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埃尔的手指在衬衫里的胸膛上白费力气的搔痒。那就仿佛在弹奏一把贴上聚苯乙烯的齐特琴。

“你再说一遍。”他很有耐心的说。

“他打了电话,大约在六点钟左右,说他又提早下班……”

“又?他以前也提早下班过?”

史黛拉·麦可复点燃另一根烟,说:“是啊,目前‘又’就是这个意思。”

她是个美女,狄埃尔心想,美丽,可能也挺热情,而且一定很聪明。他使用“可能”这个字眼,是因为他在矿工俱乐部趁着众人酒酣耳热之际,套出了许多人对史黛拉爱情生活的遐想,但任谁的说法,也比不上汤米·狄克森说柯林·法瑞尔“操死她了”的有力证言来得确实。

但她确实聪明得很,完全招架得住他满场变化无穷的问题,不时还回一手多余的砧击。他暗忖,试试看投一记贴面球来对付她吧。

“什么时候?为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厉声说道。

这根本难不倒她。

“不久之前。他和哈洛·沙特卫吵了一架后来找我。”她也厉声答道。

这些事狄埃尔早已知道。

“他找你做什么?”

“你想呢?”

“和你上床?”

“是啊,”她说,同时朝他喷了一口烟,“只不过有没有床他都并不操心就是了。”

“然后呢?”

“我叫他滚蛋。我们以前关系稳定,订过婚,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我是个必须尊重的已婚女子。”

“接着他就离开了?”

“我以为他离开了。可是他一定还在走廊逗留。后来我上楼去了,但阿凯下了班回来,发现有人生了火,把墙壁弄得乌漆抹黑的。”

“你有告诉他是谁做的吗?”

“当然。有何不可呢?我又没犯什么错。”

“那他有什么反应?”

“他想去追小柯,不然咧?你们这票人脑袋里就只有这些事,打炮,喝酒,干架。”

“哦,是吗?那以上这些事,哪一件是他想对法瑞尔先生做的呢?打他一炮?请他喝一杯?还是痛扁他一顿?”

“你真会说笑,对不对?”史黛拉说。

“我有一些粉丝可是一路笑到被告席去哩。”狄埃尔说,“你丈夫去追柯林没?”

“没有。我告诉他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是说没什么好担心的,而如果他跑出去追小柯,和他来硬的,那么附近那些爱拨弄是非的大嘴巴,就会以为我们之间有暧昧。”

“你觉得你们之间没有暧昧?”

“我已经说过了。你是耳朵聋了还是怎么样?”

“那么为什么昨天他出矿坑的时候,会打电话给你?”

“天知道。他当时的情绪很怪,胡言乱语,说一些和矿坑有关的事,还说他再也不下矿坑去了。大部分我都听不懂。”

“他喝醉了?”

“我不认为。应该说是思绪混乱吧,他好像很烦。”

“他有提到沙特卫先生吗?”

“没有。”史黛拉斩钉截铁的说。

“他没向你自白说,他杀了他?”

“没有,他没说。”

“可是你今天稍早不是告诉某人说,那正是他打电话给你的原因?向你自白?”

女人沉思了一阵,随即点点头说:“是那个警察的太太,是她告诉你的。唉,我想你们两个是一鼻孔出气。没错,我是这么告诉她的。不过,我只是想吓吓她罢了。我听说她追着小柯打转,好像他是属于她的,于是我想,好吧,看我吓得你妊娠纹掉满地,你这头眼中无人的老母牛。”

狄埃尔抓抓上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他会永远珍藏这句形容艾莉·巴仕可的话。

“那你吓到她了吗?”

“程度并不如我预期。这点让我有了联想。我知道他后来也打电话给她——清醒的时候先打电话给我,火大的时候才打电话给她,将她当第二人选,我看得出这点惹恼了她。我认为他一定有告诉她在矿坑内发生的事,就和他告诉我的一样。”

“你是说,你认为他也可能向巴仕可太太自白?”

“不!我才没那么说!你们这些浑蛋从来不听别人说话的吗?他没对我自白,而且我非常肯定他也没对她自白。”

“可是——”

“可是他说的样子足以让我们两个纳闷到底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当我们听到哈洛·沙特卫的消息时……”

“所以你就据此做了推断?”

“正是,先生。我们还要继续谈很久吗?如果是的话,我得去上小号。”

“请便。”狄埃尔说。

艾力士·威萨特坐在侦讯室里喝咖啡。

“问完话了,长官?”他问刚走进来的狄埃尔。

“不知道。”胖子的口气没把握。

威萨特感到恐慌。若连他也没把握,那就好像英国国家银行的五英镑钞票缺货。

“你问出麦可复什么东西了?”狄埃尔说。

“他一直坚持说,法瑞尔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刀,对他说,如果他不把衣服给他,他会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卫希说他发现麦可复的时候,他坐在那里很安静。”

“那个卫希,”狄埃尔不安好心的说,“如果是我的手下,我就把他栽进煤渣溶浆里。”

“他应该会长大吧。”威萨特说,“另外一个推论和法瑞尔持刀攻击一样离谱,就是说,麦可复是自愿帮法瑞尔。可是他凭什么要帮他?据我了解,他们对彼此恨之入骨。”

“那么他为什么去看法瑞尔?”

“幸灾乐祸?或者想私下查探法瑞尔是不是杀人凶手。麦可复和沙特卫交情非常好。”

“有可能。现在是谁在看守他?”

“魏尔德小队长。主任,你这个手下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光是坐在那儿盯着人看,就会有人向他自首。”

“你如此认为?据我所见,他在这里可能会赢得选美冠军。”狄埃尔简短的说,“听着,你进去和这个小妞聊一聊。她很紧张,我要知道原因。”

威萨特眼看着那副庞大的身躯像冷却塔的残骸般朝他压过来,赶紧思索该如何缓场。

“有些人会紧张是警方造成的,长官。”他冒险一试。

“他妈的绝对是这样。”狄埃尔嘟哝,“只不过,像她这种家里地板铺满地毯、睡觉盖高级羽绒被、没小孩而且耶诞节在摩洛哥度假的人,我原以为她会像个神经大条的贵妇人,没想到她还真够难缠。也许她只是故态复萌,在这个地方,据理力争是基本的求生之道。但是我想,那个法瑞尔当时对她说的事,一定不只是她所吐露出来的那样。”

“之后她把这件事情告诉她丈夫,于是他去探视法瑞尔,趁机调查此事?”

“说不定。只不过,果真如此的话,麦可复应该会四处张扬法瑞尔杀了他的好友。”

威萨特喝完了咖啡,立即起身。

“总之,我去和她谈谈看。”他说,“老天!你好,长官!什么风把你给吹来的?”

狄埃尔转过身去。站在门口的是尼伟·瓦特毛。

“你好,艾力士。”他一边握着这个苏格兰人的手一边说,“很高兴再看到你。”

“我也很高兴再看到你,长官,想必你认识……”

他看看瓦特毛,再看看狄埃尔,随后说:“你当然认识。嗯,我得走了,等会见好吗?”

“希望如此。”

威萨特松了一口气却充满好奇的离去,顺手牢牢关上身后的门。

“唉,安迪,就剩我们两个了。就好像从前一样。”

“哦,是吗?你看起来糟透了,尼伟。退休不适合你吗?”

瓦特毛无力的笑了笑,然后说:“退休好得很。有些事物令我怀念,有些则不然——头一个就是你,安迪。不必拐弯抹角,我就开门见山的直说我不喜欢你吧。我对你从来没有好感,打从你还不那么讨人厌的时候就不喜欢。不必回我说咱们彼此彼此。我一向知道警察这工作必须有个公共形象,你却从来不知道。你下手很准,看到什么就拿得到什么,安迪。”

“把光芒藏在桶子里,要嘛把桶子烧坏,要不就是让光熄灭。”

“只不过,我一直怀疑你是否比你所说的还要聪明一倍。同时我也知道,严格说来你是个好警察。”

“你是说,我经常上教堂?”

“不,我是说,你经常把小偷关进监狱。”瓦特毛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他的脸色很难看。“我跟小偷扯上了一点关系,安迪。”他再度开口说,“我之前并不了解他们到底偷了多少,直到巴仕可今天早上来看我,我才知道。他就是你对外的那张颜面,不是吗?”

“或者可说我是他对外的那张屁股,看你怎么看。”狄埃尔平和的说,“这么说来,彼德带了一道刺眼的强光去看你,而你从你的摇摆木马上摔下来了,对吧?”

“是他引述了下个礼拜即将刊出的文章给我听,我才明白事情离谱到何种地步。”

“那一定让你很震惊。”狄埃尔满足的说。

“你绝对想不到我有多震惊。不是因为你查出这件事而让我震惊,我再也不会被你的任何奇怪举动吓到,安迪。不,令我震惊的是,我竟然完全没察觉到情况会是这样。他们在我的回忆录上印的内容预告文案让我有点吃惊,可是欧吉比告诉我说,他们必须做得很招摇,以便吸引读者,还说这只是广告上的宣传手法,连最严肃的报纸及发行人都很喜欢这种宣传方式。然后第一篇刊登了。我之前写了草稿,孟堤·波勒把草稿拿去编辑,以备报上刊载,结果……唉,我敢说你一定看到结果了……”

“你是说,并没人胁迫你向全世界宣告说,中约克刑事局里全是一群没用的家伙?”狄埃尔不可置信的说。

“你们的魏尔德小队长当时确实搞砸了事情。这件事必须公开,因为这让佩德立案全然改观。但是我没兴趣给魏尔德这样的好警官套上颈手枷。坦白说,若能看到你局促不安确实是种享受,可是你的坏名声比好名声多,而你也从来不在意,所以不值得我费心思这么做。”

出乎意料的,这番话伤害狄埃尔的程度竟比任何的正面攻击都来得深。被神犬罗福狂咬或许很滑稽;遭人刻意忽视却是有辱人格。

“你倒底想干嘛,尼伟?”他问,毫不隐藏其狼狈。

瓦特毛细细品味他的反应。他并未料到狄埃尔会有这种反应,毕竟他不是心思细腻到能够预测反应的心理学家,然而一旦领悟之后,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教训。

“我吃中饭的时候和艾科·欧吉比碰了面。我告诉他说,我不愿再让任何号称是我回忆录的东西继续登在他的报纸上。他根本不在乎,还笃定的向我说,波勒从我们的闲聊当中已获取很多题材,再加上他个人的调查研究,回忆录再继续连载一段时间绝不成问题。他也很有把握的跟我说,假如我看了合约,就会发现《挑战者》有合法的权利以这种模式继续连载。我对他说,如果他这么做,那每一家跟他竞争的报社都会同时出刊,驳斥这些是我的回忆录,或有丝毫类似我的回忆录。事情就这样摆平了。”

“哦,太厉害了,尼伟。”狄埃尔说,“你不像外表看来那么蠢嘛。可是你根本不必大老远跑来告诉我这件事。对了,吃这顿中饭时,孟堤·波勒也在场吗?比起你的回忆录,我现在对那个家伙的回忆录还比较感兴趣,他比拉比的包皮还难找。”

“不,他不在场。”瓦特毛说,“有趣的是,连艾科·欧吉比也问我波勒最近是否有和我联络。他没有。我也想和他谈一谈。但言归正传:你派巴仕可去找我谈……”

“没错,你可是帮了大忙。”狄埃尔咕哝。

“对不起,我那时并不是处在最佳状况,所有的事都让我有一点沮丧。可是我的确向他承诺说,稍后我会注意这件事。当时我并不怎么在意,我说波索普发生的这件命案我听说了,其实我只是瞄过一眼新闻标题。我以为巴仕可来访,是你某种粗劣的骚扰伎俩!直到后来我的头脑冷静下来并仔细听清楚新闻之后,我才了解,我可能真的帮得上忙。”

“你?”狄埃尔说。

“是的。我们先确定一下媒体报道的是不是事实。你掌握了一个叫法瑞尔的男子协助你调查一个叫沙特卫的男子的死因,对吗?”

“可以这么说。”狄埃尔说。

“这个叫法瑞尔的男子,是崔西·佩德立生前最后一个见到她的那个威廉,法瑞尔的儿子,我这样想对不对?”

“没错,就是那个你没有彻底调查的比利·法瑞尔,因为你当时是那么肯定皮克福德是凶手!”狄埃尔讪笑道。

“别

忘了魏尔德小队长在这点上也有贡献。”瓦特毛说,“不过你说得对,没有彻底调查每一项可能性,就是个差劲的警察。”

“是啊。唉,不过这都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事了。”狄埃尔宽宏大量的说。

“感谢你这么说,安迪。”瓦特毛无力的微笑道。

狄埃尔搓搓鼻子。这是个不同的瓦特毛。他一直以为瓦特毛的官阶是他的防护罩,如今看来,那其实或许是个绑手绑脚的金箍罩。

“无论如何,我很高兴我做了。”瓦特毛再度开口说。

“做了什么?”

“调查比利·法瑞尔的案子。”说着,他又露出同样无力的微笑。

“他是清白的吧?太好了。虽然我不记得在艾力士·威萨特给我看的档案上看过什么东西。”

“这事没记在档案上。”他从口袋拿出一本套着皮套的小记事本。“这本是我称作我个人的老生常谈录,安迪。和我的公事笔记截然不同,所以你不必一脸的不以为然。都只是些个人观察之类的。”

“天啊,那么,你已经筹划你的回忆录多久了?”

“久得不容艾科·欧吉比乱写一通。拿去吧,我是在极度机密的情况下得到这资料……”

“机密?在谋杀案调查过程中?不会吧!”狄埃尔语带责难。

“假如和案子有关就不是机密。不,”瓦特毛赞同,“但这不是……”

“假如它排除了一个嫌疑犯就不是机密?”

“这资料我是在唐纳·皮克福德自杀当天得到的。”瓦特毛说,“那条资料,天啊,似乎排除了所有人的嫌疑。但不论你怎么看这件事,法瑞尔绝对除外。”

“哦,是吗?那么你为什么决定现在打破机密?”

“因为现在我认为,这也许牵涉到一宗谋杀案,安迪,你的谋杀案。我来尽我的义务,而且我来帮你的忙。但最重要的,安迪,我是来听你说声‘谢谢!’”

“那样的话,得我们两个的脑袋都是清醒的才可能。”狄埃尔说,同时拿起电话。“喂,年轻人,能不能请你端几杯咖啡上来这里?两个人。不,不要饼干,不过你可以问一问员工餐厅还有没有面包和鱼。对,没错。瓦特毛先生即将显现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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