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stAnotherDay

王燊那一双鱼尾纹很深刻的眼睛,透过浅黄色的射击护目镜,凝视着那面发出绿色荧光的监控屏幕。

屏幕的画面没有多少动静,几乎让人错觉那是电影里的凝镜。绿光反映在王燊的镜片上。他近乎无意识地抚摸下巴,手指在那层薄薄的胡碴子上摩擦。视线片刻也不离开屏幕。

屏幕里的影像来自远距拍摄的监视镜头。

一幢座落在北部“新都开发区”破落地带的单层独立屋。屋子本身并不怎么旧,但显然年久失修,外壁和屋顶处处都是破裂和生锈的部件。右侧细小的院子更长满高高的杂草。

突兀的是屋子正面却装置了一道簇新的厚实木门;假如监视镜头再往近聚焦,可以看见正门右上角的墙壁上,还装置了闭路电视摄影机,镜头正对准着门前的街道。

在监控屏幕上头的车厢墙壁,张贴着这幢屋子的建筑蓝图。两睡房间隔的图则,画满了示意行进方向的箭头和各种符号及文字标示。

王燊垂下头,瞧瞧钢制的潜水手表上的夜光指针。六时十分。他的指头有点焦急地点打着手表的镜面。

他按着附在左边脸侧的无线通话耳机。

“所有单位,报告。”

耳机里逐一传来各监视单位的回应。全部都说状况正常。

王燊当然希望不只用听的,而是在这里多放几个监控屏幕,亲眼看看屋子后门和左右的情况。

——可是预算不足这回事,并不是我能控制的……

“确认。全状况正常。各单位维持监视。”

王燊回头,瞧向跟他一同藏在这货车厢里的三位同僚。

四个人的体温,加上大堆运作中的器材,还有未熄火的货车引擎,货车厢里本已凝滞的空气更加闷热。但没有任何人发出抱怨。

一张张渗汗的脸异常专注。三个人没有互相看一眼,也没有交谈。所有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已牢记了。他们埋首做最后的装备检查。

王燊特别注视最年轻的一个。

雷戈·帕日喃。那张俊秀的黝黑脸庞虽然神色凝重,但眼神中闪出期待。与其说他轻微紧张,不如说他像迫不及待要上场的球场王牌。不同的只是,此刻防弹背心取代了球衣。

——还有,反光的“POLICE”六个字母取代了球员号码。

王燊瞧着他,心里还是有少许顾虑。毕竟这是雷戈第一次跟他们执行突入。而且将是带头的前锋手。

王燊整理着肩上的轻机枪肩带时,放在屏幕顶上的手机,因为震动信号而微微弹跳起来。

他打开折叠式的手机。里面传来黑崎警部一贯低沉的声音。

“绿灯。”黑崎的说话方式急促但清晰。“你们准备好了吗?”

“五分钟内。”王燊回答后合上手机。

几乎是同时,放在屏幕旁那台传真机开始“达达”发响,逐行吐出一页附有法官签名的手令。

其他三人一听见传真机的声音,就知道要出动了。

王燊扫视他们一眼。

“OK。干吧。”

三根竖起的拇指回应了他。

王燊朝着无线耳机:“绿灯。开车。”

引擎转动。漆着“四方急递”商标的货车,从一幢破旧货仓旁的巷子里开行。

车速并不低,货车厢里颠簸不已。但王燊仍全神注视着那面摇晃的屏幕。

——最关键的十秒。

货车急转进街角。屋子已然在望。

“狙击手,开火。”王燊朝耳机下令。

“确定。”传来于尔根的冷硬回答。

在远方某处,一根食指挤扣了一下。

屋子正门上的闭路摄影机被射破。

货车在两秒之后紧急煞停在屋前。时机的配合相当完美。

车尾的厢门往两边打开。

率先跃出的雷戈虽然只有中等身材,还负着十几公斤的装备,但仍然矫捷如猎豹。“G36C”轻机枪的短枪管指向屋子正门。穿着气垫跑步鞋的双足在抢占距离。

紧接而下的是王燊。双腿虽然是半奔跑,却把上半身的晃动减至最少。护目镜底下的锐利眼睛迅速扫视屋前状况。他上身略偏向左,枪口掩护着雷戈的左前方。他就像雷戈的影子一样,紧贴着前进。

王燊不必回头看就知道,玛莉亚已经在他身后。玛莉亚·普妮娃的一头长金发束成了马尾,顶上包着黑色头巾,轮廓刚强的脸容显出不逊于男同僚的冷澈。战斗背心两边露出像职业网球手的发达肩头,在斜照的阳光下映出汗水。她手上拿着的是清扫房间用的“SPAS-12”半自动霰弹枪,高大的身材跟那粗壮的枪身很匹配。

最后下车的是身体最壮硕的杨彦生。手上提着五十磅的战术破门槌,在最后头奔跑的姿态就像条猛牛,倒插在背后的霰弹枪随着每步而摇晃。

在王燊下车的同时,负责驾驶货车的相田吾郎也跃出了驾驶座,把一柄“M16A2”步枪架在车头盖子上,低头瞄准了屋门,预防在这时刻有人突然出来。

雷戈和王燊迅速占据了屋门的左右。玛莉亚举着霰弹枪在雷戈身后戒备。

杨彦生下一秒到达。王燊后退了两步,让他背贴在大门右旁的墙上。

杨彦生侧头瞧王燊。王燊点头。

杨彦生咧开大嘴巴的两排牙齿,深吸了一口气。两臂随着腰身的旋转猛挥。

破门槌把整个门锁轰飞进屋子里,顺带也把木门撞开。

雷戈和王燊连眼神也没有相接,配合无间地交叉突入门内。

这一刹那,王燊的脑袋有一股冰冷的感觉。没有多余的思考。这是他唯一能够做的。突入的一刻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管事前计划如何周详,装备如何精良齐全,在那道门里面会遇见什么、发生什么都永远不可能完全确定。你只有信赖平日训练养成的反应与习惯。

——还有信赖你的同伴。

虽然距离于尔根狙击那具闭路摄影机还没有超过七秒,但王燊看见屋子里的人已经有了反应。

大厅里有四条人影。

“警察!别动!”

两个在屋子左边厨房,那张堆着包装古柯碱的饭桌前。

一个在右侧的沙发后。

一个站在中央的房间走廊里——

王燊的视界右侧周边瞥见了:沙发后那个人有所动作。

可是王燊不能转向。他的枪口要控制着饭桌跟前那两人。

——信赖。

“丢掉——”雷戈的喊声。

动作继续。

两发子弹点放连射的爆响。

人影倒地。

王燊眼前那两个人都蹲下了,四只手不停往上挥。“别开枪!别开枪!”

玛莉亚与杨彦生,带着两柄霰弹枪进入屋内。他们只瞥了那边倒地的人一眼,并没有任何意外的反应,按预习的路线,直奔到中央的房间走廊。杨彦生把那第四个人拉倒在地,同时玛莉亚的枪口则朝走廊深处戒备。

“趴下来!”王燊朝枪口下的两人下令。“趴下!双手放头上!”

两人伏贴在地上时,王燊才看见其中一个的后腰插着一柄“黑星”手枪。他迅速上前踏着那人的背项,腾出左手把“黑星”抽出来,抛到厨房的洗碗盆里。轻机枪的枪口始终没有离开两人。

玛莉亚和杨彦生互相掩护进入走廊,开始逐一搜查里面的厕所和两个房间。

王燊这时才有空看一眼沙发那头的情景:倒地的那个年轻黑人,胸口染了大片血污。一柄“UZI”轻机枪此刻已经被踏在雷戈的运动鞋底下。

雷戈的枪口还在冒烟。他没有任何表情,“G36C”仍然指向伏在走廊前那第四人,视线间中也瞄向那个中枪的黑人。但那并不是焦虑或害怕的眼神,而是仍然把中枪者视作潜在危险的警戒目光。

终于,里面传来玛莉亚的呼喊。

“AllClear!”

王燊脑袋里那股冰冷感此刻才消退。

他略垂下枪。“全范围已控制。可以进来了。把救护车开过来,有嫌犯倒下了。”

玛莉亚跟杨彦生已经走出来,逐一把三个没有受伤的嫌犯用胶索把双手反扣在背后。

这时王燊和雷戈才在屋里第一次眼神相接。当中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却有一种超越语言的理解。

雷戈那满布汗珠的脸转向地上的黑人。看见那炸开的胸膛,谁都知道这人已经不用救护员。雷戈缓缓移开踏在“UZI”上的左脚,把枪捡了起来。

他走到王燊那一边,但并不是要打招呼,而是冷冷地凝视堆在饭桌上那几个装满了白色粉末的塑胶袋。

“有没有……”雷戈右边嘴角牵起来,伸出手指戳一戳那堆古柯碱。“……给诱惑过?”

王燊也微笑,朝着刚好从屋门进来的制服警员扬一扬下巴。“现在太迟了点儿吧?”

恢宏的东滨市超高楼丛共同散发的光芒,把周围刚入夜的天空映照成一种深沉的蓝。

那光亮的城都远隔在低矮的货群与港湾之外。王燊眯着眼睛,眺视这带点虚幻不实的风景,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手指好像无意识般,把半截雪茄伸到嘴巴前,深深吸啜了一口,吐出浓浊的烟雾。

他回过神来,嘴巴叼着雪茄,把战术背心和防弹衣脱下来,抛进货车厢里。

四部警车包围在那屋子旁,转动的红蓝警灯把四周映照得像小型的露天演唱会场。三个活着和一个死掉的嫌犯都已给带走了。屋子窗户里闪亮着搜证人员摄影机的镁光灯。

王燊整理好身上的白衬衫,一边挂上黑领带,眼睛一边在搜索雷戈的所在。

雷戈就在屋子旁的花园跟前,仍然穿着一身装备,坐在一个生锈的汽油桶上。黑崎铁山警部站在他旁边,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双手插在裤袋里,正在跟他交谈。

听不见在谈什么。王燊注视雷戈的表情。出动前那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已经没有了。显得有些落寞,但还不至于呆滞或忧伤。

高瘦的于尔根·鲍亚这时走过来。手上提着收藏了狙击步枪的长型箱子。

王燊取下嘴巴里的雪茄。

“谢谢。”他伸出手掌,于尔根伸手跟他一握。

这次行动里,于尔根是唯一不属于“特别搜查队”(Vice)的一个。他是“麒麟部队”的成员,靠着王燊的交情才能特别借用过来。

“去喝一杯?”于尔根问。

王燊摇摇头。“还有工作。”

“当刑侦真辛苦啊。”于尔根微笑着挥挥手。

这时王燊看见,玛莉亚、杨彦生跟相田吾郎都走到雷戈那一边了。玛莉亚伸出手臂搭在雷戈的肩上。杨彦生那啤酒杯般大的拳头轻轻捶了他胸口一下。雷戈展露出笑容。

——看来经过这一次,他们已经接纳这个新来的家伙了……很好……

王燊穿上西服外套,也走了过去。

“你还好吧?”他抽着雪茄问。

雷戈耸耸肩。

“你做了必须要做的事情而已。”黑崎警部在一旁说。“快点回去记录口供,然后回家休息两天。”

“没有休息的必要。”雷戈摸摸右耳,撕下黏在耳珠上的黑色胶带,露出一只细小的金耳环。“让我继续工作比较好。”

“随便你。”黑崎说。“过一阵子会有聆讯。不用担心。那批毒品,加上那柄‘UZI’,你有充分的开火理由。”他从裤袋伸出左手,朝王燊勾勾指头,然后走开了。

“我知道。”雷戈朝黑崎的背项说。“又不是第一次开枪……”

这个王燊当然知道——雷戈的档案他早就读过。

——但不管经过多少次,开枪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射倒,对于拥有正常脑袋的人来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王燊随着黑崎走回货车旁。

“这小子……很不赖。”黑崎说。“你也是时候配一个搭档吧?”

“你知道我已经习惯……”王燊皱眉。

“就当训练他吧。”黑崎的语气像请求多于命令——虽然确实是命令。“你也不一定能够永远待在‘特搜’的。就当作给我增加一个可用的家伙吧。”

王燊无言抽着只余一小截的雪茄。

搜证人员这时把堆着六包古柯碱的手推车从屋门推出来。雷戈他们那边发出不算是很兴奋的一阵欢呼。

“这次收获很不错。”黑崎托一托那副粗框眼镜。“难得缉毒组竟然把这么好的情报让给我们。他们说抽不出人手。”

王燊瞧着那手推车。脸上没有喜悦的表情。

“不过是又一天的工作而已……”

他摘下用长项链挂在胸口那个刻铸着“EBPD”字样的警章,塞进西服的口袋里。

晚上十时三十四分,要在偌大的“南管区总局”办公厅里找出王燊的所在非常容易:只要看看哪个座位上方冒出浓浓的雪茄烟雾。

办公厅里禁烟已经是七、八年前开始的法令。但除了在局长或副局长坐镇的时段,没有什么人会遵守。

雷戈当然不用凭那股烟雾才知道王燊坐在哪儿。他自己的座位就在左边隔两个。

雷戈左手扣着运动袋子搭在肩上,把头伸到王燊的座位上方,右手敲敲办公桌旁的间隔围板。

王燊摘下嘴边的雪茄,从堆满档案文件的办公桌抬起头来。

雷戈微笑,露出上排洁白的牙齿,摘下塞在耳朵里的随身听耳机。

“还在工作?”

王燊把雪茄放到烟灰皿上,身体往后靠着椅背,交叠双臂打量着雷戈。

雷戈一副轻松的模样,看来几个小时前的事情确实没有怎么影响他。换穿了荧光橘色的“Nike”运动背心跟洗得一片片发白的牛仔裤。光滑健美的左边肩头上展示着弯弯曲曲的符咒刺青。颈上挂着的佛牌项链反射出金光。

“在听什么?”王燊靠前,拈起雷戈摘下来的耳机,塞进自己耳朵里。强猛的GangstaRap节奏,歌词一句也没听懂,但他知道是泰语。

雷戈这时也在打量着王燊的模样:虽然有点不修边幅(那层胡碴子又长了一点儿),但却没有给人不干净的感觉;那宽厚的肩膊跟胸膛,把衬衫穿得非常好看,看来身体维持锻炼得很好——局里其他跟他同期的家伙,通常都已经培养出大量腹部脂肪来;拥有一双很容易吸引女人的深邃眼睛——大概在外面混得不错吧……

——看来有点轻佻的样子。无法判断是不是一个值得学习的前辈……

雷戈把耳机扯回来。“还不回家?有很重要的线索吗?”他瞄了瞄办公桌上那堆档案。有两个的封皮上都写着扫毒组的字样。“关于今天的案件?”

王燊没有马上回答他,只是耸耸肩,然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瞧瞧办公厅四周。这是警局里比较安静的时间:值夜班的探员都已出勤了,拘捕犯人回局的高峰时段又还没有来临。办公厅里只是疏疏落落地坐着四、五个人。这“南管区总局”才不过十多年的建筑,但却已经呈现一片乌沉沉的残旧气氛。主要是因为设计糟糕,缺乏窗户兼照明不足,内部又用上廉价的物料,不到几年就到处变色破损。

王燊半边屁股坐在办公桌边上,直视着雷戈。

“今天的搜查,你有什么看法?”

雷戈眯起眼睛,露出“终于有人问我看法”的表情。

“我的看法吗?……”他擦一擦鼻子。“我的看法就是:太糟糕了。那个所谓‘仓库’,连道像样的铁门也不装。监视摄影机也只有那么一部。这种程度的设备,根本不该用来存那种数量的货。顶多也只能充作街头贩子拿货的地点吧?结果我们找到的不是‘快克’,而竟然是一包包还没有加工的材料。”

王燊听着,一边微微点头。

“还有那家伙。”雷戈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并且沉默了几秒钟。王燊当然知道他在说哪个“家伙”。“没有道理。他们守在‘仓库’里,只是用来防止敌对帮派或者其他什么疯子来找麻烦吧。那家伙竟然笨得想向警察开火。”

——这小子,街头的触觉不错……是因为在“舶区”长大的关系吧?……

王燊还是维持交叉双臂的姿态,没有对雷戈的看法作任何评语。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雷戈皱起眉头。他把运动袋子放下来。

“我知道,玛莉亚跟‘大石’是搭档。”“大石”是杨彦生的外号。“而相田是管装备和后勤的,一个人工作。那就只剩下你。还有我。”雷戈把脸凑近王燊一点儿。“我没有弄错的话,我就是你的新搭档。身为搭档,你也该告诉我一些心里的想法吧?”

雷戈左手掌包着右拳,捏得关节接连响起来,又继续说:“我是个有话就直接说的人。老实说,什么前辈、后辈那他妈的一套,我才不管。我告诉你,我在梨山市那一年刑侦不是白当的。我不是菜鸟。我跟你一样,是个合格的警探。假如你说只是不喜欢我的样子,我倒比较容易接受。但是别告诉我你嫌我太嫩。”

“你的样子不难看。”王燊回答时,伸手指一指远处墙壁上的海报。

那是“CopsonFire”实境电视节目的宣传海报,中央印着本季的新星、“麒麟部队”D队队长方义宏的头像照片。

“而且今天你也证明了你的身手。”王燊拈起烟灰皿上的雪茄,抽了一口。“再努力一阵子,说不定下一个给‘CopsonFire’发掘的明星就是你。”

“我不是为了这个当警察的。”雷戈冷冷地说。

“那么你是为了什么而当警察?”

“这个问题我在考警校的时候就答过了。”雷戈不耐烦地说。“没有必要再回答。”

“有的。”王燊的表情却异常认真。“以一个现役警探的身分,再回答一次。”

雷戈呆住了,沉默下来。

“好吧……”王燊把雪茄捺熄,稍微收拾一下办公桌上的文件,然后提起挂在椅背上的西服外套。“我告诉你。不过去别的地方。这儿不方便说。”

“这儿?”雷戈左右看看警局四周。那几个坐在远处的同僚正埋首工作,没有瞧这边一眼。“这儿不方便说?”

王燊穿上外套,认真地点点头。

雷戈的手掌从外套口袋伸出来,在小圆桌的上方张开。手里的东西撒落在酒杯、啤酒瓶和烟灰皿之间。

装着几颗白色药片的透明塑胶袋。两根小小的卷烟。一块捏成石子般的银铂。一个可疑的半透明棕色细小药瓶。

坐在沙发上的王燊俯前身子,伸手拨弄一下这堆毒品,然后瞧着雷戈微笑。

王燊身旁那个头发染成间杂紫色的女孩看见这些药,只是一边眉目扬了一扬,没有露出很惊讶的表情。她整一整小背心的肩带,那双丰满的乳房在底下耸动。袒露的胸口洒着金粉化妆。

“她是洛诗。”王燊向雷戈介绍。“是理发师。”

“发型设计师。”女孩更正,一边在嚼着口香糖。她朝雷戈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口中在喃喃说着什么。场内的音乐太吵了,他听不清楚。

雷戈也打量着这个王燊刚认识的女孩。她身边放着个相当于雷戈一个月薪水的名牌提包。他永远搞不懂:这类女孩子用名牌包包是想得到人家的尊重吧?可是却又喜欢穿成街头流莺的模样……

“怎么样?”雷戈没再理会女孩,朝王燊摆摆双手,指一指桌上那堆毒品,以近乎吵架的声音叫喊。“满意了吗?”

他早就换上王燊放在车子里的替换衣服:棉麻白外套跟深灰色的衬衫——假如还穿着那身运动服,很难进来这个地方。

王燊拈起桌上一个玻璃酒杯,喝了一口被冰水混淡了的波邦威士忌。

“总共买了多少钱?”

“七百三十块。”雷戈怕王燊听不清楚,同时也用手指示意。“怎么样?什么时候把钱还我?这些东西可是你要我买的。还是要回去报销?我可没和那些家伙拿发票啊。”

“把你的钱包给我。”

“什么?”

“给我。”王燊伸出手掌,表情很认真。

雷戈满肚子闷气。他擦擦脸上的汗。不只是脸,外套底下也都湿了。身上还沾了八、九种不同香水的气味。这是在“N.W.O.”舞池的人丛中转了几圈的结果。

在远方高处的音响厢里,DJ有如主持神秘宗教祭典的祭司般,双手十指操弄黑色的碟片,巧妙无缝地接上另一段更急激的电子Trance节奏。射灯颜色同时变成强劲的苍蓝。

能同时容纳两百人而驰名东滨市的“N.W.O.”巨大舞池,仿佛一具塞满了人体的沸腾热锅。人群的动作比之前更狂乱了——雷戈知道这不单是音乐催生的效果。场里一半以上的人都嗑了药。他从空气中那股蒸发的汗味就嗅得出来。

雷戈当然不讨厌跳舞场。不过要钓女孩子的话,通常他都会去比较细小而“干净”的场子——他可没有胃口跟个脑袋被药丸或“冰”糊成一团的女孩上床。

何况现在不是来找女人。不是说要谈今天搜查的事情吗?王燊把车子停到“N.W.O.”的对面街时,雷戈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一坐下来,连第一杯酒也没有喝完,王燊就要他去买这堆东西。然后回来时又看见,王燊身旁已经坐了个刚认识的女孩……

雷戈没好气翻了翻白眼,但最后还是把皮夹从牛仔裤后袋抽出来,重重交到王燊手上。

王燊把钱包收进西服内袋。他一把抓起桌上那堆毒品,另一只手抓起雷戈的手掌。

“再出去。”他把毒品塞进雷戈的掌心。“把它们卖出去。最少拿八百块回来。”

雷戈作出“我是不是听错了”的表情。

“还有,”王燊补上一句。“别暴露了身分啊。”

雷戈冷冷瞧着王燊。现在他当然明白了。

——是个考验。

王燊挥挥手,示意他快出去。

雷戈没有再说一句话。他把毒品塞回外套的口袋里,转身再次走进舞池。

低频的节拍一记接一记擂打着他胸膛。他站在耸动的人群中央,闭起眼睛。

强劲的电子混音里,夹着一首七十年代的骚灵老歌。歌者的声音,在如潮的电音里格外显得沧桑。

Iwasborhecrete

我在混凝土上出生

Idrinkwaterfromrustedtubes

我从生锈的管道里喝水

ThisistheStreet

这是街头

WhichismyStreet

是我的街头

Isensedangerineveryer

我在每个街角预感到危险

Ibreathelustundereverybridge

我在每条桥底下呼吸到欲望

ThisistheStreet

这是街头

WhichismyStreet……

是我的街头……

雷戈在回想过去。

长大的地方。认识过的人。有朋友。也有每天都碰面但永远只是点点头招呼的人。许多。

——特别是那些已经死掉或在坐牢的。他们走路的姿势。说话的神情……

雷戈睁开眼睛时,他的眼神和姿态都改变了。他解开衬衫的两颗钮扣,露出健美的胸膛和吊挂胸前的金佛牌。他穿越人群,身体融进了“N.W.O.”舞厅的暗角处。

就像鱼进了水一样。

他交叠双臂,斜倚在一根镶满闪亮银片的柱子旁,眼睛往四周扫视。

他很快就找到酒吧柜台那边的一个男人。那男人也远远瞧着他,眼神里有探询的意味。雷戈朝他略扬一扬下巴,手指装作不经意地伸到鼻孔前,然后做了一个用力吸嗅的动作。

男人会意了。他微微点了一次头,拿着酒杯开始走过来。

雷戈继续装作不经意地左右察看,瞧瞧有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

“你有什么?”男人来到就马上问。年纪大概二十七、八岁,从衣着看来是个低阶的上班族。

“你要什么?”雷戈没有直视他,装作正在偷瞄舞池里的女孩。

男人似乎考虑了一会儿,终于嘴巴用了最小限度的移动说:“‘K’。我要三十。”

雷戈的手指摸到口袋里那个棕色的药瓶。

“一百七十块。”

“拜托。”男人摇头失笑。“当我笨蛋还是什么?”

“我这是好货。”雷戈坚持。

男人已经准备转身离开。

“等一等,我有五十。二百八十块,全给你。怎么样?是个好价钱。”说这话时雷戈暗自感到有点兴奋。以前他没有干过卧底或者乔装的工作,可是这些话就像从嘴巴自动溜出来一样。

男人犹疑了一阵子。最后点点头,从口袋掏出一小叠钞票出来数算。

“我还有其他。”雷戈趁这时候继续推销。“要吗?”

男人摇摇头,把拈着钞票的手伸过来。

雷戈以非常熟练的手法,也伸出右手来,拇指和食指迅速把那个只有指头大小的药瓶塞进男人的掌心,无名指跟尾指紧接把钞票挟去。

男人急忙把药

收进口袋。“你最好别骗我。我认识这里的人。”

雷戈当然听出男人在说大话,不过也没有反驳。“放心,是好东西。有了它,待会儿保证你钓到漂亮的女孩。”他再次扫视四周,没有瞧男人一眼。“我今晚还会在这里。还需要其他东西的话,再来找我。”

男人离开后,雷戈马上转移到另一个暗角。刚才角色扮演带来的一点点兴奋感现在已经消退。太容易了。他摸摸口袋里,还有好几件“货物”。多么琐碎的工作,他只感到有点烦厌,想快快把手上的东西出清。

他小时候认识的朋友,大概有一半在上中学后(或者说,上中学的年纪——因为有的根本就没有读书),就开始干这类工作。而且不是在像“N.W.O.”这种华丽的地方,而是在破落的街角,往往捱冷站一整个晚上,跟牙齿都快要掉光的街友打交道……很糟糕的工作……

雷戈再把两根大麻烟脱手之后,终于也引起注意了。他早就有了这样的预备。虽然没想到这么快。

那两个男人都比雷戈要高大。他们左右包挟着雷戈,只有一步的距离。

“你是谁?”站在雷戈左前方的那家伙,一头长金发梳成马尾,穿着一件带点反光的丝质衬衫。

雷戈双手举到胸口的高度。“什么……”他看看马尾头男人,又转头瞧瞧右后侧的另一个——穿Hip-hop装束的黄种人。

“我问你是谁?听不懂吗?”

雷戈摆出无辜的表情。“这是一场误会……我不过……”

“过去那边再说。”马尾头打断了他,伸出左手指往洗手间的方向。另一只手仍然插在裤袋里,有点不自然。

——大概里面握着刀吧?……

“不,听我说……”雷戈摆着双手说。

后面的Hip-hop男推了他的肩膊一下。“叫你过去!”是地道的东滨口音,听不出是哪个族裔的人。

“好吧,好吧……”雷戈垂下头来,顺从地跟着马尾头,往洗手间那边走。Hip-hop男一直紧贴在雷戈背后。

洗手间前头聚着十几个人,还有男女不断进出。有男的硬拉着已经因为嗑药陷入半失神的女孩进男洗手间里;有个上身只穿比基尼的女孩正蹲在女厕门前,友人用纸巾不断替她抹鼻孔流出来的血——大概是因为吸得太凶弄破了鼻孔里的黏膜;三个男的——两个梳爆炸鬈发、一个光头上有一大堆刺青——倚着门外的墙壁闲聊,一只手拿着啤酒,另一手把一根大麻烟传来传去。

马尾头并没有带雷戈进男厕,而是走进了洗手间入口旁,一条通往仓库的走廊。

两人压逼得雷戈背贴墙壁。然后那个Hip-hop男稍为后退,走到接近走廊出口处,防止其他人进来。

马尾头的右手仍藏在裤袋里。他瞧瞧雷戈胸前的金佛牌。

“臭舶仔,这儿是你来卖东西的地方吗?”听得出带着东欧口音。他伸手想抓着佛牌。

雷戈侧移躲开了那只手掌。

“这个碰不得。”他装作有点慌张的样子,左手掩着胸口的佛牌,右手张开举起来。“对不起,是我不知道规矩。我把钱都给你好了吧?”他站着时尽量缩小身子,以免显露出以他的身高来说宽得有点过份的肩头。

“我要知道你是不是一个人来?”马尾头的蓝眼睛闪出狼般的凶厉。他完全不把比自己矮小一个头的雷戈放在眼里。“还有,你的货是跟谁拿的?”

“没有……我一个人来……只是想看看在这边卖不卖得到好价钱……我都说了对不起啦。就算我倒霉,把钱和剩下的货都给你,放我走,怎么样?”雷戈说着,把刚才卖货拿回来的三百几块跟剩下的毒品都掏出来,双手捧在胸前。

马尾头视线移到钱跟毒品上。

雷戈趁这一刻,把手上的东西一股脑儿撒到马尾头脸上。

马尾头闭目、侧脸、后退半步,右手欲从裤袋拔出刀子。

——所有反应都在雷戈的预计之内。

马尾头的右手掌还没有伸出裤袋一半,雷戈已经踢出一记左回旋蹴。踢腿本来在腰肢的高度水平横扫,但在最后一刹那雷戈的腰身一扭一沉,扫腿的角度变成四十五度往下斜线,胫骨狠狠压砍在马尾头的右腕上,硬生生把那只手压回大腿裤管里。

马尾头像被踩中了尾巴的猫般尖叫。右裤管漫出一滩血红。

雷戈乘势大踏步上前,左手按着马尾头的右臂,防止他忍痛拔刀;右肘像斧刃横扫而过,马尾头高高的鼻梁骨折断歪斜。

雷戈的手肘扫过后马上伸展,手臂反方向拨出,捞住了马尾头的后颈,把他的头卷夹到右腋底下。左手同时紧抓着马尾头的右臂衣袖,把他拉得低俯,然后一记右膝撞,插进马尾头的腹部。

马尾头那高大的身体像软泥般伏倒。

雷戈这一连串动作只花了三秒。

站在几步外的Hip-hop男这时才有反应:他看了一看瞬间倒地的同伴,再看一眼雷戈。光线不足之下,他判断不出雷戈是不是使用了什么武器。他转身拔足就逃。

雷戈没有追过去,冷冷瞧着Hip-hop男逃出走廊。这时他才发现,走廊入口的转角处躲着一个人。王燊。

雷戈没有理会走过来的王燊,只瞧着地上的马尾头。

“喂,死不了吧?”他轻踢了马尾头的屁股一记。呻吟的声音。

雷戈俯下身子,抓着马尾头的右肘衣袖,把那只仍然握着刀子的手掌从裤管拉出来。“以后不要用这种笨方法了。”刀上血量不是很多,没有割到大动脉。雷戈把刀子踢飞到角落。

雷戈搜搜马尾头的身,从后裤袋找到一个皮夹。“迪米特里老兄。”他读着皮夹里驾驶执照的名字。皮夹很厚。雷戈从那大叠钞票里掏出五百块,把皮夹扔回马尾头身上。他又捡回刚才抛到地上的三百几块。

“这些都卖给你啦。”他用脚把散在地板上的毒品都扫到马尾头身边。马尾头还是站不起来。

雷戈这才回身,朝着王燊扬一扬手上的钞票。

王燊斜倚着走廊墙壁,微笑瞧着他。

雷戈向王燊展示染着血渍的手肘和腋下——是马尾头的鼻血。“对不起,这件外套看来报销了。”

“快走吧。”王燊指一指外头。“刚才那家伙大概去找了帮手。”

“哦?”雷戈双手叉着腰肢,故意装出好像感到意外的表情。“你怎么在这里?那个……”他又故作回忆的样子。“……洛诗,对,洛诗呢?你不理会她?”

“她走了。”

“可惜啊!”雷戈用夸张捉弄的语气说。“那女孩胸脯很大呢。”

“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王燊的笑意更浓,展示着眼睛两角深深的鱼尾纹,继续说:

“才刚认识不到一个钟头的女孩子而已。怎也比不上自己的搭档重要。”

雷戈收起了表情,认真地瞧着王燊。

“搭档”这个词,令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其实我没有想过要回来东滨市。自从十五岁开始,我就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地方。”

雷戈说着,把手上的石子用力抛进黑暗的海水中。海面的灯光倒影被波纹搅成一团。

他们就在港湾区的临海高架公路底下一片石滩上。头上的天桥偶尔传来呼啸而过的高速车声。石滩的南边远处有人生起了一堆火。不知道是露宿者还是流氓。

王燊倚在他的车子前头——一辆通体黑色的“HummerH3X”四驱越野车,又在抽着雪茄,那点红光在黑暗里一明一暗。车头的照射灯没有亮着,唯一的照明只有车内的阅读灯。

“尤其是妈妈去世之后,我更加想快点逃出去。她是我唯一的家人。她死了,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留恋。”

王燊微微点头。这是很常见的事情:“舶人”社区和其他市内贫民区一样,没有父亲的家庭占了三成以上。那些本来应该担当父亲的男人,有的从开始就没有负责任,也有的坐牢或死掉了。

“朋友呢?自小一起长大的那些?”

“有一个连十四岁的生日都过不到。是给毒贩火拼的流弹打中的。”雷戈又弯身捡起一颗石子。“另外几个当了毒贩的跑腿。妈的。”

石子投入海中。

“你有读过我的档案吧?当时我就知道,篮球是我逃出东滨市的唯一希望。中学时我可是个明星呢。入选过全市中学明星三队。假如我那支校队成绩再好一点,大概应该可以当选二队。

“毕业后,‘梨山市立大学’就给我运动员奖学金。‘梨山市立’的球队很强,只要表现得好,进入职业队绝不是作梦。我还想象过,将来当了职业球员,作客时回来东滨市的‘BulldogStadium’比赛的情景呢……

“第二年我给那个混帐教练从正选名单刷下来了。他说因为我太矮小。一堆狗屁废话。第一年就平均每场拿十八点七分了,对方的后卫全都拿我的快攻和切入没办法。实情是:跟我争正选位置的那个家伙,是市议员的小儿子。妈的,我当场就退队了。

“那份奖学金还在。可是我许多年都没有好好读书。根本在浪费时间嘛。”

“结果就退学?然后申请了梨山市警学校?”

雷戈点点头。“是有点儿冲动……当时我只是想,自己已经习惯了球队的团体生活,纪律部队应该也差不多。而且这样我就可以留在梨山,不用回来东滨……”

“可是……”王燊拈开嘴角的雪茄。“最后你也申请调回来了。为什么?”

“你在局里时问我:‘为什么要当警察?’”雷戈转过身来,叉着腰面对王燊。“最初我当警察的目的就只是这么单纯:想留在梨山那边,想要一份合适的工作……可是在我开始巡逻生涯时,想法渐渐改变了。看见那边的贫民区,我无法不想起东滨市来。说实在是有些怀念,可是也不是这么简单……”

“你是在想……”王燊咬着只余不够三公分长的雪茄,双手按着车头盖子坐了上去。“假如做这个工作是有意义的话,倒不如回来老家做。为了改变这个地方尽一分力。”

雷戈摇摇头。“没有这么伟大的程度啦。只要能够改变一点儿也不错。”

“你还想……”王燊继续说:“要证明给这儿的人看:‘舶人’不只是有罪犯。你是个例外。”

雷戈沉默不语。

“因此你常常穿一身健康的运动装。”王燊又说。“不是因为你从前是运动员。而是因为你想把自己跟土麻区那些‘舶人’的帮会混混划清界线。你不想人们看见你,就联想起你那些今天正在街头混的朋友。”

雷戈的站姿有点不安。被人看穿自己的心理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

“你好歹也是在东滨出生的。”王燊把抽完的雪茄弹到老远。“不会不知道这个城市的警察有多烂吧?我可以告诉你:今天我们查到那些古柯碱,至少有一半在几个月后又会悄悄流回市场里。东滨市警察就是烂到这个程度。你以为你可以改变些什么呢?”

这次雷戈心里有气了。

“你笑我天真吗?那么请问你又为什么继续当警察?为了那份少得可怜的工资吗?别跟我开玩笑……还是有其他……”雷戈上前指一指车子。“这辆‘Hummer’,车子连改装大概要四十万吧?只靠你那份工资,供款很吃力吧?……”

王燊从车头跳下来。他走到车门旁,把上半身伸进车里,打亮了车头的一排四盏雾灯。雷戈因为无法适应那强烈的照射闭起眼睛,伸手挡在脸前。

王燊走到他跟前。

“我只是说不能改变些什么。不代表什么都做不了。”他的眼睛回复了日间进行突入行动时那种认真。“我们都很清楚,抓了一个毒贩,马上又会有另一个毒贩冒出来填补他。这是一场不会打完的战争。但是不代表毫无意义。犯罪就要代价。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不让那些罪犯活得太容易。”

“‘我们’?”雷戈的怒意消失了。

“特别搜查队。”

“队里每一个人?”雷戈追问。“每一个都是这样想?”

“你对特搜队有什么了解?”

“其实不多。”雷戈耸耸肩。“只知道调查范围很广。卖淫、赌博、毒品……来到之后才知道就只有这几个人。最初我申请调回来东滨市,就只有两个部门有空缺:交通部和特搜。我对指挥交通没兴趣。”

“特搜是五年前才有的。”王燊说。“是上头那些人,为了安置黑崎警部才成立的。最初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他一个人。我在半年后也给调过来了。”

“黑崎……”雷戈想着那个又大又圆的肚子,还有那张永远不笑的方形脸。“他是一个怎样的警察?”

“假如在警察局里你只能够信

任一个人,就是黑崎铁山。”王燊神色凝重地回答。“他本来是内务部的。就是专门调查警察的警察。五年前,当他把第四个同僚——他自己的上司——送进监牢后,上头再也忍受不了他。这就是他们特别开一支新队伍给他的原因。

“我、玛莉亚、‘大石’、相田——我们几个都是因为相近的原因给调来特搜。当然期间还有其他人。但是能够留到现在的就只有我们几个。

“你知道为什么特搜的职权这么广泛?就是要让我们忙着。上头希望我们平日只是抓抓皮条客,破一些小赌摊,最多也是拘捕一些街头卖毒品的混混。别的刑侦部门都有了默契,从来不跟我们交换线报。他们以为我们只有几个人,又没有其他部门支援,查不了什么大案。

“他们太轻视黑崎了。也太轻视我们的能力和人脉。警队里还是有不少认真执法的警察。他们在自己的部门受到重重制肘,于是就开始把自知处理不来的情报暗中交给我们,或者做出各种的协助。”

雷戈想起今天来帮忙的狙击手鲍亚。

“特搜既然一开始就是个额外的编制,也就没有纳入复杂的层级指挥链里。他们想放逐我们,反而给了我们自由。人数不多,活动起来反倒更紧密灵活。我们就像警局里一个独立的小警局。”

雷戈听得有点兴奋了。可是他又皱起眉来。“可是我们不听使唤……上头看见不对劲,不是随时可能把我们解散?或者把你和黑崎调走……”

“确实随时有这个可能。”王燊苦笑。“但在那个之前,我们还是坚持做我们要做的事情。怎么样?一支随时被判死刑的队伍,你还要留下来吗?不要的话,我明天就替你写推荐信,让你调到你想去的部门……”

“这么有趣的工作,我死也不走。”雷戈的洁白牙齿露出来了。“不过如果发觉我的搭档太讨厌的话,倒会再考虑考虑。”

他说完伸出拳头来。王燊也伸出拳头,在上面碰了一下。

“刚才你不是说,别的刑侦部门不会给我们线报的吗?”雷戈收敛起笑容。“可是我没记错的话,今天的行动,情报是扫毒组那边给的……”

王燊伸出手,示意雷戈等一阵子。他再次探身进车子里,从后座拿出一叠档案文件来。

“我刚才在局里,就是在查这件事情。”王燊打开档案。“今天检的那批货,属于一个名叫巴布沙的毒贩。是个低层的批发户。主要控制土麻区和湾区之间的两个贫民公共屋村,也供货给门谷区的几条酒吧街。”

雷戈接过档案看。那帧被捕照片已经是六年前的。里面是个高瘦的光头黑人,一双像没有睡醒的眼睛,下巴拉得长长的,一脸不屑的表情。

“这家伙最近在走霉运呢。在今天之前,这一个半月里他已经有四批货给充公了。两次是扫毒组自己的行动。另外两次各交给组织犯罪课和门谷区南分局的违禁物课——就像今天这次交给我们去做一样。这四次的被捕犯人名单,我用电脑查过,里面全部都有巴布沙已知的手下——我就是靠这些名单,才查出五次行动都有关系。”

“巴布沙的人都几乎给抓光了。”雷戈恍然。“因此今天这批货,他只能雇没有经验的生手来看守。这就是为什么,今天那家伙竟然笨得想开枪反抗。还有那屋子,那糟透了的保安——巴布沙已经连个像样一点的巢窟都没有。那批古柯碱也还没有找到人手混成‘快克’。”

王燊点点头。“这家伙已经快完了。就算我们不抓他,他的生意竞争者也会开始行动——贩毒的经济生态是很激烈的。”

“一个半月里失去五批货……这不可能是巧合。也不会是卧底吧?否则他早就在拘留所了。”

“更重要的是:像他这个级别的毒贩,通常在警队里都有人。尤其在扫毒组。反过来,扫毒组也不可能没有人跟他搭关系。”

雷戈点点头。这在局里是半公开的秘密:扫毒探员跟毒贩通声气,一方面当然是为了分一杯羹(包括偶尔把已经充公作证物的毒品偷出来再流入市场),另外也是为了控制毒贩,不让他们发生太多火拼(当然火拼还是无法完全避免的)。为了换取保护,毒贩偶尔也漏一些情报给扫毒探员立功。

“我明白了。”雷戈一边翻看档案一边说。“巴布沙在警队里的保护消失了。也就是说,局里有人跟他割断了关系。连续扫荡他的货源是要搞掉他,捧另一个毒贩接管巴布沙的销售网。把扫荡行动分散给其他部门,是不想这个举动太显眼。”

“又或者,那些脏警察本来就同时控制着两个毒贩。”王燊说。“现在想把两边统一起来。巴布沙是倒霉的那个。”

“统合了市场之后,向供应商可以压低价钱。”雷戈神情凝重。“零售那一边则可以提高。”

王燊点头。“简单的经济学。”

“那么我们还在等什么?”雷戈捏着拳头。“快点把巴布沙挖出来,要他供出在扫毒组的关系不就行了?”

王燊按亮了潜水表的照明灯。“现在快要三点了。”

“当然,我们刚才在‘N.W.O.’浪费了许多时间。”

“心急是没有用的。”王燊拍拍雷戈的肩头。“我们不是拥有几十人的刑侦队,就算不断四处跑也没有效果。今天丢了那批货后,巴布沙一定已经躲起来。他大概正在考虑是不是要落跑。但是就算他已经决定离开东滨市,也不是马上就走。至少也得拿钱。我估计,他会先躲个一、两天,看看有没有什么风吹草动。”

“你知道他把钱藏在哪儿吗?”

“刚才在局里,已经拜托熟朋友去查了。大概后天有消息。”

“后天才有?太慢了。巴布沙可能已经溜了。”雷戈叹气摇头。

“没办法。人家是在工作以外额外帮忙的,不能要求太高嘛。”王燊摆摆双手。“我只是说,特搜里没有官僚主义,可不代表外面的官僚主义不会影响我们。在线报出现之前,只能够等待。侦查就是这么一回事。尤其在人手不足的特搜队。”

王燊走回车门前。“走吧。回家睡足一点儿。接着可能要开始监视呢。”

雷戈有点不快地站在助手席那边的车门前。刚才听完王燊解释特搜队的工作,还有这宗案件的内情,他感觉胸膛里像有一股亢奋的血气。他很想快点做些实质的工作。

——能够加入这队伍,真幸运。

“上车吧。”王燊在那边喊。

雷戈踏着车厢侧的辅助踏板,却不爬上车,而是摸着车顶。“这车子……”他说话有点犹疑。“好棒呢。”

“你刚才没说错。我可买不起这样的车。”王燊握着包覆了皮革的方向盘。“是从一个毒贩手上充公的东西,本来是要拍卖作库房收入的。黑崎用‘给卧底探员使用’的理由,从财务部那边借过来。我们再在文件上弄点手脚,已经用了一年多都不用归还。假如正式申请车子,恐怕再过一年也还没有批准呢。”他把头伸过去雷戈那边。“以后你也需要车子。像这辆,够快又耐撞的。过一阵子,我们会用同样方法替你弄一辆。”

“刚才怀疑你……”雷戈擦着鼻子说。正想说“对不起”时,王燊衣袋里的电话响起来。

雷戈爬进车座,瞧着搭档听电话的样子。

他发现:王燊听着这通电话,一向显得轻松的脸露出了没有见过的表情。

“我知道那地方……”王燊的说话声音很轻。“没问题。我马上就过来。”

收起电话后,王燊关掉车厢里的阅读灯。他双臂搁在方向盘顶上,下巴停在上面,透过挡风玻璃,眺视湾岸对面的灯光,似乎有点出神。

“没事吧?……”雷戈试探地问。“刚才是谁?”

“私人的事情。”王燊好像恢复了过来。“对不起。我有要事,不能送你回家。我会通知相田过来接你。”

雷戈虽然感到奇怪,但也没有再多问。既然王燊也说了是“私人的事情”。

他探身到后座,拿回他的运动袋,把一直拿在手上的那叠档案塞了进去,然后跳出车厢。

“对不起。”王燊又再次说。

雷戈挥挥手表示“没问题”,然后把车门关上。

王燊发动引擎,忽然又说:“对了。那个抢了你正选位置的混蛋,后来怎么了?有进职业队吗?”

“嗯。‘梨山狮子队’。不过是没有上场机会的万年大后备。”雷戈微笑朝王燊眨眨眼睛。“这次他老爸也没有办法。‘狮子队’的老板,是连市议员也得低头的富豪。”

“很可惜呢。”王燊笑着准备开车。

“是的。”雷戈忍着笑说。“很可惜呢。”

餐厅很小。除了柜台前那几把圆形的高凳外,就只有四排临窗的厢座。这时间里面只有三个客人。王燊一走进去就看见跟他约定的人。

她的奶白色大衣和宽大的墨镜在室内还是没有脱下来。脸很白皙,但那是她天然的肤色,没有施一点脂粉。夹染着褐色的直长发垂在两侧。修长的手指间夹着幼细的薄荷烟,烟蒂没有沾一点颜色——她连唇膏也没有涂。

即使身体完全包在大衣下,她还是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雌性诱惑力。王燊走过去时就留意到,坐在柜台吃着汉堡的那两个夜行货车司机,眼睛不断在向她偷瞄。

王燊坐进厢座。女人的对面。

女人把烟捺熄了。“嗨。”不论动作或说话都懒洋洋的。

“嗨。”王燊点点头。他朝柜台那边招招手。“黑咖啡。”站在柜台后的老板举起手,示意听到了。

“对不起。”她抚摸着没有戴耳环的耳朵。“这么晚要你过来。可是我又睡不着了。”

“没关系。”

她双手按着厢座的长椅,身体往靠窗的里侧挪移了半个身位,然后拍拍旁边的坐位。

“你坐过来,好吗?”

王燊无言,手掌按着餐桌,转移去对面的座位。

她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左手绕到他的右臂弯,另一只手摘下了墨镜。她闭着睫毛很长的眼睛,继续倚着王燊的肩,好像准备入睡了。

老板把咖啡默默端来。王燊用了最小的幅度点头,好像生怕太大动作会惊动她。

那两个货车司机,其中一个却趁着这时走过来。是个满脸胡须的大胖子。

“姬野朱音,是吧?我有没有认错?”胖子半蹲身子,想再看清她的脸。

一听见这名字,她在王燊身旁颤震起来。

“我没有认错!是你呢。”胖子又走前一步。餐厅老板想劝止他,但他完全不理会。“我好喜欢你呢。看过你好几支录影带啦。你的屁股,呼……”胖子吹起口哨来。

她马上抓起桌上的墨镜再次戴上。颤震更强烈了。王燊在桌子底下伸出手掌,抓着她的手。她恢复了一点儿。

“你喝太多啤酒了……”老板拉着胖子的衣衫,但胖子轻松一甩就脱开了。

“为什么现在不再拍呢?太可惜了。”胖子笑得咧起两排黄色牙齿。他这时才发觉,王燊正狠狠盯着自己。笑容僵住了。王燊的眼神里有一股令人畏缩的逼力。

胖子回头看看同伴,见到他仍坐在圆凳上,倚着柜台,正在笑着看戏。胖子再瞧瞧王燊。王燊的个子虽然也不小,但胖子跟同伴都比他要高大许多。而且有两个人。胖子的胆量回来了。

他抓起桌上的纸餐巾,又再朝她说:“替我签个名好吗?好歹我也是你的影迷啊,而且很多次幻想过跟你——”

“碰”的一声。一柄黑色的“Glock19”手枪重重落在咖啡杯子旁。

胖子的眼睛和嘴巴都张得老大。

王燊没有眨一下眼睛,继续盯着胖子。

——直至胖子回头,匆匆结了帐,跟同伴悻悻然逃出餐厅为止。

她抓起放在餐桌一角的烟盒,叼了另一根薄荷烟。

王燊从衣袋掏出一个防风打火机,“铿”的打开盖子,打着了火。

她抓着他握打火机的手,点燃了烟。深深抽了一口之后,她的颤震才完全消失。

窗外传来货车开动的声音。

她还没有放开他的手掌,细看着他手里的打火机。

在指缝之间可见,打火机身上刻纹着“陆战队”的字样。

“还是带着这一个?”她再抽了一口烟之后说。

“大概以后也是。”

“那很好。”她这次不再脱墨镜。头脸又再倚在王燊的肩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至少,你有值得怀念的过去。”

餐厅老板已经回到柜台后,收拾那两个货车司机吃剩的杯盘。他捡起桌上的钞票和零钱。混蛋,一块钱小费也没有给。

他完全没有理会王燊那一边。也不想知道王燊是黑社会还是警察。不管是哪一种都分别不大。

在放着咖啡、手枪与

烟盒的餐桌跟前,王燊跟她一直静静地靠倚坐着。

她开始发出轻微的鼾声。

雷戈花了很大的努力都无法入睡,结果还是放弃,在床上坐了起来。

公寓外壁有个大霓虹招牌,就在雷戈房间窗户的下方,晚上没有开灯时,霓光就透过百叶窗隙,把整个房间映成一片蓝色。窗外的街道隐隐传来夜行货车的声音。楼下街头通宵便利商店聚集的青年,发出醉酒的叫嚣。

这些都不是令雷戈无法入睡的原因——自出生就活在都市混凝土地上的他,早已习惯了这些东西。

他掀去薄被,只穿着三角内裤的健美身躯坐在床边,那蓝光映得他的肌肉条纹更深刻。公寓房间很细小。放了床铺和兼作饭桌的书桌之后,仅剩的空间也给一组健身哑铃霸占了。床头贴着大幅的电影宣传海报,是DragonKing的功夫片经典“龙虎之复仇Ⅲ”。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兴奋得无法入睡的心情了。

——最后一次,好像是大学篮球队打地区半准决赛前的那一晚……

瞧瞧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四点半了。

他想起刚才驾车送他回来的相田吾郎。跟他差不多的身高,理着平头,一张平凡得沉闷的扑克脸。两人途中几乎完全没有交谈。可是很奇怪,相田是那种你长时间对着不说话也不会感到不自然的人。王燊深夜一通电话就能叫他来,显示他对王燊非常信任。有机会得多点了解他……还有玛莉亚和杨彦生。他们是伙伴。

他们令雷戈回想起今天的行动。这时他猛然醒觉:我今天才刚刚杀了一个人,却竟然整晚都没有放在心上……我是不是太冷酷了呢……

——可是我能怎么想呢?难道希望今天中枪倒下的不是那笨家伙,而是王燊吗……

事情就是这样:在警察与罪犯的世界里,你没有太多选择。或者说,你很早以前就作了选择。然后这样的事情就注定要发生。从小就活在‘舶人’社区的雷戈,当然非常明白这个道理。

雷戈只感到愤怒:他跟同伴冒着生命危险出动,甚至要开枪夺取不认识者的性命……竟然只是肥了某个(更可能是某群)脏警察的口袋……

他无法原谅这样的事情。

雷戈终于抓起放在地板一角的运动袋,从里面拿出那叠档案,坐在床上,亮了床头灯,开始翻看起来。

——读一会儿,也许会开始觉得困……

资料不大统一,很明显都是从局里不同管道收集的。王燊可真有一手。材料这么丰富,不可能是从今天突入行动之后的几小时才开始收集的情报。大概自从一收到扫毒组的请求,他就已经嗅到那股臭味……

——跟着这家伙,我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雷戈仔细看里面有关毒贩拉席德·巴布沙的资料。毒贩都有合法的生意作掩饰,巴布沙当然不例外。雷戈读着上面列出巴布沙已知的十几家生意:酒吧和脱衣舞厅这类夜店当然少不了。有一家印度烤鸡店;相片冲印店;甚至连花店也有……

中、低层贩毒涉及的现钞太多了,不可能全都投入“洗钱”的循环里。巴布沙藏钱的地方,很可能就在这十几家的其中一处。假如拥有二、三十人的警力,在每家店外监视,等待巴布沙出现就可以了。可是雷戈知道,特搜不能借助其他队伍的帮忙,否则风声一定会传回扫毒组。假若给扫毒组里的脏警察知道特搜正在找巴布沙,必然有所提防,甚至动用局里的影响力阻挠。

——我们在打一场孤独的仗……

档案接下来列出几宗破获毒品案件的被捕者。另有一份王燊整理的名单,是被捕者中已肯定是巴布沙手下的八人,旁边还附注了每个人跟巴布沙的关系,或者估计他们在贩毒组织内的职级。

雷戈的眼睛扫过那八个名字。突然在其中一个上面停住了。

“不会吧……”他匆忙再翻看档案的其他页面,寻找刚才那名字。

找到了。是被捕后的照片。左边眼角到颧骨有一道深刻的伤疤。

上面的名字:阮南泰。

瞧着照片上那张无精打采的脸,许多回忆涌进雷戈的脑海……

他放下档案爬离了床,从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大大灌了两口。他拿着水瓶走到窗前。

在蓝色霓虹的包围下,他凝视百叶窗隙外的街景好一阵子。

——那好像随时能够吞噬人的暗街……

终于他决定了。拿起放在书桌上的手机。

“是我……对不起……是的,还是睡不着……有要紧的事情……”

雷戈眺视街景的眼瞳反射着蓝光。

“……我有找出巴布沙的方法。”

黑崎警部与王燊站在房间的玻璃窗间隔外,瞧着里面相田吾郎正在替雷戈装窃听线路的情形。

相田没有使用传统那种黏在身上的窃听线路——太容易被发现了。他有一件自己研制的外套,线路就缝在夹层里,沿着外套的骨线收藏,即使怎样搜身都不易摸到;微型麦克风缝在衣领前襟的底下;电池片则在伪装的衣钮里。相田正让雷戈试穿,看看哪里不合身,然后做出一些修改。

“看不出原来你连裁缝工作都懂。”雷戈笑着说,测试窃听的收音状况。

相田没有回答他,很专心地拿着耳机,调整着收音仪器。

“他……行吗?”黑崎双手插在裤袋里,隔着玻璃瞧房里的雷戈。“会不会太早干这种工作?”

“我昨晚就考验过他。”王燊摸摸下巴的胡子。“绝对行。他很轻松就融入环境了。他本来就是属于那种地方嘛。”

“绝对不要让他离开我们的保护。”黑崎托一托粗框眼镜。“我宁愿让调查失败。为了这样的案件,不值得失去一个同僚。”他瞧着王燊。“这些事情不用我说你也明白吧?”

“当然了。”王燊瞧着玻璃窗。“我也不想再失去另一个搭档。”

阮南泰在拘留所的大门里,朝外看了好一阵子,确定外头并没有人在等待他,才匆匆走了出去,进入对面街的一家餐厅。

餐厅里有十几桌客人。他扫视了一眼。没有看见可疑的家伙,这才坐了下来。叫了一杯咖啡之后,他马上掏出手机,叫一辆出租车来接他。

餐厅旁边有一家兼作抵押的二手杂货店。阮南泰把身上的金项链跟两只戒指押掉了——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跑路,还是多带一点现金比较好。杂货店老板检视抵押品的眼睛很老练。他的店开在拘留所对面,像阮南泰这种客人每天都有。

在餐厅里喝着咖啡等待时,阮南泰想:到底是谁花钱保释我出来的?来保释的是一个律师,跟一个看来像私家侦探的担保公司职员。不管是对警方还是阮南泰,他们都没有透露是代表谁来。那个担保公司的职员是个大块头,只告诫阮南泰不要弃保逃走,否则除了警察,他们公司也会派人找他……

——你们找得到再说吧……

是巴布沙吗?正常来说应该只有他。

——可是那些对巴布沙来说更重要的手下,全都还在拘留所里,为什么只保释我?……

而且巴布沙现在的情况也很不利,大概自己已经躲了起来,没有闲工夫和闲钱干这种事情。

假如是别的人——阮南泰不敢想。也不想去想。现在他的头很疼。在那他妈的拘留所里,没有一天睡好吃好的。他只想快点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登上出租车前他才决定:还是回老家。

“老家”就是在港湾北面土麻区里的“舶区”——许多年前开始从东南亚各地蜂涌偷渡进入东滨市的“舶人”,一直就聚居在这儿。那座落在湾区鱼市场旁、广阔巨大的简陋屋群到今天都没有什么改变。

出租车司机当然死也不肯驶进“舶区”。即使是在大白天。最后那段路阮南泰要用腿走。他拉低了“东滨Bulldogs”的橘色球帽,尽量低下头,不想给人认出来。不过还是有两个旧邻居看见了他。

“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他们问。

阮南泰只是敷衍地回答:“在外面找到工作。”幸好对方都没有多追问。

终于也回到家门前。阮南泰松了一口气。老家的钥匙留了在门谷区的公寓房间里。他只好拍门。

从前看见老妈那张满布皱纹的脸,阮南泰只会感到烦厌。今天却有点感动了。他以为要等到上法庭那天才有机会看见她。

“你真的回来了!”阮老妈高兴地抱着儿子的手臂。“他说你今天就会回来!”

“什么?”阮南泰皱眉,那双原本尖细的眼睛显得更小了。“妈,你在说什么?”

“你看谁回来了?”阮老妈打开门,往屋里一招。

狭小阴暗的饭厅里,饭桌上已经堆满了各种家乡食物:牛肉汤粉、炸成金黄的春卷、洒满了碎花生和葱叶的半透明水晶粉卷……饭桌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男人。

“妈的!”阮南泰兴奋得几乎像吼叫。他急步走上前。那男人也站了起来。

两人紧紧拥抱了一下。

“臭家伙,什么时候回来的?”阮南泰捶一捶雷戈的胸口。“身子还不错嘛!可是好像没有你打球的消息了……”

“我这几年球都没碰。”雷戈耸耸肩头说。“早就退学了。”

“还以为‘舶人’里终于也出了个职业球星呢……”阮南泰叹气摇摇头。“发生了什么事?……”

“坏运气。”雷戈坐下来,拿筷子挟了一片牛肉塞进嘴巴,一边咀嚼一边说:“受了点伤。可是主要是那他妈的教练……总之就成了大后补。他们根本就没有打算给我们这些人出头的机会……”

“这是当然的。”阮南泰也坐下来,同意地点头。“这世界就是这样子。”他早就饿得凶了,抓起一条春卷就递进嘴巴。吃着时,他打量着雷戈的衣着:一套看来不便宜的黑西服;丝绸质料的紫色衬衫,领口里面除了那个戴了好多年的金佛牌外,还挂了三条项链;金手表和几只镶了碎宝石的金戒指……

“在梨山那边找到工作吗?”阮南泰边吃边问。

雷戈故意有点神秘地微笑点头。

“看来混得不错嘛……”阮南泰有点意外。在这群儿时玩伴里,雷戈·帕日喃一向是最洁身自爱的一个。连烟也没有抽过。只喝啤酒。女孩子当然有,不过也不是玩得很凶那种……

不过阮南泰回想:雷戈从小就立志要凭球技出头。一个十几年的梦想忽然破灭了,想法出了巨大变化也不是怪事。尤其是本来最克己的人……

“我们多少年没见了?四年?”阮南泰问。

“大概有……”

其实不止四年。之前他们已经很少见面——自从阮南泰开始跟“那些人”厮混之后……

“还有一个菜没弄好……”阮老妈走往厨房。“你们先吃着……”

趁母亲不在,阮南泰悄声问雷戈:“是你把我弄出来的?”

雷戈点头。“我一回来就先找你,却给我打听到你在……怎么这样不小心呀?”

“本来是没有什么风险的。”阮南泰摇摇头。“我跟的那个老大,有很好的……‘关系’……可是最近……唉,像你说的,坏运气。你回来干么?”

雷戈好像考虑了一阵子。“是为了生意。要找一些帮助。我在想,认识的旧朋友里,你是最有可能替我拉线的一个,所以第一个找你……”

阮南泰微笑,心里却有点不是味儿:当年我开始出来混,你不是很鄙视的吗?

“是哪方面的帮助?”

雷戈的拇指跟食指捏起来,轻轻磨擦了几下。

“我在梨山市那边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机会。是个新的供应商。关系都搭好了。需要的人手也齐全了。就只需要一个投资者。”

“是什么?”阮南泰的声音更轻了。

雷戈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塑胶小包。里面是少许白色粉末。阮南泰迅速收过来藏进手掌中。

“这是货品的样本。”

阮南泰在饭桌底下打开小包的封口,熟练地以小指头挑了一小点粉末,伸进嘴巴里。

“唔……不错……”

“我告诉你……”雷戈的眼神在闪耀。“梨山那边的市场还有很多空间,竞争没有东滨这里厉害。只要这个生意运作起来,钱就自动送进口袋。”他顿一顿。“怎么样?可以替我找你的那个老大商量一下吗?他必定有兴趣的。可是我们第一批……”他瞄一瞄厨房那头。“……最少需要两百万。现钞。”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阮南泰叹气。“最近我们在走恶运。他恐怕……不容易现身。”

雷戈露出失望的表情,伸手进桌底,拿回阮南泰手里那小包古柯碱,收进口袋里。

“这也没办法……”雷戈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用衣袖抹抹嘴巴。“我

只好找别人了……还以为有机会跟老朋友合作……”他站了起来。

“等一等!”阮南泰焦急地说。在东滨市的生意恐怕已经到尽头了。梨山,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机会。“我也许有办法的!给我一点儿时间……”

雷戈又作出考虑的样子。“把你的电话给我。”

阮南泰把手机递过去。雷戈输入了自己的号码。“不管行不行,通知我。我先等你回复。”他交回手机,又拍拍阮南泰的肩膊。“看在以前的交情上。”

两人伸出拳头碰了一下。

——雷戈有点感触:他们已经许多年没有做这个兄弟之间的手势了。

“阮妈!我要先走了!”雷戈走到厨房门前。

阮老妈拿着汤勺走出来。“什么?你还没有喝汤……”

“下次吧。对不起,我有工作。”雷戈轻轻搂抱了阮老妈一下。“我会再来的。”

“要常常来啊!”阮老妈瞧一瞧儿子。“你来,他才会多回来。”

雷戈点点头。他朝阮南泰竖起拇指。阮南泰只略点点头,却已经在看着手机的屏幕,考虑着要打给谁。

离去之前,雷戈再次瞧了瞧阮老妈,露出怜悯的眼神。

这眼神只出现了很短促的瞬间。雷戈当然没有让阮南泰看见。

王燊和相田的车子停在鱼市场旁。他们无法进入“舶区”里。太明显了,必定会引起怀疑。相田把收音仪器的功率开到最大。幸好“舶区”内的楼房都很低矮,王燊还是能断续收听到雷戈跟阮南泰的对话。

“他干得很好。”相田罕有地先发言。

王燊点点头。最初他有点担心。雷戈在没有支援下独自进入“舶区”实在有些危险。可是那小子坚持。

“让阮南泰先回到自己感到安全的地方,比较容易说服他。”

确实干得不错。虽然听得不清楚,但阮南泰似乎完全相信了雷戈,也对建议生起了兴趣。问题是他是否真的找得着巴布沙。

王燊想:这次可能的话,尽量别让雷戈的身分暴露。能够自如进入“舶区”调查的探员实在太少了。

现在雷戈大概已经驾着租贷的车子离开。为了避免被跟踪(虽然可能性不大),他会独自驶回预先安排好的旅店——当然,玛莉亚和杨彦生的车子会在后头跟随支援。

“走吧。”王燊发动“Hummer”的引擎。现在只有等待。

阮南泰的电话在三个多小时后就打来——比预期还要快。

——晚上十一时,门谷南区,到米歇尔大道与第三街交界的“麦当劳”门外接他。

在旅店房间里,雷戈挂了线。他不用复述。王燊等人已经透过接驳电话的耳机听到全部内容。

“你觉得怎么样?”王燊问。“他不肯回答,他的老大会不会来。只是说‘钱已经弄妥了’。”

“他的声音很紧张。”雷戈回答。“可是也有点兴奋。我看是真的。”

黑崎铁山的手指在桌面上弹动。“你肯定?”

雷戈直视黑崎警部。

“我认识这个男人十几年了。”

手指的弹动停止。

“好吧。”黑崎站起来,环视房间里的五个部下。“我不能亲自指挥。我要留在局里,随时申请拘捕的手令。”他郑重地一字一句说:“不要出差错。全程要紧跟着帕日喃,别跟丢了。我宁愿败露了行动,也不要出现不必要的危险。”

“别担心。”杨彦生咧开大嘴巴笑着,把雷戈的头挟在自己腋下。“我们会好好看着你。”

雷戈笑着轻轻在“大石”胸口打了一肘,挣开那粗壮的手臂。

“记得紧急的暗语吗?”王燊问。

“从前打球时,二十几种攻防战术都记得了。”雷戈擦擦鼻子。“别当我傻瓜。”

“重复确认是必要的。”王燊没有笑。他很凝重地说:“这不是比赛。输的不是一个廉价的奖杯。”

阮南泰跳进雷戈那辆租贷的“丰田”,跟雷戈碰了碰拳头。

“好兄弟。”阮南泰兴奋地说。“一切都安排好了。”

“去见你的老大?”雷戈问,尽量显得轻松。

“开车吧。”阮南泰却没有解释,只看着前面的街道。“我告诉你怎么走。”

“你没驾车子来?”雷戈一边解开手煞车一边问。“别告诉我,你干了这行,连车子都买不起。”

阮南泰叹气。“上次被逮时给当作证物,充公了。”

车子沿着米歇尔大道前行。雷戈看着两边的街景。星期六晚上的门谷区异常热闹拥挤,充溢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仿佛整个东滨市的年轻人都涌了进来,令整个门谷区的气温也上升了几度。

在第八街的巨大十字路口,每次行人号志灯转成绿色,就有近一千人如鱼群般,在巨大电视屏幕下方穿梭而过。市内最大的百货公司“极乐之门”正门前的广阔阶梯聚集了百多人,或站或坐地等待约定的朋友。

灯光闪动的karaoke以高音量播放着少女组合的廉价舞曲。戏院挂着DragonKing(金云龙)的新片“龙虎战士4”的巨型广告,身穿金色空手道服、梳爆炸头的主角摆出战斗架式怒目瞪视,仿佛在俯看下面排队买票的人龙。两旁大厦的二、三楼都被楼上咖啡厅和各种特色商店占据了。街道栏杆坐着一整列穿着萝莉塔服的少女,正用手机互相拍照……

在门谷,每个年轻人都努力摆出最酷的样子。有的努力得过了火,装扮反而变得有点可笑。网民取笑这类人的衣着打扮,冠以一个名称叫“MGlook”……

看着这街景,雷戈有点儿怀念起来。

“南泰,记不记得我们从前泡门谷的日子?”

阮南泰笑起来。“怎么不记得?那次打架我还替你挡了一棒……”他拍拍雷戈的肩。“要不是我,你那神准的跳投可能早就报废了。”

“很怀念呢……”雷戈说着,按阮南泰的指示往右转了个弯角。“假如当年我们也有车子就好了……可以钓到很多女孩子。”

后面传来警笛声。阮南泰紧张起来。直至看见那警车呼啸着经过而去,他才松了一口气。

雷戈不时瞧瞧后照镜。王燊的车子还在后头——他当然没有驾着显眼的“Hummer”,而是用相田的那辆“三菱”房车。雷戈知道,玛莉亚和杨彦生的另一辆车,正隔在一条街外平行前进,预备随时交换跟踪。

但似乎没有这必要。阮南泰根本没有留意有没有跟踪者。

——似乎有其他的事情正占据着他的脑袋……

“到了没有?”

“快到了。”阮南泰伸手指向前方的右街角,示意雷戈转弯。是第十三街。

在后面距离七、八辆车处,坐在助手席的相田瞧着膝上的手提电脑。有关巴布沙的资料都在里面。

“看来是这里了。”他指一指屏幕。“第十三街八十八号。巴布沙在这边唯一的生意,是一家叫‘Bang!’的脱衣舞酒吧。”

“好吧。”王燊一边驾车,一边打开无线对讲机。“玛莉亚,把车开进十三街接手跟踪。我跟相田先去目的地。通知黑崎,叫他向门谷南分局请求支援。可是叫他们绝对不要太接近。至少在一条街外。”

他不久就看见同僚的车子在后头出现。同时传来玛莉亚的通话:“看见雷戈和你们了。”

“好。”王燊把车子加速,在相隔两条车道之外越过了雷戈的“丰田”。雷戈没有看一眼。他知道王燊正准备干什么。他也记得巴布沙在这区的生意分布。

“我有点渴。”雷戈不经意地说。

“快到了。”阮南泰轻轻拍了拍雷戈的大腿。“到了那儿,你可以尽情喝。”

雷戈微笑。

——看来已经确定了。

雷戈跟着阮南泰一踏进“Bang!”的大厅,第一眼就瞥见混在客人里的王燊和相田吾郎。相田坐在较接近正门出口的酒吧柜台,跟前放着啤酒;王燊则坐在较深处的大舞台跟前,仰着头观看台上的表演。

这支舞才刚开始,那个像蛇般缠绕着银色柱子的黑人女孩,刚解除了红色胸罩后面的扣钮,半卸下的罩子仅仅露出少许乳晕。

“Bang!”和巴布沙的其他合法生意一样,仍然继续正常营业,显然是为了掩饰真正的藏钱地点。几个上身只穿比基尼的女侍应,挺着大得夸张的假胸脯,正托着盘子在桌子之间穿梭。

“我喜欢这地方。”雷戈双手插着裤袋,盯着台上的舞娘。“是你老大开的?”

阮南泰跟酒保和看守的打手都点头打了招呼。“嗯。我们常来这边开会。”

雷戈伸手搭着阮南泰的肩。“待会儿有时间,倒要带我去后台认识那些女孩子。”

“恐怕没有这个时间。”阮南泰进入酒吧之后就开始显得紧张。“快走吧。”他跟那个像职业摔角手的酒吧打手耳语了几句,然后带着雷戈,开始步向通往二楼的阶梯。那是一条外露式的金属楼梯,顶处是一道附有玻璃小窗的木门,显然是办公室之类。

王燊把一张折成长条的钞票,塞进跳舞女孩的胸罩内侧,指头顺道擦过乳房的柔滑皮肤。女孩专业地微笑,身子继续俯前了几秒,让王燊多看她的乳沟一会儿,才跳着舞步走向下一个打赏的客人。

相田拿着啤酒杯走过来。

“有古怪。”相田轻声说,被音响盖过了,但他知道王燊看口形就了解他说什么。“假如巴布沙在,上面的门前应该有人看守。”

“要等雷戈确定巴布沙在上面。”王燊说。“随时准备。”他说着时,眼角瞥见雷戈跟阮南泰已经登上阶梯。

在酒吧外头,玛莉亚和杨彦生已经分别监视着前后门。

阮南泰打开了二楼的门。他先让雷戈进去。

雷戈一入内就知道不妥。一个肥胖秃头的白种中年男人被绑缚着手脚,嘴巴塞着布条,给搁在办公桌旁的地板上。额头有一滩已半干的血渍。

办公室还挤着另外三个男人。三个都几乎一眼看得出是“舶人”。最高大的那个笑着,坐在房间角落一个及腰高度的保险箱上,露出正前面上排镶着的金牙,满历风霜的黝黑皮肤令他看来比实际年龄苍老。手上提着一柄锯短了枪管和木枪托、看来有点残旧的“Remington”霰弹猎枪。

另外两个比较年轻也比较矮小的,一个拿着中国制的“黑星”手枪,另一个则握着柄像农具多于武器的长刀。

“放松点。”阮南泰也马上走进来,匆匆把门关上,然后站在三个男人与雷戈之间,手掌搭在雷戈肩上。

“这是什么?”雷戈压抑着突然而至的紧张。“他们怎么看都不是你的老大吧?”他又指一指地上被缚的中年胖汉。“他又是谁?”

“麦纳汉,是这儿的经理。”阮南泰解释。“不要太紧张嘛。他们都是同乡。”他指一指拿霰弹枪那个。“他是武英。还有他的两个兄弟。他们两年前才下船的,你当然没有见过。”他又朝那个武英介绍雷戈。“这就是我说的那个老朋友,雷戈·帕日喃。大家都是‘舶区’出身的自己人。”

武英瞧着雷戈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向身边拿“黑星”的那手下用越南语说:“搜搜他。”

“舶区”长大的雷戈当然听得懂。他马上伸手握住了插在后腰的枪柄。

霰弹枪口举起来指着他。雷戈的枪没有拔出来。

“干什么?”阮南泰走到雷戈身前挡着。“大家他妈的冷静点,好吗?要不怎么谈生意?”

“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警察?”武英示意手下继续上前。

那个拿“黑星”的走上前去。雷戈放开了握着枪柄的手。那家伙从他后腰拔出了那柄“Glock19”手枪,又扒开雷戈的衬衫,看看里面有没有藏着窃听器。

正在下方用微型耳机听着的王燊十分紧张。

——放松。不要给他们动手的理由……可是也不要恐慌或显得软弱……

“什么都没有。”那家伙拿着雷戈的手枪,回头朝武英用越南语说。

雷戈心里在笑。

——这些业余的家伙,连搜身都不懂……

武英瞧着雷戈好一阵子。然后他拿起那柄“Glock”。

“你带着家伙来干么?”

雷戈失笑。“那么你们又带着家伙来干么?”

“小阮说,你在梨山那边有生意,你跟谁工作过?”

雷戈把食指伸进嘴角,勾着拉长了一下,然后放开说:“你看见我的嘴巴很大吗?我像会随便跟一个刚见面的人说,自己以前跟谁合作过吗?”

“别以为我查不出来。”武英冷冷说。“我们在梨山也有朋友。”

“那你们尽管去查好了。”雷戈耸耸肩头,带点戏谑地又

说:“不过我倒奇怪,你们那么有能耐的话,为什么不先查清楚我的底细就跟我见面?”

武英咬着牙齿,那只金牙反射着灯光。看来想发作的样子。

“别这样嘛。”阮南泰挤着笑脸,伸手按低武英手上的枪管。“以后还得合作。”

雷戈瞧着阮南泰。“你在搞什么?这不是我要你替我找的‘关系’。”他指一指地上那个叫麦纳汉的胖子。“我不知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也不想知道,我只是带一个生意的建议来,就是这么简单。这些流血的事情,我碰都不想碰。我也不管你、这三位先生,还有你的老大之间怎么样。我只看钱。你有钱再找我吧。”

——有三个人。

王燊收听着,一边继续假装观看脱衣秀。那黑人女孩的乳房在摇动。

——很好,说得很漂亮。先离开那鬼地方再说,现在这状况太混乱了……

“那柄枪送给你。”他朝武英说,然后转身去开门。

霰弹枪再次举起来。

“在我说可以之前,没有人可以离开这个房间。”武英冷冷说。

雷戈背向他们闭着眼睛。他心里在叹气。

——这种自以为很厉害的门外汉最危险:过分自信,行动又无从预测。更可怕的是,这种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放弃……

“雷戈,来吧,这事情很简单嘛。”阮南泰拉着他的手臂,又指一指武英坐着的那个保险箱。“我的老大今晚会来。我们要他打开这玩意儿,拿了钱,五个人今夜就去梨山市。怎么样?很简单吧?”

“南泰……”雷戈摇摇头。“你的脑袋在想什么?……”

“我受够了听别人的差唤了。”阮南泰说。“雷戈,你不是也一样吗?你忘记你说的那个烂教练吗?到处都是一样的,不管你是打球还是在街上混。为别人工作的人,到了最后什么都没有。只有当自己的老板才是出路。”

他走上前,用拳头敲敲那个保险箱的门。

“这笔钱,就是我离开这个狗屎城市的车票。”

在下面的舞台前,王燊已经下了决定。不能再让雷戈冒险了。假如巴布沙出现,不知道会变成怎样的混乱局面。

“准备突入。先制伏了这伙人再说。”他用暗藏在衣领后的通话麦克风下令。

王燊在盘算着怎样上去。首先要不动声色制伏楼下那个大个子打手。可是柜台那边的酒保可能会看见——柜台底下很可能藏着武器。那几个女侍应倒是不用顾虑……要不要叫玛莉亚进来同时制伏那酒保……

这时耳机又传来雷戈的说话。

“你们要怎么引你的老大上来?”他向阮南泰问。“下面的人可能会通知他,这里有几个人在等他。几个他没有预期要在这里出现的人。”

“我知道。”阮南泰说。他早就知道这是个关口。之前他把武英这伙人带来时,跟麦纳汉说是替巴布沙找来的帮手。那个看门的打手也听到了。假如巴布沙来时给他们谈话的机会就糟了。“所以我会去下面接他,一直跟他说话,让他没有机会跟下面的人说话。”

“你联络你的老大时,有告诉他要带一个生意朋友来吧?”雷戈摊开双手。“可是只有你一个人下去迎接他,却把这个朋友独自留在办公室,这不是很奇怪吗?”

——NicePlay。王燊听到时不禁暗暗喝采。

“我跟你一起下去迎接他吧。”雷戈继续说。“而且有我跟他见面寒暄,楼下的其他人更加没有机会跟你老大说话。”

阮南泰考虑着。

“南泰,事情都已到了这个地步……”雷戈叹了口气。“我只好跟着玩了。何况枪都在你们手里。我没有什么选择。”

阮南泰瞧瞧武英。武英耸耸肩头,表示不反对。

“好吧。”阮南泰走上前,替雷戈扣好衬衫钮扣。“雷戈,刚才的事情别介意。这事情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是个机会。就像当年你上大学打球一样。”说完他走到武英那边,接过那柄“Glock”手枪,塞到后腰带里,再用外套盖着。“我先保管着你的枪。不介意吧?”

雷戈摇摇头。“假如这样可以令你安心一点。”

“行动暂停。”下面的王燊用通话机下令。“先等雷戈出来再看情形。”

雷戈正要开门时,武英又在后头扬一扬枪管。“你们最好干得漂亮一点。要是给那家伙察觉了,这家酒吧会变成地狱。”

雷戈回头指一指那个保险箱。“你们才要小心一点。打死了那位老大,开不了这保险箱,大家都白干一场。”

他返身,手握到门把上时,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看见雷戈从楼上那房门出现,王燊心里也是一样。

雷戈和阮南泰下来后,在接近正门处占了一张小桌子,并且向一个穿迷你短裙的女侍应叫了两杯威士忌苏打。

“来。”阮南泰拿起自己那杯,碰一碰雷戈的杯子。“过了今晚,我们就是生意搭档了。”

“你信任那几个家伙吗?”雷戈指一指楼上。

“他们?”阮南泰笑了。“听说没有来东滨市之前是干海盗的。不过是几个只懂耍狠的家伙。没什么脑筋,很容易控制的。”

“待会儿看见保险箱里的钞票,他们可能会改变想法。”

“我跟他们说好了。他们早就干厌了抢劫那种琐碎工作,对毒品生意很有兴趣。‘你们看,这样子的酒吧,你们干三年都买不了。我的老大却只是拿来充门面装饰。’我这样告诉他们。”

他喝了一口酒。“跟你见面后我就想:这是机会了。雷戈,我们的父母那一辈,坐着烂船到东滨市来,只是想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可那根本是个骗人的梦想。在这城市——在任何一个城市——没有钱,什么也不属于你。”

雷戈看见阮南泰那有点悲凉的眼神,沉默了下来。

“怎么了?”

“没什么。”雷戈回过神来。“我在想,也许你这个决定是对的。你的老大,他当惯了头儿,过去梨山那边以后,说不定会考虑把我们的生意吞掉。现在搭档变成了你,以后倒比较轻松。”

“拥有可以信赖的伙伴,的确是很棒的感觉。”阮南泰笑着再次跟雷戈碰杯。

雷戈报以微笑,心里却有些苦涩。尽管知道眼前的是个罪犯,但欺骗别人的感觉绝不好受。

——更何况是一起长大的老朋友……

可是现在什么都太迟了。只要等巴布沙出现……

他没有瞧向王燊那一边。他知道王燊刚才几乎就要攻入楼上的办公室。现在当然顺着事情的发展行事。

那个魁梧的酒吧打手走了过来。

“你那些朋友还在楼上?”他问阮南泰。“这么久了。而且麦纳汉也没下来。”

“我不想让太多人看见他们。”阮南泰不耐烦地说。“是老大的吩咐。天晓得老大要给他们干什么工作?麦纳汉在招呼他们。难道让他们自己留在老大的房间吗?”

那打手有点疑惑,搔搔头发,但看来还是相信而离开了。显然不是个脑袋灵光的家伙——假如是的话,他在巴布沙的组织里就不会只当个看门的。阮南泰在他背后窃笑,然后偷偷朝雷戈做个“OK”的手势。

“有辆车子驶进了后巷。”王燊的耳机里传来杨彦生的声音。“车牌号码吻合。”

巴布沙一定在车上。他不会笨得把保险箱里的巨款信托给手下。

“在外面逮他。”王燊下了命令。本来的计划是等巴布沙进来,确认了是他本人才行动的。可是现在多了楼上那伙人,要是让巴布沙进来,情况将变得太过复杂危险。

王燊跟相田都站了起来。王燊第一次正眼瞧向雷戈,手指扫一扫眼眉。

——这是信号。

“所有人,行动。”王燊向包围在一条街外支援的分局警察下了命令,然后往雷戈这边走过来。相田则走往酒吧后面那条通向洗手间和后门的走廊。

雷戈手中的杯子滑了下来。威士忌沿着桌面流下,滴到他的下身。

“妈的……”他抓起餐巾,退后了椅子俯身到桌子底下,看来是想擦鞋子。

阮南泰笑了。“怎么啦,这么快就醉了?……”

雷戈在桌底暗暗拉高裤管,拔出藏在小腿枪袋的“S&W”点三八左轮手枪。

王燊已到了阮南泰身后。阮南泰浑然未觉。

相田已经进入那走廊里,以弯角的墙壁作掩护,双手垂下握住“Glock”手枪,注视着后门。

雷戈猛地拔起身子,快步往酒吧柜台那边走过去。握枪的手臂一直垂着,没有让人看见仅比手掌大一点儿的短管手枪。

阮南泰因为看见雷戈这不明所以的举动而呆住了一阵子,然后才想站起来,却感觉一件冰凉的东西抵在自己后脑。

他自从出来混那一天,就想象过有这样的一幕。后面出现的人不是黑社会就是警察。一秒钟之后,他发觉自己还活着,就知道不是前者。

“别动。”后面的王燊说,用枪管压得阮南泰伏在桌上。阮南泰后腰的“Glock”在外套底下浮现了,下一秒就给王燊拔去。

同时雷戈在柜台前举起手枪,瞄准了酒保的脸。

“警察!举手!”雷戈保持着举枪的姿势继续前进。本来坐在柜台的两个客人看见了,吓得往后倒退。

“向后退!”雷戈再下令。酒保举着双手,依言后退了两步。雷戈到了柜台前,空着的左手按着台面,一下子很轻松就跨越了柜台,期间手枪的枪管依旧没有离开过酒保。他看见了搁在柜台后面的那管霰弹枪。

“双手放在头上!”雷戈喝令那酒保绕过柜台走出去。同时他瞥见王燊已经命令阮南泰伏到地上,并且开始给他上手铐。

外头传来警笛声音。

终于有女侍应看见手枪,尖呼起来。

“什么事……”站近舞台那头的那个魁梧打手这时才发现有异,正要走过来——

玛莉亚·普妮娃提着“G36C”轻机枪自正门突入。

“警察!所有人趴下!”玛莉亚以轻机枪控制整个酒吧的局面。“所有人!”枪口指向仍然呆立的打手。那打手虽然笨,也知道这种情况不可能反抗,乖乖降下了身体。

王燊又走到已出来的酒保那边,拿出另一副手铐。在柜台后雷戈提着那柄霰弹枪,迅速把里面的五发霰弹退光,把枪放到后面酒柜的高处。王燊同时上完酒保的手铐,把从阮南泰身上缴回的“Glock”抛给雷戈。雷戈把左轮插回小腿枪袋,再检查一度失去的佩枪。

楼下整个场面已经完全受控。包括舞台上那个全身赤裸的女郎在内,全部趴在地板上不动。

只余下外面后巷。还有楼上那办公室。

“上面的家伙比较危险。”雷戈说着走到玛莉亚身旁,从她的战术背心拿出一个震眩手榴弹。“而且里面还有个被打晕的经理。别给他们时间考虑拿他当人质。”

王燊看着雷戈走向楼梯,并没有反对由他打前锋——毕竟他曾经进过办公室,知道里面的布置和状况。王燊紧跟在他后头。

“共三个人。一个拿霰弹枪,一个‘黑星’,第三个只有刀子。”雷戈说着时用最轻的步履登上阶梯,枪口同时稳定地指向上方的门口。

“警察!”王燊向上叫喊。“投降吧!你们没有其他机会!”没有回应。

到了门旁。雷戈把手榴弹交给王燊,然后伸手尝试那门把。上锁了。看来那三人已经决定死守在里面——至少暂时是。

“里面有窗子吗?”王燊轻声问。雷戈摇头。

——假如他们逃走,反倒比较容易处理……

“让我来。”王燊说。

由于木门只有右侧有墙壁掩护,王燊改成左手握枪,这样身体大部分还能够藏在墙后。他把手枪自斜上方对准了门锁,连开两发,马上又闪回墙壁后。

果然,里面的武英反射作用般朝木门开了一枪。木门中央被散射的弹珠轰出了一堆蜂窝般的密集洞孔。

枪声令下面的人惶恐惊叫。

雷戈用低横扫踢,鞋尖蹴在门的最下角。门锁被手枪轰坏的木门向内打开了。

王燊利用木门作反弹板,把解除了保险的震眩手榴弹抛进房间。两人随即别过头,掩耳闭目。

剧烈的巨响与强光。

雷戈没有浪费半秒钟,以低矮的姿势窜进房间。虽然刚才掩着耳朵,但因为距离太近,耳朵还是充塞着鸣音。

眼睛却异常锐利。

房里的三人(除了仍被缚在地上的麦纳汉)果然都躲在房间角落。武英躲在那个保险箱后面。被强烈声光震撼的他正在猛摇着头,半边脸自保险箱后露出。他双手高举霰弹枪过头,无法肯定是不是想射击。但枪口确实指向房门

。雷戈知道他是最危险的一个。甚至可能不顾同伴的死活乱开枪……

没有犹豫的余地。握着“Glock”的手,食指连续挤扣两次。

武英的身体倒在保险箱后。后方墙壁上有一大滩混着脑浆的鲜血。

拿“黑星”的那一个浑然不知已经有伙伴被杀了,仍然闭着眼睛蹲在另一边墙角,不断挥舞手枪,呼喊着越南话。

紧随突入的王燊给了他肩头一枪。“黑星”随着惨叫声堕地。

第三个“舶人”早就丢下刀子,恐惧地抱成一团缩在墙边。

下面传来支援的警察进入酒吧的声音。

雷戈上前把“黑星”踢到一角之后,顿时感觉身体里的肾上腺素像气体般泄走了。接着涌来的是那股熟悉的轻微气促与疲倦。

王燊却仍然神色凝重。直至左边的耳机终于传来杨彦生那厚重的声音。

“巴布沙和两个手下投降了。他们看见巷子前后的警车,知道没有机会。”

王燊一边把第三个人按到地板上,一边朝对讲机说:“把他带上来。”

“我们要尽快动摇巴布沙。”雷戈把手枪收回后腰,蹲下身来替已经被手榴弹震醒的麦纳汉解除嘴巴的布条。“他被捕的消息,很快就会从门谷南分局传到扫毒组那边。”

“所以我才叫‘大石’带他上来。”王燊瞧着地上一脸惊惶的那个酒吧经理。他虽然醒了,但现在肯定听觉还没有恢复。“用正常的手段说服巴布沙,恐怕要拖很长。”

他瞧向那个沾着武英鲜血的保险箱。

“我想到一个方法。”

当巴布沙被推进办公室时,麦纳汉和两个活着的“舶人”早已被押走。可是头颅破裂的武英还躺在原地。房间里充溢着震眩手榴弹爆破后残留的硝烟气息。还有血腥气味。

看见墙壁上那滩血红,巴布沙那双睡眼瞪大了。深黑的皮肤满布汗珠。

“这家伙是谁?”他举起被上了手铐的双手,指向地上的尸体。

没有人回答他。

玛莉亚最后一个进来,顺道带上已被轰坏的门。相田则在外面守着。王燊、雷戈、杨彦生挂着无表情的脸,团团包围着巴布沙。

巴布沙径自扶起地上的一把椅子,坐了上去。他已经回复冷静了。“来,还不快给我读我的权利?趁我的律师还没有睡觉,我要打电话叫他们来啊。”

特搜队的四个人都没有说话。

“等一等……”巴布沙扬起眉毛。“你们还没有把我带回警局……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左右看看那些木然的脸。

王燊这时从衣袋掏出一把东西:是之前杨彦生从巴布沙身上缴到的一大串钥匙。王燊把钥匙在空中摇了摇。

“巴布沙,你可说是东滨市这几个星期里最倒霉的毒贩。”王燊说。巴布沙听到“毒贩”好像想抗议,但王燊没理会他继续说:“可是现在,你也许成了最幸运的一个。因为现在你还有一个机会。”

“你是说法律交易?”巴布沙冷哼。“没这么早谈这个吧?我的律师、检察厅的家伙……我统统还没有见……”显然他对这种情况非常熟悉。

王燊再次摇了摇钥匙。

巴布沙明白了。他失笑。

“呵呵……我还以为是什么……”他瞧瞧四人。目光停留在最年轻而且是“舶人”的雷戈脸上。“你们这些警察……全部都是一样……”

“别再说废话。其他探员要来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雷戈上前一步,把手支在保险箱顶上。“开还是不开,说一句。”

“没那么快。我们还没有谈条件吧?”巴布沙的身体轻松向后靠在椅背。他举起双手。“先解开这个行吗?作为友好的表示。”

王燊朝杨彦生点头。杨彦生掏出钥匙把手铐解开了。

“听着……”巴布沙抚着手腕说。“我的条件是:一天牢都不要坐。我甚至不要跟你们回警局。”

“假如拿到钱,我们才不想让局里的人看见你。”王燊笑笑搭着巴布沙的肩膊。“你还有两个手下吧?待会儿我们亲自押送你们。在途中,三个嫌犯会变成两个。只要你能叫那两个人别多说话。”

“行的。”巴布沙说。“可是……里面的钱,你要给我拿回一点。五十万吧。”

“别得寸进尺。”雷戈上前揪着他那套名牌西服。“今天已经是你的幸运日。”

“幸运的是你们。”巴布沙拨走雷戈的手,整理一下衣服。“你们也不想别人找到我吧?我落跑也得花钱呀。还有我那两个手下,也得给钱安抚他们。”他指指自己的脑袋。“用用这儿吧。”

“里面到底有多少?”玛莉亚问。

玛莉亚虽然还穿着战斗背心,但掩盖不了那曲线的身段。巴布沙打量了她几眼,吹了一记口哨,然后举起三根指头。“全部是大钞。我拿了自己那份之后,你们四个——不,还有外面那位老兄……每人也有五十万了。看,大家都平分,不是很公平吗?就当多了我这个伙伴好了。”巴布沙瞧着王燊,因为一看就知道他才是头领。

“那么……”王燊把那串钥匙到巴布沙手上。“伙伴,你还不打开它?迟了,钱都落到市政府的口袋。我可不想我的退休基金,变成公园厕所或者柏油路面。”

巴布沙叹着气,从那串钥匙里挑出一枚,插进保险箱的匙孔中。“这可是我辛苦存下来的……妈的……”

巴布沙在扭动密码转盘时,杨彦生拔出手枪,指着他的后脑。保险箱里有可能藏着武器。

“兄弟,小心点儿。”巴布沙回头看看枪管。

“你不玩花样就没有事。”杨彦生冷冷说。

巴布沙转动了密码几次,最后终于伸手搭在保险箱的扭把上。

当保险箱打开一线的同时,杨彦生一把揪着巴布沙的后领,把他拉向后面的墙壁,用自己巨大的身体紧紧压着他。

“干什么?”巴布沙呼喊着。杨彦生却没理会,收起手枪来,伸手抓着巴布沙的后脑压向墙壁,令他无法回头看。

王燊马上上前打开保险箱。他没有看那成堆的钞票一眼。旁边放着两本帐簿,下面还压着一个公文纸袋。他把它抽出来打开。

——果然有这东西……

他把纸袋的东西统统倒在办公桌上。几帧放大的照片,还有一根手指般的小东西。是个USB随身碟。

照片有点粗糙,看来是从影片撷取的。拍摄的是巴布沙跟一个男人谈话的情景。

王燊肯定,影片就储存在那随身碟里。

“Bingo!”雷戈兴奋呼叫。

“把他押下去。”王燊向杨彦生说,一边掏出手机。巴布沙被押出房门时仍然在抗议呼叫,但在壮硕的杨彦生手上,就像被抓的小鸡般毫无反抗余地。相田同时进来房间。

王燊用手机的摄影镜头拍下照片里那男人的头像,再马上发送出去。他紧接拨了电话。

“黑崎。”里面回答。

“查到了。暂时只有长相。已经发送了给你。”

那头没有回答。黑崎显然在查看收到的头像。

“看见了。”

“要查查他是谁。”

“不用。”黑崎说。“我认得。扫毒组B队的队长。伊凡·卡拉诺夫。除了照片还有其他证据吗?”

“还没有确定。但机会很大。”王燊把随身碟捡起抛给相田,并重复一次卡拉诺夫的名字和职位。相田会意了,马上离开房间。电脑还在楼下街外的车子上。除了查看这个随身碟,相田也会同时找出卡拉诺夫的住址和工作编班资料。

“我现在就向检察官申请搜索令。”黑崎说。“一拿到就跟你们会合。”

“先去他的屋子。快一点。消息也许已经开始漏出了。”王燊挂了线。他回头,瞧瞧那仍然打开的保险箱。

“怎么样?谁要拿点零用钱?”他从里面抽出一叠用橡皮圈缚着的钞票,向两个同僚扬了几下。“没有人会知道的啊。”

雷戈马上把那钞票抢过来。“好呀。我先拿了。”

王燊略呆了呆。却看见雷戈把钞票扔回保险箱里。

“满意了吗?”雷戈严肃地瞧着王燊。“还有什么要考验我吗?”

王燊收起笑容。他感觉到雷戈真的恼怒。

玛莉亚苦笑,瞧着王燊摇摇头。

“对不起。”王燊这次认真地说。“这两天你已经证明得够多了。”

王燊的道歉,反倒令雷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也许王燊不过想开个玩笑而已。

王燊上前拿走那两本帐簿,然后把保险箱锁上,又弄乱了密码盘。“我们没有时间看管这些钱。让市政府自己派人来打开它。我们要走了。把这事情完结吧。”

到了楼下,他们看见警员正在逐一盘查顾客和员工。一堆制服警察正围在一起,一边瞧着那些穿得太少的舞娘和女侍应,一边在开玩笑。

“先给她们换衣服!”王燊向那些警员呼喊。他们静了下来,看了王燊几秒,却全无反应。

“让我来。”玛莉亚把轻机枪交给雷戈,然后带那些女孩去更衣室。有的警员正想出言阻止,但王燊站到他们面前。警员耸耸肩头走开了。

雷戈背着枪,独自先走出“Bang!”酒吧。

街上转动闪烁的红蓝灯光洒在他身上。他看见打开了门的押送囚车,阮南泰跟酒保、打手和没有受伤的那个“舶人”,全部双手反铐挤在车厢里。

雷戈走了过去,迎接阮南泰那冷得像冰的眼神。

阮南泰看一看雷戈胸口挂着警章。

“真有趣……真有趣……”他摇着头说。

“南泰……”

“你刚才为什么不就在里面一枪做掉我?”阮南泰苦涩地笑着问。“有什么分别呢?进了监狱,我也铁定要死在巴布沙的人手上。你已经杀死了我。”

雷戈走近一点,隔着铁窗格子轻声说:“我会想点办法。如果你肯合作,说不定——”

“什么呢?”阮南泰放声说:“那些什么狗屁的证人保护计划吗?躲到第二个城市吗?”

“你不是说想离开这儿的吗?……”

“然后干什么呢?比萨快递员?在快餐店天天煎汉堡吗?”

雷戈一拳擂在车身上。“那么你认为现在这个样子比较强?不要说成自己很无辜的样子。你曾经有选择的机会。”

“对,我选择了。”阮南泰冷笑。“我选择了不要像光顾这酒吧的那些家伙一样,从早到晚干一份累死人的工作;每个月却只有余钱来这种地方三、四次,喝那比尿好一点儿的啤酒,看着女孩子摇晃假胸脯,再到那脏得要命的厕所里打手枪;假如一直都没遇到像武英那种狠家伙拦路抢劫的话,大概可以活到六十岁,然后坐在电视机前,后悔自己年轻时什么都没有争取过……对,我就是选择了,不要当那种笨蛋。”

他再次瞧瞧雷戈的警章。“就像你,选择为了这种狗屎的工作,出卖自己认识十几年的老朋友!”

“出卖?”车里那个酒保“嗤”的笑了出来。“我是不是听见你说,‘出卖’?”

阮南泰的脸涨红着。“闭嘴,臭老头!操你的,别跟我开玩笑了!像巴布沙这种人,你以为他有这个地位,没有干过跟我一样的事情吗?”

他回过头来瞧着雷戈:“警察先生,除非你想盘问我,我没有办法拒绝……”他的表情铁青着:“此外,我不想再跟你说话,不想再看见你。滚他妈的老远吧。”

雷戈知道现在不是能够得到谅解的时候。他伸手抓一抓铁窗。“不管发生什么,挺下去。我的兄弟。”

他转身而去时,回想从前在“舶区”的艰难生活。

——我要不是天生有一点儿运动神经,说不定今天也会跟南泰一起坐在这囚车里吧……

雷戈垂着头走向相田的车子。王燊、玛莉亚和杨彦生都已在那儿等着。

“已经找到卡拉诺夫的地址。”王燊打开车门。“先去那边。除非途中收到其他情报。”

雷戈把“G36C”轻机枪放回车子后车箱里的武器架子上。

“我们去抓这他妈的混球吧。”他重重合上箱门。

凌晨三时四十分。天空最黑暗的时候。

雷戈坐在车头上。身后是那座漂亮得跟警察身分不相称的白色大屋。他眺望着对面远方,东滨市中心那片仍然发亮的天空。

这所市郊大屋的白色墙壁,反射着警车和救护车的警号灯光。黑崎铁山警部站在屋子的门前小径,像平时般双手插在裤袋里,挺着鼓起的肚子,正跟刚刚到来的内务部探员谈话。

科学搜证组的人还在里面工作着。但不必他们告知结果,雷戈从血渍的状况就看得出,大屋的主人大概死了不到三、四个小时。藏在屋里的大叠现

钞,还有一包古柯碱(雷戈猜想,大概就是他们昨天突入行动里检到的其中一包)也都已经找出来了。

射杀两个人的手枪仍握在卡拉诺夫的手里。妻子跟他自己。两天之后搜证人员就会证实,那是卡拉诺夫自己的佩枪。

特搜队的另外四人也都走过来雷戈这边。王燊拿着雪茄没有点燃。身体靠在雷戈身边的车门上。

“很不甘心吗?”王燊把玩着雪茄问。

“大概就在我们去酒吧的时候下手。”雷戈压抑着愤怒说。“情报是在那时候泄漏的吗?”

“更早。”相田冷静地说。“要计划怎样伪装成自杀,还有安排人手……最少也得几小时吧?也许是在我们把阮南泰弄出拘留所的时候,他们已经决定了,从卡拉诺夫把线索割断。”

“‘他们’是谁?”雷戈问。

“现在看来,显然这次不止是想踢走巴布沙、换另一个毒贩这种小规模的事情。”王燊解释。“这恐怕只是某个大计划的一小部分。也许是想把整个市场的古柯碱价钱调低,好让一个新的供应商更容易插一腿进来东滨市竞争?可能我们以后都不知道。可能以后在调查另一宗案件时会找到关联……”

他收起雪茄。“唯一肯定的是,‘他们’是在食物链更上层的家伙。”

雷戈摇头苦笑:“我们整晚在追逐着鬼魂吗?”

“别这样。”玛莉亚绕过车头,伸手捏着雷戈的后颈轻轻按摩,笑着说:“你这两天已经干得很好。”

“一点儿也不好。”雷戈垂下头,“两天里,我杀了两个才刚见面的人,把自己小时候认识的老朋友关进监牢——或者更糟的处境。结果就只是这样?两条尸体?”

“在东滨市里,要当一个像样的警察,就要常常接受这种挫败。”王燊的眼睛也在凝视远方的都城。“以后也是一样。”

“值得吗?”雷戈冷笑耸耸肩,环视一下四个同僚。“值得这样干下去吗?”

他跳下车子,用力踢走一个不知道谁遗下的咖啡纸杯。

“我昨晚就跟你说。”王燊淡淡说。“你不要留下来的话,我明天就替你写推荐信。值不值得,是你自己决定的。”

雷戈回头看看王燊,又看看其余三个同僚。

“这两天也不是全遇上坏事。”雷戈打了个哈欠,抓抓那头短发。“至少我听到一句很好的话。是阮南泰说的。”

他朝同僚们叉着腰,又再摆出卧底时那有点像街头混混的姿态。

“拥有可以信赖的伙伴,的确是很棒的感觉。”

这次连一向没有表情的相田都笑了。

“而且卡拉诺夫给弄死了,至少也证明一件事情。”雷戈继续说。“‘他们’害怕我们。”王燊瞧着这个年轻的新搭档,一时无法说话。

——黑崎没有看错……

黑崎警部就这时走过来。

“你们还在这儿磨蹭什么?全部回去休息吧。后天再回来。”

黑崎顿了一顿,托一托那副粗框眼镜又说:

“回来,又有另一天的工作。”

EastBayVice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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