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十二月三十日,周一早晨才找到黛安·艾勒比。

“我是艾德华·狄雷尼,大夫,你先生的案子有了重大进展——我认为应该让你知道。”

“你找到凶手了?”

“我不想在电话里谈。今晚我们能见一面?”

他们终于敲定今晚八点半在东八十四街她的诊所见面。狄雷尼挂断电话后立刻拨给埃布尔纳·布恩,请他今晚八点过来接自己。

“把杰森也带来,”他对布恩说:“你们俩都穿上制服。”

“我的天,长官,我的警察制服还没有洗烫呢!”

“今天下午以前弄好它,否则就勉强穿上。所有的装备也都带齐。”

布恩顿了顿。

“是不是要逮捕她啦?”

“今晚八点再告诉你。”狄雷尼说。

他答应请太太、女儿吃一顿丰盛的午餐,把凶杀案暂时抛在脑后,因此带她们到东五十四街的“普奈尔”享用美食和美好的气氛。

“我要从新年开始第六千四百五十八次的节食。”他在吃完后宣布。

“又是只节食一天?”蒙妮卡无情的问。

“你喜欢我壮硕的架势。”他说。

“哈!”她说。

他们吃了两小时才结束,女生们表示要到第五大道选购拍卖品,于是狄雷尼在餐馆馆门口和她们分手,徒步走回家以便消耗掉若干卡路里。

他走了三十条街才到家,给自己点起一根雪茄,坐进书房的椅子,开始构思如何与黛安·艾勒比摊牌。

他要穿上白衬衫、黑领带,宛如从事丧葬业的,他逗趣的想。而唯一需要的道具则是一个夹满纸张文件的夹子,它固然毫无意义,但是却能加深印象。

他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将以平民的身分威逼恐吓她就范,而这是正式警员所不能做的。他打算开始就给她一个措手不及,搅得她回不过神来。她是个聪明而自视极高的女人,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动摇她的自信,让她六神无主,不知何所从。

他要她对自己说:“这种事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吗?”

双杰森和埃布尔纳·布恩八点正抵达,两人都是全套制服。他把他们召进书房面授机宜。

“今晚我们就去抓她,”他说:“话由我来说,但是假如你们发现我说漏了什么,不要不敢补充。也不要因为我的假设说法而意外;我要她相信我们真的掌握有实证。”

“我们差了一张搜索状。”埃布尔纳·布恩提醒他。

“对,”狄雷尼说,“但是我认为法庭会允许我们不用搜索状就去抓人,因为案情太重大。如果这次搞砸了,”他又说:“你们俩都不会热上麻烦。伊伐·索森副局长已经在这方面给过我保证。但是假如一切符合计划,苏迈可组长也会褒扬各位,有什么问题吗?没有?那我们就上路吧。”

他们驾车前往东八十四街。当三人站在艾勒比诊所门外时,狄雷尼对他们表十分满意:三个高大而气势迫人的大男人。

他按下门铃。对讲机内传来喀啦一声。

“哪一位?”

“狄雷尼。”他简单的说。

“我在我的办公室,狄雷尼先生。请上二楼。”

门锁传来一阵嗡嗡声。他们推开门无声的爬上楼梯。她在走廊等候他们,当她看见穿制服的两名警员时眨了眨眼睛。

“你认识布恩。”他说:“这位是双杰森警员,他也参与了本案。我们可以进去吗?”

她率先进入办公室,他再度对她的仪态感到钦佩:抬头挺胸,但是风姿绰约毫不僵硬。她的长发编成办子盘在头顶,没有化妆,透明的皮肤透出健康的光泽。她穿着紫黑两色的格子大衬衫,腰系男用皮带;下身是紫色紧身长裤。

她坐在书桌后,双手搁在面前拢成圈。狄雷尼拉过一把不舒服的硬背椅面对她落坐。两位警员坐在他后面的扶手椅中。

三人把大衣都留在车上,可是狄雷尼示意他们戴着警帽,而且在室内也不必除掉。

“你说你对先夫的死有了重大发现?”黛安以冷淡而客气的声调问。

狄雷尼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只皮面的眼镜盒,取出眼镜戴好,低头注视膝头的一迭文件。

他犀利的瞟医生一眼。

“我们从头开始。”他冷硬的说:“你丈夫这一年以来和他的病人叶乔安妮有染。这不但有违他的职业道德,更背叛了婚姻的誓约,也侮辱了你。”

他说话时仔细盯住她,没有发现任何惊讶和恐慌。但是那双手却捏得发白,白皙的皮肤也变成惨白。

“你不——”她的声音干涩、断续。

“这是有证据的,”狄雷尼抢着说:“我们有叶氏母女和一名证人的证词,他说他看见赛门大夫周五晚上把叶乔安妮送回她家,而且赛门大夫在遗嘱中添上取消所有病人积欠的诊疗费,这点对叶乔安妮最有利。现在你还想否认你丈夫的婚外关系吗?”

“我不知道。”她厉声说。

“啊,你知道。你是个观察入微的女人。我们深信你知道你丈夫的婚外关系。”

黛安猛地站起身。

“我想这次的会面就到此为止,请马上离开——”

狄雷尼伸手狠狠一拍她的书桌,声音之大令她吓了一跳。

“坐下,夫人!没有我们的允许,你那儿都不准去。”

她茫然的瞪着他,再缓缓坐回去。

“我们继续,”狄雷尼说:“我们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一椿俗不可耐的凶杀案上。”这句话令她很不受用,他看得出她的反应,于是满意的低下头翻了几页文件,再抬起头瞅着她。

“我们的证据显示你去年就发现丈夫有外遇,或许在事情开始后不久就发觉了。我想你之所以听其自然不声张,是希望他们会自动的冷却和分手。”

“我不必回答你任何问题。”她说。

狄雷尼露出黄牙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我并没有问什么问题,对不对?我再继续。你丈夫死前三周左右来找你,向你坦承他爱叶乔安妮,希望离婚。你没想到他们会如此难分难舍,更糟糕的是,这对你的自尊心打击太大。”

“你太可怕了。”她低语道。

“对,”他说:“我是可怕。让我来给你做个心理分析,大夫。你是一位富有的美女,一辈子活在安全的保护下,与现实脱节。你对女侍的辛苦生活,或是穷丈夫的妻子是如何过日子的,又有多少了解?你的事业成功。男人膜拜你。每个人都想一亲你的芳泽。”

“住口,求求你。”她说。

“你从未失败、失望过。而你的丈夫却来对你说,拜拜,小姑娘,我要娶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胆怯、平凡无奇。这是你生平最大的打击,你承受不了,唯一的感受是愤慨。你丈夫的做法不但否定了你,也毁了你的世界。”他顿一顿。

“好啦,分析暂时结束,这是不收费的。不过我认为这倒是给了陪审团一项他们能够相信的证据。现在谈谈凶器的问题,我们花了许多时间在这上面。艾勒比大夫,我们发现布雷斯特的梅依车厂在十月份遗失了一柄铁锤,而你就是在那里保养车辆的。铁锤也许是你偷的吧?它现在又藏在那里呢?在你们家后面的溪底。所以我们才申请了一张搜索状去挖那条溪底。万一我们找到了呢?大概上面有指纹和血迹吧。这年头实验室的化验能耐是很令人吃惊的。”

她开始在椅中不安的蠕动,使狄雷尼联想到中央公园动物园内那只关在笼中的印度豹——左右摆动着头,不停地来回踱步,盘算着逃生之道。

“你控制不住你的怒火,”狄雷尼说下去:“于是偷了一柄铁锤回来。杀掉他的唯一日子是在星期五,因为叶乔安妮那天会去他的办公室,然后两人在他的黑色大皮椅上做爱,对吗?因此你利用那个下大雨的晚上出击,那天晚上你压根就没去别墅吧?”

“我去了!”她尖叫起来:“我去了!”

“别唬我,”他拍拍文件说:“我们有证据显示你没去,反而留在曼哈顿监视赛门大夫的诊所,等候叶乔安妮抵达。但是她那天晚上偏偏迟到了;而你的怒火愈升愈高……最后你进入诊所谋杀了丈夫,再敲烂他的眼睛,惩罚他看上其他女人。”

她惊恐的瞪着他。

“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他突然站起身狠命一拍她的书桌,书房里每一个人都吓了一跳。他的身子倾过桌面。

“为什么?”他怒瞪着她。

“为什么?因为你来过我家,对我太太友善,邀请我们全家吃饭。你扮演成功的女主人,送我们花。可是你自始至终都把我当成傻瓜!这一点我不能容忍。你想知道为什么?这就是为什么!”

他坐回椅中,怒气也消退了。她不明所以的注视着他。房里霎时间不再有声响。他要给她时间,观察她的表情。他猜得到她在想什么,几乎看得出她的自信正在瓦解。她坐直身体,抬起手摸摸辫子。

“你根本不知道我偷了铁锤,也无法证明。”她说。

“这是实话。”狄雷尼点点头。

“你也无法证明我当天晚上住在曼哈顿。”

他又点点头。

“你无法证明我知道我先生的风流韵事。”她得意的说:“所以你根本没有任何证据。”

他又露出牙齿。

“我们有你,夫人。”

她吓呆了,被这个坐在对面,透过眼镜望向她的粗犷的大块头瞪得胆颤心惊。

“不要再叫我‘夫人’,你如果不想称呼我‘大夫’,就叫‘艾勒比太太’好了。”

他的身子凑向前。

“我们还是免去这套鬼扯淡吧,”他有意以粗鲁的字句更加刺激她。

“你将会安然脱身,好好的笑吧。就算你不知道,你的律师也会肯定的。”

“那么你岂不是在白费唇舌?”

“不尽然。如果是我,我会让你在铁窗后关上十几年,吃半辈子牢饭。但是现在我愿意退而求其次。”他伸开手指再慢慢合拢成拳头。

“我要击垮你,夫人。”

她看看他,又看看两名坐在他后面的警员。他们回瞪着她。

“让我告诉你,你将会有什么下场,”狄雷尼把双手放在桌上。

“我们要把这个案子制造成新闻,逮捕你,控告你预谋杀人,给你拍照、留下指纹。然后让你打一通电话给你的律师。你在等他的时候将会被关进牢房。这岂不是很有意思?喔,我知道你过几个小时就会出狱,最多拖一天。同时,我们会去通报电视台、报社。这将是一场闹剧:妻子残杀亲夫。传播媒体一定会热爱的。东区的知名夫妇,富有的心理名医。而第三者竟是一名女病人!你有没有穿比基尼泳装被拍照的经验?我敢打赌这张照片会登上全国大小报纸的头版。”

“你不敢的。”她倒吸一口气,剎那间变得面如死灰。

“我敢做的还不止于此哩,夫人。到时候叶乔安妮说不定会出售她的情史,赚上几文——她是应该这么做的。”

“我要告你们!”她尖声大叫:“控告你们全体!”

“请便!”他冷冷笑着。

“你提出控诉的话,头贩新闻的时间会更长。而你的事业也会毁掉。再也不会有儿童病人来看你。在你有生之年,不论你去那里,都会有人对你指指点点:‘那个女人就是可能谋杀亲夫的凶手。’你永远不可能洗脱清白的。”

“你是个禽兽!”她气得浑身发抖,对他破口大骂。

“禽兽?那么你怎么称呼用铁锤砸死人、还捣瞎死者双眼的凶手?我是禽兽,你就不是啰?这是你的想法吗?你并不相信自己能无罪脱身吧?我承认这个世界不完美、不够公平,但是你犯了罪就得付出代价。现在正是你付出的时候,大夫。”

“我没有杀人!”她绝望的嘶吼着。

“我发誓没有!”

“是你干的,”他直勾勾的盯着她。

“你知我知,这两位警员和警局都知道。不久全城都会知道。说不定到时还会有人为你写歌,比方说:‘黛安·艾勒比手持铁锤……’如果能成为超级巨星,想必滋味不坏吧?”

她的动作迅雷不及掩耳,让三个大男人都来不及有所反应。她的身子飞快的横过桌面,伸出双手直扑狄雷尼的脸。他立刻往后仰,椅子被他压垮在身下,并且连她一块儿拖下去,一方面希望自己的眼镜不要破了。

埃布尔纳·布恩和双杰森把她拉起来。她疯狂的抵抗,他们把她用力推回椅中。杰森站在她身边,一只厚实的手箝住她的肩膀。

狄雷尼笨拙的爬起来,把椅子扶正,检查一下眼镜是否安然无恙,再摸摸脸颊上刺痛的抓痕。他的手指立刻留下了血迹,于是用手帕摀住伤口

“震怒,”他对其他人说:“失去控制。这正是她杀丈夫时的反应。布恩警员,看看窗外,新闻记者是不是到齐了?”

埃布尔纳·布恩往窗口张望一番。

“来啦,全是手持摄影机和照相机的新闻人员。”布恩报告说。

“来得正是时候,”狄雷尼说:“还有一件事,艾勒比夫人,由于这是重罪,所以要把你铐起来。”

她蜷缩成一团,打着哆嗦坐在那里,低垂着头,双臂交抱在胸前,不肯注视他。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他温和的问。

“你杀了人。他背叛你是实情。然而这就足以置他于死地吗?布恩……”

布恩靠近黛安一点。

“你有权保持沉默——”他开口念道。

狄雷尼坐在椅中等他们带走她,无意往窗外眺望。可是却看得见闪动的镁光灯,也听得到阵阵喧闹声。伊伐·索森很准时。他一直等到这阵骚动过去。现在没有他的事情了,让伊伐·索森跟苏迈可接手就行了。他的工作已经完成。

他小心翼翼的摸摸背,刚才一屁股摔在地上,此刻说不定已经肿起来。这把年纪还在干这一行似乎太艰苦。

他觉得身心俱疲,连站起身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于是他收好眼镜,双手放在在前面沈思。

他的第一任妻子曾经指责他自诩为上帝在地球上的代表。但是他认为这是他的责任。至于对哪一方面尽责就不知道了。

尽管他大骂黛安·艾勒比把他当成傻瓜,其实却对她同情多于愤恨。她的生活太有秩序、安全,因此完全不仅得如何应付困境。

他勉强站起身,把这里当成自已的家一般巡查每一扇门窗,确保它们全都上了锁。

他倏地想起自己的大衣还放在双杰森的车上,于是下了楼,发觉大衣整齐的迭放在大厅的大理石桌上。谢天谢地……

他垂着头,手插在口袋里走回家,决定把一切都告诉妻子;反正他还得解释脸上的伤痕,而且他一向不会对她说谎。

他来到家门前时,屋里的灯光明亮,耶诞花环还挂在门口。门里是他可爱的妻子,外加一杯白兰地,一根上好的雪茄,稍后还有一张暖和的床和甜美的睡眠。

“谢天谢地。”他说完便拾级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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