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这句词儿是怎么流行起来的,那年局子里上上下下都在说“哥儿们”。刑警办案的时候说:“我跟那家伙很‘哥儿们’的。”巡警巡街的时候也说:“今天碰上个很‘哥儿们’的家伙。”

说穿了这是合成字,意思是交情不赖,可以称兄道弟,也可以拳打脚踢。

刑警齐劳勃就想跟吉哈洛建立起“哥儿们”的交情。外号败事专家的齐劳勃,是个黑人,瘦得像笔杆,却优雅得像个剑客。起初他以为吉哈洛这位越战荣民跟他有很多相像的地方……等到见了面,了解他的生活之后,终于改观。

“这家伙真是个怪胎。”他对双杰森说。

纵使如此,他仍然积极的和他套上“哥儿们”的交情。第一步做的,便是改变装扮,迎合这个愤世忌俗的荣民:一条破牛仔裤、一双旧马靴、一件带鹿皮穗子的烂皮夹克,外加一顶有耳盖的怪帽子。

不过他绝不隐瞒真相;他老实的告诉吉哈洛,自己是纽约市警局的刑警,这次的目的是负责调查赛门·艾勒比的凶杀案。第一次见面,他问的问题全跟狄雷尼和布恩小组长问的相同,得到的答案也相同,可是齐劳勃摆出一副真假都不在乎的神气。

他对吉哈洛说,“我只是混时间,反正他们也追不出凶手,我又何必那么辛苦?”

话虽如此,他依旧打扮成一副格林威治村来的浪人模样,每天都去找吉哈洛。

“走吧——老兄,别老窝在茅房里,出去喝两杯。”

于是两个人便钻进某一家沙龙,喝酒谈天消磨大半天。齐劳勃从来不提那件凶案,要是吉哈洛主动谈,他听得很用心,同时随意的追加一、两个问题。

“目前毫无进展,”他向双杰森报告说。

“不过这家伙已经肯说真话,只要我的肝挺得住,迟早榨得出一些名堂。”

一天下午,他和吉哈洛混进赫德生街一家酒家。吉哈洛忽然对他说,“你是个条子——到底杀过人没有?”

“一次,”齐劳勃说。

“这家伙举着刀子冲着我来,我给他吃了两颗卫生丸,为这件事我还得了一张奖状。”

其实这是谎话,齐劳勃在警局中待了十年,从来没发过一粒子弹。

“才一次?”吉哈洛取笑他。

“差劲。我在越南的纪录数都数不清,到后来简直就无所谓了。”

“屁话,你杀了多少人我不管,起码你的心也不会安。”

“这才叫屁话,”吉哈洛抢白他。

“看见吧台上那个跟老婊子穷泡的肥仔没有?这家伙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面,不过如果我现在带了家伙,只要高兴,就会过去把他眼珠子都轰掉,干完了之后,我今晚绝对不会睡不着觉。”

“少盖?”

“我发誓。”吉哈洛举起一只巴掌。

“他妈的,你简直是颗定时炸弹。”

“一点没错,赛门医生就是想唤起我的良知,太难了。”

“可惜他被干掉了,不然你也许有救。”

“也许有,也许没有。”吉哈洛去吧台取杯啤酒。

“你带了枪?”

“当然,规定嘛。”

“借我一分钟,”吉哈洛说。

“我去把那个猪头三干掉。”

“疯了啊?!”齐劳勃自然而然的紧张起来。

“我不在乎你把谁干掉,可是我把枪借你,那就成了我的事。”

“猪,”吉哈洛死盯着那个胖子。

“你要是不肯借,我干脆走过去踹他一个狗吃屎。”

“好啦,我在当班;连喝酒都是违规,何况还跟你这个大炮在一起。”

“那……那就算啦,”吉哈洛勉强又勉强的说,“假使我一个人,准定把他宰了,再回来照喝我的啤酒,等着条子来抓我。”

“我绝对相信。”

“非相信不可,这又不是头一次。要是我说撂倒赛门·艾勒比医生的是我,你信不信?”

“你真干了?”

“如果我这么说,你信不信?”

“当然信,你干了没有?”

“我干了,”吉哈洛说。

“他太啰嗦。”

齐劳勃把这番话报告双杰森,两人都认为兹事体大,必须由狄雷尼作定夺。

这一天真是狄雷尼的好日子,一大堆电话、一大票钉着他的人。一吃完早餐,他进书房翻开早报,发现有一篇报导纽约市破案率每下愈况的专文。

文中提到赛门医生的凶案,警方历经几个星期的调查,毫无突破,很呕人的一篇文章。读到一半,电话铃响。

“一定是伊伐。”他一面大叫,一面接起话筒。

“艾德华·狄雷尼。”

“艾德华,我是伊伐,你看了时报没有?”

“正在看。”

“混蛋,太爱多管闲事!”伊伐恨恨的说。

“看到苏迈可那段了吗?”

“还没有。”

“里面说他是刑事组代组长,其中暗示艾勒比的案子能不能够破案关系他的升迁。”

“事实不就是这样?光扯这件案子小题大作些什么?苏迈可手边起码有几十件凶案待查。”

“艾德华,你是明知故问啊。艾勒比不是等闲之辈,他是东区的有钱人,现在居然在南布隆克斯被人杀了,兔死狐悲,有钱有权的阔佬担心这种事迟早也会落到他们头上,开始害怕了。早上报纸一登,我就连接四个电话,这种宣传局里实在不需要。”

“那还用说。”

“有没有什么进展,艾德华?”

“没有。都是些零碎的小线头,没有一样是大突破。”

“我不想给你压力,可是——”

“可是你给了。”

“我只是希望你知道这件案子还牵扯到时间的因素,要是今年底破不了案,那不如就此作罢。”

“让杀人凶手就此作罢?”

“这句话才像‘铁卵蛋’的本色。艾勒比的案子仍旧悬着,但是必须有人在办;运气好的话,苏迈可就能回原来的辖区。”

“我懂了。”

“还有,”伊伐·索森副局长轻描淡写的说,“你也许会接到艾勒比家属的电话——他的父亲和未亡人。打发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靠你破案。”

“多谢,伊伐。真的谢谢你的合作。”

“我就在等这句话,”伊伐·索森副局长打着哈哈,“再联络,艾德华。”

“拜托,不必。”

艾勒比的两位家属果然来了电话;两个人都火气老大,出言相当不逊。

狄雷尼不说一句安慰的话,只表示查出一些线索,但没有一个是肯定的嫌犯。

“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有好消息?”。艾勒比的老爸问。

“我还没有概念。”狄雷尼答。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凶手?”艾勒比的未亡人问。

“我还没有概念。”一样的回答。

这三个电话令他非常气恼,他真想吃个三明治压压火气——但是忍住了。最后仍是继绩研究所有的档案。

在现阶段,他还无法断定哪些数据有用,哪些无用。全部都极有价值·从砸瞎艾勒比眼睛的那把锤子到奥西薇的灵应盘。

他突然发现一个相当有趣的巧合。死者被人蓄意砸瞎,而灵应盘拼出来的竟然也是个瞎字。什么意思?——意味着什么?他发觉自己愈来愈投入了赛门·艾勒比的那群与众不同的病人之中。

双杰森和齐劳勃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眼神呆滞,心中翻腾的思绪一时还无法平静;这么多的臆测、谣言、事实,每天不断的涌进来,如何去芜存菁,如何加以选择,这就是刑警的职责。

齐劳勃详细叙述他与吉哈洛的对谈情形,狄雷尼用心的听着。等他说完,狄雷尼若有所思的盯了他半晌,才问:

“你的看法呢?你认为他在说真话还是一句酒话?”

“长官,我没有办法作明确的答复,但是我认为大有可能。这家伙是个疯子。”

“到目前为止,这件案子至少有十起不实的认罪纪录。苏迈可的手下全部清查过,全部是假的、是零、是鸭蛋。不过这个人的说词我们不能等闲视之。”

“逮捕他?”,双杰森建议。

“不,”狄雷尼否决。

“假使结果证明他没事,那齐劳勃这条线就断了,因为他绝对知道是谁泄的底。”

“有道理,”齐劳勃满口赞同。

“这家伙要是跟我对上,后果真不敢想象。”

“那你得自己去查证,查出他究竟几点到诊所?有没有事先约好?是不是晚到?他知道死者被圆头锤砸死,是因为布恩小组长和我问过他有没有这种工具,那时候他回说没有;现在你就该问他锤子那里来的,再问他杀掉医生之后,锤子如何处理,得到答案再去查证。还要记得问他向死者锤了几次?他倒下去的姿势如何——是面朝下还是朝上?最后问他有没有再对尸体做过什么举动?关于两锤锤中死者眼睛的事,任何媒体都不知情。这事只有凶手本人最清楚。我可能不对,不过我总认为吉哈洛只是信口开河,胡诌的。可能他想这么做,也许是做梦,我不相信他会真干。这家伙喜欢充英雄。”

“我替他难过。”双杰森说。

“的确,不过别太难过。记住,他可以做我们的网民,做饵。我比较感兴趣的反而是,他到底想对那个肥仔干什么。小齐,你认为他是玩真的?”

“绝对,”齐劳勃毫不犹豫。

“当时要不是我制止,赶快换话题,他早上了。”

“嗯,以前他也蛮干过,”狄雷尼同意。

“是个无事生非的家伙。杰森,这件事最好也查查,连同他的招供词,一并查证。小齐,你查得出案发当晚,吉哈洛在哪里喝酒吗?”

“没办法,长官,我跟三、四个酒保谈过,结果都记不得星期五晚上他去过没有。到底已经过了好几个礼拜。”

狄雷尼点点头,垂眼看着自己合十的双手。静默半晌,才低低的说:

“帮我一个忙,杰森,城里一定有收容越战荣民的心理治疗中心,让他有个地方去发泄一下,就算拉他一把吧。我不想眼看这家伙沉下去,纵使他没杀艾勒比,往后还是会出其他的问题。”

“好的,我去想办法。”

他们离开后,狄雷尼回书房,在吉哈洛的卷宗里加入今天的报告;是事实,是幻想,有待查证。他认为幻想的成分居多,并不是因为吉哈洛不敢动手,而是狄雷尼不相信艾勒比的案子会破得那么轻松容易。

也许是他不希望如此吧,就像好好的一场比赛因为天雨叫停的那种失望心情。坦白一点来说,他实在是以调查刑案为乐事。这证明自己真是老而不朽。

另一个以调查这件凶案为乐事的人,是女刑警范海伦。干警察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独当一面,以往总是拖着一个男刑事在身边,唠唠叨叨的讲些废话,或是问她些恶心的私事。

同时,她对叶乔安妮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她的年纪比叶乔安妮小,但是也有一个要命的妈妈,她的生活里缺少一位知心的男士,有时候她寂寞得想哭——不过还不至于割腕。

她与叶乔安妮谈过两次,情况不错,虽然两次乔安妮的母亲都像牛头犬似的守在旁边,不断打岔。范海伦提的问题和狄雷尼他们问的差不多,答案也雷同,但还是有些额外收获。

“乔安妮,你见过赛门医生的太太吗?”

“见过一次,我在候诊的时候。”

“听说她很美,是真的吗?”

“真的!她美极了。”

“冷艳型的。”叶兰芝补充说明。

“喔?你也见过她?”

“这……没有,听乔安妮说的……”

“我没见过黛安医生,”范海伦再问叶乔安妮。

“可不可以形容一下?”

“高高的,”叶乔安妮回答,“很苗条,非常优雅。一位金发美人。我遇见她那次,她把头发全部挽上去,看起来像个女王——好可爱。”

“哼,”叶兰芝说。

“哪有那么美。”

遵照规定,范海伦把这件小插曲也呈报埃布尔纳·布恩,虽然她认为不过小事一椿。布恩小组长跟她的看法一样,只是将报告照呈狄雷尼,狄雷尼看过后不予置评。

感恩节后的那个星期五晚上,范海伦由于耐不住听她老妈不断的啰嗦,便驾着那辆喜美,直驶曼哈顿。她并没有事先准备去问叶乔安妮什么问题,完全是临时起意;同时,也为了她太寂寞。

令她高兴的是,叶兰芝不在。叶乔安妮显然很乐意见到她,亲自泡壶茶,端出一大盘沾糖粉的甜

甜圈。两个人自在舒适的闲话家常。范海伦问起,“手腕的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手指头已经能够使力。我每天捏橡皮球作复健。医生说下礼拜拆除绷带,不过要挂一阵子吊带。”

“下次你再有这种冲动的时候,先拨个电话给我好不好?”

“好。”叶乔安妮有气无力的应着。

“一定?”

“一定。”

接着话题转到两个人的独裁老妈身上,她们互相交换心得,举例说明。

“我真想搬出来住,”范海伦说,“问题是,负担不起,你知道现现在房粗有多贵。”

“我也想出去。”叶乔安妮突然开朗起来。

“嘿,我的薪水不错,你看我们可不可以俩个人合住?”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范海伦不敢大意。她很喜欢叶乔安妮,也相信她们会处得很好。可是即使对方不是嫌犯,动不动就自杀的毛病也够令她头痛。

想归想,两个人仍旧兜着这个话题谈着:找什么地点(曼哈顿),什么样的房子(最好有两间卧室),以及多少租金最合适。

“我要一张书桌,”范海伦说:“放打字机和档案卷宗。”

“我要养一只猫。”叶乔安妮说。

“我还有几样家具,床是自己的。”

“我一样都没有,”叶乔安妮环视这间东西塞满的屋子。

“就算有,我也一样都不要。我讨厌这里的一切;简直教我窒息。你真该去看看艾勒比医生的家,美极了!”

“他的诊所也美吗?”

“不是美,是很——很空。还不错啦,只是太白,太公事化;几乎有些冰冷的感觉。”

“他的人也像那样?”

“不像,不像!赛门医生的人很亲切,非常有人情味。”

“这点倒提醒我,”范海伦说“假使你我合住一间公寓,男人来了怎么办?假使我带个男人回来过夜,你会不会反对?”

叶乔安妮迟疑着。

“卧室分开的话,就不会。你常常那样吗?”

“带男人回家?开玩笑!要是真那样,老妈不揍人才怪。没有,我顶多偶尔到男的住处,或是在车子里,有一次去过汽车旅馆。”

叶乔安妮不说话,垂着眼帘,手轻轻的碰着左腕的绷带。两人默默的坐一会,女刑警盯着这位同伴弓着的头。

“乔安妮,你不是处女了吧?”

“不是,”她答得很快,“我跟男人在一起过。”

“男人?一个?”

“不,不止一个。”

“都没有结果吗?”

叶乔安妮摇摇头。

“都是些混账东西!”范海伦发现叶乔安妮对这种话题很没劲,于是话风一转,“我真希望有你的身材,我的体重一直是个大问题,这些甜甜圈有害无益。”

她们开始从节食、有氧舞蹈和慢跑聊到服饰。大约一个小时之后,甜甜圈的盘子已经出空,范海伦起身告辞。

“保重啊,乔安妮。”她俯身亲一下叶乔安妮的脸“我恐怕还会再来——这是我的职责。你如果心里气闷,就拨电话给我,千万别不好意思。我们可以一块儿去吃意大利脆饼,或者看场电影什么的。”

“我喜欢,”叶乔安妮满怀感激的说:“谢谢你来看我,海伦。”

走到门口,范海伦一边把绒绒帽拉下来遮住耳朵,一边问,“你妈妈去哪儿了?——是否去会老情人?”

“不是,不是,”叶乔安妮大笑。

“她去桥牌俱乐部,都是附近的一些女人,每个星期五固定聚会一次,总要打到十一点,或十一点半才结束。”

“真希望我老妈偶尔也肯出去走走,”范海伦抱怨着。

“哪天晚上看不到她,那就等于到乡下去度了一次周末。”

楼梯下到一半,范海伦心头一惊,整个人抖起来,一直到坐进喜美还是抖个不停。她紧抓着方向盘,在黑暗之中回想着方才听见的那句话。

叶乔安妮的不在场证明她很清楚:星期五凶案发生那晚,叶乔安妮六点下班回家,之后没有再出门,有她母亲作证。

可是现在发现,那位亲爱的妈咪每周五晚上固定去打桥牌,要到十一点或十一半才回家。这表示在叶兰芝回家之前,有充分的时间让叶乔安妮到东八十四街来回一趟。

叶兰芝为什么说谎?很明显,她为了保护“我的小乔安妮”。

慢着,范海伦警告自已;如果叶兰芝她们也像其他许多桥社一样,采取轮换聚会场地的方式,每次由其中一位牌友当女主人。也许那天晚上刚巧轮到叶家。

如果真是这样,乔安妮和她母亲又为什么不肯提起?起码多了三个目击证人啊!

不对,叶兰芝那晚绝对是在别处打桥牌。

又假如那晚刚巧没有聚会?那天雨下得好大,说不定聚会取消,叶兰芝真的待在家里,跟她女儿两个人玩蜜月桥牌。

范海伦倾着身子,前额贴在方向盘上,考虑自己的下一步该怎么走。第一,她暂时还不打算把可怜的乔安妮扔进等候着的那一群狼里,时候未到。第二,她也不打算把这么好的线索交给那些男人,让他们坐享其成的去邀功。

过去这种情况发生过太多次。她辛苦查出了一点眉目,他们不但捡现成,而且还装腔作势的说:“海伦,干得很好。不过我们希望让一个更有经验的家伙来处理。”

狗屎!根本是她的功劳,这次她不再当傻瓜,她要自己一手包办;追查调查本来就是刑警的职责,不是吗?

范海伦决定不提今晚和叶乔安妮的谈话,也不提叶兰芝的周五桥牌聚会和袒护女儿做的伪证。等她查明一切,再做报告。到那个时节,让那票“有经验”的家伙去死吧!

同一天晚上,那票有经验的家伙之一,艾德华·狄雷尼情绪极佳。下午的阴霾随着红煨牛肉、芋泥饼、奶油萝卜——外加两瓶啤酒一扫而空。

蒙妮卡拍拍他的肚皮。

“你的盘子里除了那朵装饰花什么都吃了。”她说:“舒服了?”

“舒服多了!别管这些残局,先去客厅喝咖啡吧。”

“哪有什么残局,我们简直像蝗虫。”

“记得我母亲常说,一个好胃是上天的恩赐。她说得真对。”

在客厅里,蒙妮可说:“你很少提起母亲。”

“我告诉过你,我五岁的时候她就过世了。对她的记忆很模糊,小阁楼上还有几张她的旧照,几时找出来给你看,很可爱的一个女人。”

“她怎么死的?”

“难产,孩子也死了,我弟弟。”

“他有没有受洗?”

“当然有。教名是泰伦斯。”

“你父亲的教名是什么?”

“麦瑞恩——你相信吗。他始终没有再婚,我是他唯一的子女。”

“而我们拥有着彼此。”

“感谢上帝。”

“艾德华,你为什么不再上教堂?”

“蒙妮卡,你为什么不再上犹太会堂?”

两人大笑。

“我们真是绝配。”他说。

“不对,我信上帝,你呢?”

“我也信。有时候我觉得祂很像伊伐·索森副局长。”

“浑球,”她笑骂着。

“看看新闻吧!”

“谢了,我宁可放松一个晚上——”

电话铃响。

他勉强起身。

“又泡汤了,我去书房接。”

是黛安·艾勒比。

“狄雷尼先生,我为今早的态度道歉。我知道你是义务帮忙,我对你太苛刻。”

“没关系,我了解你的心情,碰到这种事的确让人心焦。”

“今晚我要去布雷斯特度周末。有件事想要告诉你,也许对案子有点帮助,也许没有。我可不可以到府上打扰几分钟?”

“当然可以,我们已经吃过晚饭,随时欢迎。”

“谢谢,我很快就到。”

他回客厅通知蒙妮卡。

“天哪,我扪得赶紧把厨房收拾好。客人用的洗手间有干净毛巾吧?我来得及换衣服吗?”

“换衣服?你这样就很好,洗手间也有干净毛巾,轻松点,又不是英国女王驾到。”

黛安医生驾到时,厨房已收拾妥当,客厅也整理过,夫妻俩坐得笔直,尽量摆出无所谓的神态,但是不太成功。

黛安·艾勒比亲切随和。她恭维他们温馨舒适的家,动人的小摆饰,也称读狄雷尼调的酒。

她刻意表现的言辞态度,令狄雷尼直觉的判断:这女人很紧张,而且有所求。有了这样的结论,他反而松弛了,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她和蒙妮卡闲聊。

她穿着褐色的毛衣和毛裙,脚上是米色的高统靴。除结婚戒指之外,不戴任何首饰,淡妆。淡金色的秀发披垂着,使得古典的五官柔和,愈发楚楚动人。

“狄雷尼先生,”她把目标转向他。

“我给你的病人名单有用吗?”

“很有用。我们都在作调查。”

“希望你没有对他们说是我给的名单。”

“不会说的。我们只说所有的病人都要查问,他们很能接受。”

“那就好,我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可是我愿意尽一切能力帮忙。你认为他们之中哪个人有可能?”

“这几个人都有做案的可能。不过很多所谓的正常人,也会做这种事。”

“我想不透你们究竟是怎么做调查的,”她腼腆的笑笑。

“直接问他们吗?”

“对。还有他们的家属、朋友、邻居、雇主等等。我们会去好几次,问相同的问题,一遍又一遍的,设法抓出其中矛盾的地方。”

“挺烦人的工作。”

“不会,一点不烦。”

“艾德华有圣者的耐性。”蒙妮卡说。

“和魔鬼的运气,”他追加一句。

“我希望。”

女医生礼貌的笑笑。

“运气真的和破案有关吗?”

“有时候,”他点头承认。

“一般都是靠锲而不舍的努力,但是有时候机缘凑巧,得来全不费工夫。罪犯没办法控制运气,对不对?”

“反过来不也一样?我是说,有时候运气不也帮了罪犯的忙?”

“偶尔,”他同意。

“但是完全靠运气做案的罪犯未免太笨——医生,你不是说有事要告诉我吗?”

“哦,也许你会认为很蠢,可是这事一直烦扰着我,所以我决定来告诉你。你和布恩小组长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问了很多问题,我都尽量回答。你们走后,我还回想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就怕无意间把你们带错了方向。”

她暂停。

“然后呢?”他问。

“你问我这一年半载,可曾注意到赛门有没有任何改变,我当时答没有。后来一想,发现的确有改变。也许因为这个改变是渐进的,我根本没有注意。”

“可是现在你发觉了?”

“对。就是这半年,我发现赛门变得——我只能以心不在焉来形容。过去他非常关心病人,我感觉到他有所不同的时候,还以为是工作过量引起的。我不敢奢望这一点代表什么重大的意义,只是当初没有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令我相当烦恼,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说出来。”

“很高兴你这么做,”狄雷尼慎重的说。

“跟你一样,我也不知它到底有没有什么意义,不过任何一点小事都不要错过,积少成多嘛。”

“好了!”黛安医生开朗的笑着。

“现在我心里舒坦多了。”

她喝干了酒,把杯子推向一边,起身告辞。三个人都站起来,她向蒙妮卡伸出手。

“谢谢你接受我的不速来访。你有一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家。我真希望两位也能到布雷斯特来看看我们的寒舍。其实冬天到那边并不是最好的季节,不过我和赛门花了不少心血,两位愿不愿意思?”

“当然愿意,”蒙妮卡立刻附议。

“谢谢你。”

“最好确定不会有暴风雪的时候,”黛安笑道:“第一次来度周末,总要有个好的开始,对吗?”

“我们没车,”狄雷尼说:“你不反对由布恩小组长夫妇开车带我们去吧?”

“反对?我高兴都来不及!我的烹调手艺不错,我们还存了些好酒,我喜欢人多,一个人太寂寞了。我们好好计划一下吧。”

“一切听你的,”蒙妮卡说。

“真可惜你不能久留。驾车小心。”

“我一向很小心的,两位,晚安。”

狄雷尼把前门落了锁。

“好聪明的女人!”回客厅时,蒙妮卡说:“艾德华,你说是不是?”

“的确。”

“你很想去看她的家吗?”

“很想。布恩夫妇开车和我们一块儿去,玩它一天。”

“她说她丈夫有所改变的事——有关系吗?”

“我没什么概念。”

“她真是漂亮,对不对?”

“漂亮得令我害怕。”他一本正经的说。

“浑球,你的意思摆明了是说我一点不令你害怕?真是感谢之至。”

“摆得很明显。”他一头往书房钻。

“嘿,我以为你今天晚上不办公事了。”

“只消一会儿,”他蹙着眉毛说:“有几样事情要去查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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