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树屋外头的铃铛突然叮当作响。我从午寐中惊醒,赶忙起身从木阳台上攀着树枝往上爬。从这里可以清楚眺望森林后方的状况。

难道是小偷?

一名身形矮小的男子,正将砍下来的细竹子从铁丝网的缝隙中往外拉。

这种竹子多用在弓矢上,所以又叫“矢竹”,以前的武门府邱里都有种植。它修长挺直的身姿颇受人欢迎,所以现在也常被种植在庭院里。

男子将砍下的几根细竹陆续拉出铁丝网外。看情形似乎是意犹未尽。

对方先破坏铁丝网,再用锯子锯下竹子,这番震动传达到绑在竹梢上的钓鱼绳,连带挂在树屋外的铃铛也跟着叮当响。由于去年有好几次林中的林木遭人盗伐,我才想出装铃铛的办法。

不过,那里和树屋还有段距离,所以对方听不到铃铛声。相对的,我也无法清楚辨识对方的五宫,但还是看得出对方穿着深蓝色夹克;而由他迟钝的身手可以推知是个老人。

我立刻爬下绳梯,跑向森林后方。

“可恶,给溜了!”

到了现场已不见男子踪影。

我翻过铁丝网,走到道路上。右边的转角处掉了几片竹叶。

当我跑到转角的地方时,发现停在森林围墙边的一辆黑色宾士车正在发动引擎。

看着车子驶离,“是开宾士车的小偷吗?”我脱口而出。

接着,心中升起一把无名怒火。若以损失金额来说,五、六根竹子的价钱算不了多少,可是,这人未经许可就擅自闯入、盗伐的行径,叫人无法原谅,何况还是开着高级轿车……

宾士车转进樱花树道,我在后面骑脚踏车追赶。

当然追不上。不过我记下部分的车牌号码——车子扬长而去时,最后的两个阿拉伯数字深深映入我眼帘。是辆车牌号码“xx33”的黑色宾士车。极有可能是附近一带的居民。我一边臆测一边用力脚蹬踏板。

骑到樱花树道上时,两旁的樱树已经结满累累花苞,眼看就要一一绽放。

就算骑得再快,都不可能追得上宾士车吧!这么一想,我索性放慢速度。

这阵子的天气怱冷怱热,听说今年樱花会迟开。但只要一想到又逢花开时节,还是让人感到既兴奋又期待。

去年四月,我在阿婆森林里的染井吉野樱下一人独酌。那是我辞去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工作、刚接下森林管理员职务的时候。

当时一点也不觉得寂寞。仿佛有什么新鲜事正等待我去发掘的雀跃心情,加上森林里的空气,让喝进喉里的美酒更添风味,堪比极品。

我回忆着这些往事,走下脚踏车…心情也从原先的追赶变成了漫步。

篱笆里,可仰见犹在枝头绽放的茶花,皓皓白白的木莲花,还有随风飘扬的柳树;转个弯,扑鼻而来的是凤仙花淡淡的清香。

走一段路后,眼前出现泉公园。

公园的池塘周围,约有十几名钓客正在抚竿垂钓。这池子以钓鲫鱼闻名,不过,小学时我经常在这里钓沙虾和罗汉鱼(鲤鱼科的淡水硬骨鱼,体细长,约八公分长。分布于日本各地。烧烤后,常做为鸟饵用)。和阿婆森林一样,这公园在都会里算是珍贵的大自然遗产,也是大楼林立的一隅,居然突兀的保留了这么一块异次元空间。

这时,左边传来划破水面的声响。是钓客们在甩竿。

我的视线停留在对面公园椅子上一名垂钓老人的身上。

身穿蓝色夹克的老人,手持绿色短竿,眼光凝视水面。说是绿色短竿,却不是那种涂漆的颜色,而是刚砍伐下来的青葱竹色。

不会吧?

我移动视线,发现道路旁停着一辆黑色宾士车。

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走向老人。

已经稀疏的白发,整个梳往后脑,瞧他的姿态,并不像一般的钓客,更像是商贾大亨。

水面上的浮标往下一拉,瞬间,老人举手扬竿。

落空。

老人神情淡然地继续垂钓。

他静静地在鱼钩上套上蚯蚓鱼饵,悬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看似就要坠落。

说时迟那时快,浮标微微颤抖回应,然后,整个浮标往下一沉。

老人配合浮标动作。这回只见一道可爱银麟亮闪闪地在半空中飞舞。

“是罗汉鱼吗?”趁老人钓到鱼时,我在他旁边坐下。

脚旁的塑胶盒里,装了氧气设备,里头几只罗汉鱼正游着。

“正好,你帮我套鱼饵好吗?”

“啊?”

老人未免太随性了吧。

要我当小偷的助手吗?这样想着,我将蚯蚓套在鱼钩上。

“那边有鱼竿,你套上鱼饵后可以一起钓。如果钓到了,尽量别去碰到鱼身,直接将它们放到盒子里。”

“喔。”

我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态度,按照对方的指示行事。

“看,上钩了!”

老人钓得很顺利。他应该有七十好几了吧!笔身躯挺,是位健朗的老人家。

我也仿佛重回小学时代。由于一直忙着套上两人的鱼饵,我对自己钓到的数量有点不满。

“您在养罗汉鱼吗?”眼看浮标许久没有回应,我问老人。

“养在我家的池子里。”

“府上离这里很近吗?”

“倒是不远。”

“嗯,关于这钓鱼竿……”我准备切入正题。

“感觉不错吧!比起玻璃纤维或碳合物那些莫名其妙的材质,用竹竿钓鱼是不是更具风情?”

“的确如此。不过,就算是枝饶有风情的钓鱼竿,如果是用未经许可而擅自砍伐的竹子做成的,不知道又是如何?”

“咦,你是谁啊?”

“大仓房地产聘雇的森林管理员。”

“喔……”

“刚才看到您在森林里锯竹子,我才骑着脚踏车追到这里。”

“原来如此。你要叫警察吗?”

“我只是想知道您为什么要盗伐?没想到您是为了钓罗汉鱼……”

“你不是也钓得很开心吗?”

仿佛被看穿心事一般,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老人继续说:

“其实我和川上常是旧识。”

“您是阿婆的朋友?”

我不禁脱口说出我们对常老太太的称号。一脸严肃的老人家听到后露出微笑。

“叫她阿婆,你一定就是常到森林里玩耍的那些小鬼。”

“那您和常老太太又是什么关系呢?”

“这个嘛……”

老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千元纸钞递给我。

“口干了,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到那边的便利商店买个饮料回来?”

我无法拒绝。

老人家就是有那种气势,令人无从拒绝。他微带命令的口吻,令我只能跟着照办。

可是,当我再回到原地时,老人和他的塑胶盒及黑色宾士,全都不见了。

四天后,我接到一件奇怪的委托。

“明天中午一点之前,请到泉公园的池子里钓些罗汉鱼。送过来时必须是活的。”

打电话来的是一名叫大西美佐子的女性。

“罗汉鱼?”

“是的。要一百只左右。”

“要那么多?”

“希望是一百只。不过六、七十只也可以。总之,能钓多少就带多少。”

“为什么找上我呢?”

“上星期,家父在泉公园里和中里先生一起钓鱼……”

“是跟那位老先生有关吗?”

“我们会致上谢金。另外,钓具、氧气设备等等器具的钱也会在事后一起交付。不知这样唐突的请求,您愿不愿意接受?详细情形,等您送鱼过来时,会再说清楚。”

虽然没有自信能钓到那么多鱼,但又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知道了。”

“太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感到安心了,我听到美佐子松了一口气。

“请问,我要将鱼要送到哪里呢?”

“钓完鱼后,请打个电话通知我们。十五分钟内,我们会到公园来接您。”

一百只罗汉鱼!这可不是普通侦探做得来的。

我燃起了斗志。

翌日一大早,在满园绽放的樱花树下,我坐在池塘旁边垂钓罗汉鱼。

我砍了一根细长的竹子。不过,对钓小鱼来说,这竹子太硬了点,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垂钓,深怕一不小心钓鱼绳会断掉。

这么认真地钓鱼,可是我有生以来头一回呢!大概是因为注意力集中的关系,中午之前我已经钓到六十几只的罗汉鱼。这已是极限,若再继续钓下去,只怕桶子里的氧气不够用,有些鱼已经开始不行了。

我打电话给美佐子,等候对方的车子来接我。

手捧着桶子,我坐在宾士车里摇晃了十几分钟,车子终于在白金区的一栋房子前停住。

门牌上写着“大西”。水泥墙围绕的房子,是一栋和、洋融合的建筑。院门旁边两棵高高耸立的枞树,说明这户人家的历史。

“真是辛苦您了。不过还是要麻烦您先到池畔一趟。”

我跟着美佐子踩着踏石到庭院里。她年约四十左右,不论谈吐或是身上穿的那件灰色毛线上衣,都给人气质优雅的印象。

“好气派啊!”看到水塘的那一刻,我不禁赞道。

那不是一般庭院里所看得到的水池。它的四周甚至还有池堤,上头则是自由生长的灌木和杂草。有二十坪大吧,简直就像自然的野生池。不过,和池子十分不协调的是,房子这部份倒盖得非常庄重,半圆形的褐色玻璃窗向外突出,犹如要塞一般。水草丛生的池子里,有之前放进去的罗汉鱼正悠游着,岸边还可以看到藻虾的身影。

“没有养鲤鱼吗?”

“没有,鲤鱼一放进去就会破坏池堤,我父亲不喜欢。”

“嗯,这么说是罗汉鱼的专用池了。”

我在放罗汉鱼之前,先测试水的温度。和盒子里的水温差不多。于是我将池中的水慢慢拨进盒子里观察,然后再将罗汉鱼引入池子里。到了大池子,身形渺小的鱼群一下子就不见踪影。

“辛苦了。请到屋里坐吧,家父很想见您呢!”

我被带到那间窗户突出的房间。像要塞般向外突出的窗户,是特殊玻璃制成,从那里可以眺望池子的全景。站在窗户边的老人和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一起朝我微笑招呼。

“之前真是抱歉。今天麻烦你帮我钓了这么多的罗汉鱼,十分感谢。这么晚才跟你介绍我自己——我叫大西定义,这是内人友惠。美佐子是我媳妇,她原本是空服员,对我们夫妻的照顾可以说无微不至。”

一边喝着红茶,大西开始诉说往事。

“战后约十五年,我家就在你现在住的森林附近。当时四周围都是农田。常小姐自己也有田地,里头种满了小黄瓜、番茄和茄子等等。我母亲经常向她买蔬菜。那时的常小姐还很年轻,我也才二十几岁,由于染患肺炎,失业在家。幸好,后来逐渐康复了。我经常到常小姐的森林里砍竹子,再到附近的水沟找蚯蚓,然后到泉公园钓鱼。”

结束两年的休养后,大西继承了父亲的公司。在经济高度成长的时代,不到几年的时间,公司就步上轨道。从那以来,大西整天就忙着公司的事。

“直到三年前,我内人友惠倒了下来,我才惊觉自己的脑子里只有工作。”

大西的妻子友惠,头上像刚洗完头发似的包着头巾。直觉告诉我,那可能是做什么化疗的副作用,让头发都掉光了吧!她的身体非常瘦弱,脸色也苍白毫无血色。不过,闪着光芒的眼睛,却始终静静地看着我和大西。

“今天是我们夫妻的金婚纪念日。”

所谓金婚是祝贺结褵五十年。

“那真是恭喜了!”我由衷祝福。

“谢谢。因此,我今天特别从医院将友惠接回家来,打算在家里送她礼物。”

“啊,真叫人期待呢!”友惠微笑地说着。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随性地闲聊。我将方才看到樱花盛开的情景说给大家听,也顺带报告森林最近的状况。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之后,大西起身站立。

“差不多时间了。”

大西说着,将友惠坐着的轮椅推到窗台边。

我和美佐子也一起站到窗边,眺望院子里的水池。

十分钟,——不,十五分钟后,伸向水面的枫树枝叶上,不知停了什么东西。

是小鸟。

“来了喔……”大西

手指着树枝说。

“……是翠鸟。”友惠喃喃地说道。

翠鸟侧头注视水面,下一个瞬间,仿佛从树枝上跌落池子般俯冲入水,钴蓝色的羽翼闪耀光芒,水花在阳光下溅起。

在场的人不禁一起屏气凝息。

翠鸟微微颤抖地拍着羽翼,立刻又回到枝头上。大大的鸟喙,牢实地夹着一只罗汉鱼。

“啊,快看!”友惠的声音颤抖着。

“自从你住院以后,我想了很多——我们这样好吗?是否牺牲了你呢?有一天,我正好经过自然教育园前,突然想起曾经和你一起看翠鸟——那是我们结婚两三年的时候吧?”

“是第五年了。”友惠微笑说道。

“喔,第五年啊……当时看到翠鸟,你一直说那看来就像宝石般漂亮,而且感动不已。不过,那时的我根本没有那份闲情逸致,鸟就是鸟,麻雀也好,翠鸟也罢,不就是鸟吗?和这些小事比较起来,股票才是最重要的。你说,我是不是无可救药的工作狂?”

“当时是那样的环境啊!”

“我想,这里离自然教育园很近,如果善加利用,说不定能把翠鸟给引来。一有这个念头,从前年起,我就开始做准备,钓鱼不光是为了拿来做鸟儿的饵,我也希望尽可能让它在这里繁殖。所以改建池子,也在庭木景观傻瓜下了一番功夫。饵的部分,不用金鱼,而是越自然越好,于是放进了罗汉鱼。托它们的福,也让我重享儿时钓鱼的快乐时光。不知是不是因为如此,从去年开始,偶尔已经可以看到翠鸟的身影降临。不过,因为这附近有工程在进行,只要稍一有变化,翠鸟就不会光临。因此我很担心今天的情形。今天无论如何它们一定要来。为此,池子里的饵也要多加点才行,于是我拜托中里先生帮忙。”

(插图02)

“啊!它又在抓鱼了。”友惠的声音充满了生气。

向外推出的玻璃窗,池子,庭木,罗汉鱼,这些全是为了吸引翡翠鸟前来的准备。我深深感受到大西先生的执著。

“这种鸟之所以被称为翠鸟,理由我终于明白了,它的确是个宝石啊。”

大西的脸贴着玻璃窗向外眺望。

“不,它比宝石还更美,是任何昂贵的戒指都比不上的珍贵礼物!”友惠紧紧握着大西的手说。

窗户那头,翡翠闪耀着光芒。

我没有惊动两位老人家,悄悄退出房间。美佐子也一样,随我之后退出。

“请帮我转告大西先生,明天我会再钓一些罗汉鱼来。”

说完话后,我走出大西先生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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