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地铁北上到丸太町的府警本部,然后借调警车开往大原。沿着敦贺街道走了约一小时,来到三千院等古刹和观光名胜区。左前方远处的金毗罗山山麓,就是他们的目的地。穿过针叶林的尽头,视野豁然开朗。

大大的木制看板,用镶着墨绿色边的金色文字写着:“大原之里?花守”。开上坡道,是一个可容纳五十辆车的停车场。建筑的外观像个小型的公寓大厦。

前厅采挑高设计,他们在正前方的服务处说明到访理由后,从里面出来一位年轻女子。

她是鸿山秀人夫妻的看护,名字叫畑中。

“鸿山老先生不能说话,但他太太泰子女士非常健朗,复健工作都由她协助进行。而且她从前是药剂师,所以也帮忙做药品的管理,让我轻松不少。”

畑中一面介绍馆里的多功能会堂,一面愉快的说明。不时从话语中表露出她如何喜欢在这里工作,从照顾老人当中如何发现生命价值等。

“泰子女士真的很神奇。鸿山先生说的话,我们听不懂,可是她都明白。我想他们真是一对感情非常好的夫妻。”

畑中说着再次露出洁白的牙齿。真是个充满二十岁活力的开朗女孩。

多功能会堂中间有个白色的圆桌,墙边则以隔板分成五个包厢房间。包厢中有个六人座的接待桌,坐着一对老夫妇。秀人坐在轮椅上,但背没靠在椅背上。虽然右半身有点往下斜,但还是挺着背脊凝视着前方。他的妻子泰子坐在沙发上,还不忘帮他把手搁在轮椅的扶手上。

两人看起来一点都不显老。若是没有生病的话,现在六十余岁的模样,恐怕比很多疲惫不堪的中年人还有朝气。况且以泰子现今才五十五岁,搬进老人院显然是太早了。她宽阔的前额与直挺的鼻梁,配上银边眼镜,看起来颇具理性。

“令郎的失踪,我们认为与已经过世的玛莉亚女士有关。在询问这方面相关问题之前,我想先请教您一个问题。”

志方不疾不徐地切入话题。

“你说无妨。”

泰子的脸色因为紧张而略显紧绷。

“我就开门见山的问了。与令郎夫妇的关系好吗?”

志方判断绕圈子说话反而会令她更紧张。

“我们与儿子夫妇吗?”

“是的。”

“我们和媳妇加奈子的感情非常好。”

“您只提到加奈子是指?”

“嗯,她和秀树……”

“她和令郎的关系不太好是吧。”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您担心的是什么呢?”

“我担心他们在金钱上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说起来实在羞于启齿,但我老公病倒之后,哦不,是住进这里一年之后,他们来开口要我们把积蓄拿出来,而且还自做主张把我们的有价证券卖掉。”

花费用钱无度,最后终于把脑筋动到两老的财产上。

“他们的钱都用到哪里去了呢?”

“日俄医疗交流协会。我直说好了,钱都用来援助玛莉亚和她儿子雷奥纳?布柳尼夫了。”

志方和大月不约而同地想起石渡在搜查会议上的报告。玛莉亚的孙子尤里来领回尸体时,曾经提到他父亲在四年前就已去世。若是这样,那他们援助的人根本已不在世。

“那是令郎自己说的吗?”

“是啊,大吵了一顿之后他说的。”

没想到养了一个年过三十,觊觎父母财产的儿子。泰子喃喃自语道。坐在一旁的秀人无声的哭了起来。他不能笑却会哭。瘪着的嘴和歪了一边的脸胀得通红,秃光的头顶浮出了青筋。

畑中端来了用后园栽培的香草泡的茶,在秀人面前放的那杯还附了吸管。她端详了一下秀人的神情,交给泰子一个呼叫铃,吩咐她有什么事就叫人。

秀人在泰子耳边咕哝了几句。

泰子用手帕帮他擦去鼻涕和口水,一边喃喃说道:

“他说都是他的错。当时不该把秀树带去俄罗斯,让他与玛莉亚见面。”

听在志方耳里秀人的话,像是断断续续的念经声,但就像畑中所说,这就是夫妻的默契吧。

“您夫妻俩和令郎都投保了高额的保险吧。”

“哦,你说的是这回事啊。”泰子领悟似地说道。

“因为受益人是加奈子,所以你们怀疑她和秀树的失踪有关吧。加奈子是我恩师的女儿,多少有点娇气,但她是个个性开朗又温柔的媳妇。秀树突然迷上俄罗斯,不断地把钱花在上面,所以两人才会出现摩擦。这的确是事实。他们每个月都会来看我们,但秀树见到我们连话都不说一句,就跑得不见人影。加奈子陪着我们聊了很多,也才知道媳妇心里的烦恼。于是今年年初,我让保险公司的人来一趟,把受益人变更了一下。”泰子说明道。

秀树的保险费由泰子支付,条件是对本人保密。若是被他发现的话,很可能会自行解约换成现金吧。

“再则,为什么你们要选择离家这么远的机构呢?”

志方环视着玻璃隔成的会堂说道。

“外子发起的日俄医疗交流会,以及他担任理事的西伯利亚战俘遗族会‘达莫伊?东京’,都是由这里的理事长提供营运资金的。富冈家原本就是资产家,而他自己也在大学里任教,还曾经把作品的版税捐给我们。”

泰子又说,然而最重要的还是认同“花守”撒下大笔成本,提供实质的老人医疗,提倡有意义的共同生活理念,才决定入住的。

“实质啊。”

大月有感而发地自语着。

“这里约十年前才完全竣工。外子因为病倒,所以我们提早住进来,但这段时间一直接受他们的照顾。所以在开幕前就已经在合约上盖了章。”

以往提供照护的老人安养机构、老人院,都没有把生产列入考虑。但是,这里的基本方针就是自给自足,资源回收、环境共生。

他们的目标在于能在机构内实现完全循环的社会,并贩卖有机肥料和有机栽培作物。他们还对五十世代的住民进行市场调查,加以分析,并且数据化。依据这份资料成立公司,专门向银发产业提供咨询服务。

理事长富冈希望:就算是卧病在床的住民,也可以依据护理人员和家人进行的问卷调查,将结果数据化,使之成为有用的情报。

“理事长曾说,人到死前都能工作,即使是年届高龄,也可以为社会贡献心力。这一点很让外子和我感动。虽然对搬到山里来住有些排斥,但是这里是个公司,我们都是这个公司的职员,并没有与世隔绝的感觉。”

泰子在转述理事长的话时,眼睛跟着亮了起来,不禁让人联想到少女对心仪男性的热情。秀人也闭上眼,似在咀嚼着妻子的话。

志方感觉到,若是以宗教来说,富冈颇有教祖的味道。

“关于玛莉亚来日本的事,不知两位可曾听到任何消息?”

志方窥探秀人的表情问道。

秀人发出连贯的喉音。渐渐听惯之后,大致可以分辨出秀树和玛莉亚等人名。

“玛莉亚之所以不肯吐露隼人的死因和埋葬地点,是因为她身在俄罗斯。一旦踏上日本土地,她一定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的。我从以前就这么认为。”

秀人透过泰子的口说着。他并不是失去语言的能力,只是舌头和下巴的运动功能退化罢了。泰子不在的时候,他才会呈现出重度失语症的现象,只要能够经由妻子的口说出来,传达意思并没有任何障碍。

“换句话说,您认为父亲死得蹊跷,并不是单纯的病死?”

秀人点点头。

“在寻访俘虏们的墓地时,听到的都是惨绝人寰的故事。”

刹那间,秀人的眼眶中涌出了泪水。

当初在集中营也举行火葬,但是后来上面下了命令禁止,不得已只好改成土葬。但是土地结了坚硬的冰,用铁锹敲了八个小时,才只能挖出三十公分的洞。然而死亡的人数陆续增加,一转眼竟累积了数十具尸体。

“在那种状态下,没人知道什么人埋葬在什么地点。近年来,依据旧苏联内政部的资料,有些遗族确知死者的埋葬地点。但我父亲遗体的埋葬地,仍然不得而知。死因多半是营养失调、肺炎和斑疹伤寒。”

说到这里,泰子将准备给秀人的花草茶端到他嘴边让他喝。但他喝下的远不及流出口外的多。泰子立刻用围在他脖子的围兜帮他擦干净。

“玛莉亚有难言之隐。往这方向思考应该没有错。”

大月对志方说。

“玛莉亚说她看到我,以为看到父亲的幽灵。她说我们像得令她产生错觉,感到恐怖。”

秀人说完,用涣散的眼睛看着志方。

“我们看过照片了。您和令尊真的长得非常酷似。但她觉得恐怖,是什么意思呢?”

像得近乎恐怖。这可能是俄罗斯人的语意表现,未必是因为神经质。但志方仍然抛不开对它的怀疑。

“后来秀树代替父亲前往俄罗斯,和玛莉亚之间的关系仿佛也有了改变。是这样吧?”

听到泰子的问题,秀人点了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呢?”

志方扭了扭脖子,摸摸下巴。

“我写了一封信,写着病倒后退下第一线,在此地歌颂第二人生。附上外子的照片一起交给玛莉亚。”

“是这张照片吗?”

大月取出的照片,是从加奈子处借来,儿子陪侍着轮椅上的父亲的照片。

“没错。外子是因为不能笑才这么严肃。但是拍得相当好。我们把这张照片连同此地的简介一起转交给她,希望她不用担心。”

泰子接着说:

“后来,秀树接下了相关活动,对玛莉亚的支援也变得频繁起来。”

“不知您是否听过玛莉亚提到俳句的事?”

“你是说五七五的俳句?”

泰子向志方确认后,转头看着秀人。秀人闭眼否定。看来病人已经到达极限。他张开眼睛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大月以“最后”作为话头问道:

“您认识一位叫高津耕介的人吗?”

“高津不认识。”

这次两人一起摇头。志方谢过两人,结束了访谈。

泰子摇了一下钟型的铃铛,畑中便快步走来。她先帮病人简单地量了一下血压和脉搏。

“可以让他们回房去了吗?”

畑中说话时,一边放下轮椅的制动器准备回房。

“可以了。我们还想跟此地的负责人说话,不知道是否方便?”

“好的,请在这里稍等一下。”

“秀树的事,就请两位多多帮忙。”

泰子低头行了个礼,三人一起向电梯走去。

“我是理事长富冈,听说鸿山先生的儿子涉入事件,真是令人担心。”

富冈拄着拐杖出现。他笑说自己到了八十六岁,身体上下都是毛病,连无障碍空间都是为自己而设的。

但是他肩膀宽厚,体态结实,看起来十分健康。

“听说你很支持鸿山的活动?”

才刚坐好,志方便开口问道。

“是啊。我从以前就听说鸿山医师在老人医疗上花了很大的心力,也知道他发起与俄罗斯交流,以及前往战俘墓地慰灵的活动,所以只是略尽棉薄之力而已。”

“鸿山夫妻俩告诉我们,秀树对活动十分投入,还给予玛莉亚与她的儿子生活上的援助?”

“这部分鸿山医师跟我商量过,但我没去确认它是不是事实。”

“你是说,大笔的花费可能是用在别的方面?”

“我不太相信秀树会去照顾俄罗斯人的生活。那恐怕只是借口吧。温室里长大的孩子对任何事都很难免疫,会不会是被坏女人给骗了?不是有公务员拿了数十亿献给一个女人吗?”

“他们夫妻和儿子之间相处得并不算好吧?”

“我和他们双方都有机会谈过。的确不能说非常和睦。”

“他们的媳妇加奈子怎么样?”

“夫妻俩住进来之前我是不知道,但就我所知,他们感情很好。之前甚至来跟我商量,想把保险金的受益人改成加奈子。”

“理事长认识玛莉亚这个人吗?”

“不算认识啦。全都是听鸿山医师和秀树说的,传闻而已。”

之后,两人又听富冈说起他所知道的鸿山家。理事长满脸笑意地给了他们一份图文并茂的机构简介手册,才送他们出门。

爬上平缓的草丘,尽头便是一片森林。那里有十亩左右的耕地。

清幽的景致中,发现一栋不搭调的银色建筑,志方用手比了个相框说:

“就是在

这里拍的。秀人和秀树的照片。”

“没错。那栋建筑是什么?仓库吗?”

四只猫在田垅边漫步。

“再过个十年,我也来这里过过舒服日子吧。听说他们的机构会在全国各地设点,都是有山有水的好地方。真的,没见过比夕阳下的猫那么令人心情安宁的景象了。”

志方手叉着腰说道。

“我个人对猫……”

“居合道的猛将也有克星哪。”

“正好相反。”

大月说起小学时候因为疼爱的小猫死掉,对他造成很大的打击,以至于以后都不愿再接近活的动物。

“失去宠物的伤痛啊?”

“那不是宠物,是流浪猫。大约才四、五个月大吧。不知不觉间它已经住在我家院子里了。”

“待了多久呢?”

“两个月左右吧。如果好好养它就好了。”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哩。”

“怎么说?”

“才接触两个月,但它的死却影响了你几十年,让你一直活在后悔的情绪中。想到这一点,如果是家人被杀害的话,我看很难找到疗愈心灵的方法啰。”

“我有时还会梦到它。那是十岁发生的事,已经二十年了。”

“所以,说真格的,根本没有时间会抚平一切这回事吧?”

“俘虏营里发生了某件事,成为这次事件的主因。即使到了平成年,这件事还在折磨着相关者。真是令人感叹。”

“秀树到底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日头西沉,花守的各个房间都亮起了灯,早已不见猫的踪影。

出差之后回到久违的家,志方坐在两腿可以伸直的浴缸里,细细享受着泡澡的美妙。可能是他太老古板,饭店等处将马桶与浴室同在一室的设计让他很不习惯。让不洁的厕所远离生活空间是理所当然的。把它跟清洗身体的场所并在一起,叫他怎么也不能接受。

志方的家是栋老房子。厕所设在家屋最外侧、一条昏暗长廊的尽头。走出室外,到空地的厕所方便。夜里厕所只有一颗电灯泡,还记得小时候曾经因为忍尿,结果一踏到地上便尿出来的窘况。上了小学之后,尿床的毛病一直改不了,他还向母亲抗议都是厕所害的。

后来经过数次改建,灯泡换成了荧光灯,便所改成洋式马桶,浴室也换成一体成形的浴缸。但是位置还是没变,恐怖的长廊也还是存在。

洗好澡,他换上睡衣走进书房。从抽屉中拿出仙贝盒子。那里面放着他和老婆为女儿富久子写真集所挑选的照片。从婴儿到小学毕业之间的照片最多。但随着女儿长大,她愿意站在相机面前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最后一张是成人礼的照片。但是并不是志方拍的,而是在附近相馆拍的纪念照。志方逮捕了一名吸毒惯犯。在刑警来说这是家常便饭;对富久子却有不同的意义。他逮捕的男孩,是富久子高中的同学。地方不大,志方富久子的父亲逮捕同学的新闻,立刻传遍了全校园。

富久子从高中时代开始,就因为父亲刑警的工作而和他十分疏离。毕业后过了一年,好不容易不再把父亲的职业放在心上,却发生了这个事件。因此富久子说,她不想参加很多高中同学都会出席的成人礼。

志方对女儿任性的态度感到愤怒,于是撂下话:既然不想去就不要去算了。虽然他没动手,但富久子决断的不再开口,最后没去参加典礼,只在他太太安抚下穿着正式和服去相馆拍了照片。

最近他比较担心的是富久子的车遭人恶整的事。富久子每天胆颤心惊地出去上班,可能因此更恨自己是警察的女儿吧。如果富久子有什么万一……他就算上天下地也要把犯人揪出来,逮捕到案。只不过一个假设,就令他愤怒得热血沸腾。其实抓嫌犯一向是他的工作,但心头这口气实在压不下去。

对志方来说,手上的每一张照片都是他的富久子。不管是幼年时的富久子、上中学时神采飞扬的富久子。还是成人礼时危襟正坐的富久子,他都不想失去。人的回忆就是这些片断的累积。

他眼前浮现出高津的脸,尽管过了五十八年,他没有片刻犹豫地指认出玛莉亚。大水中的一根浮木。莫非年轻时的玛莉亚对他而言,就是这样的意义?最珍贵的人被杀了,他会做出什么事?

如果是我又会怎么做呢?富久子和玛莉亚被害的形象重叠在一起。讨厌的想像。他的手紧紧握拳。

拉门拉开了,只见老婆露出半张脸说道:

“洗完澡容易感冒,还不快点去休息。”

“你还没睡啊?”

“干嘛又在看照片哪。富久子那丫头只是还没准备好跟你道歉,你就给她一点时间嘛。”

“写真集的事就算了。我现在担心的是恶整的事。”

“前天也被喷了红漆。”

“写了‘去死’吗?”

“板金店老板说,干脆把整台车的颜色给换了吧。”

白色的小型轿车上画了红色涂鸦格外醒目。

“我现在是在担心,万一富久子被欺负了……”

“孩子的爸可别做出犯法的事哟。”

“只是把他逮捕就行了吗?”

“傻瓜。我会把他撕成八块,然后自己去死。”

这话让志方吓了一大跳。

撕成八块然后自己去死。志方只想到如何捉拿敌人,可从没想过自杀两个字。然而母亲为了十个月长在自己体内的这块肉,是可以去拼命的。

“做爸爸的还是太天真了呀。”

志方整理好相片,铺好被子。老婆在隔壁房睡。为了准备随时有紧急勤务,所以除了休假前一晚,他们都分房睡。

关掉房间的电灯,切换成枕边的小灯,手机放在伸手可及的位置,然后打开收音机。不是有什么想听的节目,而是他习惯听着人的声音才好入眠。

看看时钟,刚过凌晨两点。

杀了对方再自杀。高津特地把房子盖在危险的地方,不就是做好随时都可赴死的准备吗?高津若是知道了凶手出现的场所,说不定就会来个玉石俱焚。

如果杀玛莉亚的是秀树,那高津肯定是去追秀树了。现在还处于一人死亡,两人失踪的状态。

不,如果他已经把秀树杀了,那说不定会回来向死去的玛莉亚报告。

必须把高津找出来。

收音机里流淌出广播员沉静的语调。

“今天《心的健康》节目就播送到这里。明天的来宾是‘大原之里?花守’的理事长富冈茂先生。如果有什么问题想请教富冈先生,请传伊媚儿或传真给我们。”

昏昏沉沉中,听觉却捕捉到今天才刚见面的人物名字。

“富冈茂。这个人这么有名吗?”

“槙野!”

一如往昔,晶子的声音又在脑边炸开。难道昨天影印的事被发现了?他垂着脑袋走向晶子的位子。

“这是怎么回事?服务台通报说有刑警要找你,而且是从京都府来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向我报告?”

“一定是他们找到客户来通知我吧。我曾经去舞鹤警署,报告高津失踪的经过。”

他怀着希望地说。

“那种事用电话通知就行了。两人一组是侦问搜查的形式,不会是来通知讯息啦。反正你先到一楼的出版讨论A室去,结束之后再详细向我报告。”

他坐电梯到一楼。昨晚没回家,浑身疲倦不堪。他昨天特意做出少根筋的样子说“偶尔用公司的经费让我喝一杯吧”,主动在晶子出席的印刷厂争取当接待。这都是因为他知道晶子一肩挑着许多烦恼,希望能至少帮她减轻一点负担。

走到讨论室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槙野举手敲门。

“前几天多谢你来。”

站起来的是大月刑警。他介绍身边的这位是成城警署的堀切警官。两人都和槙野是同一世代,少了压迫感。晶子的威胁令他神经紧绷,但这两人让他松了一口气。

“高津先生……你们找到了吗?”

槙野想用轻松的口气说道。

“还没。他仍然行踪不明。所以,我们有些事想请教槙野先生。”

他们问槙野,有人目击到有个不明人士在高津家住了两晚,那人是不是他?

“因为门没有锁,我就走进去了。后来发现一封给我的信。”

他表示,高津是允许他进入家里的。

“进入和睡在他家是两回事哦,槙野先生。不过今天这件事就暂时搁在一边。我们判断高津这个人,应该知道玛莉亚被害事件的详细内情。”

大月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希望你能告诉我们一些事。”

“好的,什么事呢?”

他露出充分配合的神情。

“这是准备出版的原稿。”

大月从提包里拿出高津的手写稿。

“是的,没错。”

“《中尉的一首》,笔名是蚁穴。没错吧。这稿子已经完成了吗?”

“是的,前半部已经交给我们。他来电话说后半部也全部写好,所以我才去他家拜访。但是他留下的信却说要延期出版。”

槙野立即回座位拿了高津的信来。

“在舞鹤署的时候,你只说去拿稿时他不在,却没提到他留下这么重要的讯息……”

大月一面默读着,一面说道。

“你是在什么时候接到高津的电话?”他问。

“应该是在上午十一点前后。”

“高津并没有每天买报的习惯。每天的报纸都由经营便利商店的地主在稍晚的时候提供。地主说当天下午一点他把报纸送到高津手上。而他到署内指认玛莉亚的尸体是两点之后。由此可以推测,他是看到新闻后,马上就出门了。”

炯炯目光又转向槙野。

“至少在那之前,他是打算跟我见面的。”

“他说出版及广告刊登要延期,是什么意思呢?”

槙野将高津要求的广告版面,以及句集出版的条件,一一告诉他们。

“这是一件总金额五百万的案子,所以对我们公司来说,高津是个不可多得的客户。”

“五百万圆,这不是小数目。”

大月的视线似乎更加严厉了。

“是、是啊。说不定他就这么消失不见了,就算所有的花费他会负责,但我们无法就此放弃。毕竟是五百万的业绩啊。”

槙野知道自己说得太急太快。但是他一紧张,说话速度就会成正比的加快。英美也批评过他,说听起来像在辩解。

“高津看起来像是身怀五百万巨款的人吗?”

“观察经济状况也是我们业务员的职责之一。因为高津提过他做过建设相关工作,生活状态也近乎自给自足,所以我判断他应该有存款。”

“存款放在哪里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银行还是邮局吧。”

“他没有存折之类的东西。”

“啊?那出版费用……”

事到如今,晶子若是知道这事,恐怕非同小可。

“槙野先生没问他钱放在哪里?”

大月露出探查的目光。

“我怎么可能问嘛。”

“也对啦。再说回他留下的信。信上这个‘说不定已经迟了一步’的部分,和出版延期这一点,看不太懂。”

“所以我才把遇害的俄国女士与句集联想在一起。但是还是觉得很怪。”

有可能句集是为玛莉亚而出版的。得知他想发表的对象死了,还来不及出版的句集也就没有出版的意义。但是在他写留书的时候,还没有见到玛莉亚。就一般人的心理而言,应该会不愿相信死的就是玛莉亚。还没有确认她过世,便决定延期出版未免有点过于性急。槙野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大月。

“高津在指认尸体之后,曾经自言自语说‘为什么要来日本?’看起来他似乎不知道玛莉亚要来日本的事。他说鸿山这个人,也是看报纸才知道的。但他们有可能见过面。因为他问我们,还没找到鸿山吗?不过,看来他并不知道这次鸿山和玛莉亚在日本见面的事。玛莉亚来日本的目的是为了和旧识见面,但她的对象并不是高津。听你说到他在信中提到宣传广告的事,我想其中一定有什么关联。”

“是什么关连呢?”槙野忍不住问。

“我想他说不定想利用新闻广告来做些事。”

“你说我们公司的广告吗?虽然是全五段,可是只登一次哩。”

“广告文案就是他笔记本里这段‘句集《中尉的一首》,伊尔库茨克州、泰舍特第五十三战俘集中营实录俘虏俳人,蚁穴’,就这样而已吗?”

“是的,就这些。”

“只有集中营的名字和俳句,以及笔名而已。这就是所有的讯息?”

“对呀。这点东西就算高津先生不说,我们也会写在广告上的。”

槙野老实的说出自己的感想。

“广告的尺寸有多大的差别?”

槙野从讨论室里设置的架子上,抽出两本企画出版的简介。

两折的厚纸板中夹了几张A4大小的文件。内容大致类似,只按样本、发行数量和内容而有不同。

他把说明广告刊登样本的文件,交给两位刑警。

“最大的尺寸,在我们公司是五家早报的全五段。其次是五段的二分之一,名片大小。然而是晚报的全三段,但尺寸较小。而且最多的时候,会登上三十本书。从这个就可以看出待遇的差别。”

槙野又拿出实际刊登的广告影印摊在桌子上。

“追求大脑的刺激!活脑谜语决定版医学博士麻生卓”“十二岁少年执笔的现代惊悚故事?红鼻子的皮耶洛赤尾翼”“系列年轮4?创造生命价值华守翁”“全国各地寄来的感动?病与生命3”“爱情突然故障?玻璃球小林优”

“这些是卖得不错又再版,以及知名度高的人的书。大脑的这位医生现在另一家大出版社也要出他的书。‘系列年轮’是有会员的机构。这些因为有畅销的潜力,所以我们不收取出版费用。只不过销量超过两千本,才会支付版税,所以不会亏本。”

“所以,高津想要这么大的尺寸?”

“是的,这是他出版的条件。”

“就算这样,刊登的书这么多,恐怕会被埋没吧。”

“就算帮它宣传,句集也卖不掉。不管是诗集还是歌集,都是不卖的商品。就算是名作家在大出版社出,也是一样。《沙拉纪念日》可以算是特例中的特例。”

“那么就算想把广告当作传达给某人的讯息,看到它的机率也不大呢。这份简介可否给我作参考?”

见槙野点头,大月皱着眉把手伸进提袋里。

“请看这个。”

塑胶袋里放了一根铅笔大小的木棒。细细的木棒的正中央折弯,好像是用旧的竹筷。

“这是?”

“槙野先生,这是不是你留在高津家的东西?”

“不是。我虽然在他家吃了饭、喝了咖啡,但是他们家厨房用的是柴薪,我不敢点火,所以完全没碰呢。”

“能确定这点就好。它掉在桌子下面,已经很旧了。是杉树枝用小刀削成的。它折成两半,但是中间有切痕,所以才能很简单折弯。我想这是西伯利亚战俘使用的天平。”

“天平。哦,我在回归纪念馆里有看到展示。”

真的是非常贫瘠的餐点。一天只有三百公克到三百五十公克的黑面包。按劳动达成的程度还分成一级到四级。即使面包含了大量小麦麸皮,仍是维持生命的粮食。为了分配均等,便用折断木枝绑上绳子,做成天平。

“我们想他可能拿来当筷子使用吧。”

“近六十年来,高津一直把它当成宝贝呢。”

槙野眼也不眨地定睛看着那折弯的木棒。

之后,大月要求提供相关者指纹。槙野把五指的指纹都提供了。

目送刑警们离去的背影后,回到营业部。

一回到座位坐下,就感受到晶子从背后射出的慑人气势。

“报告呢?”晶子没好气的问。

“要书面的吗?”

“口头就够了。”

晶子说完走进会议室。

“好了,槙野,你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啦。只是在高津家住两晚的事,成了问题。”

“哦,这点我也有错,那就算了。如果没发生这些事,以你的个性根本不可能进去。”

“高津的人生历程挑起了我的兴趣。但刚开始的时候,只觉得他是个难对付的老头。”

“以我的经验来说,第一次见面留下坏印象的人,后来相处,关系都会变好哦。”

“只要结束时合作愉快,一切就没问题。是这个意思吗?”

“就是这样。不过我说你啊,以前我就很想说,你说起话来有点老气哦。那,是哪一点挑起你的兴趣呢?”

“虽然我只跟他见过一面,但是读过句集的手记后,感觉好像从很久以前就认识高津。不知不觉陷入一种错觉,仿佛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才懂高津先生。我不太会说啦。”

“所谓的名着,就是让人感觉‘只有我最懂你’的书。因为它充满真实感吧。”

也许真是如此。槙野以往接触过许多位经历战争的人,也听过很多活灵活现的经验。在那一瞬间,他的胸口也会充塞着对战争残酷的恐怖;对领导者的愤怒和对敌国的憎恶。然而只要一回到日常生活,他就忘得一干二净。但是,高津的手记里,尽管描述的极限状况超出他的理解程度,但却让他难以释怀。

“不管战争还是俳句,都不是我擅长的领域。”

“说不定真有实力。”

“实力?”

“槙野君只见过他一次面,光看文章就令你摆脱掉抗拒的意识,应该相当有力量才对。不管是他这个人,或是他写的东西。你说对吗?”

“朝仓小姐的意思是?”

“当然要出版。这不就是我们的工作吗?”

“可,可是,他本人已经不知去向了呢?而且……”

“他是有表达延期的意思。但是那是自费出版的合约,不是吗?”

晶子突地挑起眉毛说。

“难道,公司要出钱帮他出版?”

“你要出钱吗?”

“这……”

“不可能吧。这样的话就只好让公司来出了。”

“他又不是名人,而且又是战争经验和俳句。”

“成功与否就看企画案了,槙野。”

“由我来写吗?”

“这不是你祟拜的人物和作品吗?我来负责企画会议。怎么样?想做吗?”

“我想做!让我做做看。”

槙野对晶子的热诚完全投降。

就算是这样,但它还是属于冷门书的范畴。即使万一企画被采用,这个出版物也不能为公司带来利益。

“没关系。就算作者抱怨未经他同意使用原稿,我可以说是毛头小孩太鲁莽,就别追究了。我们一定要把书做得让他本人满意。”

晶子站了起来。

“原稿你影印一份了吧。那,我桌上的那份原稿,可以看吧?”

“嗯。”

“我要赞美一下你的谨慎。原稿里只有一张是反向的。我说你啊,应该把它全部复元成正面才对嘛。还有,竟然用便利商店的袋子,如果被人看到不就露馅了吗?那,企画书就麻烦你了。”

晶子走出会议室。槙野跟在她身后回到位子。

还没坐下,晶子已经背着包包出门了。她的皮包里放着一台笔记型电脑,随时都输入了五十本以上的出版企画案。

他觉得这一切好像是事先排练好,对自己被人玩弄在股掌间却不生气感到有些难为情。

这下子可有得忙了。槙野伸了一下懒腰。

每天流入市面的书不下两百本。这些书经由经销商运送到各书店,但由于卖场面积有限,所以知名度、话题性高的书会优先放上书架。其他的则被退回。

令人感动落泪的书、个人的股票投资、抗衰老等,跟社会现象相关的书,比较有机会。

但是,再怎么硬拗,无名的素人作家出版的句集,根本没有赢面。这个企画只有自费出版才能成立。以战后六十年为切入点,强调它的话题性也不坏。但它有时限,寿命较短。

男人向往男人气概。也就是侠义之道。他想起《今天也在异国山丘送走一日》这首歌,还有热门剧团改编成音乐剧,这本书可以当作它的翻版。更厉害一点,还可以把这次的杀人事件绑在一起。

事件的根源就在五十八年前的集中营!

也许行得通呢。但他觉得这似乎有点远离高津的本意。

大月警官很明显在追着高津这条线索。他开始认真摸索高津与事件的关联性,如果高津真的与杀人事件有关系,那对出版企画来说并不是坏事。

至少,作者本人一看到报纸就飞奔而出,留书表示没有出版的迫切性,然后消失踪影。或许《中尉的一首》的确与事件有所关联。

但是,玛莉亚遇害事件只是地方小城的小新闻。他不觉得会成为多大的话题。

槙野回到许久未归的老家前,先绕去拜会了两个业务上的客户,回到家时已过了午夜十二点。一个小学老师控诉医师杀了小孩,想将医疗过失判决直接出版成书;还有一群护士打算联名书写一本幼儿突发性猝死的书,全是医疗相关的业务,一连串的专有名词令他的脑袋处于饱合状态。

“回来啦?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一直等着槙野回家的母亲,从柜台后面跟他打招呼。

槙野一回到老家,一定会在柜台前坐下。他喜欢店里氤氲的咖啡香。从祖父那代自富山出来后,烘了四十五年以上咖啡豆的烘焙机和麦片,也都散发出特别的香味。

店名“卡辛塔雷”在关西话中是没志气、没出息的意思,并不是什么好话。但祖母非常喜欢剧作家菊田一夫,所以借用了他的戏“卡辛塔雷”的名字。

到了东京老街,这个店名不受字义的影响,反而因为滑稽的语气而大受欢迎。从昭和开到平成年,虽然还不到排队的地步,但客人从来没少过。

店里的食物没什么特色,也没什么卖相,但是咖啡连槙野自己都觉得是绝品。

“你才刚刚开始一个人生活,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又搞得这么晚。自己多注意一点,别把身体搞坏了。”

“嗯,放心吧。现在才正是要开始下苦功的时候。”

“英美好像每天也都很晚回家。既然那么喜欢咖啡豆,在家里做不就好了。”

“那丫头的事你不用担心啦,怎么说好呢,她很强悍啦。”

“人家说,关西那里的女人特别凶悍。”

“全日本,不,应该说全世界的女人都很凶悍啦。”

“你可别这么想,快点找个好女孩吧。英美那么男孩子气,男人大概都不敢靠近她吧。我们家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别拿店里的杯子,去用自己的。”

“好啦。”

他对母亲说,一整晚都会在店里整理资料。

没有电视或电玩的诱惑,便能全力专心工作。好喝的咖啡无限量供应,想吃宵夜也有现成的三明治。最棒的是,这里有全世界都闻不到的咖啡香。

“别太勉强哦。”母亲说完便从店后面走回家里去了。

他把母亲帮他泡的咖啡再次加热,倒进马克杯里。用八十度泡的咖啡,保持不沸腾的温度,会使“卡辛塔雷”的咖啡变得更香醇。

他从邮寄回家的信封里拿出高津的稿子。只有一张放反了——这话还真像晶子的口气。她那个人在一瞬间就能想到这种方法来捉弄人。

女人果然恐怖。

含了一口咖啡在嘴里,从鼻腔吐出一口气,当香气从鼻腔直达脑部后再吞下去。接下来再喝一口一旁的矿泉水,反覆地交互喝是槙野的品味方法。他把句集影本放在原木柜台上,静静地读起来。

一九四一年,陆军大臣东条英机发表“战阵训”令。这项训示成为士兵们的精神规范,大家都把它刻印在心里。其中最让人时时不敢或忘的,则是下面这一句。

“不应生而受囚虏之辱,切勿死而留罪祸污名。”

这句话可以说将我们士兵们关进了囚牢。至少在泰舍特地区到我们从事贝阿铁路建设前,没有一人敢把“战阵训”忘记。

尤其是分散在苏联各地,近六十万到七十万日本战俘当中,军人和军眷一定都是咬牙切齿地背诵的这一小节。

但是,在挤沙丁鱼般的车厢中,看到学长士兵痛苦的模样,听到尸骸丢在冰冷轨道上的声音后,什么耻辱,什么污名,都无所谓了。前一刻还流着热血,读着贤治之诗的人,被丢弃在铁轨上,发出的声音却比手枪弹匣还轻,这件事重重的打击到我。

不,是空虚让我冷到脚趾都冻僵,或许比较适切。反正就算活在太平时代,像“人生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是幻梦一场。享寿于世者,岂有不灭哉”的无常观也会一直萦绕在我脑海。

人世间的五十年,不过是四王天的一昼夜。但想到在其中受那无止尽的活罪,我宁可配着味噌汤来碗热饭吃到饱,然后躺在榻榻米上死去。若能实现这一瞬间,就算要背上俘虏的屈辱和罪祸的污名,我也甘心承受。

说我丢军

人的脸也好,说我有损关东军的名誉也罢,那些对我骂脏话的人,他们的人生也没好到哪里去。大家都是眨眼就会离开世间啊。任人摆布的我们,就这样毫不抵抗的被带到集中营。

从泰舍特到布拉茨克长达三百四十公里的距离,就记忆所及,有五十二个集中营,每六公里就有一个。我们所被带往的是第五十三号,位于两百六十公里处。这个战俘集中营是因为该地环境太过严苛,而临时增设的,所以虽然位于四十三号与四十四号的中间点,却硬生生地插了个“第五十三”的编号。

首先大家在操场集合,像犯人一样发给俘虏编号。然后要大家在个人调查表上写下“姓名”、“出生年月日”“户籍地”“现住址”“军阶”“教育程度”“职业”“民族”“政党”“宗教”等资料,作为管理之用。其中还附加了有名无实的健康检查。

健康检查之前有一项携带品的检查。我们身上所有物件都要交出来。尤其是药品或类似物品被视为贵重品,需转移到战俘集中营的医院使用。由此可见医疗用品是多么缺乏。

当然,像安全剪刀或小刀等可能成为凶器的物品,以及地图或磁铁等则以阻止逃亡为由,一律没收。

我身上没带什么贵重物品,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屈辱,但是在健康检查时却尝到再也不愿想起的耻辱。

若只是与征兵检查一样全身脱得赤条条地,那还可以忍耐。

但他们要我们趴在地上,摆出狗或猫的姿势,让他们检查私处;其中有人甚至被捏住睾丸。但是对于感冒病患,医生却连胸音也不听一下。

更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凭着对睾丸的检查,将大家分成一级到四级。这个分类便是设定劳动业绩时的基础根据。

若将一级者必须完成的劳动业绩当成十成,二级就调整为八成,三级是五成,四级是三成的程度,或在医疗室里疗养。但是一级的劳动量极为严酷,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达成,所以其标准根本是欠缺考虑。

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不了解趴俯的动作到底有何意义,光是想起来就涌起难堪羞恼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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