等第三次世界大战都没问题啦。

“哈,收到,弗里曼特,我们听到你了。”

“哈,休斯敦,我们有腊肠,腊肠有的是,你听到了吗?”

“收到,弗里曼特,我们听得一清二楚。你那边的美乃滋状况如何?”

我们的美乃滋也有的是。我用白面包做了两个腊肠三明治——我长大的那地儿,大人让孩子们从小就相信美乃滋、腊肠和白面包是上帝的食物——站在流理台边就吃完了。又在食品柜里找到了一堆“桌语派”,苹果味和蓝莓味的都有。我开始琢磨要不要更改我的遗嘱,把杰克·坎托里也列进去。

几乎一路走一路掉渣儿的,我蹭回了起居室,打开所有的灯,看“Hello”。画得并不太好,但很有意思。快手涂抹出的晚霞有一种沉郁闷烧如炉火般的感觉,那很令人吃惊。船也不是我看到的那条船,但我的船像幽冥鬼怪,倒也挺有趣。就像稻草人一样粗枝大叶,加上黄色和橘色的交叠,也令它更像幽灵船,仿佛有一道特殊的夕阳穿透了它。

我把这张画贴在了电视机上,挡住“房主温馨提示:请您和宾客不要在屋内抽烟”的标识。我又多看了片刻,琢磨着得在前景画点什么——一叶扁舟,或许,只是为了增强空间感,让遥远的大船有点透视感——但我不想再画了。况且,加上什么新东西可能会毁掉现有的少少的魅力。于是,我转而去打电话,要是电话不通我就用自己的手机和伊瑟说几句,没想到杰克也把电话连通了。

我想,十有八九是答录机吧——大学女生可忙着呢——可电话铃才响了一下,她就接起来了。“爸爸?”声音吓了我一跳,一开始我都说不出话来,她又问,“爸?”

“是我,”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回电显示是941区号。杜马岛所在区域。我查过了。”

“现代科技啊,我跟不上趟儿罗。孩子,你好吗?”

“好。这问题该问你,你好吗?”

“我挺好的。实际上,比挺好还要好。”

“你雇的那家伙——”

“他都搞定啦。床铺好了,冰箱里满当当的。我到了这儿,一口气睡了五个小时的午觉。”

这时有了停顿,等她再开口时,听来却比先前更担心了。“你没有多吃那些止痛药吧,有没有?因为复方羟氢可待因理论上就像特洛伊木马。倒不是我跟你罗嗦,我知道你都了解。”

“没有多吃,我严格遵照医嘱,服用应有的剂量。事实上——”我打住了。

“什么,爸爸?什么?”现在,她听来差一点就要抢辆出租车再劫架飞机过来。

“我刚反应过来,五点钟该吃维柯丁……”我看了看表。“而且,八点该吃复方羟氢可待因。我惨了。”

“痛到什么程度?”

“吃几片泰诺就行,不怎么疼。至少到午夜没问题。”

“可能是气候转变的作用,”她说,“还有午觉。”

我不怀疑这两点有抑制疼痛的功效,但我觉得不止是因为这些。或许很疯狂,但我想到,画画也有用。事实上,我基本能确定。

我们聊了—会儿,觉察到她语音中的担忧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快乐。我猜得到,她一直在接受一个事实,父母双亲真的要分道扬镳了,这事儿不是说说而已,睡一觉醒来也不会烟消云散。但她答应帮我给帕姆打电话,还要给梅琳达发电邮,让她们知道我仍好端端地活在世上。

“你那儿没法发电邮吗,爸爸?”

可以,但今晚你就是我的电邮,小可爱。”

她大笑起来,吸一下鼻子,又接着笑。我想问她是不是哭了,但转而一想,大概还是不问为好。

“伊瑟?你该去忙你的事了,甜心。我洗个澡就去睡了。”

“好的,不过……”停顿,然后一吐为快,“我讨厌想你的时候要一路想到佛罗里达而且你还独自一人!你洗澡时说不定会跌倒!这样做不对!”

“甜心,我很好。真的。那个小伙卜——他叫……”飓风,我想,天气报道,“他叫吉米·坎托里。”还不对,进对了教堂坐错了位。“杰克。我是说,杰克。”

“不是一码事,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你想让我过去吗?”

“除非你想让你妈把咱俩都剥了皮痛打一顿,”我说,“我只想让你待在现在待的地方TCB删,亲爱的。我会和你保持联系的。”

“好吧,但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不许做傻事。”

“不做傻事。命令收到,休斯敦。”

“啊?”

“没事儿。”

“我还是想听你保证,爸爸。”

我仿佛突然看到了十一岁的伊瑟,真是可怕而无比怪诞的一瞬间,我看到伊瑟穿着女童子军制服,用莫妮卡·格尔斯坦惊骇的双眼看着我。还来不及闭上嘴,我就一口气说出来了:“我保证,对天发誓,以妈妈的名字。”

她咯咯笑起来,“从没听你这么说过。”

“关于我,你还有很多事儿不知道呢。我城府深着呢。”

“你说了算,”停顿,然后,“爱你。”

“我也爱你。”

我把电话轻轻放回机座,盯着它看了许久。

我没有去洗澡,反而走下沙滩,来到海边。当即发现拐杖在沙地里一无用处,事实上,反而是累赘,但我走到房屋拐角时,发现海水仅在十来步之遥。如果我慢慢走就会没事。海浪温和拍来,迎头浪花只有几英寸高。真是很难想象,这样的海水会掀起惊涛骇浪,乃至颇具破坏力的狂暴飓风。实际上,你根本不可能想到。日后,怀尔曼会告诉我,上帝总会因为我们无法想象的事情而惩罚我们。

那是他的金玉良言中较有深意的—句。

我掉头回屋,走了几步却停下来。月光不亮,却足以看清一层厚厚的贝壳——漂流的贝壳——就在外凸的佛罗里达屋下面。我明白了,涨潮时,我的新居几乎就像一艘船的前甲板。我记起杰克说过,如果墨西哥湾决定吞下这地方,我会先获得很多预警信号,我会听到它呻吟。他可能说对了……但回到工地,当巨大的机械倒车时,我也理应获得足够的预警啊。

我—瘸一拐地走到倚在外墙的拐杖那儿,然后在厚木地板上走了一小段路,回到门前。我本想淋浴,结果泡了一个澡,按照卡迪·格林教我的鞍马姿小心翼翼地爬进浴缸、再爬出来,在上一辈子里,我俩曾双双穿着浴袍,我拖着一条仿佛没被屠夫斩好的破肉腿。如今,屠场已成过去,我的身体正在奇迹般的运作。伤疤会留存一生,但即便疤痕也已渐渐消退,已经消退了。

擦干身体,刷完牙,我拄着拐杖走到主卧室,把大床里里外外拍打了一通,现在,可以抛弃装饰靠枕了。“休斯敦,”我说,“我们有床啦。”

“收到,弗里曼特,”我答,“你就快上床吧。”

当然,干吗不呀?睡了那样一场结实的午觉,我大概再也睡不着了,但躺一会儿也好。虽然历经了下水远征,我的腿依然感觉良好,但后背下方和脖颈各有一处郁结。我躺下来。没戏了,睡着是不可能了,但我还是关掉了台灯。只为了让眼睛休息。我要躺到后背和脖颈都舒服点,然后从箱子底挖出一本平装本小说来读。

就躺—会儿,然后……

我只想到这里,然后又沉睡去。没有梦。

午夜时分,我似乎又恢复了意识,右臂很痒,右手剌痛,不知身在何处,只知在我的下方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磨啊磨啊磨。一开始,我以为是机器,但那声音时高时低、时快时慢,不像是机器发出的。不知怎的,那感觉是活物发出的声音。接着,我想到了牙齿,但没什么东西有如此巨大的牙齿。至少,在我们这个世界里没有。

呼吸,我想到了,似乎是,但什么样的动物吸气时会发出如此巨大的碾磨声?还有,痒得快把我逼疯啦,上帝啊,从上臂到肘窝一直在痒。我去抓,伸出左手越过前胸,当然,没有肘窝,没有前臂,我什么也没抓到,只在挠床单。

想到这里,我彻底醒了,一下子坐起来。尽管屋里还很黑,却有充沛的星光从西向玻璃窗照进来,足以让我看到床脚,一只行李箱搁在长椅上。那让我幡然醒悟。我在杜马岛,佛罗里达西海岸——新婚人和将亡人的家。我所在的房子是我已认定的浓粉屋,而那碾磨的声音——

“是贝壳,”我喃喃自语,再次躺倒,“房子下面的贝壳。涨潮了。”

我打一开始就爱听那声音,当我醒来,在深黑夜色里听,当我不知身在何处、我是谁或哪些肢体还健在时也在听。那是我的。

第一声Hello,我就是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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