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来京赶考的举子们来说,会试是顺利结束了,但接下去的漫长等待同样万分煎熬。考官们阅卷需要至少半个月的时间,然后要上报吏部和内阁审批,这一来一去地加起来便是大半个月。又因为是钦定的制举,最终的上榜名单还要经过圣上的核准,一旦皇帝心血来潮要调考卷御览,这发榜公布之日就更难以确定了。考生们估计着,本次制科的张榜日至少要到一个月之后,因此凡居住在洛阳附近的,或者不愿在京城迁延的考生都逐渐离开洛阳,纷纷踏上归程。

然而兰州太远,一个月不够打个来回,除非自认肯定中举无望的,大部分的兰州考生还是想在洛阳等到张榜之日。这几天来,吏部选院附近的洛西老店便成了滞京兰州考生的据点。赵铭钰是兰州同乡会的会长,又兼家中富裕出手阔绰,便在这洛西老店里包下好几间客房,以供同乡生员们在此聚会,吃吃喝喝、谈笑游乐,来打发这整月等待的无聊和焦虑。

这天刚用过午饭,赵铭钰与几个同乡在客房里下棋解闷,连杀三盘赵铭钰都是大败,他对面的郑姓生员笑问:“铭钰兄,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平常的棋艺可没这么糟糕啊,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赵铭钰把棋枰一推,摇头道:“不下了,不下了,今天没心情。”

“哎哟,铭钰兄有什么心事……”郑生话音未落,门被撞开,好几个兰州考生一涌而入,群情激奋地嚷着:“赵兄、郑兄、各位……东市上有斗鸡,好玩得很,大家一起去看啊!”

“斗鸡啊!有趣有趣!”屋里几个百无聊赖的家伙顿时两眼放光,起身就往外跑。郑生走到门口,回头看纹丝不动的赵铭钰:“铭钰兄,走啊?散散心去。”赵铭钰叹了口气,摆手道:“你们去吧,我还要等人,走不开。”其余人等面面相觑,也不好强邀,便顾自离开了。

客房里骤然安静下来,赵铭钰坐在桌前发呆,连房门又轻轻开启也没察觉,直到有人招呼:“请问,这里可有一位赵铭钰先生?”他才抬起头来,惊讶得看到门口站着个陌生人。此人五十多岁的年纪,鼻直口方,一袭黑色常服掩盖不住通身的气宇轩昂,赵铭钰不敢怠慢,连忙起身答话:“在下正是赵铭钰,请问先生贵姓?找我何事?”

“哦,敝姓曾,自吏部选院来,想找赵先生打听件事。”

赵铭钰还算见多识广。看对方的气度便估摸肯定是个官员,但既然人家不直说,他也知趣并不追问,忙请曾先生坐下,便问:“却不知曾先生想打听什么?”曾先生不慌不忙,笑着反问:“在下方才在门外时,听赵先生说要留在这店里等人,可否告知所等何人呢?”

“这……”赵铭钰面露忧虑之色,叹息道:“小生所等的不过是位老大娘。”

“老大娘?”

“是啊,是小生一位同年的老母亲。小生受人所托要照顾好她,却不料大娘至今音讯皆无,故而十分烦闷。”

曾先生听着眼睛一亮,追问:“赵先生所说的这位大娘可是姓何?”

“是啊!”赵铭钰惊喜:“难道曾先生也知道……”曾先生紧接着又问:“如此说来对赵先生有所嘱托的这位同年,一定是杨霖吧?”赵铭钰瞪大眼睛:“曾先生怎么知道?……哦,您是从吏部选院来,怎么?杨霖他怎么样了?病情可有好转?”

曾先生的脸色阴沉下来,慢悠悠地道:“嗯,杨霖所患的急症颇为凶险,医治至今仍然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只是口口声声念叨着老母亲何氏,还有什么兰州同乡……啊,赵先生你的名字也被他在昏睡中一再提起,所以在下今天特来此处寻访,如能找到这何氏,送她去与杨霖母子团圆。或许能有益于他的病情。”

“原来如此。”赵铭钰连连点头,又止不住地叹息:“曾先生,小生也想找到这位何大娘,可不巧的是,会试至今都没见到她来,小生也为此烦恼不已呢。杨霖病倒,若是他母亲再有个意外,那可就惨了。”曾先生咋了口茶,问:“在下有个疑问,为何杨霖要将他的母亲托付给赵先生?另外,赵先生又怎么知道何氏应该要来找你呢?”

赵铭钰略一迟疑,还是答道:“不瞒曾先生,旬月前小生偶然遇到何大娘,据她说是来京城寻找赶考的杨霖。小生是兰州同乡会的会长,杨霖在吏部核定考生资格时来同乡会报到,小生便安排了他母子相会。奇怪的是,杨霖却说当时自己身不由己,无法顾及老母,只是嘱咐老母会试过后就来找小生,并拜托小生安排好何大娘。杨霖说他考完后将设法来此与老母相会,共同等待发榜。”顿了顿,赵铭钰摊开双手道:“可是曾先生你看,杨霖在会试中突然病倒,今天已是会试后的第五天,那何大娘也未出现。因而小生心中十分忐忑,总觉得这对母子似乎碰上了什么大麻烦。”

曾先生沉吟着问:“杨霖说他身不由己?赵先生可知其中内情?”赵铭钰皱起眉头想了想,方道:“这个……我也说不好,只仿佛与本次制科的主考官、咱大周的宰相狄仁杰大人有些关系。”

“狄大人?!”曾先生的脸色有些严峻,赵铭钰看得一凛,赶紧解释道:“倒也不是狄大人本人,似乎是他的侍卫武官……”

“嗯。”曾先生含笑颌首:“如此还请赵先生将杨霖与何氏会面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说一说吧。”

半个多时辰后,大理寺卿曾泰大人的马车驶离洛西老店所在的街坊,直奔城南方向而去。八月又过了几天,洛阳城的秋意一日浓似一日。马车跑得飞快,秋风从掀开的车帘下不停灌入,竟已有些寒气侵骨的味道。曾泰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袍服下摆,从车窗向外望去,街衢两旁的大树上,刚开始泛黄的树叶随风簌簌摆动,曾泰在心中暗自叹息:“不知不觉,又是一年秋凉了。”在大理寺就任尚未满一年,但主管刑狱司法,各种人世间的纠葛纷争竟比过去几十年所看到的都要多,曾泰到现在才终于明白,狄仁杰那洞若观火的透彻目光从何而来,也因此更从心底里钦佩这位恩师在世事练达之余,依然能保持一份人情。

“老爷,狄府到了。”

“哦。”曾泰连忙下车。狄府的家人卫士对他十分熟悉,曾泰无须通报便可长驱直入,家人一路殷勤相陪:“曾大人,咱家三少爷回来了,老爷吩咐请您直接到二堂会面。”曾泰加快脚步,他与狄景辉并不相识,但自去年以来也听够了关于这位狄三公子的种种。非常迫切地想见上一面。

二堂之上,不像曾泰想象的那样热闹欢畅,气氛反而有些沉闷。狄仁杰坐在正中,沈槐陪坐于右首,左首一人布衣帛鞋。满面风尘,容貌与狄仁杰颇有几分相似,曾泰一望便知,这就是狄景辉了。一番见礼寒喧,曾泰发现,这狄景辉果然风姿洒脱、举动间有些不拘一格,但也彬彬有礼谈吐适度,并非如传闻中那样桀骜不驯。他当然不知道,狄景辉已是改变了很多的。

又谈了几句闲话,狄仁杰便打发狄景辉:“景辉啊,你路途劳乏先去休息吧。曾大人这边与我还有事要谈。”

“是。”狄景辉起身告辞。狄仁杰又看着沈槐微笑:“沈槐啊,你也先退下吧。”沈槐抱拳,与狄景辉一起走出二堂,两人在堂前不约而同地站住,沈槐长声叹息:“景辉兄,咱们又见面了!”

狄景辉“哈”了一声,拍拍沈槐的肩膀:“世事沧桑,我都没叹气,你叹什幺?!不想在洛阳见到我啊!”

“景辉兄说笑了。”沈槐连忙赔笑,又道:“景辉兄,今晚小弟在冠京酒肆做东,为你接风洗尘,景辉兄肯赏光否?”狄景辉一摆手:“你请的饭我是非吃不可的,不过今晚上是老爷子的家宴,咱们兄弟明晚再聚,如何?”

沈槐敲了敲脑袋:“对啊,你看我这脑子。行,那就明晚,我定要陪景辉兄一醉方休。”略一踌躇,他又沉声道:“可惜只能请到景辉兄一人。”狄景辉并不答话,只微眯起眼睛望向万里无云的长空,许久才道:“洛阳的天空终究还是比不了西北边塞的天空啊,我去过一次方知,那样的高远清明才更适合雄鹰展翅翱翔,却并非人人都配得上的。”

沈槐低头不语,狄景辉看了看他,微笑道:“对了。明天能不能把你那堂妹也一起请上作陪?去年除夕金辰关外,多蒙她照应,我这里还未曾道过谢呢。”

“这,”沈槐突然显得十分窘迫,呐呐道:“阿珺她没什么见识,还是……”

“啊,不方便就算了。”狄景辉忙道:“我也是随便一说,你给我带个好给她便是。对了!”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梅迎春让我带封信给你,说是私事,呵。神神秘秘的。”沈槐狐疑地道了声谢,也不看就把信收起。

“李将军。飞鸽传书!王子那边来的!”阿威双手捧着一只白鸽,兴冲冲地朝李元芳跑来。李元芳站在那片邪郁葱葱的柏林之后,面向金山山脉的巍峨雄峰,正在凝神眺望。阿威的喊声将他从沉思中唤醒,他转过身来向阿威点了点头。接过密信,一边展开一边问:“阿威,你方才叫我什么?”

“李将军啊!”阿威开心地擦了擦脸上的汗殊。

李元芳朝阿威看了一眼,淡淡地问:“原来你一直称我李先生的,怎么改口了?”

“啊?!”阿威愣了愣:“这是……王子殿下的吩咐,上回他来过就改了的啊。怎么了?李将军您是不喜欢……”李元芳打断他:“没什么,我刚注意到,随口一问罢了。”他已匆匆浏览完密信的内容,欣喜的红光骤然升起在苍白的面颊上,情不自禁地低声喃喃:“太好了。太好了!”阿威好奇:“李将军,有什么好事吗?”李元芳微微一笑:“是大好事……阿威,你去把马牵来。”

“哦!”阿威刚跨出去一步,又转了回来:“李将军,您要马干什么?”李元芳指了指前方的山坡:“我想骑上去看看。”

“啊?!”阿威瞪大眼睛:“您……您能行吗?”李元芳摆摆手:“快去,把两匹都牵来。”

阿威去牵马了,李元芳轻轻捋了捋白鸽的羽毛,双手往上一托,那鸽子振翅而起。李元芳目送着它直上云霄,往镜池的方向飞去,才拿过靠在树干上的一根木杖,慢慢向杂草丛生的山坡走去。自从乌质勒上回来探望过后,李元芳就不顾裴素云的强烈反对,开始练习下地行走。因为左腿的伤势很重,还远未到恢复好的程度,他托让阿威帮忙做了根木杖,每天撑着走动。几天下来,李元芳白天几乎已不再躺卧,行动也越来越自如了。裴素云怨他乱逞强,赌气不肯陪他走动。李元芳也不理她,就只叫上阿威相伴。

“李将军。马来喽!”阿威牵着两匹马一溜小跑而来。这两匹马还是他们逃来镜池时套在马车上的。算不上特别出众的良驹,但此刻在李元芳的眼里,却有着无法形容的亲切。他上前一步,拍打着其中一匹枣红马的马鬃,笑道:“好久没骑马了,还真挺想的。”阿威也嘿嘿地笑起来:“可不是嘛,咱骑惯马的人还真离不开它们。不过……李将军,您现在就骑马可得小心啊,到底伤得那么重,还没大好呢。”

“没事。”李元芳简短地回答,一手已经搭上马背,阿威忙过来要扶,被他轻轻往外一推,自己屏住口气,一咬牙便翻身上马。

阿威在旁边看得张大嘴巴,却见李元芳稳稳地骑在马背上,只是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便神色回复如常,招呼道:“阿威,你也骑上吧。”

“是!”阿威醒过神来,赶紧跳上另一匹马,问:“李将军,咱们去哪里?”李元芳望了望柏树林前的镜池,湛蓝的湖面上粼粼跳动着浅金色的阳光,温暖而静谧,引人神往,他长吁口气:“到后山那里转一转吧。”阿威答应着,心里着实困惑,再一看,裴素云白色的裙裾在镜池边飘动,他恍然大悟,坏笑着拨转马头,李元芳已趋马在前了。

阿威在旁边看得张大嘴巴,却见李元芳稳稳地骑在马背上,只是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便神色回复如常,招呼道:“阿威,你也骑上吧。”

“是!”阿威醒过神来,赶紧跳上另一匹马,问:“李将军,咱们去哪里?”李元芳望了望柏树林前的镜池,湛蓝的湖面上粼粼跳动着浅金色的阳光,温暖而静谧,引人神往,他长吁口气:“到后山那里转一转吧。”阿威答应着,心里着实困惑,再一看。裴素云白色的裙裾在镜池边飘动,他恍然大悟,坏笑着拨转马头,李元芳已趋马在前了。

起初他们还漫步缓行,但很快李元芳就按捺不住了。腿上用劲马匹被催促地越跑越快,两人就沿着金山山脉的下部跃马飞驰起来。跑了一阵,李元芳已全身湿透、气喘吁吁,不得已放慢速度,举目望向右侧荒草丛生、林木如盖的金山山脉,他高声道:“阿威,咱们试着往上探一探吧。”

进入山坡,密密匝匝的树木遮天蔽日,周围顿时阴暗下来。脚下遍布乱石杂草,根本没有道路,马匹走得十分艰难。刚刚快跑出了一身的汗,现在猛然收干,阿威觉得很不舒服,胯下的马也步履踉跄,他有些担心地道:“李将军,您是要去哪里?这山里根

本没有路啊。”李元芳勒紧缰绳,四下张望:“看样子密径就是密径,一下子是找不出来的。”

阿威叫起来:“李将军,您也知道金山密径啊!”李元芳漫不经心地反问:“怎么?难道这不是人人皆知的传说吗?”阿威有点儿纳闷:“人人皆知?不是啊,我也是听王子殿下说了才知道的。不过我问过伊都干了,她肯定地说已经失传了。”犹豫了一下,他又问:“李将军,是不是伊都干把密径偷偷告诉您了啊?”

“那倒没有,她也说早就无迹可循了。我就是好奇而已,想自己探个究竟。”

“那个……”阿威撇了撇嘴:“自己探出金山密径,恐怕没那么容易吧。”李元芳思忖着点头:“也是,如此看来就算能找到,恐怕也得好几年、甚至好几十年的功夫吧。算了,反正现在我们即使没有密径,同样可以夺取碎叶,总有一天也必能击溃东突厥!”

“就是!”虽然弄不太清楚李元芳话里的含叉,阿威还是很兴奋地附和着。

李元芳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到木屋。推开半掩的房门,裴素云坐在桌前,正对着烛光穿针引线。李元芳进门她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头也不抬。李元芳在门边靠了一会儿,才道:“看来伊都干是真的嫌弃我了。”裴素云把手中的衣物放下,总算抬眸扫了李元芳一眼,含讥带讽地说:“李将军玩够了?怎么不再多骑会儿马呀?”李元芳摇摇头,自己扶着墙慢慢往屋里走,裴素云坐不住了,疾步来到他身边伸手去搀。两人相拥着默默站了片刻,裴素云把头靠在李元芳的肩窝,悠悠叹息:“非要让人心里不好受……”李元芳不回答,只吻了吻她的额头,裴素云再说不出半句埋怨的话,只好扶持着他来到榻边坐下。

裴素云蹲下身替李元芳脱鞋,一边问:“晚饭想吃什么?有面和粥。”

“过会儿再说吧,我现在不饿。”李元芳随口答道,又问:“安儿吃过了?你呢?”

“阿月儿早给安儿吃好晚饭了,我等你。”裴素云小心翼翼地帮他把左腿抬到榻上,掀起裤脚检查着伤口,李元芳紧皱起眉头,裴素云看了一会儿,咬着嘴唇低声道:“你这是何苦呢?为什么这么着急要骑马……不疼吗?”

“还好。”李元芳靠到枕上闭起了眼睛。裴素云一时无语,只得轻轻揉捏着他的腿,心中满是阵阵翻涌的酸楚,眼圈不觉又红了。良久,她听到李元芳低低地说了句:“乌克多哈的婴儿不见了,这事你知道吗?”

“什么?!”裴素云停下手上的动作,愣愣地望向李元芳。他睁开眼睛,清朗镇定的目光凝驻在她的脸上。“怎么会?”她又惊又急地嚅嗫:“是谁告诉你的?”

李元芳的语气十分平静:“还能有谁?当然是阿威。”裴素云诧异地眨着眼睛:“可是、可是他一点儿都没对我说啊?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孩子不是让苏拓娘子抱回去了吗?”

“苏拓娘子死了。”

“啊?!”裴素云完全目瞪口呆了。李元芳冷冷地道:“苏拓娘子被发现死在庭州城北,当时她正抱着乌克多哈的孩子从你那里赶回乾门邸店,但在她尸体边没有找到那孩子。”裴素云脸色变得煞白,不知所措地看着李元芳,他却阴沉着脸不再说话,陷入沉思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他长吁了口气,道:“我想了好几种可能,一种是遇到普通的强人,但不抢财物光抢孩子。似乎说不太通:另一种可能是乌克多哈不愿长期被我们以孩子相威胁,想法找人来夺回了自己的婴儿:最后一种可能就是——庭州前段时间残忍的杀童祭祀案件,恰好也把乌克多哈的婴儿做了牺牲。”

“这、这太怪异了……也太可怕了!”裴素云颤抖着嘴唇,连话都说不连贯了。李元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道:“最奇怪的是,乌质勒刻意向你我隐瞒这件事。那天他来时,我无意中提起乌克多哈的婴儿,他的样子非常古怪,才引起我的怀疑。我这几天来设法与阿威亲近,今天纵马驰缰时他才完全失去了警惕。把相关的实情泄露出来,看来乌质勒确实曾叮嘱过他和哈斯勒尔,不许对我们提起此事。”

裴素云打了个哆嗦。窗外,深沉的夜色已吞没了雪山挺拔高峻的身姿,镜池也幻化成月光下的一片朦胧清影,然而即使在这样的宁静安详中,依旧有无处不在的危险在窥伺着他们……与世隔绝,真的能与世隔绝吗?她抬起头,凄然地问:“今天你一定要骑马,就是为了打听这个?”李元芳握了握她的手:“倒也不全为这个。我确实想试试看骑马……素云,我打算过几天就回庭州去。”

这下裴素云震惊了,她不觉抬高声音:“为什么?你的身体根本就没好,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庭州?你、你……”

“你别急啊。”李元芳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解释道:“今天收到乌质勒的飞鸽传书,我们设下的离间计策进展非常顺利。目前东突厥王子匐俱领已经对碎叶那边产生了重大的不信任,两方面的决裂指日可待。乌质勒决定要抓紧时机,尽速率部攻克碎叶,我也觉得应该速战速决,因此明天我就会给乌质勒回信,建议他在十日内准备向碎叶发起总攻。我认为只要指挥得当,乌质勒完全能在九月前拿下碎叶夺取突骑施汗位!”

裴素云愈加惊骇,口不择言地道:“元芳,你、你不是要跟乌质勒去打仗吧?!你的身体绝对、绝对不行的!我不答应……”李元芳微笑着把她揽到胸前:“我的傻女巫,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急躁了?你放心,我不会和乌质勒去打仗的,他手下那班战将个个骁勇善战,我现在这副样子,去了反而给他们添乱。我还没那么不自量力。”

“那你还急着回庭州?”李元芳轻抚裴素云的面颊:“这几日来天气凉得很快,我问了阿月儿,她说庭州的秋天特别短,九月初便入冬了,到那时候再呆在弓曳就会很艰苦。因此我要先回庭州,去处理些必要的事情,这样……你与安儿、阿月儿就能尽快回家了。”裴素云垂睫无语,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管用尽全力抱紧他,好像这样便可以与他的心贴得近些、更近些……

仿佛又过了很久。裴素云听到李元芳在耳边低语:“家里后院的火是你自己放的吧?”裴素云簌地挺起身来,直勾勾地噔着李元芳。他微微含笑:“没有其它人进入过你的家,并且你在离开前还回去过一次,不单单是为了去抱哈比比。”裴素云彻底没了力气,软软地倚在他的胸前,喃喃着:“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你不想让人发现冬青林的秘密,对不对?你呀,你就不怕万一乌质勒施救不及,把家都给烧了?”裴素云没有回答,他抚摸着她的秀发,少顷,又道:“我只希望,能让你再不用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

“元芳……”她抬起蓄满泪水的眼晴,李元芳直了直腰,摇头叹息:“每次我们俩讲话,你不是哭就是笑,要不就是……又哭又笑,我一直都弄不明白,哪有那么多可哭可笑的事情?”裴素云的眼泪全给憋回去了,气鼓鼓地嘟囔:“谁像你!铁石心肠!”

“嗯,我都快累死了,还要让你骂心肠硬。”他懒懒地说了一句,便又闭上眼睛。裴素云忙问:“吃点东西再睡吧?”

“不想吃。”裴素云无奈,捏捏他的衣服道:“那也得把这身衣裳换了再睡,你出了多少汗啊,里里外外全湿透了。”李元芳仍旧懒懒的不置可否,好在裴素云服侍他已经十分熟练,很快就替他把衣裤全部脱下,又取过方才在缝补的一套里衣裤,轻声道:“还好乌质勒上回带来了你的旧衣服,说是狄景辉特意留在他那里的。要不然我都没衣服给你换。”

李元芳连眼皮都没抬:“不穿,这些天晚上都不穿的。”裴素云哭笑不得:“前些天热啊,再说那会儿你动弹不了,我、我伺候你也方便些。现在晚上凉了,还是穿上吧……”李元芳总算把眼睛睁开了,盯着裴素云问:“我现在能动了,你就不打算伺候我了?”

“你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裴素云小声争辩着,心却突然“咚咚”直跳起来。她想躲开他热烈的目光,但又难以自持地向他靠近,她当然懂得这目光里的意思,男人的意思……裴素云觉得自己快要烧起来了,这一刹那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他渴望,一点儿也不比他对自己的少。她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就不顾一切地扑入他的怀中。

……原来,让她向往了那么久、憧憬得那么苦的雪域冰峰,其实一点儿也不冷,一点儿也不远。相反,却是那样的灼热和贴近,于是她紧密包容,再也舍不得放开。当冰川汇入镜池的时候,那泓碧波会不会也感到一丝丝疼痛呢?就像她现在所感觉的那样,一定会的……然而又有什么能比这真切的充实,更能让她体会到女人所能拥有的最大幸福?湖水深邃温暖,终将冰川融化,从此他们水乳交融,再也不能分离。

夜又深沉,沈珺从连串的噩梦中惊醒。在梦里,她似乎又回到了沈庭放的身旁,正在忍受着他永不停歇的责骂和侮辱。这个被她称为爹爹、将她养育成人的凶恶老者,只是因为从小熟识,沈珺才会对他的丑恶、卑劣和刻薄习以为常,但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在这位所谓“爹爹”带来的巨大恐惧下辗转反侧、倍尝煎熬。阿珺二十五年生命中的绝大多数时间,是在忍耐中度过的。小时候她怎么也弄不懂,别人家的孩子总能体尝到父母的疼爱,为什么自己的爹爹却对她百般折磨,肆意打骂,怎么也看不顺眼,但是后来她渐渐习惯并接受了这一切。沈珺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虽然不能说很幸运,但至少她还有沈槐,他就是她灰暗生命中唯一的光明和温暖。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寄托。

去年除夕夜的突变使沈珺终于摆脱了沈庭放,并让她来到了洛阳,陪伴在她朝思暮想的沈槐身边。她原本天真地以为,生活就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对未来她没有奢求,只想将自己的所有交托给她最爱的人,便心满意足了。然而这半年多以来所发生的一切,却有些事与愿违。以前即使相隔遥远的时候,她都能觉得自己的心与沈槐息息相关,但现在哪怕日日见面、夜夜共枕,她却发现他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一天比一天变得陌生……最可怕的是,她对这样的变化没有丝毫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等待最终的不幸降临,将哪怕最微薄的希望击得粉碎。

沈珺从榻上撑起身,轻轻擦去脸上冰凉的泪迹。洁白的月光映透窗纸,在榻前淡抹清痕,就如今夜的她一般寂寞。自从上次午后的长谈,沈槐又是好几天没照面了,每夜两名千牛卫士住进西厢担任守卫,让沈珺觉得自己完全像个囚犯。是为情所困的囚犯吗?对此沈珺倒是心甘情愿,但让她感到可怕的是:她现在已经弄不太清楚,这份情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唉,今夜只怕又是无眠了,她木木地伸腿下榻,想打开窗透透气,却突然发现卧房通往正厅的布帘下,泻出暗红色的烛光。

沈珺差点惊呼出声,沈槐今夜未回,卫士守在院中,这会是什么人?!她按住乱跳的胸口,悄悄挪动步子来到门前,掀起布帘的一角朝外看——桌前一个熟悉的背影,被暗淡的烛光映得有些零乱。听到动静,那人猛地回头,狰狞扭曲的面容将沈珺吓得倒退半步,他是沈槐吗?为什么这双眼睛里的凶光。竟和她在梦中所见的丑恶老者一模一样?!

沈珺微颤着声音问:“哥,你怎么回来了?”沈槐似乎也被她吓到了,手中握着的东西“当啷”落到地上。沈珺抢前几步,俯身去捡,她的手与沈槐伸出的手碰在一起,同样的冰冷、颤抖。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直愣愣地望着跌落于青砖地上的紫金剪刀,好像那是这世上最可怕的物件。

“哥,你、你怎么找到的这个?”沈珺咽了好几口唾沫,才问出句话来。沈槐答非所问,声音异乎寻常地干涩凄厉:“阿珺,这把剪刀就是杀死老爷子的凶器!”沈珺的脸顿时煞白。愣了半响才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你不用管!”沈槐闷声断喝:“总之老爷子就是被这把剪刀捅死的!”沈珺低下头,半响才低哑地问:“那……是谁?”

“是谁?是谁?”沈槐若有所思地重复着,突然爆发出一阵犹如哭泣般的苦笑:“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上去胆小如鼠的一个懦夫,竞然敢在我的面前周旋了这么久。而我呢,还以为一切都在按计划行事……他、他这是要让我陷入泥潭无法自拔。他这是要把我也害死啊!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恶棍!该死的畜牲!”一连串恶毒愤恨的咒骂从沈槐的嘴里涌出,紧接着他又用双手捧住脑袋,痛苦万分地辗转呻吟。

沈珺吓坏了,她还从来没见过沈槐这个样子,颓废、绝望、失魂落魄……沈珺只觉得心痛难抑,她噙着眼泪展开臂膀,将沈槐楼入自己的怀中,轻声喃喃:“哥、哥,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呀?不管有什么难事儿,都告诉我、告诉我……”

沈槐甩开她的拥抱,只管捧着脑袋发呆。沈珺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又急又怕,目光一瞥时,才发现桌上还摊开着张纸。那纸皱

皱巴巴的,上面硕大歪扭的字迹直冲入沈珺的眼里,她又是浑身一震,这样的字体她再熟悉不过,那是沈庭放的笔迹!

“哥,这是爹爹的笔墨吗?”她低低地问了一句,沈槐毫无反应。怀着既恐惧又好奇的心情,洗瑶轻轻拿过这张纸,匆匆扫过抬头部分——原来这是沈庭放写给沈槐的一封书信!她浏览着立即就发现,这封信才写到中间,沈庭放的字迹又非常潦草散乱,仿佛是在极度的紧张和恐慌中写下的,即使如她这般熟识,也很难一下子辨认清楚,但信中的几个名字还是触目惊心地跃入她的视线:阿珺……李元芳、狄景辉:还有……谢岚!沈珺瞪着这最后一个名字,有些发懵,终于忍不住转向沈槐,怯怯地问:“哥,我记得爹爹死了以后,李先生提到他死前似乎在写一封书信,但却没有找到,就是这封信吗?!你从哪里得来的?还有……这信里如何会提到谢岚……”

“住口!”沈槐一声暴喝,劈手将信从沈珺手里抡下,三扯两扯就把信纸撕得粉碎,还兀自大口喘着粗气。沈珺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再说不出半个字。沈槐的脸已彻底变形了,丑陋暴戾掩盖了平日的端正帅气,他恶狠狠地死盯着沈珺,一字一顿地说着:“阿珺,你给我听好了,今后如果再让我听到你说谢岚这两个字,就休怪我不客气!”

沈珺的眼前模糊一片,她觉得委屈、困惑,更有难以言表的悲哀击打着心房,虽说她早已习惯把他的意愿当作自己的意愿,把他的悲喜揉成自己的悲喜,但此刻的沈槐,显然根本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假如不是因为他所面临的困局太险恶,那么就只能是——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在意过她……谢岚,谢岚,既然他说了不能提,沈珺只好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这个她从小就被灌输了要去热爱的名字,她真的就全心全意地爱了一生啊——直到今天,可为什么他又用如此粗暴的方式禁止她再提起……

沈珺的泪默默流下,对面之人视而不见,只因他又陷入新的恐慌,正在呐呐自语:“他一定怀疑我了,一定是的!这个老狐狸,果真是天底下最虚伪最狡猾的老家伙!他居然还装出一副对我特别嚣重信任的模样,想要消除我的戒心,进而查出我的真相……”他抬起头,一把攥住沈珺:“阿珺,你知不知道。那个狄仁杰。狄仁杰!他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沈珺凝噎着连连摇头。沈槐又把她推开,嘴角挤出个残忍的怪笑:“还好李元芳死了,死得太及时了!他们没有碰上面,所以还……不对!狄景辉会不会给狄仁杰带来什么消息?应该不会……但愿不会……他们没有时间,光顾着和突厥打仗,还顾不上其它……”

“我要走了!”沈槐突然停止自说自话,“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扭头就要往外走。沈珺晕头转向地扑到他身后,拉着他问:“哥!这么晚了,你又要去哪里?!”

“你管不着!”沈槐毫不留情地扒拉下她的手,两步就走到房门口,又停下来,转身冲着沈珺阴森一笑:“阿珺,刚才你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好好地回榻上睡觉去吧。我今后会很忙碌,恐怕越发没时间来此地了,好在有卫士护你安全,我尚可放心。总之,你自己多持重,莫要和任何人走动,再不许发生那个何大娘之类的事情,少给我添麻烦!”

房门开了又关,屋内重陷寂静。沈珺全身无力地跌坐在椅上,头脑昏昏沉沉的,一时间真的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仍然陷在无止境的梦魇之中,怎么也醒不过来了。

西域边关的天气就是这样严酷无常。炎热的夏季刚刚落下尾声,秋凉沁人的透爽也不过才几天,转眼间来自北方苦寒之域的秋风就已贴地疾舞,漫卷黄沙、引白草尽折腰。走在八月中的庭州大街上,北风扑面,硕大的沙粒打得人脸上生疼。仰首蓝天,白云被悉数吹散,只余一个空渺落寞、澄澈得有些刺目的晴空。突然声声嘹亮的鸿鸣自头顶掠过,那是大雁开始南归了。

庭州刺史府的正堂上,新任庭州刺史崔兴大人正在与几名西域客商亲切攀谈。崔兴自八月初到任庭州,一直在尽心竭力地履行边境行政和军事长官的职责。他首先整顿了被钱归南搞得乱七八糟的翰海军,重理了翰海军所辖庭州及周边区域的防务,使庭州的整体治安与防御,再现羁縻统治所特有的内紧外松之态。内政方面,狄仁杰在陇右战事后行安抚使之责,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今庭州非常平稳地度过了战后的一段动荡期,崔兴上任之后,努力恢复百姓的正常生活,大开面向西方的门户,以更加热情的姿态迎接各路客商返回这条锦绣商路。当然,离开诸事顺遂、歌舞升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崔兴深知自己仍面临着种种麻烦和隐患,比如那件凶残冷酷、激起极大民愤、至今扑朔迷离的儿童牺牲案;比如此刻这几位西域客商正在谈到的,市场上神秘出现的势力,不知怎得竟拥有各色百种西域货品,开价又低,抢去了许多行商的生意,令大家颇感意外、十分不满……桩桩件件,崔兴哪一样都不敢掉以轻心,少不得殚精竭虑、全力应对。

这几名西域客商发完了牢骚。崔兴认真地倾听,又一再保证会慎重调查此事。客商们觉得很满意,对这位新任庭州刺史的热情坦诚和忠于职守,也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看看天色渐晚,大家便起身告辞了。崔兴目送众人离去,端起茶杯来刚咋了一小口,门外风风火火地冲进一人,正是原翰海军沙陀团旅正,现在的果毅都尉,刺史侍卫长高达!

崔兴一见高达满脸兴奋的样子,直接便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来了?!”

“禀报大人!”高达声音宏亮地抱拳道:“是,刚才到!按您的吩咐,已请至书房等候!”

“太好了,快!”崔兴激动得连连捋动胡须,三步并作两步往书房疾赶而去。

暮色渐浓,融融摇曳的烛光从书房敞开的门内射出。崔兴奔至门口,又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屋内一个欣长的身影。那人听到动静,迎到门前,含笑抱拳:“崔大人。”崔兴一把攥住对方的双手,用力摇了摇,长声慨叹:“认不出来了,真的认不出来了!”对方只是微笑,崔兴携起他的手就往书房内走,边走边道:“李元芳!我还依稀记得你当初那副毛头小伙的样子,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

“大略有十五年了。”李元芳沉着地回答。

“十五年,十五年啊……”两人已来至榻旁,崔兴一边念叨一边相让,待坐定之后,他对着李元芳又是上下左右一通端详,方才亲切地问:“元芳啊,你在凉州从军时还未满十八岁吧?”李元芳点了点头:“是,不知不觉的,已是戎马半生了。”崔兴也深有感触地颊频颔首,稍顷,猛醒道:“哦,元芳,你的身体怎样?伤势可无大碍了?”

“崔大人都看见了,我还好。”

“二位大人,请用晚饭。”高达亲自端着个食盘,在书房中央的圆桌上布下碗筷。崔兴连忙招呼:“元芳。来,咱们边吃边谈。”他又让高达也一起作陪,三人团团围坐,崔兴高举起手中的酒杯:“元芳啊,此次陇右大捷,庭州劫后余生,虽然朝廷对你的功绩只字未提,但大家心里是最清楚的。今天我便倚老卖老,自居为兄,来,元芳,兄长敬你这一杯酒,咱们不谈功过是非,单单只敬你身历百险。九死一生!”他噙着热泪将酒一饮而尽。

李元芳也一口喝干了杯中之酒,却听崔兴喃喃自语:“狄大人要是知道了,还不知会有多高兴……”李元芳垂首不语。崔兴从对面望着他,心中一时也是感慨万千,半晌,还是他打破沉默:“元芳啊,你可听说了?三天前的傍晚,乌质勒率部离开庭州,往碎叶方向去了。算时间明天就该穿过沙陀碛了。”李元芳抬起头,双眸熠熠生辉:“乌质勒此去必胜。崔大人,元芳还要感谢你的大力协助呢!”

“嗳,你们定的好计策,我这里不过是举手之劳,却能让碎叶从此臣服大周,将突骑施由庭州西方的大患变为屏障,如此的好事我崔兴怎可放过?”崔兴爽朗地笑起来,又冲李元芳眨眨眼睛:“我第一次与乌质勒见面时留了余地,实在是因为朝廷对他尚不信任,虽有狄大人的关照,我初来乍到还需谨慎从事,哪里想到他就如此沉不住气,马上去找了你帮忙!”李元芳也笑了:“乌质勒卧薪尝胆好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他的迫切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再说,他去找我很及时啊,要不然我又怎么会与崔大人联络上?”他指了指高达:“我听说高都尉跟在你的身旁,还偷偷向乌质勒打听我的情况,就知道崔大人谨言慎行只是表面现象,私底下必有可乘之机。”

“哈哈哈!”崔兴大笑着打趣:“元芳啊,你还真对得起狄大人这么多年的教诲!哦,亏你想出来那么个离间计来,我可是一丝不苟,全部按照你的吩咐实施的啊!”

“元芳不敢。”崔兴一摆手:“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高达,你来说说咱们这些天是如何行事的。”

高达在一旁早听得眉飞色舞,巴不得要开口,忙道:“嗯,崔大人吩咐我们扮成西域客商的模样,连续不断地往碎叶运送绢帛、稻种和农具,当然了……呵呵,实际都只有面上一层好货品,下面全是稻草罢了。但光这络绎不绝来往庭州和碎叶的车队,就足够让东突厥那边堵心了。”李元芳也忍俊不禁:“车队倒也罢了,关键是这车队还是崔大人所发。才更会让刚刚惨败于崔大人的匐俱领无法容忍。再加上他去质问碎叶时,对方肯定百般否认,那匐俱领素来多疑,如此在他心中就越发做实了碎叶私通大周之罪!”

崔兴啧啧感叹:“碎叶这才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莫名其妙地收到一大堆烂稻草,还要让匐俱领怀疑辱骂,此刻双方必已反目为仇。等乌质勒攻打碎叶时,他们再去向匐俱领邀援兵,那匐俱领不仅不会相信他们,反而会认定他们在与大周共同设计,企图引他至碎叶围歼,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兵的!”李元芳一字一顿地道:“因此我才对乌质勒的胜利充满信心!”

“是!我也认为乌质勒必胜!”崔兴情不自禁地朝桌上猛击一掌:“而且这次一旦他夺取碎叶,我将立即上书朝廷,请圣上正式加封他为突骑施酋长、统管碎叶的大都督。与上次狄阁老奏请时的情况不同,这回乌质勒已握有碎叶,并登上突骑施权位,朝廷对他授封不过是顺手推舟,还能获得突骑施的臣服,何乐而不为。”李元芳郑重应和:“是的,这样乌质勒得偿所愿,必然对天朝感恩戴德,崔大人也将在西方获得一个真正的盟友。”

书房中一时气氛昂扬,激情与快慰尽扫秋夜的阴寒,人人都觉身上热血沸腾。崔兴凝视着李元芳依旧十分憔悴的面庞,百感交集地叹息:“元芳,你为大周安危所做的一切令人动容,只是这一回,我仍然无法替你向朝廷请功,为兄惭愧啊!”李元芳不动声色,只淡淡地答道:“崔大人方才说了,咱们今天不谈是非功过,元芳屡屡死里逃生,早就把这些都抛开了。”

崔兴低声道:“高都尉,你先退下吧。”高达连忙抱拳起身,走出去将房门轻轻带上。崔兴紧锁双眉,对着手中的酒杯发了会儿呆,终于对李元芳苦涩一笑,迟疑着道:“元芳,你生还的消息我尚未写信通报狄阁老。就想当面问问你的意思……唔,我离开洛阳来庭州赴任时,狄阁老曾特意对我提起了你。”李元芳低着头,烛光暗影中他的表情十分模糊,崔兴哑声道:“狄阁老拜托我到达庭州之后,一定要继续寻找你的下落。他说——他坚信你没有死、不会死……”说到这里,崔兴的喉咙哽住了,不得不咽了口唾沫,方能继续说下去:“他还说,让我一个月找不到就找两个月;十个月找不到就找一年。直到……将你找到为止。然后,他要我带句话给你,必须要当面说给你听。”

李元芳抬起头来,定定地注视着崔兴,脸上波澜不兴,崔兴深深吸气,慢慢道出:“狄阁老要我转达元芳,对大周李元芳已经死了,因此今生今世,都不许元芳再回中原。”李元芳垂下眼睑,沉默像有千钧之重,压上心头,崔兴有些忍耐不住了:“元芳,我想狄阁老的意思是……”

“崔大人。”李元芳抬了抬手。打断崔兴的话,异常苍白的脸上双目炯炯:“你的话我都听见了。不过元芳此来,还有其他要事想与崔大人商谈,时间紧迫,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沈将军,老爷在杨霖的房中等你。”沈槐急匆匆赶往狄仁杰书房,走到半路就被狄春截住了。“哦。”沈槐答应了一声,又疑惑地对狄春转了转眼珠:“大人去那里干什么?”狄春一边指挥几个抬着杂物的家人,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哪儿知道啊?不过老爷吩咐了,杨霖突发急病死在会试当场,家里也不用再给他留着屋子了……这不,正撤东西呢。”沈槐阴沉着脸点了点头,转身向东跨院而去。

杨霖住了将近三个月的这套厢房,此刻已是人去楼空的凄凉景象。屋内当初精心布置起来的家具大部分搬回库房,书架上曾码得整整齐齐的经史子集亦消失无踪。沈槐犹豫着往房内跨入,一眼便看见狄仁杰的背影伫立

在北窗之下,他的面前是还未及搬走的长几,几上那盆素心寒兰的枝叶似乎比之前更绿得透亮、晶莹。

沈槐在门边停下脚步,躬身抱拳:“大人。”狄仁杰沉默着,只片刻功夫沈槐已全身汗湿,觉得自己的心就要从嗓子哏里跳出去了。自从八月初一会试之后,到今天恰好过去了半个月。这段时间里沈槐深刻品尝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滋味。本来满心以为终于获得了狄仁杰的信任,自己的人生将跃上至为关键的一步,从此左右逢源、飞黄腾达,一切均在掌握之中,只要会试一过,妥善处理了杨霖和何淑贞这对母子就完事大吉了。对此沈槐原来毫不担心,在他眼里这两个人真如蝼蚁般卑微弱小,捻死他们就如同捻死两只臭虫,他甚至把一切都布置好了,坚信不会让人抓住一丝把柄……然而,杨霖在会试现场突然死亡,把沈槐这套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彻底打乱了,更可怕的是随后所牵扯出来的种种:生死簿、周靖媛、何淑贞、紫金剪刀、谢岚……犹如一根越收越紧的绳索,似要将他置于死地!

“沈槐啊。你来了。”狄仁杰淡淡的一声招呼。竟骇得沈槐心惊内跳。他强自镇静着应了声:“大人。”才又朝房内跨了两步,站到了狄仁杰的背后。狄仁杰没有回头,继续若无其事地问:“这几天你似乎有些忙碌,听狄春说府中都不常见到你的身影?”沈槐流利作答:“哦,您这些天都在府中阅卷,并不外出,因此卑职稍显空闲,就乘此机会多往周梁昆大人的府上走动了几次。”

“哦?”狄仁杰似有些意外,回头看看沈槐。微笑道:“还是你细心啊。老夫忙于阅卷,确实忽略了周大人的事情。如此倒要多谢你替老夫留意了。”

“这也是大人此前吩咐卑职的。”沈槐躬身抱拳,脸上有些微红。狄仁杰饶有兴味地仔细端详着他,道:“唔,曾泰上次过来说,大理寺已把周大人的死确定为自杀。那靖媛小姐经此变故,还好吗?”

“这……”沈槐的脸似乎更红了,支支吾吾地回答:“周小姐当然很悲伤,不过这些天来……心情似乎也渐渐平复了。”狄仁杰点头,随口道:“平复了就好啊,老夫早就说这位靖媛小姐有些男儿气概,绝非软弱无能的庸常女子。况且,你常常去看望她,也能助她宽心,如此甚好啊。”沈槐低头不语。

狄仁杰沉吟着又道:“沈槐啊。曾泰来时还谈到杨霖的案子。”沈槐的心缩紧了,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皮腕套,那里面塞着会试前夜他让杨霖写给狄仁杰的书信,本来想好了在会试之后处理掉杨霖,再找机会送到狄仁杰手中,造成杨霖自行离去的假象,可现在沈槐却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狄仁杰平淡的话语还在继续:“曾泰说,仵作查验了杨霖的尸体,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因此推断他的确是急病突发而死。”

沈槐呆呆地听着,心里说不出是喜是忧,也根本不敢判断,狄仁杰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有一点他能肯定,狄仁杰此番必有下文,他只能咬牙等待。果然,狄仁杰重新转向北窗,手指轻轻拂过素心寒兰纤柔的叶片,语调中带出无尽的惘怅:“沈槐啊,你是个好侍卫长,从不妄言。但我敢肯定,老夫对杨霖的态度,一定令你在心里面百般困惑,就连狄春这小厮都忍不住在我耳边嘀咕过……一个普普通通的贡生,虽说有些学问,但也远远算不上经天纬地之才,而老夫却对他青眼有加到无微不至的地步,你们看不明白,也很自然。”

“如今杨霖已死。据狄春说他身无长物,这厢房内外找不到一件他本人带来的物品。杨霖毕竟是来京赶考的贡生,再贫穷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不禁叫人质疑他的背景来历。更何况,就是这么个看似穷困潦倒的人。他随身携带的唯一一个物件,至今仍在老夫手中。而恰恰就是这个物件,决定了老夫对他的态度!”狄仁杰猛地转过身来,盯着沈槐道:“你说,这一切是不是很古怪,很可疑?!”

沈槐的心跳几乎骤停,他用尽全力克制牙齿的颤抖,含糊地嗯了一声。狄仁杰注视着他,嘴角掠过一丝亦悲亦喜的浅笑,继续道:“那是把折扇,扇上题了首幽兰诗。哦,这诗你也见过,当日老夫就是为了这首诗才让你把杨霖找来。”

“卑职记得……”

“嗯,”狄仁杰点点头:“事实上。这柄折扇乃是老夫一位故人的遗物,这首幽兰诗也是那位故人所题,她……的名字叫做郁蓉。”

狄仁杰停下来望着沈槐,假如沈槐此时与他对视,一定会发现老大人目光中的怀疑、期盼、宽容。甚至……乞求,但是沈槐把头低得快贴近胸口,下颚因为牙关紧咬而生疼。狄仁杰愣愣地看了他许久,方低低叹息了一声:“正是这诗和折扇,让我怀疑杨霖就是老夫寻找了整整二十五年的人,郁蓉夫妇的儿子——谢岚。因为只有谢岚的手上,才可能有他母亲的遗物。”

明知道沈槐不会有所回应,狄仁杰便自言自语地说:“当初谢家惨遭灭门之祸,谢岚的父母双双惨死。才满八岁的谢岚不知所踪。从那以后,老夫托开始寻找他,一找就找了整整二十五年啊。到如今,老夫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离世之前找到他,看到他好好地生活,并将老夫亏欠他和他父母的,都尽数还报在他的身上。因而,你该想象得到,当我看到杨霖时的心情,我多么希望他就是谢岚啊……自杨霖入府,为怕他反感,老夫不敢直接盘问,几次从侧面试探,可惜的是……又总感觉不对。”

沈槐终于开口了:“大人。您认为杨霖并非谢岚?”狄仁杰苦涩地笑了笑:“其实不论是或不是,我都没有足够的证据,只能说是一种感觉吧。问题在于,这折扇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到杨霖的手中,更有人处心积虑地安排,才会那样凑巧地出现在老夫面前。所以不论杨霖是否谢岚,操纵这整件事的人,一定和谢岚有最密切的关系,或者就是谢岚本人!”

狄仁杰停下来,还是想等一等沈槐的回应,可惜除了沉重的呼吸,屋内再无其他声响。巨大的凄怆连连冲击心房,狄仁杰有些晕眩。他以手扶案,半倚在搁着素心寒兰的几旁,用最恳切的语气说:“对于老夫来说,假如谢岚还活着,那么不管他对老夫有着如何深重的敌意,老夫都可以理解可以接受,他策划杨霖的事件,或者是有所图谋、或者是为了报复……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怪他。只要他肯相认,哦,即使不肯相认也没关系,命运对他已经太不公平,老夫怎忍心再去严逼……我、我唯一希望的是,谢岚不要因为仇恨蒙蔽了良知,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那样老夫会痛心不已,会、会死不瞑目的!”

话音落下。狄仁杰眼巴巴地盯着沈槐低垂的脑袋,刚刚说出的这番话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赢弱的感觉迅速侵蚀四肢百骸,他无望地意识到:自己已衰老到了这样的地步,难以再应付命运加倍的追索,然而,他、会放过他吗?

过了好一会儿,沈槐才觉得耳廓中的嗡嗡声淡去。几种截然不同的想法和情绪在他的脑中疯狂搅动,令他头痛欲裂。但是有一个念头正在变得异乎寻常的清晰,凸显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那就是:必须要赶紧抽身,越快越好,乘狄仁杰还在困惑、还在试探、还在摇摆,否则等他发现了全部的真相,自己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所幸他沈槐现在有了退路,虽然也很凶险,但对那个小美人儿他还是有把握的……

沈槐终于把头抬起来了,他镇定地、甚至带着点无赖地迎向狄仁杰的目光:“大人,如果您没别的事情,沈槐告退了。”狄仁杰怔了怔:“哦。也好,也好。我这里没事,你去吧。”沈槐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狄仁杰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慈祥地问:“沈槐,还有什么想说的?”

“是。”沈槐的神色中的无赖更加明显:“大人,盂兰盆节那夜您和卑职谈的话,不知道事情进展如何?卑职何时会去羽林卫?大人早点知会卑职,卑职也好做些准备。”

狄仁杰又是一怔,稍顷,才沉声道:“此事老夫已在安排,待会试发榜之后应该有些进展。怎么了沈槐,那么着急想要离开老夫?”沈槐不答话,只对狄仁杰抱了抱拳,转身就要跨出门槛,狄仁杰又叫住他:“对了,沈槐啊,你那堂妹最近可好?景辉回来了,他曾蒙阿珺姑娘的照料,一直在老夫面前提起。过几日老夫想设个家宴,你、我和景辉,再请上阿珺姑娘,也向她当面道个谢。”沈槐捏紧拳头,想了想道:“大人,阿珺这几天偶染微恙,不便出门。您和景辉兄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家宴过些日子再说,您看可以吗?”

“哦,当然没关系,等阿珺姑娘合适时再说。”

掌灯时分,李元芳在高达的陪伴下来到裴素云的小院。乌质勒在李元芳他们逃离后的第二天就报告了庭州官府,自此官府便派人来贴了封条。最初几天还有些百姓来此指指点点、或欲叫嚣闹事,但固有官府派兵把守,又似乎有人暗中周旋,很快寻仇的百姓们也销声匿迹,裴家小院从此变得萧落而宁静。仿佛被所有人遗弃了。

李元芳打发走了高达,就独自来到小院后部被烧毁的冬青树林前。借着熹微的天光,他头一次看清楚了这个原本隐藏在云杉树和院墙后面的附院,大得出乎他的预料。原本一直以为裴素云家的后院紧邻的是一片树林,现在终于知道高大密实的云杉树丛深处,所掩盖的就是矮沙冬青围绕而成的伊柏泰暗道和机关图。当然,如今这片冬青林被烧得只剩下焦黑的地面,周边的云杉也是几许残枝挂着枯叶。在日渐凛冽的秋风中可怜地摆动。

李元芳向这片焦土走近了几步,蹲下来仔细察看。庭州又恢复了干燥的气候,这段时间再无雨水,因此地上的脚印保留得十分完整。在入口这端,乱七八糟的脚印叠了好几重,差可辨别出绝大部分是官兵的靴底印,再往里足迹就越来越少。他慢慢撑起身,跟踪着足迹一路走去,发现这些足迹的主人倒是及其细致地搜索了整个冬青林的残骸,很明显,他们并不是官兵。李元芳的嘴角边牵出一抹冷笑,不是官兵,也肯定不是一味想着报仇的百姓,而是另外一拨带着明显目的的人——还会是谁呢?

前院和屋子里的痕迹也很相似。官兵的搜索是漫无目的、蜻蜒点水似的,但另外一批人相当细致地搜查了全部的空间,而且显然还搜了不止一遍。那么,他们得偿所愿了吗?李元芳相信没有。来到南窗下的神案前,他一眼就看到黄金五星神符被转得反了个向,便伸手将它轻轻拨正,脑海里随之浮现出自己第一次来时,裴素云说五星神符偏向会招致邪灵的话,不觉会心地微笑:这女巫,她是多么会故弄玄虚地哄骗人啊,实在不容易对付……他看看窗户对面的闲榻。回味起自己当时那又期盼又紧张的心情,一切真实地就好像发生在昨天,而又恍如隔世。当初他还不了解裴素云,有时会在心中暗暗埋怨她的自私和无情,但如今他懂得了她所独自承担的命运重负,对这无依无靠的可怜女人就只有理解和爱怜——“现在。让我来保护你。”

屋子里越来越黑,李元芳看到桌上有盏烛灯,就将它引燃。澄红色的烛光在屋内画出小小圆环,给这孤寒清冷的秋夜空屋带来些微暖意。他觉得很累,便干脆躺到闲榻上休息,今夜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必须积攒足够的精力。自从昨天清晨离开弓曳。李元芳就一直忙碌到现在。安静下来方才感到伤重未愈的身体,似乎无处不在剧烈疼痛。稍作迟疑,他便从怀中掏出小银药盒,打开来取出一颗药丸送入嘴里,一天来这已经是第四颗了。如果让裴素云知道,肯定会极力反对,但是他顾不得那么许多,况且他也直觉,自己今后反正是离不开这东西了。

月亮升上高空。三更的梆声由远而近,又渐渐消失。小院的一片死寂中,突然冒出几声可疑的响动,一个黑影悄然而入,见到屋内的烛光,那人潜行至门口,从门缝朝内张望。看了好半天,他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李元芳睁开眼睛,慢慢从榻上坐起身,平静地道:“别琢磨了,就是我在等你们。”

屋门敞开,月光淡淡地洒在来人身上,把他那身黄袍映得有些泛白,他皱起眉头打量李元芳。用怀疑而轻蔑的口吻问:“你是谁?本是裴素云那女巫来信相约,怎么是个男人?”李元芳点头:“不错,就是我写信相约,与裴素云无关。”

“那你是……”

“李元芳。”

“李元芳?!”黄袍人朝内连迈两步:“你就是李元芳?”

“不相信?”黄袍人愣了愣,干瘪的脸上随即浮现恶毒的冷笑:“哦,那么说你就是裴素云杀害儿童,以血求生的那个人——李元芳?!哈哈!”他借着烛光再度细细端详李元芳,摇头叹道:“做下此等伤天害理的罪行,居然还有胆回到庭州城?你就不怕被人生吞活剥、千刀万剐了?”

李元芳挑起眉尖,若无其事地回答:“不做亏心事,当然不怕鬼敲门,更别说是你这种丑陋、卑鄙、无能、龌龊的小鬼……况且,你既按信赴约,就说明犯了十恶不赦之罪的人,正是你们!”黄袍人被他说得一抖,随即色厉内荏地喊起

来:“你胡说!那信里的字字句句都是企图嫁祸,血口喷人的胡话!我来赴约,不过是要抓住裴素云这个妖巫,为民除害罢了!”

“哦,这些话听上去倒挺动人。”李元芳气定神闲地说着,与黄袍人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他甚至还微笑着做了个有请的手势,又道:“一入秋,这夜就长了许多。主持大法师要惩奸除恶还有的是时间,莫如我们先聊聊?”

“聊,我与你有什么可聊?!”

“随便谈谈嘛,反正……你也不敢动我。”

黄袍人有些气急败坏:“李元芳,看来你的确是重伤未愈,烧糊涂了吧?虽然我也听说你曾有些威名,但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就是半条命,凭什么说我不敢动你?!”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李元芳的语调中满是嘲弄:“……假如此刻在你面前的是裴素云,你会毫不犹豫地将那弱女子残忍杀害,你就是为此而来。但现在换成了我。你就不敢了,对不对?!”他突然变得凌厉无比的目光,如利箭般直射黄袍人的面门:“我是伤重未愈,我是无力抵抗,那么法师想怎么除掉我?是用武器,还是用法术?或者你需要时间好好考虑。找一个不留痕迹的手段,今后既能躲避掉庭州官府的追究,又能不被你愤怒的主子碎尸万段?!”黄袍人大骇:“你胡说!我主人为什么要将我碎尸万段?”

“唔,”李元芳步步紧逼:“不是你的主子,就是你主子的主子!我没说错吧?不管怎样。到时候你必然是要被当作替死鬼抛出去的!”黄袍人脸色煞白,大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一个粗哑的女声突然响起:“你退下!我来和他谈。”

黄袍人应声而退,门又启时一阵寒风掠过,将烛灯吹灭,犹如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黑黢黢的屋子中央。她的面貌虽被黑暗遮盖,从头到脚的金银饰物却在浮光掠影里熠熠闪烁,静夜中,随行而起的环佩叮当之声亦显得格外清脆,只听她说:“李元芳,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够机智、够刚强!难怪乌质勒对你赞不绝口。不惜代价也要保住你的性命……”

李元芳站起身来,对黑暗中的女人微微点头:“过奖了。不知能否请教尊姓大名?”那女人往前跨了一步,月光从窗外投到她的脸上:“妙吉念央宗,哦,你可以称我缪年。”她淡淡地笑了:“乌质勒总摆脱不了他的中原心结,非要给我用这么个古怪的汉名。”

“原来是王妃,失礼了。”李元芳伸手去够烛灯:“既然王妃已主动现身,我想还是把灯点上吧。”

悠悠的红光再度晕染出一方静暖,圆桌前二人对面而坐,看似十分平和。缪年率先发问:“那么说今日午后,就是你让人送信去的大运寺?并在信中直指杀婴案的罪魁元凶就是大运寺?”

“是的。”

“我可以问一下,李将军此说的依据是什么吗?”

“当然……不过首先要告诉王妃的是,大运寺乃此案的幕后主谋,并非是我一人的判断,其实庭州官府也早就有此怀疑。我昨天傍晚到达庭州后,与刺史崔大人共同分析案情,我们相互验证了对方的观点,所以就对这个结论更有信心了。”

缪年把脸一板:“不可能,庭州官府怎么会想到大运寺?!我不信。”李元芳摇头轻叹:“王妃,你也把大周的官府想得太无能了。杀婴祭血,嫁祸裴素云这整桩阴谋,从一开始就有许多破绽,后来更由于意想不到的原因而出现极大的纰漏,当初如果不是庭州吏治暂时的空虚,使你们一时得逞,恐怕根本不会容大运寺猖狂到今天。庭州虽是西域边陲,但始终在大周的王化之下,王妃,对这一点乌质勒王子是很清醒的,想必他也一定对你强调过很多次了吧?”

缪年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但又不肯轻易服输,于是强硬反问:“李元芳,你到底是如何认定大运寺就是真凶的?把理由说出来听听嘛,否则又怎能令人信服?”

“好,那我就说一说。”李元芳平淡地道:“……首先,我知道裴素云绝对不是凶手。”

“理由呢?”

“我相信她。”缪年鼻子里出气,满脸不屑的表情。李元芳微笑:“有些信任是不需要理由的,王妃,我想你懂得这个道理……嗯,我还是继续往下说,然后王妃再做评价。”

“请。”

“当我在弓曳听说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后,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大运寺主持告诉百姓,女巫用孩童的鲜血祭祀,就是为了能让我死而复生。但裴素云向我坦承,萨满教根本没有这样残忍的祭祀方式。以人为牺牲的祭祀只存在于少数异族,比如吐蕃的教派中,况且这类祭祀未必就和起死回生之术联系在一起……当然,我不熟悉神教异术,无法对此做出判断。但作为我本人,至少知道我压根就没有死,又何来死而复生?假使那行巫术之人连这点都推算不出来,想必这样的祭祀就是胡说八道。既然我的生还与杀婴案没有半点关联,更不是杀婴案的必然结果,那么杀婴案带来的后果究竟是什么呢?”

“昨天我与刺史崔大人讨论案情。他的思路与我不谋而合。据崔大人说,他来庭州接手此案后,也着重调查分析了案件的后果。他的发现是,从本案中受益最大的。正是大运寺!”

“大运寺受益?受了什么益?”

“庭州佛教历来不盛,大运寺香火寥落许多年,却偏偏在最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本来深受庭州百姓敬奉的萨满伊都干成了十恶不赦的罪犯,大运寺跳到众人面前:先是揭露所谓的真相,然后带领大家去寻仇,受到阻挠后又宣称可以用法术惩治凶手,只要大家转而信奉他们,就不仅能报仇雪恨,还能跳出轮回、得到永生……哼,崔大人告诉我,这些日子以来,庭州的百姓已多数抛弃了信仰多年的萨满教,转信佛教。确切的说,是以大运寺为代表的所谓‘佛教’。”

缪年冷冷地插话:“官府不肯出头。大运寺替民做主不对吗?天朝推崇佛教,庭州百姓弃萨满而礼佛,难道不好吗?”李元芳面不改色:“王妃,我乃一介武夫,对这些事情仅一知半解,但刺史崔大人对此还是颇有见识的。由于大运寺的奇异崛起,他暗中做了许多调查,甚而派人扮作普通百姓,潜入大运寺观察。他的调查结果是,大运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佛教寺院,而是以佛陀之名行邪祟之事,其宣扬的教义、奉行的仪式等等,无不尽显邪恶妖孽的内质,完全不是正派佛教,倒更像异族邪教……”他喘了口气,紧盯着缪年一字一句地道:“特别类似某些源自吐蕃的教派,崇尚生人祭祀的教派!”

缪年在他目光的威逼下,竞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兀自咬牙一言不发。李元芳冷笑着继续道:“我们再仔细回想,孩子们的尸体刚被发现,就有人将他们的亲人带领到大运寺主持的面前,也是他一口咬定裴素云乃是罪魁祸首。但试想,裴素云杀了这些儿童,为什么还要将他们的尸体送回去,更在身下画五星标志,这不是公然宣称自己有罪?她还不至于如此愚蠢吧?而假如送回尸体的另有其人,那么除了一手操控整个过程的大运寺。又能是谁?”

“总之,这件事策划得一点儿都不高明,破绽是很明显的。你们只不过利用了百姓痛失孩子后急于报仇雪恨的心情,才得以蒙混过关。”李元芳平静地说出了结论,声音略显暗哑,但依然十分有力。

缪年沉默片刻,突然阴笑出声:“很好,很精彩。不过,接下来缪年要问李将军另一个问题,不知李将军可否赐教?”李元芳冲她微微颌首:“今日请王妃来,就是要与王妃坦诚相见。”

“哦?坦诚相见?”缪年若有所思地重复着:“李将军方才说与崔大人一起认定了大运寺的罪行,乃是为了驱赶萨满在庭州的势力,取而代之发展自己的教派,缪年暂且不提出非议。只是……缪年更好奇的是:李将军又如何发现大运寺背后还有主谋?并且有恃无恐地坚信,我们不敢拿你怎样?”

烛光将李元芳灰白的脸色映威暗红,深重的疲惫让他看上去有些虚弱,倒不像平常那样冷酷严厉了,他深深地吁了口气。十分诚恳地道:“缪年王妃,到现在为止我所说的话,都曾经与崔大人商讨过。但接下去我要谈到的,将只限于你我之间,当然,还包括乌质勒,因为他早晚会知道……我希望王妃了解:这种做法,已经违背了我一贯做人的原则,而我想达到的,只是一个对大家都有利的结果。”顿了顿,他又缓缓地加了一句:“过去。我是从来不与杀人凶手谈判的。”

缪年的脸上青白相间,搁在裙上的双手死命握紧,又颤抖着张开。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对李元芳点了点头:“那我们就试一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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