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解说

池上冬树

横山秀夫是最近这10年中从事警察小说创作的作家中最好的一个。

上面这句话是我在1998年横山秀夫以《阴暗的季节》获松本清张奖而崭露头角时的感想。比什么都让人感到吃惊的是他的小说创作技巧，完全不像一个刚出道的作家。《阴暗的季节》是一本以某个县警察本部负责人事安排的警务课为舞台的独具特色的警察小说集，小说集所描写的所有案件都很朴素，但非常耐读。说服一个该退下却占着位子不动的老刑侦部长、奇怪的告密信的真伪、调查一个准备在县议会上做爆炸性发言的议员……都是一些看起来写不成推理小说的题材，可是在横山秀夫笔下，都写成了能够引起读者解谜的兴致、讴歌人类高尚的伦理与自尊、充满了紧张感的戏剧，震撼心灵。我不禁感慨万千：这些年来有谁读过比这更感人的故事吗？这种震撼在后来的《动机》、《半落》、《颜(FACE)》、《超越极限》中没有丝毫的减弱。特别是在《半落》中，作者真切地描写了那个不得不杀死自己的妻子的刑警饱含苦恼和悲哀的人生。《半落》在各种类型的“10部最佳推理小说”评选活动中，全都稳居前列，被改编成电影以后也是大受欢迎，是一本可以载人史册的畅销书。

本书《第三时效》，可以跟《半落》和《超越极限》一起，被视为横山秀夫的代表作。如果把横山秀夫的Fans集合起来，让他们说说横山秀夫哪本书最好的话，可能有人说是那本追寻杀死了妻子的刑警从作案到自首两天的空白的《半落》，也可能有人说是描写记者的苦恼的《超越极限》，甚至有人会说是一篇赛一篇的丰富多彩的初期短篇小说集《阴暗的季节》和《动机》。可是如果让我来说呢，我想说是这本《第三时效》。因为在这本书里，警察小说的精髓装得满满的，堪与世界警察小说名篇比肩。

首先应该注目的是《第三时效》的主人公的设定。如上所述，横山秀夫此前的警察小说，多以县警察本部为舞台，主人公不是那些整天忙于侦破事件的刑警，而是警务课等人事管理部门的人员，但是在《第三时效》里，主人公则是F县警察本部刑侦一课的刑警们。收入本书的6个短篇，每一篇都很有意思，而最吸引我的眼球的则是《同案犯的困境》。

刑侦一课课长田畑累得要命。他领导着三个重案组，但是被通称为班长的三个股长朽木、楠见、村濑，为了争夺在刑侦一课的霸权，激烈竞争，独断专行，田畑几乎指挥不了他们。

三个杀人事件——家庭主妇被杀、证券公司职员被杀、厨师被杀——相继发生了，田畑一边要掌握侦破进展情况，一边还要应付一天到晚跟在屁股后面的记者们。他向企图搞到特别消息的记者施放烟幕，把侦查行动引向正确的方向，然而……

真是太精彩了！三个事件的侦破并行，却丝毫不会使读者感到混乱。三个重案组之间白热化的竞争关系惊心动魄，侦查行动的描写魅力无限，在给予读者惊奇与亢奋之后，来一个温暖人心的软着陆。横山秀夫的写作技巧之高超，实在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同案犯的困境》采用的是两个以上事件的侦破同时进行，即所谓的组合式警察小说形式。这种形式的警察小说在国外已经为读者所熟知。古典一些的如艾德·麦克班恩始于《恨警察的人》的“八十七分局”系列警察小说，现代一些的有迈克尔·Z·卢因创作的勒罗伊·帕伍德警部补系列的《夜班刑警》和R·D·温菲尔德笔下的以杰克·弗罗斯特警部为主人公的《圣诞节的弗罗斯特》。但是，这种在外国的警察小说里常见的形式，在日本却很少有人运用。日本作家对这种形式敬而远之，恐怕主要是由于这种形式要求超群的组织故事结构的能力和精巧的编织情节的能力。而这两种能力横山秀夫可以说是兼而备之。

横山秀夫编织情节的能力在短篇小说集《第三时效》里表现极为显著。除了上述《同案犯的困境》以外，侦查在法庭上突然提出自己有不在犯罪现场证明的嫌犯的意图的《沉默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围绕着杀人事件真正的时效为罪犯设下圈套的《第三时效》、描写从被严密监视的“密室”逃脱的嫌犯与刑警之间的瓜葛的《密室的漏洞》、追查13年前发生的未解决的氰酸钾杀人事件的《微笑的假面》，以及追踪一家三口被杀事件富有戏剧性始末的《黑白底片的反转》，6篇作品在谜面的设计与谜底的揭示方面，篇篇堪称绝佳之作。敢于大胆使用诸如“不在犯罪现场证明”、“时效”、

“密室”等推理小说中常见的名词，显示了作家的自信。实际上，就算是一个老资格的推理小说迷，对本书那些可圈可点的破解谜题的过程，也会兴奋不已的。

例如在《沉默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中，罪犯的周密的计划与不在犯罪现场证明的判明过程之惊险，《第三时效》中接二连三的急转直下之巧妙，《黑白底片的反转》中如标题所示的“反转”之干净利落，都会给读者留下很深的印象。说句题外话，作为本格推理作品，横山秀夫的一部以验尸官为主人公的《临场》也是一个很大的收获。

当然，我们不应该忘记的，还有关于书中人物之间感情纠葛的细腻的心理描写。充满了紧张感的《密室的漏洞》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因为这篇小说的重点就是描写人物的心理。为立头功你争我夺的刑警们的倔强与无意识的愿望被深深挖掘出来，强烈对立的心理状态也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体现了心理描写震撼人心的力量。这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被横山秀夫在小说中有效地运用，揪出了内奸。结尾处叫人感到意外的对话，大概是不轻易使用所谓感动读者的手法的横山秀夫现实性的一面吧。

这种现实性也可以用来评价这本小说集的其他方面。首先是刑警们的鲜明个性以及争夺霸权的生动性。不幸的交通事故发生以后，一次都没有笑过的朽木，冷峻得遭到部下厌恶的楠见，重视动物似的直觉并多次借此成功破案的村濑，无一不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为了自己的成功不惜与其他班争斗，甚至同一个班的刑警之间也为了立功互不相让，都是非常现实主义的描写。毫不留情的凝视现实，表现了彻底的现实主义作家横山秀夫的本来面目。

这也是横山秀夫得到读者支持的最大理由。横山秀夫的小说在当代日本文坛闪耀着夺目的光辉。在警察小说中，刑警们面临的危机，指的是在侦查中陷于不利的局面，绝不是刑警们精神上的危机。

“八十七分局”系列警察小说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不，应该说所有系列化的警察小说都是这样的。从结果的角度来说，一个事件，就是刑警们应该攻克的一个游戏，谁也不会伤害。刑警们深深地苦恼着，面临着自我认同的危机，甚至被逼得辞去工作。但是，如果不像詹姆斯·埃尔罗伊的“洛城四部曲”（《黑色大丽花》、《大无处》、《洛城机密》、《白色爵士》）那样，深刻到带着暴力与破坏的冲动去剔出精神上的黑暗面的程度，就不能吸引读者，也无法压倒所谓的主流小说。

在这一点上，横山秀夫站在了警察小说的最前线，写出了具有国际水平的作品。为了避免泄底，我不便介绍具体情节，但可以告诉读者是，《沉默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一上来就把刑警逼上了绝路。正是因为横山秀夫的小说里有了这种刻薄与无情，才能让我们领会其作品的现实感。这种现实感有时候也跟充满杀机的人际关系联系在一起，但绝对不是冷酷，甚至还可以说有几分温暖。当然，这些并不是特意提炼出来的，而是融在字里行间的。正因为如此，刑警们的肖像才更有韵味，作品的意境才更加深远。

总之，本书采用了引人注目的组合式警察小说形式，并有效地发挥其长处，巧妙地组织故事结构，绵密地编织情节，写出了具有本格推理小说特点的作品。产生了丰富的悬疑色彩的震撼人心的心理刻画，令人难忘的刑警们的鲜明形象以及内心的纠结，以及彻底的现实主义追求，达到了当代日本警察小说——不，应该是当代日本小说—一最高峰。

如上所述，横山秀夫正在更新警察小说的历史，而横山秀夫的最高杰作，就是这本《第三时效》。8年前我说过，横山秀夫是最近这10年中从事警察小说创作的作家中最好的一个，现在我要说，他也许是战后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批评我这样说太夸张的人恐怕没有吧。

最后，我想把本书跟最初的版本有何不同简单地介绍一下。

出版文库本时，作者对本书的6篇作品都做了细致的加工。

《沉默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中朽木的精神创伤和律师齐藤的肖像描写，《第三时效》中对刑警森隆弘的外貌描写，《同案犯的困境》中刑警与记者的性格描写，《密室的漏洞》中村濑病倒的场面，《微笑的假面》中最后对决的场面，《黑白底片的反转》中出殡的场面和村濑把嫌犯逼得走投无路的场面，都重新做了加工。其中最出色的是《沉默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中朽木精神创伤的描写以及《黑白底片的反转》中出殡场面的描写。前者通过取消原来的换行使密度增加，让描写对象更为引人注目。后者出殡的场面，只加了两行文字，就使冲击力大大增强。如果您是横山秀夫的FANS，已经读过最初的版本，请您一定要买一本文库本对照着阅读，肯定大有收获。

还有，读完本书，我不由得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期望——再出续篇！令人高兴的是，F县警察本部重案组系列的续篇开始在《小说星团》上连载了，题目是《永远的时效》（《小说星团》2006年3月号）。在这篇小说里，一班的刑警田中在侦查酒吧女招待被杀事件的时候，三班班长村濑要求把田中调到三班；特侦班正在侦破的一起绑架事件，二班的楠见硬要夺过去，刑侦一课内部的竞争达到了白热化程度。在我看来，这篇《永远的时效》的水平，大大超出了我的期望。这个系列接下来到底会怎样发展下去呢？我愉快地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