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塔式飞机在高空稀薄的大气里载着他们向北飞最后一程。飞机时而偏航,时而从下面的山地向上窜去。尽管他们处在海拔一万五千英尺的高度,仍能看到飞机下面的村庄和星罗棋布的农田的轮廓。多少世纪以来,一直延续不断的原始农耕方法和毫无节制的放牧活动,使这片土地变得更为瘠薄和荒凉。暗红色的土壤层之上裸露着岩石,显得十分突兀。

忽然,在他们正在飞跃的高地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山谷,仿佛是大地遭到了一把无比锋利而强大的刀剑的劈砍,刀口一直伸入到肚腹。

“阿巴依河!”苔茜从座椅上向前俯过身子,用手拍了拍罗兰的肩膀。

下面河谷的地形看上去很险峻。从高地向下,部分角度深入开去,高地上赤裸的面目,也立刻被植被茂密的河谷所遮挡。他们甚至可以分辨出大戟树那种枝型灯台般的轮廓从茂密的峡谷植被中挺拔而出。有些地方河谷两边的山坡布满碎石,而另一些地方则形成了陡立的悬崖。有些耸立的石峰,恍如鬼斧神工般的,呈现出人工雕琢的形状。有些山石看上去竟像某些怪异的动物。

飞机一再向下,降低高度,沿着河谷向前飞行,乘客已经可以看到地面。大约在一英里或更多些的高度,人们终于可以看到,像闪光的蛇一样的河流,从山谷深处显露出来。漏斗状的河谷坡地上形成的第二级台阶,从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悬崖再向下去跟着河水便成了深潭,蜿蜒地穿过红色的砂岩,有些地方的河谷宽达四十英里,而另一些地方则不足十英里,放眼望去,一条长河,无比壮观,向人们昭示着无限永恒的内涵,人类与之相比更显得何其渺小。

“你们很快就要到那里去了。”苔茜怀着敬畏的语气对他们说,声音压得很低。他们两人只是沉默着,辽阔而雄浑的自然面前,话语显得毫无意义。

他们怀着欣悦的心情,望着河谷北面的山峰扑面而来。河谷两侧高耸的山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那些连绵的山峰从河谷两侧拔地而起,直插非洲的蓝天,高过了他们乘坐的飞机所飞的高度。

飞机继续向下降低高度,苔茜指着右舷方向说道:“塔纳湖。”

那是一片宽阔而可爱的水面,有五十多英里长,湖中坐落着一些岛屿,每座岛屿上都有一座修道院或古代寺院。他们飞行到最低的高度时,可以辨认出身着白袍的教士坐在用纸草制成的传统小船里,穿梭于岛屿之间。

飞机在湖边着陆了,激起一团团尘土,在一片墙和茅草组成的房舍附近停了下来。

外面的阳光明亮耀眼,尼古拉斯从卡其布上装的口袋里取出墨镜,架在鼻子上,然后向飞机舷梯走去,他看到附近的房子还残留着枪弹和榴霰弹留下的弹坑。一辆俄式K35型作战坦克已被烧毁的外壳遗弃在飞机跑道附近的草地上,火炮的炮筒指向地面,履带的缝隙已经长出青草。

别的旅客在他身后催促着他,他们看到前来迎接的朋友或亲属,都兴奋地向前拥挤过去。那些接机的人们都在高大的桉树的遮蔽下,躲避着烈日。在离飞机很远的地方,有一辆丰田陆地巡洋舰汽车似乎在等人,在司机座位旁边的车门上绘着一幅圆形图案,图案中间绘着一只林羚的头像,林羚的头上长着一副螺旋状的角,羊角下的一幅飘带图案上写着“狩猎野生动物”。一个白人男子靠在汽车轮子边。

当尼古拉斯跟在两个妇女后面走下舷梯时,那个司机离开他的汽车,一直来到跑道旁迎接他。他身穿一件褪了色的卡其布外衣,个子很高,身体前倾,带着跳跃。

“他有四十多岁了,”尼古拉斯从他灰白的短胡须上判断着,“是个强硬的家伙。他的姜黄色的头发剪得很短,眼睛是凶狠的淡蓝色,一条疤痕从脸颊斜穿过去,使他的鼻子有些向上皱起,也使他的容貌改变了原有的模样。”

苔茜先把罗兰介绍给他,他与罗兰握手,并鞠了鞠躬,“很迷人!”他用糟透了的法语对她说,然后转而望着尼古拉斯。

“这位是我的丈夫,鲍里斯先生。”苔茜为他介绍道。

“对不起,我的英语不太好。”鲍里斯说。

“比你的法语要好些……”尼古拉斯心里想道,但他仍旧轻松地微笑着,“你好,伏罗希洛夫先生,很高兴认识你。”他把手伸给这位俄国人。

鲍里斯的握手是有力的,太有力了,他在竞争的动作里,贯彻了竞争的意志,但是尼古拉斯已经早有预料,他了解这种古老的习俗,因而他把手握得很深,使鲍里斯无法挤压自己的手指,尼古拉斯面带微笑,没有显出一丝用力对抗的表情,鲍里斯只得先松开了手,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尊敬的神色。

“这么说,你是来捕猎迪克—迪克小羚羊的?”他问道,收起了自己轻蔑的表情,“我的顾客大部分都是为大象而来,至少也是为了狩猎林羚而来。”

“那些个大家伙让我神经受刺激,”尼古拉斯笑了笑说,“迪克—迪克小羚羊才适合我。”

“你从前来过河谷吗?”鲍里斯问道,他的俄国口语淹没了他的法语,使人很难听得懂。

“尼古拉斯爵士是1976年河上探险的领导者之一。”罗兰愉快地插进来说道。尼古拉斯对她的插话感到很高兴,她早已看出两个男人之间的对抗心理,因而前来援助他。

鲍里斯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便转向他的妻子:“我让你取的东西你都取了吗?”

“是的,鲍里斯。”她顺从地答道,“它们都在飞机上。”“她很惧怕他。”尼古拉斯在心里断定,“这里面定有原委。”

“那么我们上车吧,还要走很远的路呢。”

两个男人上了丰田汽车的前排座,两个女人夹在大量行李物品中间坐在他们后面。“良好的非洲礼仪,”尼古拉斯暗自发笑,“男士优先,女士自谋生路。”

“你不想到处观光,是吧?”鲍里斯的问话显得有些像威胁。

“旅游观光?”

“什么大湖的出口之类的,还有发电站,”他解释道,“葡萄牙人在河谷上空修建的桥,以及青尼罗河的发源地。”他补充道,但他不等别人听明白便警告说,“如果你想旅游观光,我们今天就只好半夜回到营地了。”

“多谢你的好意。”尼古拉斯礼貌地对他说,“这些东西先前我都看到过。”

“好的。”鲍里斯赞同道,“那我们就不在此盘旋了。”

在高山峻岭之下,道路一直向西蜿蜒而去,这里是河谷地区,是冷漠的山民们的领地,在这个人口稠密的地方可以见到瘦高的男子们跟在自己的羊群后面,沿着道路大步走着,背包里塞满了各种杂物,无论男人或女人都穿着巴勒斯坦人那样的服装,戴羊毛披肩,宽松的白色骑马裤,光着脚穿凉鞋。

这是个高傲而又仪表端正的民族,他们的发式都理得很整齐,头发浓密地覆盖着头顶,眼睛像鹰一样锐利。他们途中所见的乡村年轻妇女也确实长得很美,男子们大多数都带着各种武器,手里拿着插在镂银刀鞘里的双刃刀,还有AK?47型突击步枪。

“打扮得倒像个男子汉,”鲍里斯冷笑道,“很勇敢,很威风。”

村子里的民房都是圆形围墙的平顶屋,隐蔽在桉树和剑麻的包围之中。

紫黑色的乌云遮住了河谷上山口的高峰,继而又以一阵大雨冲击着他们,犹如银币般大小的雨点抽打在丰田汽车的玻璃上,滂沱大雨也把道路变成了一座泥水河流。

路面的情况糟得惊人,有些地方已经变成了碎石路,丰田车也难以通过,鲍里斯不得不驾车沿着山脚前行,车速慢得有时和走路一样,每当车轮在石头砬子上弹起,车里的人便被扔得老高。

“这些黑鬼,就连修路的事也不知道想一想。”鲍里斯咕哝着说,“他们像猪猡一样地生活,还自得其乐。”

车里没有人和他搭腔,尼古拉斯通过反光镜看了看坐在后排的两位女士,她们相互依偎着,神情很严肃,仿佛从鲍里斯的话语里感受到了某种威胁,使她们只求规避。车越往前走,道路就变得越糟糕,路上的泥被车轮搅起来,车子显得更吃力了。

“这是战争造成的吗?”尼古拉斯把声音提高到疾风暴雨之上问道。

鲍里斯不满地唠叨着:“有这方面的原因,沿着河谷常有一些强盗出没,还有一些地方武装分子,不过这一带也是探矿者出入的地方,有一家大勘探公司已经得到了在河谷地区的采矿权,他们正在准备进行钻探。”

“我们还没碰到民用汽车呢,即使公共汽车也看不到。”

“我们现在正处在我们国家漫长而苦难历程里的一个艰难时期。”苔茜对她解释着。“我们这里是以农业为经济基础的,过去是以非洲的面包篮子着称的,可是当门格斯图夺取了政权后,我们就被他驱赶进了贫困的境地,他把饥饿当成了一种政治武器,此外我们还要蒙受恐怖的压力,我们的人很少能买得起汽车,他们大部分都在为衣食和儿女而奔波。”

“苔茜获得过亚的斯亚贝巴大学经济学学位。”鲍里斯咯咯地笑了,“她很聪明,什么都懂,你只管问她,她就会告诉你,经济、历史、宗教,问她好了。”苔茜闭了嘴,作为无声的回绝。

到了喝下午茶的时候,终于雨过天晴了,淡淡的太阳透过云层的遮挡露出了脸。鲍里斯在一片废弃的农田里把车停了下来。他宣布道,“男士别动,女士解手。”

两位年轻女子离开了汽车,走到岩石堆中去了。当她们回到汽车时,她们已经换好衣服,现在她们两个都穿着巴勒斯坦式的服装和当地人常穿的骑马裤。

“苔茜给了我一套传统的蒂格里式服装作为礼物。”她转着身子,希望得到尼古拉斯的赞美。

“看上去不错!”他评论道,“穿裤子你会舒服得多。”

当汽车驶入另一座岩石耸立的山谷时,太阳已经西沉,夕阳下,一条河流在陡峭的两岸间奔流着,在河岸之上有一座圆形的教堂坐落在白色围墙之内,在葺草覆盖的屋顶上立着一座木制的科普特十字架,一座由传统房舍构成的村庄杂乱地分布在教堂周围。

“德伯拉·玛丽亚姆村。”鲍里斯得意地宣布道,“旁边的山是贞女玛利亚的山,河叫丹德拉河,我派人开着卡车往前面去了,他们会扎好营帐等待我们,今天夜里我们就在这儿过夜,明天我们要顺着河的下游走,直到河谷入口处。”

鲍里斯的营地工人在村子外面的桉树林里果然已经扎好了营帐。

“第二座帐篷是你们的。”鲍里斯向前面指着说道。

“那座帐篷很适合罗兰用。”尼古拉斯点头说,“我还需要自己用一顶帐篷。”

“迪克—迪克小羚羊和分别用的帐篷,”鲍里斯冷冷地看了看尼古拉斯,“真是个怪人,让我费解。”

他喊来工人在罗兰的帐篷旁边另外为尼古拉斯支起了另一座帐篷,两座帐篷紧挨在一起。“这下夜里你可以打起精神来了。”他斜视了一下尼古拉斯说道,“你们最好不要走得太远。”

营地里的淋浴器就是一支架在橡胶树上的铁桶放出的水流,铁桶下面用帆布围成了遮挡淋浴者的圆圈。罗兰先进去洗了澡,出来时她显得很清爽,很有精神,头发用一条湿毛巾扎了起来。

“该你了,尼克!”她走过尼古拉斯的帐篷时喊道,“水温正合适呢。”

尼古拉斯淋浴之后,换好了衣服,这时天色已晚,他走进了用餐的帐篷,发现其他人都已经围着篝火,坐在野营椅子上就绪了,两个女人坐得靠边一些,在静静地聊天。鲍里斯仰靠在椅子上,一手端着酒杯,一只脚踩在矮凳子上。

他指了指桌子上放的一瓶伏特加,对走过来的尼古拉斯说道,“你也喝点儿吧,冰块在桶里。”

“我只想喝点儿啤酒,”尼古拉斯说道,“一路上渴得很。”

鲍里斯耸了耸肩,吩咐他的手下人到野外用的冰箱里取了一瓶啤酒,“让我告诉你点儿小秘密吧,在这个季节里,根本就没有带条纹的迪克—迪克小羚羊会出现,即使以往有过,你无非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和金钱。”

“没关系,”尼古拉斯答道,“不过是我自己的时间和金钱罢了。”

“都是因为在中世纪有个老家伙打到过一只那玩意儿,可这不等于今天你会找到另一只,我们完全可以到茶树园那边去打大象,就在十天前,那边有三只雄性大象,每根象牙就有一百多磅重。”

就在他们争论的当儿,鲍里斯的伏特加也像尼罗河在泛滥期终止时那样,向下消失着水准,这时苔茜进来告诉他们饭已经做好了,鲍里斯拿着自己酒瓶,歪歪斜斜地走到桌边,在吃饭时,他在自己的桌边唯一发出的声音就是对苔茜的斥骂。

“羊羔肉太生了,你为什么不看着厨师把它做得更好些,可恶的猴崽子,你得看着他们做

每件事。”

“你的羊肉也做得太生吗?”苔茜并不看她丈夫,转而去问尼古拉斯,“我可以让他们重新再做一下。”

“我的正好。”他对她说。

用餐结束时,鲍里斯手边的伏特加酒瓶已经空了,他的脸变得红彤彤的,有些臃肿,他从桌子边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朝着他的帐篷走去,在夜幕下他摇晃着身体,时常进一步退两步以便保持身体的平衡。

“太抱歉了。”苔茜对他们低声说,“晚上总是这样,白天他就好了,这就是俄国人的传统,伏特加。”她笑了笑,眼睛里含着一丝悲戚。

“今天夜色很好,睡觉还早,你们想到附近的教堂去散步吗?那座教堂很古老,也很有名,我可以让一个仆人点上灯笼,以便你们观赏那里的壁画。”

仆人走在他们前面为他们照路,一位古风打扮的教士站在圆形建筑的门廊下面迎接他们,他长得很瘦,皮肤黝黑,以致他的牙齿在黑暗中发着光亮,他拿着一只用当地出产的银子打造的十字架,那上面嵌着玛瑙和某些类似玉石的东西。

罗兰和苔茜在他面前跪下,请求赐福,他用十字架轻轻碰了碰她们的脸颊,向她们微微俯下身去,用阿姆哈拉语低声为她们祝福,然后他引着她们向里面走去。

教堂的围墙都刷着非常壮观而古老的色彩,在灯笼的光照下,散发出宝石一般的光泽,教堂内部到处体现着拜占庭式的风格,圣徒的眼睛画得很大,而且有些倾斜,头上都罩着光环,在祭坛上方圣母怀抱着她的婴儿,三位博士和天使长在跪着赞颂圣婴的降临,壁画上装饰有铜和金银丝。尼古拉斯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宝丽来照相机,打开闪光灯,他在教堂里到处拍着这些壁画,苔茜和罗兰则跪在祭坛前祈祷。

尼古拉斯拍过照片,便在带着砍削痕迹的靠背长椅上静静地坐下来,观察着她们两人虔诚的脸庞,在金黄色的烛光映照下,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美极了。

“我希望我也有那样的信仰。”他想道,犹如以前多次想过的,“在艰难的时候,那一定会好得多,我真希望为罗莎琳和女儿们虔诚地祈祷。”想到此他不忍再坐下去,便走到教堂的门廊里仰望星空。

在高天之上是一片平静的夜空,纷繁的群星让他感到十分困惑,无法找到她们的星座,过了一会儿,他的忧伤减轻了些,他觉得再次来到非洲对自己很有好处。

当两个女人从教堂里走出来时,尼古拉斯给了老教士一百比尔钞票,还给了他一张用宝丽来相机照的自己的照片,那位老人把那张照片看得比钱更珍贵,最后他们三人顺着山路向回走去,一路上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尼克,”罗兰把他从睡梦中摇醒,当他坐起来打开手电时,他发现她带着一件羊毛披肩,穿的是男士带条纹的睡衣,来到了自己的帐篷。

“怎么回事?”他问道,还没等他回答,他便听到夜空里传来一阵尖利的叫喊和愤怒的吼声,接着便是确切无疑的重拳捶击到皮肉和骨头上的声音。

“他在打她。”罗兰的声音由于气愤而变得很尖利,“你得赶快去阻止他。”打击的声音过后,传来了痛苦的哭声,接着便是抽泣,尼古拉斯犹豫着,只有傻瓜才会干预男人和他妻子之间的事情,那样做的结果通常是那两口子联合起来凶猛地攻击调停者。

“你倒是想个办法啊,尼克,快!”

他不情愿地把腿伸出床外,站了起来,他穿上一件拳击运动衫,连鞋也没找就走了出去,她也光着脚跟在他身后,一直来到树林的边缘。

鲍里斯的帐篷就建在用餐的帐篷旁边,帐篷里还点着一盏灯笼,把巨大的身影投射到帆布帐篷上,尼古拉斯看见鲍里斯正抓住他妻子的头发,把她拖过地面,嘴里还用俄语吼着。

“鲍里斯!”尼古拉斯不得不连喊三遍,阻止他的暴行,他们看到那人影当即放开了苔茜,撩开了帐篷门。

他只穿了一件短裤,他的身体很瘦,但很结实,平坦而难看的胸部生着黄色的卷毛,在他身后的地上,苔茜脸朝下躺着,用手捂住脸在抽泣,她赤裸的身体、光滑的皮肤看上去像一只豹子。

“你这该死的,在这里干什么?”尼古拉斯问道,当他看到温柔而文雅的女人遭到如此凌辱时,心里不由怒火中烧。

“我在用合适的方式教训这个黑婊子。”鲍里斯嘶声喊道,脸上仍旧臃肿而泛着红色,那是喝酒的结果,“这不关你们的事,英国人,除非你要为此破财或是自找倒霉。”他狰狞地笑着,发出一种难听的声音。

“你怎么样,苔茜女士?”尼古拉斯直盯着鲍里斯的脸,并不把目光投放在那个女人身上,以免使她再度受辱。

苔茜坐了起来,用两膝挡住胸部,又用两手紧紧抱住膝盖护住身体。

“没什么事,尼古拉斯先生,请走开吧,免得事情闹大。”血从她的一个鼻孔流到嘴里,把牙齿也染红了。

“你听到我老婆说的了吗,英国杂种,滚开!干你自己的事去,走啊,省得让我教训到你头上。”

鲍里斯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伸开手掌来推尼古拉斯的胸膛,尼古拉斯很敏捷地毫不费力地像斗牛士躲开狂野的公牛一样闪开了他,他利用鲍里斯冲来的力量把他向自己先前站的方向推了过去,这个俄国人完全失去了平衡,蹦跳着扑过帐篷前的空地,撞到一把野营椅子上,摔倒在地。

“罗兰,把苔茜送到你的帐篷里。”他轻声吩咐道。

罗兰跑进帐篷,抓过一条被单裹住了苔茜的肩膀,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不要这样,”苔茜哭泣着说,“你们根本不知道他在这种情况下会做什么,他会伤害到别人的。”

罗兰把不停地哭着的苔茜拉起来,走出帐篷,可这时鲍里斯重又站了起来,他舞动着双手抓起了那把绊倒他的椅子,他猛地一用力把一只椅子腿掰了下来,用他枯瘦的手抡动那根木棍。

“你想跟我较量一番,英国人?好吧,让我们来!”他扑向尼古拉斯,舞动着椅子腿,活像一个手持木棍的日本武士,木棍发出响声,直向尼古拉斯头部打来,尼古拉斯一低头躲过了打击,鲍里斯又转身,朝尼古拉斯胸膛打来,如果那木棍打到他的肋骨上,无疑要打断他的骨头,但尼古拉斯再次闪避开了。

他们两人紧张地周旋着,鲍里斯再次发起了攻击,如果不是伏特加酒在这个俄国人身上发挥了作用,尼古拉斯显然还找不到机会来对付这位凶悍的对手,可是鲍里斯已经全然失去了控制,以至尼古拉斯趁虚而入,从他扬起的手臂下面钻了进来,尼古拉斯挺直身体,以全身重量挥拳出击,直捣鲍里斯的小腹,俄国人的呼吸仿佛被打断了,直从嘴里往出吐气,椅子腿也从他的手里掉到地上。

他弯下腰去倒在地上,一边呻吟,一边大口地喘着气,在尘土里蜷起了身子。尼古拉斯朝他俯下身去,压低声音用英语说道,“你这种行为可不光彩啊,老伙计,我们不该欺负女孩,再也不许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他站直身子,对罗兰说道,“把她送到你的帐篷里,让她呆在那儿。”他用手指把头发捋到脑后,“现在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我们还要再睡一会儿的。”

清晨时又下起了雨,雨点击打在帆布帐篷上,闪电以耀眼的光亮照亮了帐篷内部,但是当尼古拉斯起床后,向用餐的帐篷走去时,乌云已经散去,阳光明亮地照耀着,已经显出焕然一新的气象,山里甘甜的空气夹杂着土地和蘑菇的味道。

鲍里斯带着友善的态度招呼他说,“早上好,英国人!昨天夜里太逗乐了,想起了还想笑,真是个不错的玩笑,哪天我们还要喝更多的伏特加,再开些更好的玩笑。”他朝厨房那间帐篷喊道,“喂,太阳夫人,给你的新男朋友带点吃的过来,他饿了!昨天夜里运动太多了。”

苔茜默不作声地指导着仆人准备早餐,她的一只眼睛已经肿得要看不见了,嘴唇也破了,吃饭时她也不抬脸看尼古拉斯。

“我们还得往前走,”鲍里斯在饭后喝咖啡时兴致勃勃地说道,“我的工人会拆除营地的,他们就跟在我的汽车后面,如果幸运的话,我们今天夜里就会抵达河谷的边上,在那里安营扎寨,明天我们就可以向下往河谷底部进发了。”

他们上了汽车后,苔茜才有机会轻声和尼古拉斯交谈,因为汽车的马达声使鲍里斯无法听到他们的谈话。“谢谢你,尼古拉斯先生,但你的做法并不明智,你不了解他,现在你必须多加小心了,他不会忘记昨天夜里的事,也不会原谅别人。”

离开德伯拉·玛丽亚姆村后,鲍里斯选择了一条沿着丹德拉河一直向南的道路,前一天他们从塔纳湖驾车而来的道路在地图上是一条主要公路,即便如此那条路的路况也够糟糕了,眼下他们所走的这条路,在地图上只是一条二级公路,并不是在所有的季节里都可以通行,这条路有些混乱,似乎是某些重型卡车把主要道路压坏了,最后也改道走上了这条道路,他们驱车来到了一个地方,只见一辆重型卡车深陷在被大雨浇透的泥地里,无法自拔,为了把它弄出泥坑,卡车周围被翻腾得像一片耕地一般,有的地方还被挖出了大坑,那情形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弗兰德斯公路上的情形一样。

他们的丰田汽车在一天里也两次陷入了泥坑,每次都是被后面赶上来的工人们一起用力推出来的,就连尼古拉斯也赤膊上阵和他们一道站在泥地里推车。

“如果你听从我的劝告,”鲍里斯嘟囔着说,“我们就不会来到这个地方,你要去的地方根本就没有猎物,也没有什么路通到那边去。”

当天下午早些时候,他们在河边停了下来,吃了一顿露天午餐,尼古拉斯下到河边,洗掉了自己身上的泥污,推车的时候,他一马当先,费了不少力气,罗兰跟在他身后,下到坡地,蹲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瞧着他脱掉衬衫,跪在河边用冰冷的河水,洗着身体,河水裹着泥沙,泛着黄色,由于暴雨水势变得很猛。

“我认为鲍里斯不会相信你所说的迪克—迪克小羚羊的故事。”她警告他说,“苔茜告诉我,他对我们此行的目的已经产生了怀疑。”

当他冲洗自己的胸膛和手臂时,她带着欢喜的眼神望着他,在阳光晒不到的地方,他的皮肤显得很白,毫无瑕疵,胸毛很厚很浓也很黑,她感到他的身体很好看。

“他属于那种一旦得到机会就会把你的行李搜个遍的那种人,”尼古拉斯点头说道,“你没有把什么线索透露给他吧,例如一些纸片或是笔记?”

“我只有卫星照片,还有用我自己的速记法写的笔记本,他拿那些东西没什么用。”

“最好小心一些,不要和苔茜说些什么。”

“她人很好,没必要防范她。”罗兰由衷地为她这位新朋友做着辩护。

“她可能没问题,可她毕竟和鲍里斯那家伙结婚了,她首先效忠的毕竟是那个人,不管你对她的感情怎么样,不要相信他们两个人。”他用衬衫擦干身体,又把衬衫穿上,系好扣子,“我们走吧,去吃点东西。”

他们回到汽车旁时,鲍里斯正从一瓶南非白葡萄酒瓶里拔木塞,他给尼古拉斯倒了一杯,被冰冷的河水一激,尼古拉斯感到很清爽,身上充满了力量,苔茜拿来了烤鸡肉和英吉拉饼,这是一种当地流行的又平又薄的圆形面饼。当罗兰在尼古拉斯身边的草地上躺下来时,一上午的奔波与劳累似乎都烟消云散了,他们看着天上一只翱翔的雄鹰,那只鹰也在他们头上盘旋,好奇地望着他们,那只鹰的眼睛周围长着黑色的羽毛,看上去和拦路强盗的模样相似,它的三角形的尾羽随风摆动,好像一个钢琴家的手指在象牙琴键上的弹奏动作。

出发的时间到了,尼古拉斯把手伸给罗兰,拉她起来,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才有肌肤接触的机会,他握着她的手指也仅仅比需要的时间多几秒钟而已。从道路的表面,他们根本看不出已经接近河谷的边缘,这条颠簸得让人骨头散架一样的道路耗费了几个小时的时间。道路忽而向上盘旋到高处,继而又一个急转弯向下扎去,当汽车驶到下坡的中间时,鲍里斯用俄语骂了起来,原来当他们正行驶到一个急转弯时,忽然发现一辆大型柴油卡车从后面横着冲了过来,几乎撞到丰田车上。

尽管他们从前一天起就沿着这条路行进,但遇到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鲍里斯大惊之下只好紧急刹车,他的乘客几乎被惯性从座椅上弹出去,但由于下坡路上极为泥泞,他的刹车并没有奏效,他只好把档位放到最低,让车冲进了卡车和路边土坝之间空隙。

罗兰从后排座上望着倒车镜,恰好看到了柴油车的上部,车体上印着公司的名字,在车体的绿色底漆上还印有红色的标识语,她看到这一图景,脑子里立刻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最近一定看到过这种标志,但她的记忆却很模糊,使她无法确定,什么时

候和在哪里见到过,她只知道那是在一个致命的重要场合见过的情景,她应该记得那个时刻。

丰田车的车身和卡车擦肩而过,鲍里斯从开着的车窗探出头去,向卡车司机挥着拳头。

那人是个当地人,很可能是被车主在亚的斯亚贝巴新雇佣的,他朝鲍里斯的举动撇了撇嘴,从驾驶舱里探出头来,也挥了挥拳头,接着又竖起食指,做出个侮辱的动作。

“狗娘养的!”鲍里斯被激怒得咆哮了起来,但他并没有停车,“和他们说理也是白费,他们懂得什么,这帮黑猩猩!”

在剩余的旅途上。罗兰静静地回想刚才的一幕,她深信自己曾经见过那辆卡车上红色飞马的标识,并为此感到极为恐惧,特别是涂在飞马上方的三角旗上写的名字“飞马勘探”。

最后,当他们接近当天旅程的目的地时,发现路边有一座标牌,标牌的立柱牢固地趴在水泥基座上,标牌造得如此结实,表明它一定出自专业工作者之手。

在木牌上方有一个箭头,指向一条用推土机新近推出的道路,那条路通向右方,木牌上的标识语写着:

飞马勘探大本营距此一公里。私人道路,非授权车辆禁入。

木牌上的红色飞马前蹄抬起,翅膀张开,栩栩如飞。

忽然,当记忆的线索惊人地清晰浮现在她脑海时,她惊叫起来,她想起来上次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只红色飞马的标志。一时间她仿佛又重新落入了英国那条冰冷的出产鲑鱼的河里,那辆MAN牌卡车呼啸着从头上的桥顶飞过,却把她从路虎车里撞了出来,她的下意识里便印上了那只红色的腾跃的飞马的形象。

“是一样的!”她几乎大声喊了出来,那个可怕时刻以全部力量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她感到自己呼吸困难,心跳加速,尽管时隔已久。

“这绝不会是偶然,”她在心里暗自说道,“我也绝不会弄错,这是同一个公司——飞马勘探。”

在旅程的最后几英里当中她一直神情恍惚,蜷缩在角落里,直到公路在陡峭的悬崖边出现了尽头,鲍里斯把车一直开到长满杂草的悬崖边上才熄了火。

“这是我们走的最远的路了,今晚就在这里宿营,我的大卡车就在后面不远,他们一到就会为我们建起营地。明天上午我们徒步进入河谷。”

下车后,罗兰捅了捅尼古拉斯的手臂,“我得和你谈谈。”她迫切地低声说,接着她让尼古拉斯带着她顺着河岸走去。

他选定一个地方,两人坐下,腿向河岸悬着。在他们下方,高涨的河水仿佛要奔到前面抢夺什么似的,奔流不止,冰冷的山水,流速湍急,在岩石间打着漩涡,又汇聚在一处,从岩石上跳入半空中,他们脚下的悬崖是一面陡峭的岩石,大约有一千英尺深,在落日的余晖里构成了一道幽深黑暗神秘的深渊,深渊的底部淹没在阴影和迸飞的激流中,当罗兰向下看时,她立刻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立刻从悬崖边向后退缩,不自觉地靠到尼古拉斯的肩膀上,才觉得稍微安心了些,当他们靠在一起时,她才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又立即理智地从他身上躲开了。

丹德拉河的浑浊河水从悬崖边撞了回来,奇迹般地在落下时变幻成花边儿般的水雾,犹如跳着华尔兹舞的新娘所穿的长裙一样,那水雾闪着波光,盘旋着,形成绚丽的彩虹,仿佛点缀着无数晶莹的珍珠。河水奔涌而下,白色的水柱旋转着,变幻出各种壮丽的形状,直到扑向黑色的岩石,崩裂成大团的水雾,像一道面纱一样遮掩住了深渊的底部。

罗兰极力克制住自己对眼前令人敬畏的景象的关注,把思绪拉回现实的危机中。

“尼克,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起的那辆卡车吗?它把我妈妈和我乘坐的路虎车撞出了桥基。”

“当然记得,”他看着她的脸,神情变得专注起来,“你这么紧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罗兰?”

“那辆卡车在后面拖车车厢上涂着标志。”

“你对我说过,不错。有绿色和红色,你告诉过我,你记不得上面的标志是什么内容了。”

“那标志和我们今天下午遇到的那辆卡车上画的是一样的,我像上次那样从同一个角度看到了那个标志,我立刻想起来了,红色的飞马。”

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你能肯定吗?”

“确信无疑!”她断然地点头说道。

尼古拉斯朝眼前雄伟开阔的景象望着,河谷对面的山崖与他们所在的地方有四十英里宽,但在雨过天晴的气象里,那些山崖显得如此之近,他仿佛可以跳过去或触摸到它。

“这难道是巧合?”他开口问道。

“你这样认为吗?那可真是奇怪而神秘的巧合了,约克郡和河谷都出现了飞马,你能这样看待这件事吗?”

“这样说明不了问题。如果撞你们的卡车是偷来的——”

“果真如此?”她问道,“我们能确定这一点吗?”“如果不是偷来的,那你又是怎么想的?如果你计划一次谋杀,你会依靠这样的手段去偷一辆正好停放在‘小厨师’饭店旁边的卡车吗?”

他晃着头说:“说下去。”

“我们可以设想你会安排自己的卡车停靠在那儿,然后让一个实施谋杀的人用那辆车采取行动,之后再让你的司机到警察局去报告卡车被偷?”

“有这种可能。”他冷静地表示赞同。

“那些杀死杜雷德并两次试图要杀掉我的人显然拥有强大的力量来实施他们的计划,那个决策者也必定会在埃及或英国都做出安排,问题的关键是他手上掌握着第七卷轴,还有我们的笔记和其他全部资料,这些东西都会把他的注意力引向阿巴依河,我们可以想象他控制着飞马勘探这样的公司,那么他就有理由来到埃塞俄比亚这个地方,就像我们一样,也在这个时候。”

尼古拉斯沉默着,半晌没有做声,他从身边捡起一块石头,扔过了悬崖,他们两人都看着那石头飞落下去,飞出很远,才向奔腾着河水的深渊下面落去。

突然,尼古拉斯站起身来,拉住她的手,让她来到自己身边,“快走!”他说道。

“到哪儿去?”

“飞马公司大本营,我们去看看,和那里领头的人谈谈。”

当尼古拉斯坐进丰田汽车,发动引擎时,鲍里斯愤怒地抗议着,跑过来阻止他:“见鬼,你想上哪儿去?”

“去游览!”尼古拉斯松开了离合器,“一小时就回来。”

“喂,英国人,我的汽车!”他追了过来,但尼古拉斯把车加速开走了。

“就算我租你的!”他回头朝着鲍里斯映在反光镜里的脑袋笑了笑。

他们驱车来到指路牌所指示的路口,从边道开了进去。飞马公司营地坐落在这条路的远处,尼古拉斯把车开到路的高处停了下来,他们从那里静静地观察着。

大约有十英亩的土地被开拓出来,并平整好,围上了铁丝网,只有一个供出入的大门。山上庞大的柴油卡车一字型排在场地之内,车身上涂有绿和红的专用标志,还有几辆小型车辆和一辆很高的移动钻探设备,与载重卡车排在一起,院子里的其余地方也都布满了勘探用的设备和物资,此外还有几堆钻杆和放置钻芯的铁箱子,一些木头箱子里面装着备用物资,几百只四十四加仑的大桶里装着柴油、汽油和钻探泥浆,那些大桶和储备物资堆放得很整洁,有条不紊,在如此荒凉多山的环境里,给人一种惊奇的感觉。在大门里还建有几栋建筑物,上面盖着波形瓦,都是半圆拱状的活动房屋,它们也都排列得像军营一样整齐。

“如此庞大而完善的体系!”尼古拉斯评论道,“让我们看看是谁在管理。”

大门旁有两个武装警卫,都穿着埃塞俄比亚军队的迷彩服,他们对于出现在大门旁的陆地巡洋舰汽车感到很惊讶,当尼古拉斯按响汽车喇叭时,他们中的一个人端平了手中的AK?47步枪,警惕地走了出来。

“我要和这里的负责人谈话。”尼古拉斯用阿拉伯语对他说,他的傲慢的权威口气使哨兵显得无所适从,他嘴里嘟哝着,回到大门里和他的同伙商量了一阵,接着又拿起对讲机对着麦克急切地说了一番话,过了五分钟,离大门最近的一座活动房屋里有一个白人打开门走了出来。

他穿着卡其布外衣,戴着一顶软边帽,眼睛上架着一副反光的太阳镜,面孔黧黑,脸上的皮肤很粗糙,他体型矮小粗壮,两只袖子挽到了粗壮而多毛的手臂之上,他对站在门边的警卫说了几句话,然后朝丰田汽车走来。

“怎么,到此有何贵干?”他带着德克萨斯州拖长腔的语音问道,嘴里还叼着一只没有抽尽的雪茄烟头。

“我叫昆顿·哈伯。”尼古拉斯从汽车上下来,迎着他走去,对他伸出了手,“尼古拉斯·昆顿·哈伯,你好!”

那个美国人犹豫了一下,才向尼古拉斯伸出一只像电鳗一样柔滑的手。

“我叫汉姆,杰克·汉姆,来自德克萨斯的阿比利尼,我是这儿的负责人。”

他的手有些像工匠的手,手掌上有很多茧子和疤痕,手指甲里脏兮兮的。

“很抱歉打扰你,我的汽车出了点儿毛病,我想你这里有机械师吧,最好给我看一下。”尼古拉斯友善地笑了笑,但他并没有从那个人脸上得到友善的回应。

“这不符合我们这儿的规矩。”他摇了摇头。

“我可以付钱。”

“听着,朋友,我说过不行。”杰克从口里拿掉雪茄烟头,仔细端详着。

“你的公司,飞马,能否告诉我,你们的总部在哪儿,谁是你们的执行上司?”

“我很忙,你却还在这儿浪费我的时间。”汉姆重新把烟头塞进嘴里,转身走开了。

“这几个星期我要在这儿打猎,我不想让我的流弹伤到你的雇员,所以你最好把你们工作的地点告诉我。”

“我们这儿有自己的规矩,我不会向你透露我们活动的线索的,先生,走开!”

他走进大门,对卫兵粗暴地下达了几句命令,然后朝他的办公房间走去。

“房顶上有卫星天线。”尼古拉斯说道,“我在琢磨这个杰克现在正和谁通话呢。”

“德克萨斯的某个人?”罗兰大胆地猜想。

“不可能,没这必要,飞马公司很可能是国际性组织,就因为杰克是德克萨斯人,未必说明他老板也是德克萨斯人,我想这种猜测没什么意义。”他发动起引擎,把丰田车掉转头,“但是如果那个人在这个组织里结交极为广泛的话,他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我们已经把我们到达的信息传给他们了,让我们看看这番打草会惊动什么样的蛇。”

当他们回到丹德拉河的瀑布时,发现鲍里斯的卡车已经到了,帐篷也支了起来,厨师正在为他们准备着茶水,鲍里斯比他的厨师还要冷漠,当尼古拉斯为使用了他的汽车而表示感谢时,他始终保持着严肃的沉默,直到他喝了第一巡伏特加酒后,他才变得话多起来。

“我估计那些骡子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对这里的人来说,时间毫无意义,骡子不来到,我们就没法下到河谷里去。”

“这么说,我们在等他们的时候,我倒可以找机会打理打理我的猎枪了。”尼古拉斯带着极其自然的口气说,“在非洲没有人会为你的匆忙而付费的,匆忙只会扰乱神经。”

第二天早晨,从容地吃过早饭后,依然见不到骡子运输队到来的迹象,尼古拉斯便取出了他的枪盒。当尼古拉斯把他的武器从绿呢子做的口袋里取出来时,鲍里斯从他手里拿过去,仔细地查看着。

“一只老枪?”

“1926年造的,是我祖父定制的。”

“在那个时代他们知道怎样打造武器,不像今天这样,人们净在粗制滥造一些废品。”鲍里斯撅起嘴批评道,“奥伯恩多夫双枪机短筒毛瑟枪,太棒了,不过枪筒是后换的,对吧?”

“原来的枪筒打坏了,我用一只希兰竞赛枪筒代替了它,它可以把一百步以外的蚊子翅膀打烂。”

“7×57的口径,对吧?”鲍里斯问道。

“实际上只是275里格比型。”尼古拉斯纠正他说。

可鲍里斯却不以为然,“他们用的是同样弹药,只有你们英国血统的人才用另一种说法。”他冷笑道,“它可以每秒发射出150发子弹,射程达2800英尺,是把好枪,第一流的。”

“我的朋友,你还不知道,你的称赞让我多高兴呢。”尼古拉斯用英语嘟哝着说。

鲍里斯把枪还给他时笑了笑:“英国式的玩笑,我喜欢你这种英国式的玩笑。”

当尼古拉斯带着放在背包里的猎枪离开营地时,罗兰也和他一起下到了河边,帮着他在两个帆布袋里装满了白色的河沙,尼古拉斯顺手把袋子放在身边的岩石上,用它们做成

了一个坚固的托起枪托的工事。

他利用三角地形作为射击时的挡弹墙,然后向前走出二百码远,再竖起一块硬纸板,在上面画了一个和国立步枪协会所用的同样图案的靶心,他朝罗兰等着他的地方走回来,然后在摆放着猎枪的工事后面摆好了射击姿势,罗兰并未料想到那只如此典雅,甚至有些女性气的步枪竟会突然炸响起来,她不禁跳了起来,两只耳朵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吓死人了,你这个坏东西!”她叫道,“你怎么可以用这么强大的武器去猎杀那些可爱的动物!”她责备他说。

“是步枪。”他纠正她说。同时用望远镜看着远方的靶心。“如果我使用一只小口径的步枪,你是不是会感觉好一些呢,我要是用木棍打死那些猎物呢?”

“刚才的子弹向右偏离了三英寸,向下偏离了两英寸。”他一面调整望远镜,一面解释道,“一个伦理学方面的猎手,同样会以敏捷而干净利落的手法动用他的力量来猎杀对手,就是说他会以最近的距离,以最强有力的手段和最巧妙的方法围捕他的对手。”

他的第二枪打到了靶心的同一纵线上,但是比靶心高了一英寸,他试图击中靶心之上三英寸的地方,于是他又一次调整了瞄准镜。

“无论是大炮还是步枪,我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非要绞尽脑汁去杀死那些上帝创造的生命呢?”她抗议说。

“这我可没法对你解释了。”他用心地瞄准,再次放了一枪,尽管瞄准镜上的透镜放大能力并不强,但他还是能够看到子弹恰好击中在靶心之上三英寸的地方。

“这涉及到某些人的返祖现象和猎手欲望,无论自认为多么有文化,多么文明,他们都无法排斥这一现象。”他又射击了一次,“有的人在证券交易所这样做,还有一些人在高尔夫球场或台球室里这样做,我们这样的人则在出产鲑鱼的河边、在深海或在狩猎场这样做。”

他又打了一枪,只是为了证实前两枪的准确性,然后接着说道:“至于上帝的造物,他老人家已经把它们交给了我们,你是个信徒,请给我背一段《使徒行传》第十章第十二和十三节。”

“对不起。”她摇了摇头,“还是你来背吧。”

“……里面有地上各样四足的走兽和昆虫以及天上的飞鸟,又有声音向他说:‘彼得,起来,宰了吃。’”尼古拉斯顺从了她的意思。

“你应该成为一名律师。”她无可奈何地抱怨着。

“或者是教士。”他补充道。说罢他又朝靶子走去。他看到他的最后三枪在靶心以上三英寸处打成了一个工整的玫瑰形,三发子弹的弹孔都挨在一起。

他拍了拍他的小型步枪的枪托。“你是我可爱的卢克莱西娅·波吉娅夫人。”他用文艺复兴时期这位教皇之女的名字称呼他的爱枪,意在它是同样美丽而富于危险性的。

他把枪放回到皮盒子里,和罗兰一道向回走去。当他们走近营地时,尼古拉斯猛然停住了脚步。

“有人来了。”他说。接着,他举起了望远镜。“啊哈,我们果然从草丛里惊动起了一些东西。那里停着一辆飞马公司的卡车,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们的来访者中一定会有那个从德克萨斯的阿比利尼来到此地的可爱的小伙子。我们过去看看,他们有什么事。”

当他们走到离营地更近的地方时,他们发现在红绿颜色刷成的飞马公司的卡车旁,聚集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军人。杰克·汉姆和一个埃塞俄比亚官员正坐在厨房外面的遮阳伞下,表情严肃地和鲍里斯在谈着什么。

尼古拉斯刚一走过去,鲍里斯便把他介绍给戴眼镜的埃塞俄比亚官员。“这是图马·诺戈上校,是青尼罗河南部地区的军事指挥官。”

“你好。”尼古拉斯招呼他说,但上校没有理睬他的问候。

“我要看看你的护照,还有你的枪支许可证。”他傲慢地发号施令道。杰克·汉姆在一旁得意洋洋地咬着他的已经熄灭了的雪茄烟蒂,脸上带着恶意的微笑。

“当然可以。”尼古拉斯没表示反对。他走进自己的帐篷,取来了自己的公文箱。他在用餐的桌子上把箱子打开,对那个官员笑了笑。“我相信你一定还想看看我从伦敦的外交部长那儿写来的介绍信吧,还有这封,是亚的斯亚贝巴的英国大使写的,这封是英国最高法庭写的,还有,这是你们国防部的西耶·阿布拉哈将军签发的许可证。”

上校看着眼前由官方信函和大红印章组成的大拼盘,惊愕得目瞪口呆,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迷茫的眼神。

“先生!”他跳起来,敬了个礼。“你是阿布拉哈将军的朋友?我真的不知道。没有人通知过我。我为这次冒犯向你道歉。”

他再次敬了个礼,慌乱中显得十分笨拙,失去了应有的风度。“我此来只是想提醒你,飞马公司正在实施钻探和爆破,也许会有某种危险。请多加小心。在这个地区,还有许多盗匪和违法者,恐怖分子也很猖獗。”诺戈上校面露窘态,说话也有些不连贯了。他停住话头,吸了口长气,让自己镇定下来。“你知道,我接到命令,要为飞马公司的员工提供保护,如果你本人在此地遇到什么麻烦,或者你由于某种原因而需要帮助,只要吩咐我一声就行,先生。”

“多谢你的美意,上校。”

“我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先生。”他第三次敬了个礼,然后便带着那个德克萨斯人朝飞马公司的卡车走去。杰克·汉姆从尼古拉斯和罗兰回来后便一言未发,走的时候也没告辞。

诺戈上校在坐进卡车,临离开时又从车窗里向尼古拉斯敬了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礼。

“这帮混账东西!”尼古拉斯告诉罗兰,同时心不在焉地对那些人挥了挥手。“我觉得这下我们总算占了点便宜。现在我们至少知道了一点,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飞马先生显然不愿意我们在他的头上动土啊。我想我们还会遇到他们额外款待的。”

他们走回到鲍里斯呆的用餐帐篷,尼古拉斯对他说:“我们现在需要的唯一东西,就是骡子。”

“我已经派了三个人到村子里去找骡子了,他们明天就应该回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骡子队就来到了。六匹顽强的牲口中的每一头都由一名骡夫牵领着,他们穿着到处都能看到的骑马裤,戴着大头巾。太阳刚一升高,他们就已装备好了骡子上的驮筐,做好了登程下到河谷里去的准备。

鲍里斯在路口上停住脚步,向下面的河谷里面望着。就连他也一时露出被深不见底的恢弘而险峻的河谷所征服和震慑住了。

“你们就要进入另一个时代的另一片国土啦!”他用一种很少见的哲学家式的口气警告人们说。“人们都说,这条山路有两千年之久啦,和耶稣基督一样老。”他张开两手,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动作。“德伯拉·玛利亚姆教堂里的黑人老牧师会告诉你们,当年耶稣基督遇害后,圣母玛利亚从以色列出走,就是从这条路上经过的。”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可是当时这里的人还随便什么都信仰呢。”说罢,他踏上了山路。

山路紧靠着悬崖下的石壁,由于山路异常陡峭,每个下山的人在跨下石头阶梯时,都会感觉到腿上的筋腱遭到强烈的拉伸,胯骨和膝盖都得尽力分开,那种刺痛直达颈椎。在那些崎岖不平或过于陡峭的地方,他们不得不用手攀住山石向下爬,那模样很像走下一架很陡的梯子。

看上去,那些骡子载着沉重的驮筐,似乎根本无法向下走。可那些倔强的牲口竟然一步步地走去,它们先把前腿伸下去,把巨大的重量压到前腿上,然后再放下后腿,站稳后再向下一阶梯迈进。山路又及其狭窄,那些巨大的驮筐总要擦着一边的石壁,而另一边则是万丈深渊的狰狞面目,要贪婪地吞噬一切。

每当来到转弯的地方,那些骡子无法一次转过身体,就不得不时而进时而退地紧贴着石壁转身,恐惧使它们大汗淋漓,眼球不断转动,急得直翻眼白。那些骡夫却仍旧恶声相逼,鞭抽棍打,催促它们快走。

有的地方,山路也会拐入山体的凹陷处,积年累月的侵蚀使山体的表面形成拱洞,坎坷难行。拱洞的狭窄处有时还逼迫人们不得不把驮筐从骡子身上卸下来,由骡夫把驮筐抬过拱洞,待穿过拱洞后再还给骡子。

“瞧!”罗兰惊讶地指着空阔的峡谷叫道。一只黑色的秃鹫大张着翅膀,飞过他们身边,直上高天,翅膀险些碰到他们身上,它的长着粉色垂肉的令人厌恶的秃头还扭回来,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盯着行人。

“它是利用峡谷里的热气向上飞的。”尼古拉斯为她解释道。他指着和他们处在同一水平线的悬崖顶部说道:“那里有它们的一个巢穴。”那巢穴建在人兽无法接近的一处悬崖边上,千年万代栖居在那里的鸟类造成了溪流一样的白色鸟粪痕迹,使悬崖下面的岩石都被染白了。即使他们站在很远处,也能闻到鸟巢上面堆积着的渣滓腐肉传出的气味。

他们一整天都为了走下陡峭的山崖而攀爬险峻的山路,直到下午很晚的时候,他们才走了一半该走的路途。他们在山路回转的一个地方,听到了前面瀑布传来的涛声。那声音越来越大,当他们走过山路的转弯时,他们蓦然看到了瀑布的全景,涛声也变成了雷鸣。

飞泻的瀑布带起的风吹到他们身上,使他们无法站稳,不得不聚集到一起,手拉着手。水花飞溅到他们身上,打湿了他们仰望的脸。但那位埃塞俄比亚向导仍旧带着他们向前走,仿佛要一直走到瀑布下,让天河一般的大水把他们冲下数百英尺深的山涧一样。

忽然,仿佛发生了奇迹一般,水花离去了,他们走进了水幕后面的一座很深的山洞,四处都覆盖着青苔,岩石湿漉漉的,庞大的洞窟显然是无数年代的洪水冲刷造成的。在这个阴暗的地方,唯一的光线就是从瀑布的水幕透射进来的,因而山洞里显得清幽而神秘,如同传说中的海底洞窟一般。

“这就是我们过夜的地方。”鲍里斯宣布道,口气里带着从众人的惊讶中体会到的快感。他指了指洞穴后部堆积着的木柴,以及一座火塘上面的洞顶,“那些骡夫们经常给修道院里的教士们送吃的用的,他们在几百年间一直把这里当做歇脚的地方。”

他们越向洞穴的深处走,瀑布的喧嚣就越低沉下去,脚下的地面就越干爽,当工人把篝火烧起来时,洞穴里立刻变得舒适而温暖起来,看上去也像是很浪漫的居所了。

凭借一双老兵的眼睛,尼古拉斯在洞穴的后部找了一处最舒适的位置。他把睡袋铺开,罗兰也自然而然地把睡袋安置在他的旁边。他们两人都被一整天的攀爬劳顿折腾得筋疲力尽,晚饭后便钻进了睡袋,相与为伴,默默地看着火光的影子在洞顶摇曳起舞。

“只要想一想就令人激动不已,”罗兰轻声说,“明天我们就要重走泰塔当年走过的道路了。”

“更不用说还有圣母玛利亚走过的足迹呢。”尼古拉斯笑着说。

“你真是个可怕的挖苦人的好手。”她叹口气说,“而且更可怕的是,你睡觉时大概还要打呼噜呢。”

“你总算发现一些难以应付的东西了。”他对她说,可她在他之前睡着了。她的呼吸轻柔而均匀,尼古拉斯刚刚能在瀑布的水声中听得到她的呼吸。一个可爱的女人睡在自己身边对他来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他确信她已睡得很沉时,他伸过手去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做个好梦,小家伙,”他低声说道,“这一天够你受的。”他从前就总是用这种语气对他临睡前的小女儿说话的。

骡夫们一大早便被叫起来,整个队伍在光线刚刚能照清脚下山路的时候就出发了,当朝阳照射到悬崖的岩石上时,他们可以看到离峡谷的底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尼古拉斯把罗兰拉到身边,让队伍的其他人员走在他们的前面。

他找到一处地方坐下,在两人之间打开了卫星照片,他在图上找出了主要的山峰和周围形势的特征,以此为自己所在的位置定位,同时也要弄清周围奇绝变换、跌宕起伏的自然形势。

“从这儿我们还看不到阿巴依河,”尼古拉斯指点到,“它还在第二级台阶下面,你也许只有走到它的正上方时,才会略微看到它。”

“如果我们能够准确判断现在的位置,像你说的那样,那条河就一定在这两个牛角弯一样的断崖那边。”

“不错,丹德拉河和阿巴依河正是在那里汇合的,在那片悬崖下面。”他用他的指关节在照片上粗略地丈量着,“离这里大约还有十五英里。”

“丹德拉河看上去在过去的岁月里多次改变过河道,至少有两处山沟看上去像古代的河床。”她指着图上说,“这里,还有这里。现在它们都被浓密的植被遮住了。”她看上去有些沮丧,“哎,尼古拉斯,这可真是一片无边无际、让人困扰的地区,我们怎么才能找到那条通往

隐蔽墓穴的入口呢?”

“墓穴?什么墓穴?”鲍里斯兴致勃勃地问道,他从前面折返过来,寻找他们俩,可他们却没有听到他走近的脚步声,现在他就站在他们面前,“你们在说什么墓穴?”

“是的,就是那座圣福门舒的墓穴,没错。”尼古拉斯平静地对他说,显得对他的偷听并不介意。

“那座修道院不就是为了纪念他而兴建的吗?”罗兰也同样平静地问道,说着她卷起了卫星照片。

“是啊,”他点点头,表情有些失望,仿佛他期望听到什么更有趣的事情似的,“是的,圣福门舒,但他们不会让你们去看他的坟墓的,他们不会让你们进入修道院的最里面,只有牧师才被允许进去。”

他摘下软帽,挠了挠又短又硬的头发,那些盖住前额的短发像铁丝一样,发出嚓嚓的响声,“这个星期正赶上主显节节期,各个教堂要游行展示装有摩西十诫的约柜复制品以示庆祝,那里有很多热闹好看呢,你们一定会感兴趣,但是你们却无法进入至圣所,你们也不会看到真正的墓穴,我从未看到哪个白人进去过。”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太阳,“我们得继续赶路,看起来好像是快到了,实际上我们还得再走两天才能抵达阿巴依河,下面的路更难走,简直是长征,就连着名的迪克—迪克小羚羊狩猎者也不会感到轻松的。”他为自己的俏皮话高兴得笑了起来,转身沿着山路走去。

当他们走到悬崖边缘时,看到山路的倾斜显得舒缓了些,阶梯也更宽了些,他们行走起来多了几分轻松,行程也加快了,但是空气显然已经有了变化,气味也不同先前了,因为他们感到不再凉爽,山风也不见了,赤道附近特有的令人疲软和消耗体力的空气布满四周,夹杂着茂密的丛林所发出的气味。

“好热呀!”罗兰扯掉羊毛披肩说道。

“至少比昨天热了十度。”尼古拉斯赞同地说,他把穿旧了的军用运动衫从头上翻下来,把头发弄得更蓬松些,“在到达阿巴依河以前,我们会感到更热的,因为我们还要向下走三千英尺呢。”

此刻山路沿着丹德拉河延伸,有时候他们会走在高于河面几百英尺的地方,功夫不大他们又会走进齐腰深的浅滩,那时他们就会抓住骡子背上的箱包,以免自己被河水冲走。

丹德拉河的河谷依旧在很深的地方,山路却无法向下延伸,因为陡峭的悬崖使他们无法前行,他们只好远离河道,折向山间盘旋的小路,在红色石头形成的断崖间穿行。

他们向河的下游又穿行了几英里,发现道路又和丹德拉河相遇了,河水从茂密的丛林中穿过,到处都有摇曳着的藤蔓植物垂在水面上,树上的苔藓不时地擦在他们的头上,那些藤蔓植物纠结在一起,乱蓬蓬的,很像是德伯拉·玛丽亚姆修道院里的老牧师的胡须,在树梢上非洲猕猴对着他们喳喳乱叫,长着大眼睛的脸上充满了对人类入侵者的愤怒,有一次一只体型较大的动物从灌木丛下蹿了出去。

尼古拉斯瞥了一眼鲍里斯,这个俄国人摇了摇头笑道,“不,英国人,这不是迪克—迪克小羚羊,而是一只非洲大羚羊。”

在比他们高些的山坡上,那只大羚羊停住脚步,向后看,那是一只雄性羚羊,头上长着盘旋形状的巨大羊角,体态雄壮,脖子上的垂肉长着鬃毛,尖尖的耳朵像喇叭的形状一样,它用带着惊吓后的神情望着他们。鲍里斯轻轻地吹了声口哨,他的态度突然有了转变。

“这些羊角有五十英寸长,它们会成为洛兰·沃德公司的头牌的。”他的意思是说,那对儿羊角在洛兰·沃德关于大猎物的权威书籍中会打破记录。“你不想得到它们吗,英国人?”他跑到最近的骡子那里,从皮包中取出了里格比步枪,接着又跑回来,把它递给尼古拉斯。

“让它去吧。”尼古拉斯摇了摇头,“我只想要迪克—迪克小羚羊。”

那只雄羚羊摇了摇带白斑的尾巴,走过了山坡。鲍里斯不满地摇了摇头,朝河里吐了口唾沫。

当他们继续往前走时,罗兰问道,“为什么他坚持要让你杀掉它呢?”

“像那样一对儿羊角的照片可以为他的广告画争光啊,吸引更多的游客。”

整整一天他们都沿着盘旋的山路行进,天色傍晚时他们在一处比河水更高的开阔地上扎营,那里显然有许多运货的队伍曾经驻扎过,这条路看来只能分成不同的时间段来走了,每个旅行者都要在旅途上耗费整整三天时间才能从瀑布那里走到修道院,而且每个旅行者都会在相同的地点扎营。

“很遗憾,这里没有淋浴。”鲍里斯对他的顾客说,“如果你们想洗洗的话,向上游走,第一个拐弯处就有一个安全的水潭。”

罗兰祈求地望了望尼古拉斯,“我太热了,出了很多汗,请你为我当一下看守,如果需要你的时候,你能够听到我的喊声,可以吗?”

他按照罗兰说的,在长满杂草的河岸旁躺了下来,远离开河湾处,从这里看不到洗澡的地方,但却能听到她撩水的声音,以及她走入冷水时的叫声,他抬头望去,发现她被河水冲得往下游这边来了一些,透过树林他可以看到她裸露的后背,丰腴的臀部,光滑并闪着光的皮肤隐约闪现出来,他带着负疚感把头扭到一边,但他的身体却因为瞥了一眼落日余晖中的美妙身体而紧张起来,充满了欲望,他对自己的反应也感到很惊奇。

当她从上游走过来,踏上河岸时,一边轻轻唱着,一边甩着她的湿头发,对他喊道:“该你了!你是不是让我也为你当一次守护呢?”

“我现在是大男孩了。”他摇了摇头。当她走过时,他发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顽皮的目光,这使他感到很困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自己朝下游走了多远,是否知道她被自己偷看过,他被自己的想法搅得有些兴奋起来。

他独自朝上游的水塘走去,在脱衣服时,他朝自己的身体看了看,当他发现自己被她所打动而引起的反应时,他感到了一丝负罪感,自从和罗莎琳在一起之后,别的女人从来不曾这样影响过他。“在冷水里扎了个猛子,也不会对你有什么伤害吧,我的小家伙?”他把牛仔裤扔到灌木上,一头扎进了水塘。

当他们在晚饭后,并肩坐在篝火旁时,尼古拉斯突然向上看了看,歪着头倾听什么。

“我好像听到什么东西。”他神情专注地说。

“没有什么。”苔茜笑了,“你听到的是歌声,那些从修道院里来的牧师来欢迎我们了。”

过了片刻,他们便看到了火炬排成的队伍从下面走过来,一路上照亮了沿途的树林,离营地越来越近,骡夫和工人们都拥了上去,有节奏地唱着,拍着手,欢迎那些从修道院来的备受尊敬的人们。

深沉的男性歌声回响着飘散开去,消散成了低语声,继而又再次响起合唱的声音,歌声悠扬而优美,是典型的非洲之夜的音乐,那声音使尼古拉斯感到由衷地振奋,身体不禁战抖起来。

接着他们便看到了牧师们穿的白色教服,飘忽的像灯光下的飞蛾一样,随着他们沿山路而上,营地里的工人见到最先走入营地的神职人员都一起跪了下来,他们是些侍祭,光着头和脚,走在他们后面的是修道士,穿着长教服,戴着高头巾,他们的行列变成了圆形,靠在营地一边,并且让出道路,以拱卫那些业已得到任命的祭司和牧师们,他们穿着华彩的刺有花纹的法衣,形成了一个执事的方阵。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科普特人式的十字架,十字架下面安装着很高的雕镂得很精致的银质基座。他们来到后又分成了两列,一列唱着歌,一列让四个侍祭抬着的座椅从中经过,一直来到营地的中心,座椅的深红色夹杂着黄色的丝绸幕帘在营地的灯笼和火光照耀下闪着华彩的光泽。

“我们必须迎住这位修道院长了,”鲍里斯用别人可以听见的音量向尼古拉斯耳语道,“他的名字叫亚里·霍拉。”

他们走到带遮蓬的座椅前时,座椅的帘子戏剧性地被拉到一边,一个很高的身影从里面出来踏在地上。

苔茜和罗兰都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两手合十放在胸前,而尼古拉斯和鲍里斯却还站着,尼古拉斯用一种好奇的眼光,瞧着修道院长。

亚里·霍拉骨瘦如柴,在他的长袍下露出的双腿犹如烤烟的梗子,暗黑而扭曲,全是枯干的筋腱和枯瘦的肌肉,他穿着教服,绿色和金色相间,其中的金线在篝火的映照下闪闪发光,他头上戴一顶很高的平顶帽,上面绣着十字架和祭坛。

他的脸像死人一样发黑,密布着褶皱,仿佛岁月留下的刻痕。他皱巴巴的嘴里只剩下几颗牙齿,而且还是发黄的歪斜的,可他的胡须却是惊人地发着银白的光彩,仿佛是一片浪花冲上他瘦削的两腮,他的一只眼睛泛着模糊的蓝色,由于热带角膜炎已经失明,但另一只眼睛却像猎豹一样放射着光芒。

他用又尖又高的声音开始了讲话:“祝福你们!”鲍里斯警告了尼古拉斯一声,他们两人都恭敬地低下了头,这位老人的话语每次停了下来,周围的牧师们便用合唱做出回应。

当他的话终于讲完了时,他用十字架朝四个方向挥舞了一遍,手中的十字架朝四个方向转动着,有两个助理祭祀的男孩走上前来,舞动着他们手里的银质香炉,把浓烈的香气散布到夜空里,形成一团团烟雾。

祝福过后,苔茜和罗兰走到修道院长面前跪了下来,他朝她们俯下身去,用他的银十字架轻轻地触了触她们的脸颊,在他们头上唱了一句模糊不清的祝福。

“人们说这老头已经有一百多岁了。”鲍里斯朝尼古拉斯低声说道。

两个穿白袍的文士拿来了一个非洲黑檀木制的椅子,尼古拉斯立刻眼睛放光,贪婪地看着上面的精美雕刻,他猜想那东西至少有几世纪的历史了,放在自己的博物馆里一定会增色不少,那两个文士搀住亚里·霍拉的手肘,轻轻地把他安放在椅子上,然后其他的修道士都围着他团团而坐,他们黝黑的脸庞都关注地朝向他。

苔茜坐在他的脚边,当她丈夫说话时,她就用阿姆哈拉语翻译给他听,“再次见到你,我的伟大神父,让我非常高兴而且荣耀。”

老人点点头,鲍里斯继续说道:“我带来一个血统高贵的英国人,他还要拜访圣福门舒修道院呢。”

“听着,别胡闹,老伙计!”尼古拉斯抗议道,但他的话已经让围坐的修道士们饶有兴致地盯住了他。

“现在我该怎么办?”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问鲍里斯。

“你以为他跑这么远的路到这儿来干嘛?”鲍里斯不怀好意地撇了撇嘴,“他是要礼物、钱。”

“是玛利亚·特雷沙银元吗?”他问道。意思是指几个世纪前传统的埃塞俄比亚货币。

“那倒不一定,时代已经变了,亚里·霍拉只要有美国绿票子就很高兴了。”

“多少?”

“你是有高贵血统的贵人,而且要在他的山谷里打猎,至少也得五百美元吧。”

尼古拉斯退了下去,从一头骡子的货物堆里,找出了他的皮包,他走回来时,对院长鞠了个躬,又把一叠钱放在他伸出来的肉红色的手掌里,院长笑了笑,露出了焦黄的牙齿,简短地说了句话。

苔茜为他翻译道:“他说欢迎到圣福门舒修道院来,我们正要庆祝主显节,他还预祝你在阿巴依河狩猎大有收获。”

这时庄严肃穆的氛围为之一变,信徒们都笑了,显出高兴的样子,院长也期待地看着鲍里斯。“尊贵的院长说,他赶路赶得有点渴。”苔茜翻译说。

“这老鬼头又在想他的白兰地了。”鲍里斯自言自语道,接着便招呼他的营地总管以应有的礼仪把一瓶白兰地酒取来,放到院长面前的野营桌上,那瓶酒和鲍里斯面前的伏特加并排放在一起,他们相互敬酒,院长又回敬了一小杯,他那只完好的眼睛立刻充盈着泪水,当他对罗兰说话时,声音也嘶哑了。

“他问你,罗兰女士,你是什么地方人,是谁的女儿,你遵从人类的救世主耶稣基督的指引吗?”

“我是埃及人,信仰古老的宗教。”罗兰回答。院长和他的牧师们都点着头表示赞许。

“在基督面前我们都是兄弟姐妹,埃及人和埃塞俄比亚人都一样。”院长告诉她,“就连科普特这个词也是从希腊人对埃及人的称呼翻译过来的,在一千六百年的时间里,埃塞俄比亚的主教都是由开罗的大主教任命的,只是到了海尔·塞拉西皇帝那里,才在1959年改变了做法,但是我们依然遵循着耶稣基督的正路,欢迎你,我的女儿。”

他的文士又给他斟上了一点白兰地,他一口便喝掉了。即使是鲍里斯也为之一动。“这只又黑又瘦的老乌龟把酒喝到哪里去了?”鲍里斯大声骂道,苔茜没有为他翻译,但她垂下了眼睛,她为神圣老者受到的侮辱而感到痛心,她的心情都浮现在她美丽

的脸上。

亚里·霍拉转而对尼古拉斯说了一番话,“他想知道你要在他的河谷里捕猎什么动物?”苔茜告诉他。

尼古拉斯定了定神,然后小心地做了回答,院长大人半晌没作声,显得很怀疑,过后才重又露出笑容,他周围的牧师们也都带着狐疑快乐地笑了起来。

“一只迪克—迪克小羚羊,你们捕捉一种小羚羊,它那么小的动物身上绝不会有什么肉的。”

尼古拉斯等他们的惊奇消退了些时,便取出一张从博物馆里带出来的东非小羚羊的照片,他把小羚羊的照片放在亚里·霍拉面前的桌子上。

“这可不是普通的迪克—迪克小羚羊,这是那种神圣的迪克—迪克小羚羊。”尼古拉斯以不同寻常的口气对牧师们说,同时向苔茜点点头让她翻译,“让我跟你们说说它的来历。”

牧师们都静了下来,期待地听他讲述一个具有宗教神秘意义的故事,就连院长也把举着酒瓶的手停在半空,然后又把酒瓶放回桌上,他那只好用的眼睛从照片搜寻到尼古拉斯的脸上。

“当施洗者约翰在旷野里要被饿死的时候,”尼古拉斯开始讲道,有些牧师听到圣者的名字便在胸前画着十字,“他已经有三十个日夜粒米未进。”尼古拉斯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以便加强圣徒所遭受的饥饿给人的印象,他的停顿在听众的脑海里立刻唤起了许多细节,他们都很热衷于让神圣的人以正义的名义遭受苦难。

“最后上帝对他的仆人恩赐了怜悯,在茂密的合欢树丛中放置了一头小羚羊,还让羊角也别在树丛里,他对约翰说,我为你备下了吃的,让你免于死去,把它取来吃吧,就这样施洗者约翰捉到了那只小动物,他的手指也印在了那只小羚羊的背上,始终无法去掉,从那以后,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听众都鸦雀无声地听着,对他的讲述入了迷。

尼古拉斯把照片递给修道院长,“您看那圣徒印在它上面的手指痕迹。”

老人热切地端详着照片,把照片举到了离眼睛很近的地方,最后他说道,“果然如此,圣徒的手指印记清晰可见。”

他把照片递给他的属下们看,受到院长大人的鼓励,他们全都对照片显出很惊喜的样子,热烈地赞美那只无足轻重的小动物身上带条纹的皮毛。

“你的人曾经见到过这种动物吗?”尼古拉斯问道。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摇着头,那张照片在牧师们的手上传了一遍,接着又传到蹲坐着的侍祭们的手里。

突然他们中的一个人激动地跳了起来,挥舞着照片,口里兴奋地嚷着。

“我见过这只神圣的动物,我亲眼看过它!”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刚刚达到少年的年龄。

周围的人们立刻发出一种嘲笑和不信任的叫声,有的人从那男孩手里抓过照片,举到他够不到的地方,以此来戏弄他。

“小孩子脑壳还没长硬,常常被魔鬼所支配,而且还会发病。”亚里·霍拉带着歉意解释说,“别在意他,可怜的塔穆尔。”

塔穆尔的眼睛发出狂野的光,一直向行列的末尾追去,拼命要夺回照片,但是其余的人把照片传来传去,让他一直拿不到,拿他的窘迫穷开心。

尼古拉斯站起来想要干预,他觉得嘲弄这样一个智力低下的孩子很不人道。但就在这时,那男孩脑子里出现了混乱,他一头倒在地上,仿佛被一根木桩绊倒一样,他的身体向后弓起,肋骨向外突出,不可控制地抽搐着,他的眼珠也很快地翻动着,直到眼白取代了眼球的位置,他痛苦地裂开了嘴角,涌出了一团团白沫。

还不等尼古拉斯走过去,他的四个伙伴便把他的身体抬起来转身离开了。人们的笑声也由此消散在夜空里,他们的举止看上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亚里·霍拉朝他的文士点点头,示意他给自己的酒杯斟上酒。

当夜已深时,亚里·霍拉才起身告辞,他那些牧师把他搀到座椅上,剩余的白兰地还抓在他手里,便向众人问了晚安。

“你给他们留下的印象不错,我的英国大老爷。”鲍里斯告诉尼古拉斯,“他很喜欢你的施洗约翰的故事,但他更喜欢你的美元。”

第二天早上起程时山路起初是和河水相邻的,但走过一英里后,河水的流速明显加快了,湍急地冲过狭窄的悬崖,并形成了另一道瀑布。

尼古拉斯离开山路,拐到了瀑布旁,他朝两百英尺深的悬崖裂缝向下望去,只见下面的宽度仅够怒吼的河水穿过,他可以把一块石头扔过这狭窄的河床,在河谷的峭壁上没有任何小路和人可以攀援的地方,他折回小路又加入到行进的人群中,此时大家正从靠近河岸的山路折向荆棘丛生的山谷。

“这里可能是丹德拉河的河床,后来它找到了新的通过峡谷的河床,才改道了。”罗兰指了指路两边高出的石壁说道,“当初被水冲刷过的石头布满了道路两侧。”

“我想你说得对,”尼古拉斯赞同地说,“这些悬崖看上去都是从玄武岩和砂岩中冒出来的,这个地方整个都被严重地冲刷切割过,因而表现出不同的断层,显然是一条不断改变河道的河水造成的,在这些石灰岩悬崖里,你肯定会发现很多洞穴和泉水。”

这时山路突然急剧下降,一直向下直达青尼罗河,那条河在最后几英里中几乎向下倾泄了一千五百英尺的海拔高度,峡谷的两边长满了茂密的植物,很多地方都有泉水从石灰岩中涌出来,稀稀落落地流到古老的河床里去。

随着他们向下走,气温也不断地升高,不大功夫罗兰的卡其布衬衫的后背部分便被汗水湿透了。

他们来到一个地方,清亮的水流从山坡上茂密的灌木丛中奔涌出来,细流立刻变成了一条小河,接着他们又拐过一个山坳,发现那条小河又和丹德拉河的主流交汇在一起,他们回头向河谷上方望去,可以看见丹德拉河在峡谷里出现的地方上面覆盖着拱形的悬崖,遮蔽着狭窄的河床。

悬崖周围的岩石全都是一种特殊的粉色,很光滑圆润,就像一个人湿润的双唇里面生长着的润泽的粘膜一样,向后弯折过去,这些岩石有着非同寻常的色彩和质地,这使他们都很感兴趣,他们听凭骡队继续向下行进却单独来到岩石旁观察起来,队伍中响起的骡子的蹄声和人们说话时嘈杂的回响在封闭的奇异的山谷里不断地激起新的回声。

“这里看上去好像有许多滴水兽,水从它们的嘴里喷出来。”罗兰低声说,她仰望着悬崖,被那些岩石的奇异形状所吸引,“我可以想象出那些古代的埃及人在泰塔和迈穆农王子的领导下,如果走到这样的地方,也一定会深受感动,面对这样的自然景观,不知有什么样的神秘启示会在他们心里涌现出来呢。”

尼古拉斯沉默地注视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因为敬畏而显得更黑,表情也更为严肃,在这样的背景下,她令他想起了自己在昆顿庄园收藏的一幅绘画,那是从帝王谷的墓穴壁画中搜集来的一幅残画,画的是拉美西斯王朝的一位公主。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让你惊奇吗,因为同样的血液在你的血管里流动。”他对她说道。

她转身面对着他:“他们给了我希望,尼克,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梦境。我们正在寻找我们期待的东西,我们将要揭开杜雷德之死的谜底。”

她仰视着他,脸上因为布满了细小的汗滴和心情的激越而焕发着光彩,他产生一种几乎无法控制的欲望,想把她搂过来,在她湿润的微微张开的嘴唇上亲吻,但他最后还是把身体转开向山路走去。

他不敢向后看她,直到自己的情绪得到了控制,稍过片刻他听到她细碎的脚步声赶了上来,他们一道沉默着向下走,他被周围的景致迷住了,这样突然展现在面前的雄奇景观甚至让他感到手足无措。

他们站在一块突出在尼罗河之上的第二阶河谷的一块岩石上,脚下是一个由红色岩石构成的五百英尺深的大沟壑。充满传奇色彩的大河的主流闪着绿色的波光倾泻到幽暗的峡谷里,那峡谷如此之深,以至阳光也无法射入。在他们周围丹德拉河的许多支流也都奔涌而下,展开白色的浪花,犹如白鹭的羽毛,在河谷的夹缝中翻飞腾跃,在河谷底部不同的水流汇合在一起,打着旋涡,相互冲撞,激起无数白沫,翻卷着犹如巨大的车轮,又像储量巨大的油,直到找到河谷的出路,才以不可抵御的力量奔泻而出。

“你们当初是在那里用小船横渡的吗?”罗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敬畏。

“那时候我们还很年轻,也很莽撞。”尼古拉斯带着忧伤的微笑回答道,他想起了陈年往事。

他们静默了好久之后,罗兰才轻声说道,“现在可以看到阻止泰塔和他年轻的王子向上游前进的原因了。”她看了看周围的形势,然后用手指着向西而去的河谷,“他们当然不可能登上第二级峡谷,他们一定是顺着悬崖的顶部行进的,从我们现在站的地方经过。”她的话语里隐约流露出兴奋的心情。

“除非他们登上河对面的峡谷。”尼古拉斯诱导她说。她的脸沉下来,“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当然,这是有可能的,如果我们在河谷这边找不到证据,我们怎么才能到达对面的河谷呢?”

“让我们事到临头再考虑这个问题吧,现在我们已经够应付的了,用不着自找更多的困难。”

他们再次沉默起来,两人都在思考着他们所承担的任务所包含的巨大困难和不确定性,后来还是罗兰好像想起了什么,“修道院在哪儿?怎么一点儿看不到迹象?”

“它在我们脚下的悬崖上。”

“我们要到那儿去扎营吗?”

“我看不一定,我们还是追上鲍里斯,看他打算怎么做吧。”

他们沿着沟壑边上的山路走去,在道路分岔的一个地方赶上了骡队,只见山路分出一条通往远离河谷、树木葱郁的山坳,分出另一条依旧沿河而上。

鲍里斯正等着他们,他指着与河谷分离的道路说:“那边树林里有一个很好的宿营地,上次到这儿来时,我在那里住过。”

放眼望去,只见一些高大的无花果树遮蔽着山谷,有一道溪流从山谷里流出来,为了减轻负担,鲍里斯并没有把帐蓬带进河谷,所以当骡子驮载的货物刚刚卸下,他便让手下人建起了三座小茅草屋,以便人们歇息,还在溪水旁挖了一个便坑。

当这些工作正在进行时,尼古拉斯叫上罗兰和苔茜,三人一道向修道院走去,当道路分岔时,苔茜带领他们选择了紧靠悬崖边的小路,走了不远,他们就来到了通往悬崖表面的有着宽阔岩石阶梯的路上。

有一群身穿白色教服的修道士正沿着石阶向上走来,苔茜停住脚步,和他们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当那群人走过去时,她告诉尼古拉斯和罗兰:“今天是卡特拉节,也就是主显节前夜,明天就是主显节的节期了,他们都很高兴,这是教会一年中遇到的几个大事之一。”

“这个节期庆祝什么?”罗兰问道,“埃及的宗教日历上没有这个节日呢。”

“这是埃塞俄比亚的主显节,庆祝的是耶稣受洗。”苔茜解释道,“这节期里,仿制的约柜将被带到河谷下面,以便让它重获生机,那些侍祭也会接受洗礼,就像当年耶稣基督从施洗约翰那里受洗一样。”

他们沿着石头阶梯一直走下陡峭的悬崖表面,由于几个世纪的不断踩踏,台阶的表面已经被光脚的人们踩得很光滑,在他们脚下几百英尺深的地方尼罗河水沸腾翻滚,发出喧嚣,声震沟壑。

忽然他们来到一座宽敞的山洞的平台前,平台上还留着人工砍凿岩石的痕迹,红色的山岩覆盖着洞顶,形成了回廊的顶部,而这个岩石构成的拱门显然出自古代建造者之手,支撑着洞顶,平台的岩壁上开有通向洞穴墓地的入口,经过了漫长的年代,悬崖表面很多地方被凿出了厅堂和小屋,还有神殿、神龛和修道士的居所,他们已经在这里定居了一千多年,沿着平台的边缘。

有几伙修道士坐在那边,他们中有些人正在听一位教会执事为他们大声朗读插图本的《圣经》。

“他们中不识字的人太多了,”苔茜叹了口气,说道,“甚至对那些修道士也必须把《圣经》读给他们听,并加以解释,因为他们大部分都不能独立阅读。”

“这是康斯坦丁拜占庭时代的教会里的习俗。”尼古拉斯静静地说道,“这种教会还在当今不识字人群占主导地位的社会里保持着,只凭借十字架和圣经布道以及保持盛大的宗教仪式的习俗。”

他们慢慢地走进回廊,路过一些人身旁,那些人正在领唱者的带领下唱着圣歌以及阿姆哈拉语的赞美词,从开向里面的小屋和洞窟里面传出来祈祷或哀求的低语声,整个气氛都是那种业已延续了几百年的各种人和物品混杂的气味,这气味里有木材燃烧的烟气,有香气和酸腐食品的气味,也有汗味儿和粪便的味道,令人想起受难者和患病者,在修道士的人群中

夹杂着朝圣者,他们或是自愿前来,或是由亲属带着前来向住在河谷里的圣徒们请愿,或请求他们为自己治疗疾病。

他们中有在母亲的怀里哭泣着的瞎眼的孩子,有皮肉溃烂的麻风病人,也有瘫倒在地的人,有昏睡不醒的人,也有深受热带疾病折磨的患者,他们痛苦的哭诉和呻吟混杂在修道士们的念诵声中与尼罗河咆哮着跌入深谷的巨大回声混杂在一起。

最后他们来到圣福门舒安眠的洞穴,洞穴的开口呈圆形,很像一条鱼的嘴,在入口处还画有繁复的群星和十字架的图案,烘托着各个圣徒的头像,画面显得很原始,是用赭石和其他柔软的风化石所描绘的,风格简朴得像儿童画,圣徒的眼睛很大,是用碳条描绘出来的,表情严肃而慈善。

一位身穿肮脏的绿天鹅绒长袍的教会执事看守着入口,当苔茜对他说过几句话后,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做了个请他们进入的手势,由于洞口很低矮,尼古拉斯不得不低下头才能进入,穿过门洞后,他直起身来,立刻被身边的景象惊呆了。

洞穴的顶部极高,在幽暗中竟然高不见顶,四周的石壁上覆盖着壁画,天使长和大天使们在烛光和有灯光亮的映照下摇曳生辉,长幅的幔帐挂在石壁上,这些壁画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壁画的边缘也由于煤烟的熏烤而变得有些陈旧脏污,其中一幅壁画描绘着圣米歇尔骑着一匹白色的奔马,还有一幅画画的是圣母跪在十字架下,在她头上是面色苍白的基督,他白皙的肉体上被罗马士兵长矛刺破的伤口在滴着鲜血。

这是这座小教堂里的外厅,在远处的石壁上,有一个通道直达中殿,在那里有两座墓门打开着,他们三人向前走着,从跪在地上的请愿者和衣衫褴褛的朝圣者之间择路而行,那些人脸上充满了苦难和宗教狂热的表情,在幽暗的灯光下,在烟气的缭绕中,他们看上去仿佛是身在炼狱的憔悴的迷途者一般。

他们来到通往内室的三级台阶前,但他们被一道门槛拦住了,有两个身穿长袍的教会执事戴着很高的平顶帽守在那里,其中一位语气强硬地对着苔茜说着一番话。“他们说,即使是我们也不可以进到中殿里去。”苔茜带着歉意对他们两人说,他们身后就是至圣所。

他们从两位守卫身后望进去,朦胧的光线使他们只能分辨出通往内部的门。

“只有经过授权的牧师才可以进到那里去,因为那里保存着法宝,也是通往圣徒墓穴的入口。”

他们遭到拒绝后有些失望,便转身走出了洞窟,向平台走去。

他们在繁星满天的夜色里吃了晚餐,空气依然很闷热,成群的蚊子在围着众人打转,大家都把他们暴露的皮肤涂上了油膏。“我说英国人,我已经把你们带到了你们要来的地方,现在你准备怎么去找那头动物呢,你们不是为它而长途跋涉来的吗?”伏特加酒已经让鲍里斯再次变得粗野起来了。

“第一步我想让你派你的工人们从这里一直向下游的方向搜寻,迪克—迪克小羚羊在傍晚时分也很活跃。”

“你是在教你爷爷给小猫扒皮呀!”鲍里斯胡乱用着比喻,他为自己又倒满一杯伏特加。

“告诉那些人仔细搜索地上的踪迹。”尼古拉斯郑重地对他指出,“我可以想象身带条纹的迪克—迪克小羚羊和其他的普通羚羊在踪迹上很难分辨,如果他们能够发现它的踪迹,一定要静静地守候在茂密的灌木丛边上,观察那动物有什么举动,迪克—迪克小羚羊通常很胆小,不会离开自己的领地。”

“好吧,好吧,我会告诉他们。可是你要干什么,总不会整天呆在营地和女人们在一起吧,英国人。”他诡诈地笑着说,“如果幸运的话,你很快就不会需要分开住的小草屋了。”他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地笑了。苔茜看上去很郁闷,她找个理由站了起来,到埋锅造饭的草房里去指导厨师工作。

尼古拉斯并不在意这种邪恶的玩笑,“我和罗兰会沿着丹德拉河的河边草地进行搜索,那里是迪克—迪克小羚羊应该常去的地方,警告你的人不要走近河边,我不想让猎物受到惊吓。”

第二天黎明时分尼古拉斯便和罗兰离开营地,出发了。尼古拉斯拿着他的里格比步枪和一只轻便的物品袋,带着罗兰沿着丹德拉河走去,他们行动很缓慢,每走几步路,便停下来听一听,观察一番,灌木丛中不时地传出小型哺乳动物和鸟类的鸣叫或活动的声响。

“埃塞俄比亚人没有打猎的传统,所以我想那些修道士也从不在此搅扰那些野生动物。”他指着河岸上一头小羚羊留下的踪迹说道,“这是羚羊的踪迹,它被称为阿鲁西薮羚,在这一地区并不常见,也是人们经常追寻的目标。”

“你真的认为在这儿能够找到你曾祖父见到过的迪克—迪克小羚羊吗?你和鲍里斯谈话时显得很有决心啊。”

“我当然不这样想,”他笑着说,“我估计那是老人杜撰出来的,他应该被正式称为哈伯家的怪物,也许是那个老人用带条纹的獴捏造了那种动物,我们哈伯家族从来不会只盯住文字的东西考虑问题。”

他们停住脚步,看着一只小鸟拍着翅膀从开满黄花的河边灌木丛中飞起,小鸟的翅膀放射出祖母绿色的光泽。

“最主要的是这给了我们一个恰当的借口以便在树林中到处搜寻。”他向后看了看,以确保他们已经远离了营地,然后才招了招手让她和自己一道坐在一棵倒掉的树干旁边。“开始吧,让我们整理一下思路,看我们到底要找什么,你先说吧。”

“我们在寻找的是用作墓葬的神庙,或者是古老墓地的遗迹,那座墓地里埋葬着曾经为麦摩斯法老墓穴的开凿而工作的劳工们,他们应该是一些石匠,特别是那些打造石柱和建筑物的劳工。”

“那应该是泰塔的石头遗嘱。”他点点头,“特别是一些石柱或建筑物。”

“那里应该雕刻着象形文字,也许会被风雨侵蚀有所脱落,也有可能被植被所覆盖,我说不好,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们实际上是在大海捞针。”

“好哇,那我们为什么还游移不定,赶快去捞啊。”

当天时间未到中午,尼古拉斯便发现了迪克—迪克小羚羊在岸边的踪迹,他们在一棵大树的树干后面选定了藏身的位置,在浓密的树枝下静静地坐等,最后他们终于看到一只体型很小的动物出现了,它向他们坐的地方慢慢走来,慢慢摇摆着形状如大象鼻子一样的长鼻子,行走的步态很从容优雅,它不时地嗅着低矮的树枝,迅速地把叶子捋入口中,它的皮毛呈普通的灰褐色,分布着单一颜色的条纹。

当它最终消失在灌木丛中后,尼古拉斯站了起来,“不走运,普通品种,我们继续搜索吧。”

中午过后不久,他们来到一条从粉红色岩石下涌出的溪流旁,他们仔细搜索那些通往前方悬崖的每一个角落,尽力向前走去,直到前面的悬崖挡住了去路,岩石扎在水中,水边根本没有立脚之处,他们也无法继续向前探索了。

他们从那里再次向下游走去,他们找不到攀下悬崖的路线,因而只好趟过并不很深的河水,走到对岸。在这条河水对岸悬挂着一条很古老的藤桥,那是用藤蔓植物和编结起来的头发制成的,尼古拉斯猜想这座桥应该是修道院的修道士们建造的。他们再次试图进入沟底,尼古拉斯甚至想从挡在前面的巨石旁边涉水而过,但是河中的激流格外凶猛,时刻有把他冲走的危险,他只好放弃了那一企图。

“如果我们不能翻越这里,那么泰塔和他的部下当初很可能越过了这里。”

他们向后退回到藤蔓吊桥那里,找了一处阴凉的靠近河边的地方,吃罢了苔茜为他们带上的午餐,酷热的天气让人精神恍惚,罗兰在河水里泡湿了棉布手帕,当她躺在尼古拉斯身边时,便用它敷在脸上。

尼古拉斯仰面躺着,用望远镜仔细地搜寻粉红色悬崖的每一寸地方,不放过每一处光滑的岩石表面出现的裂缝或灌木覆盖的罅隙。

他举着望远镜对罗兰说:“在小说《河神》中似乎在暗示泰塔曾寻求他人的帮助,把埃及雄狮塔努斯的尸体和法老本人的尸体做了掉包。”他放下望远镜看着罗兰说,“我感到这一点很可疑,因为在那个时代这样做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这种想法是出于对卷轴文献的正确解释吗?泰塔果真调换了尸体吗?”

罗兰笑了,侧转身对着他,“你的老伙计韦尔博在突发异想呢,整个那一段情节的基础不过是卷轴上的一行文字:对我来说他比其他任何一位法老都更像一位王。”她重又转回身平躺着,“这是我反对那本书的理由之一,他把史实和想象混为一谈,就我所知,而且我也相信,塔努斯和法老都各自躺在自己的墓穴里。”

“真遗憾!”尼古拉斯叹了口气,把那本书塞回背包里,“我倒挺喜欢这段浪漫描写的。”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站起身来,“走吧,我要搜索一番那边的小山谷,昨天我们往这边走时,我发现那边的地上有些值得注意的地方。”

当他们回到营地时,天色已近黄昏,苔茜从做饭的草房里走出来,欢迎他们。“我正等着你们回来呢,我们接到了亚里·霍拉——那位修道院长的邀请,他请我们去参加主显节前夜的宴会,工人们已经为你们准备好洗澡水,水是热的,去修道院前正好有时间沐浴更衣。”

修道院长派了一伙儿侍祭前来护送他们赴宴,这些年轻人在非洲的暮霭中走来,用火炬照着山路。

罗兰发现那位患癫痫病的塔穆尔也在队伍里,当她朝那少年露出温情的微笑时,他羞涩地跑到她面前献给她一束野花,那是他在河边特意采来的。罗兰对这种献礼毫无准备,只得仓促地用阿拉伯语向他道谢。

“谢谢你!”

“只要你喜欢就好。”那男孩当即答道。他同样采用阿拉伯语的正确词性,使罗兰立刻察觉到他是习惯说阿拉伯语的。

“你怎么会说这么好的阿拉伯语?”她的话中充满了好奇。

男孩扬起脸来,有些局促不安地说道,“我妈妈是红海边上的马萨瓦人,我从小就说这种语言。”

当他们起身向修道院走去时,那男孩跟在罗兰身后,就像个小动物。

他们沿着悬崖上的阶梯再次来到了火把通明的平台,狭窄的回廊里,人群熙熙攘攘,当他们向前穿行时,那些负责礼仪的侍祭们为他们清理着通道,他们用阿姆哈拉语问候着他们,用黝黑的手引领他们。

他们弯腰钻进低矮的入口,进到教堂的外厅,里面映照着油灯和火炬的光辉,以致墙上壁画里的圣徒和天使们像在摇曳不定的光影中跳舞,地上的石板铺着草编的席子,向大厅里散发出浓重的烟霭一样的气息,看上去好像所有的教士们全都盘腿坐在松软的草席上了,他们用欢迎的呼声和祝福来迎接这一小伙外星人似的来访者,他们每个人身边都放着一瓶泰吉酒,那是一种当地出产的蜂蜜酒,从人们脸上快活的陶醉的表情可以看出,那些酒已经很好地发挥了效力。

客人们被带到通往中殿的木头门旁边的坐席上,那是事先为他们预备好的,接待者催促他们坐好,并尽力使他们感到舒适些,安顿过后,另一伙侍祭从平台那边走进来,手里拿着泰吉酒瓶,在他们每人面前都放了一只这样的陶瓶。

苔茜转过身来嘱咐道:“你们喝之前,最好让我来尝试一下这种泰吉酒,它们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颜色、味道和劲头,有些酒的劲头是很强烈的。”她拿起自己面前的酒瓶,直接喝了一点,她笑着放下酒瓶,说道:“这些酒不错,如果你们克制一点儿,一点儿问题也不会有。”

修道士们围在他们身边,催促他们喝酒,尼古拉斯只得拿起了自己的酒瓶,当他喝酒时,那些修道士们都鼓掌欢笑起来,酒的味道比较清淡可口,有一种浓烈的野蜂蜜的芳香气息。“不错!”他赞叹道。但苔茜警告他说:“过一会儿,他们肯定要给你们拿来一种卡迪卡拉酒,你们可千万加小心,那是用发酵的粮食酿成的,它会把你们的脑袋醉掉的。”

现在修道士们开始把他们的热情倾注到罗兰身上了,她是个科普特基督徒,真正的信仰者,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明显,她的美丽也在这些过着独身宗教生活的男人心里留下无法磨灭的好感。

尼古拉斯向她弯过身去,低声说,“对于他们的好意,你得想点儿小策略,把酒瓶举到嘴边,假装吞咽下去,不然他们不会饶过你的。”

当她举起酒瓶时,那些修道士们一边欢呼,一边也举起自己的酒瓶向她致意。

她放下酒瓶时,向尼古拉斯轻声说道:“这很好喝,有一种蜂蜜味儿。”

“你打破你的戒律了,”他笑着嘲弄她说,“不是吗?”

“就喝一点点,”她承认道,“再说我也从来没有发过誓。”

侍祭们轮流跪行到每个客人面前,给他们送上一小碗温水,以便他们清洗右手

,准备用餐。

这时突然响起了音乐和鼓角的声音,一队乐手鱼贯而入,来到中殿,他们沿着洞壁各自坐好了位置,会众们也都伸长了脖颈望着深处幽暗的内厅。

最后亚里·霍拉终于出现在阶梯的尽头,他穿了一件深红绸缎制成的长袍,披着一件缀满金丝的圣衣,头上戴着一顶巨大的冠冕,尽管那冠冕发出金光,但尼古拉斯知道那只是在铜上镀了金,那些镶嵌其中的色彩斑斓的宝石也只是些玻璃和人造宝石。

亚里·霍拉举起那只装饰有银十字架的手杖,大家立刻肃静下来。

“现在他要发表献词了。”苔茜告诉他们,同时低下了头。

亚里·霍拉的献词充满热情,也很冗长,他尖细的假嗓音不断被修道士们的呼声所打断。最后他终于说完了,两个衣着华丽的人士扶着他走下楼梯,帮他安坐在资深的教会执事和牧师们的首席座位上。这时一队侍祭从平台的方向走进来,每个人的头顶上都顶着一只平底的苇草编的篮子,每只篮子都有车轮子那么大。

当他们走进来时,修道士们的宗教热情立刻转变为相互间亲密无间的表情。那些侍祭把头上的草篮放到每一小伙客人中间。

这时,亚里·霍拉发出了一个信号,众人不约而同地揭掉了每个草篮的盖子,他们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因为他们看到每个篮子里都盛着一个青铜锅,里面装着满满的英吉拉薄饼。

两个侍祭身体摇摇摆摆地从平台走进来,抬在手里的一只还在冒着热气的铜锅使他们感到很吃力,里面装满了一种叫瓦特的美味焖羊肉。他们在每一个英吉拉饼的大盘子上面都要把大锅倾斜一下,倒下很大一块羊肉和羊汤,羊肉羹表面的油花闪闪发亮。

大家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们把英吉拉饼撕开浸到瓦特肉汤里,然后把夹着肉汤的饼随手一卷塞在嘴里。他们嚼着食物时嘴也张得很大,吃的时候还用长颈的泰吉酒杯的酒帮着送下食物,同时便接着朝嘴里填入另一张裹着羊肉和汤的英吉拉饼。他们每个人都弄得满手满嘴油汁,但仍旧一边大嚼,一边喝酒,一边欢呼。

这时服侍众人的侍祭又把另一种大堆的英吉拉饼放到每个客人面前,这些饼更硬实一些,味道也比较平和,显得很薄脆,不像第一批英吉拉饼那样坚韧且透着灰褐色。

尼古拉斯和罗兰想要尽量做出大嚼大咽的样子,来表达他们对食物的赞赏,他们觉得羊肉虽然很油腻但味道不错,发黄的英吉拉饼也减弱了羊肉的油腻感。

那口轮流分给众人羊肉的大锅,一转眼就空了,只有那些碎碎的饼渣和残余的肉汁剩在锅里,这时侍祭又抬进了另一套盛食物的大锅,这次锅里装的是咖喱鸡肉,他们把这些肉分给每个人还残留着羊肉的碗里,教士们都分到了这些肉。

当他们吞咽这些鸡肉时,泰吉酒再一次帮了他们的忙,他们的喧嚣也变得更为粗哑了。

“我想我再也吃不下了。”罗兰带着一副恶心的神情对尼古拉斯说。

“闭上你的眼睛,想着英国。”他劝她,“你是今天晚上的明星,他们是不会让你走掉的。”

当鸡肉被吃光时,服侍众人的人又抬来了新的食物,这次上来的是炖成红色的牛肉汤。当把这些牛肉和肉汁又倒在每个人碗里,那些碗还残留着羊肉和鸡肉。

这时,坐在罗兰对面的一个修道士,喝光了他的酒瓶里的酒,当侍祭要为其中一人添酒时,他把他推开,喊道:“卡迪卡拉!”

其他的修道士们也都纷纷响应,高喊:“卡迪卡拉!卡迪卡拉!”

那些侍祭们赶快跑了出去,又取回了好多瓶无色透明的酒和茶杯一样的酒杯。

“这就是我让你们加小心的东西。”苔茜对他们说。尼古拉斯和罗兰都悄悄地把酒杯中的酒倒在身子底下坐着的草垫子下面,但那些修道士们却贪婪地把那些酒一饮而尽。

“鲍里斯这下过了瘾了。”尼古拉斯对罗兰说。那个俄国人涨红着脸,满头大汗,像一个白痴一样嘻嘻笑着,把一大杯酒倒进了嘴里。

那些被卡迪卡拉酒鼓动起来的修道士们开始做一个游戏。他们中的一人用英吉拉饼卷起一块牛肉,沾上肉汤,当那些油汁从他的右手淋漓而下的时候,他便转过身去,面对着身边的那个修道士,那个被面对的人只好让上下颚骨尽量分开,那个伺候他的邻座就会把一大卷食物塞进他的嘴里。当然了,这口食物非同一般,简直达到了一个人所能吞咽的极限,被喂食的僧侣只得冒着生命危险尽量把它吞咽下去。

按照游戏规则,他显然不可以用手帮忙,也不许把食物吐出来,还不准让食物洒到坐席上,他那副扭动身体,拼命吞咽,几乎要卡死,又喘着粗气的狼狈模样,成了众人笑得前仰后合的根源。当他最后成功地把食物咽下去后,一大杯卡迪卡拉酒又捧到了他的眼前作为奖赏,然后他便要按着同一方向把同样的食物塞进他的邻座的嘴里。

亚里·霍拉受到泰吉酒和卡迪卡拉酒的刺激,已经站立不稳,他右手高高地举着一大卷英吉拉饼,踉踉跄跄地走过大厅,头上的冠冕在熠熠发光,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众人都以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突然罗兰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不,别过来,不,救救我,尼克,别让他走过来。”

“这是你今天晚上成为最得宠的女士的代价。”他告诉她。亚里·霍拉朝着她坐的地方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手里抓着的食物不断地从他手里向下滴着油汁,从肘弯处滴落到地上。

沿着洞壁站着的乐手们这时格外卖力地奏起乐来。当院长走到罗兰前面的空地上时,已经摇晃得像一辆古老的马车了,乐手们全力以赴地拉琴、吹笛子、敲鼓,一时间乐声震耳。

院长献上了他的礼物,罗兰最后向尼古拉斯投去绝望的一瞥,只得面对无法回避的挑战。她闭上眼睛,张开了嘴。

那些乐器奏得更响了,目的是要鼓励和催促她的行动,她挣扎着,竭力吞咽着食物,她的脸涨得通红,眼里充满了泪水。尼古拉斯看在眼里,心想她一定会把食物吐到草垫子上,承认自己的失败。但是慢慢地罗兰鼓起勇气,一点一点地把食物吞了下去,然后便倒在草垫子上了。

她的观众鼓掌欢呼,随着每一秒钟的逝去,而变得越来越狂野。院长在罗兰前慢慢地跪了下去,把她扶了起来,他头上的冠冕眼看就要掉下去了,为了稳住自己的身体,他在罗兰身边找了个空处坐了下来。

“看来你又取得了另外一个胜利。”尼古拉斯对罗兰嘲讽地说道,“我想这老人很快就会坐到你的膝盖上了,你还是找个机会赶快溜吧。”

罗兰的反应很敏捷,她伸出手去抓住一瓶卡迪卡拉酒和一只酒杯,她把酒倒满了酒杯递给了院长。

“把它喝下去,喝吧!”说着,把酒杯举到了他的嘴边,亚里·霍拉接受了挑战,只得把抱着她的手松开,凑近她手里的酒杯喝了起来。

忽然罗兰的手剧烈地一抖,把剩下的酒都洒到了老人的袍子上,她脸色变得通红,浑身颤抖,像发高烧一样,她盯着亚里·霍拉的冠冕,那东西就挂在老人的前额上。

“怎么回事?”尼古拉斯低声而急切地问道,他伸出手去连忙扶住了她的手臂,忙乱中大厅里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失态,但尼古拉斯却把每一瞬间的变化都看在眼里。

罗兰脸色苍白,一直盯着那顶冠冕,她的酒杯掉到地上,她伸出手去抓住尼古拉斯的手腕,他很惊讶她的力量竟如此之大,他感到了疼痛,看到她已经把指甲掐到了他的肉里。

“快看他的冠冕!珠宝、蓝宝石。”她一顿一顿地说。

他随声望去,只见上面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品味不高的石榴石和水晶,其间有一块银币大小的印章是蓝色陶瓷的,可以看出烧制得很硬,而且上有釉彩,在这个小圆盘的中心,刻着一辆埃及战车,这战车的上面是一只清晰可见的翅膀伤残了的鹰的轮廓,围绕着这些图案,印刻着一些象形文字,他很快就读出了它的内容。

我统辖一万战车,我是泰塔,王室骑兵的指挥官。

罗兰痛苦地拼命要逃出这乌烟瘴气的洞窟,院长强迫她吃下去的肉饼混杂着她喝过的泰吉酒原已使她很难受,那些肮脏的布满凝固了的油脂的食物盘子,和浓烈的卡迪卡拉酒的气味更加重了她的痛苦。有些修道士已经酩酊大醉,厅堂里酒肉的浑浊气味,再加上呕吐物的气味,已经令人无法忍受。

可是她依然是院长所关心的中心人物,他坐在她身旁,抚摸她赤裸的手臂,还用阿姆哈拉语断章取义地背诵着《圣经》经文,苔茜已经好长时间不再为她翻译了,罗兰只得以求助的目光望着尼古拉斯。可他却木然地坐在一旁,好像对周围的情景视而不见一般,她知道他在想那院长冠冕上的陶瓷印章,因为尼古拉斯的目光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东西。

她迫切地想和他单独在一起,讨论一番这个意外的发现,她的兴奋使她负担过重的胃部的不适变得更为严重了,她自己感到脸颊已经又红又热,她每看一眼老人的冠冕,她的心就狂跳不已,她不得不克制住自己,以免伸出手去把那个发着光亮的蓝色印章从冠冕上抓下来,仔细地看个够。

她知道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小瓷片是很不明智的,当她向人群对面望去时,她看到鲍里斯已经除了手里的卡迪卡拉酒瓶之外,什么知觉也没有了。到最后还是鲍里斯给了她一个借口,使她得以脱身。因为鲍里斯想要站起来,可是他的腿已经软得像一摊泥。他的身体向前优雅地倾斜着,头已经垂到了盛着油污的英吉拉饼的盘子里,可照样鼾声如雷。苔茜只得求助地望着尼古拉斯。

“尼古拉斯先生,我怎么办才好呢?”

尼古拉斯端详着这个被烈酒征服了的猎手,面饼和牛肉的残渣黏糊糊地粘在他的黄色短褂上。

“我很怀疑我们的迷人王子今天夜里是否已经喝得够多了。”

他蹲在鲍里斯身边,猛地一拉,把他扶得坐了起来,接着又让他站起身来,把他搭在自己肩上,像一个消防队员搀扶伤者一样。

“晚安,各位。”他对那些修道士们说,他们中很少有人还有力气回答他的祝福,于是他搀着鲍里斯向外走去,鲍里斯的头疲软地搭在他的肩上,两脚摇摆不定,两个女人连忙快步跟上尼古拉斯,随他快步走上平台,朝石头台阶的山路走去。

“真看不出来尼古拉斯先生这么有力气。”苔茜气喘吁吁地说,陡峭的台阶,加上步幅很大,使她走起来很吃力。

“我也没想到。”罗兰承认。她心里奇妙地感受到一种为他的体力所产生的骄傲。在回营地的路上,她一直在黑暗中洋溢着暗笑。“别犯傻了,”她警告着自己,“他可不是你拿来吹嘘的对象。”

尼古拉斯把他的负担卸倒在茅草屋里,鲍里斯自己的床上,然后伸直了腰,喘着粗气,汗珠也从他的脸上滚了下来。

“这真是治疗心脏病的好方子。”他喘着气说。

鲍里斯哼哼着,翻了个身,猛地朝着他的枕头和床单上吐出了一大摊脏物。

“我得祝你在这个好闻的气味里晚安并做个好梦了。”尼古拉斯对苔茜说,接着便走出茅草屋,走到了闷热的非洲夜色里。

他如释重负地呼吸着树林和河水的气味,同时发觉罗兰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看见……”她急迫地说,但他把自己的手指放到她的嘴唇上阻止她,还朝鲍里斯所在的草房使了个警觉的眼色,然后便把她引到自己的草房去了。

“你看到那东西了吗?”她问道,口气里透出遏制不住的迫切心情,“你能读懂吗?”

“我统率一万战车。”他复述道。

“我是泰塔,王室骑兵的指挥官。”她重复了一遍,“他到过这儿,啊,尼克,他到过这儿,泰塔来这里了,这就是我们要找的证据,现在我们知道了我们没有荒废时间。”

她猛地坐到行军床上,抱紧双臂,热切地问:“你认为院长能让我们仔细看看那个印章吗?”

他摇了摇头:“我想不会,那冠冕是修道院的财富,即使他对你很有好感,我认为他也不会那样做,无论如何还是先不要暴露我们的兴趣为好。亚里·霍拉显然并不了解它的价值,除此之外我们也不该惊动鲍里斯。”

“我想你说得对,”她在床上挪出个地方,对他说,“坐吧。”

他挨着她坐下,她问道:“你想他是从哪儿得到那印章的,谁找到它的,在哪儿,什么时候?”

“亲爱的,你一句话问了四个问题,我连一个也答不上。”

“猜呀,”她催促道,“好好想想,总该有些思路啊。”

“那好,”他点头道,“那印章是在香港制造的,那儿有个小工厂,造了成千上万这种东西,亚里·霍拉上个

月去埃及度假时,从卢克索神庙买了这件纪念品。”

她捶了一下他的肩膀,“正经点儿!”她命令道。

“那么我听听你有什么高见。”他揉着肩膀请求她说。

“那好,我是这样想的,泰塔在建造法老陵墓时,把这枚印章掉到了河谷里,三千年后,一位老修道士,也就是最早定居在这所修道院的人们之一拾到了它,他读不懂上面的象形文字,于是就拿给了院长,院长声称这是圣福门舒的遗物,便把它嵌在了冠冕上。”

“而且从此他们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尼古拉斯点着头应和道,“不错的想法。”

“你觉得有什么毛病吗?”她问道。他摇了摇头。“那么你也同意泰塔的确来过这里,我们的想法是正确的吗?”

“的确这个词用得太强了,我们只能说这枚印章提供了线索。”他纠正道。

罗兰在床上扭过身子,正面对着他,“啊,尼克,我太激动了,我敢说,今天夜里我一点觉也睡不着了,我恨不得现在就是明天早晨,立刻出发,再去搜索。”

她的眼睛放出明亮的光彩,她的脸颊也因激动而泛起了玫瑰般的红色,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他可以看到她两唇间的舌尖,这次他再也不能克制自己了,他慢慢地朝她俯下身去,轻柔地抱住她,给了她充分的机会。如果她不愿接受拥抱,完全可以逃避开他,但她没有动,激动的表情慢慢地变为温柔的体贴,她望着他的眼睛,仿佛想要从中找到什么,也许是某种承诺吧,当他们的嘴唇靠得很近时,尼古拉斯突然止住了,最后还是她主动地靠了上去,使两个人吻在了一起。

最初他们吻得很轻柔,只是呼吸的交接,后来就转为有力些了,直到急不可待,他们两人好长时间都全身心地投入到对方当中去,她的嘴像成熟的水果,温柔而甜蜜,可是忽然她呜咽了一声,用极大的力气挣脱了他的拥抱,他们相互看着对方,不约而同地战抖着。

“不,”她哽咽地说,“现在先别,我还没有准备好。”

他拿起她的手,把它翻转过来,然后轻轻地吻着她的手指尖,吮吸着上面的味道,品尝着她的体味。

“明天早晨再见吧,”他放下她的手站了起来,“早一点,准备好。”说罢,他钻出了小草屋的门。

第二天早晨,他穿衣服时听到她自己在草房里走动。当他在她的门口轻轻地吹了声口哨时,她走了出来,已穿着停当,准备出发了。

“鲍里斯还没睡醒。”苔茜在给他们端来早饭时,对他们说。

“这可让我有点感到惊讶。”尼古拉斯说。他只顾吃着,并不抬头。他和罗兰都为再次见面感到有些尴尬,他们还记得前一天夜里两人分手时的光景。不过,当尼古拉斯背上猎枪和背包,两人一道向山谷里走去时,他们的心情便重又回到了期待的状态。

他们行进了一个小时的时候,尼古拉斯突然瞥了一下身后,皱着眉,警告她说:“我们被跟踪了。”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到了一块砂岩后面,紧贴着岩石,示意她也像自己这么做。接着,他做好了准备,突然猛地跳出去,抓住了一个身穿阿拉伯长袍的瘦小的人。他正沿着山谷,轻轻地尾随着他们。随着一声哭叫,那人双膝跪在了地上,口里恐慌地哇哇乱叫着。

尼古拉斯把他拉起来,“塔穆尔,你跟着我们干什么?谁派你来的?”他用阿拉伯语问到。

那男孩把目光转向罗兰,“先生,请别伤害我,我没有恶意。”

“放开那孩子,尼克。你会诱发他的癫痫的。”罗兰干预道。塔穆尔躲到她的身后,抓住她的手,寻求保护,并从她的身后望着尼古拉斯,好像自己的生命处在危险中一样。

“没事,塔穆尔。”尼古拉斯安抚他说,“我不会伤害你,除非你对我撒谎。如果你撒谎,我就把你打个皮开肉绽。谁派你来跟着我们的?”

“我自己来的,没人派我来。”那男孩哭道,“我来,是告诉你们,我在哪儿看到那只施洗约翰的手指印按到它身上的神圣动物。”

尼古拉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温和地笑了起来,“我敢说这孩子肯定相信他见到过我那位了不起的祖父所说的迪克—迪克小羚羊。”他皱着眉,警告说:“你得记住,如果你撒谎,会带来什么后果。”

“那是真的,先生。”塔穆尔抽噎着说。

“别折磨他了,他是无辜的。放过那可怜的孩子吧。”

“好吧,塔穆尔,那我就给你个机会,把我们带到你看到神圣动物的地方去。”

塔穆尔却并不想放开罗兰的手,他拉着那只手,就像在她身边跳舞一样,领着她在身边走。但没走多远,他的恐惧就消退了。他一边笑,一边在她身边腼腆地咯咯笑着。

他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领着他们朝远离丹德拉河的方向走,越过了一处高悬于河谷之上的平地,便进入了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中,又爬上一座由石灰岩冲刷而成的山脊。灌木丛的枝叶越来越密,以至于看不到空隙可以通行,不过塔穆尔却带领他们找到了一条弯曲幽暗的小路。那小路狭窄得只够人们躲开身体两边尖利的荆棘刺。后来,他突然站住了,他把罗兰拉到身边,向下指着,几乎就在她的脚边。

“那条河。”他提醒道。这时,尼古拉斯也赶到他们身边,惊讶的轻轻地吹了声口哨。原来,塔穆尔带领他们走了一个很大的弧形,向西边迂回,然后又把他们带回到丹德拉河边,因而才看到这条河在很深的山崖下面流淌着。

现在,他们就站在河谷的边缘,他立刻看出,虽然河谷的跨度还不到一百英尺,但河谷的下部却变得越来越开阔。从下面很深的水面,再向上岩石的两壁就呈现向里凹去的曲线。那形状很像装泰吉酒的细颈瓶。越向上两岸的石壁便越接近,直到他们站立的地方。

“我是在那边看到神圣动物的。”塔穆尔用手指着远处的对岸说道。

只见有一条很小的支流从茂密的灌木丛中蜿蜒流出来。那些受到河水滋润的绿色苔藓闪着亮光,像绿色的丝带一样,悬挂在向里面凹陷的岩石表面上。河水从他们下面向下一直落入二百英尺深的河床。

“既然你在河的那边看到的,为什么把我们带到河的这一边呢?”尼古拉斯问道。

塔穆尔显得很委屈,含着眼泪说:“这一边更好走,那一边的灌木丛根本没有路,那些尖刺会扎伤罗兰女士的。”

“别欺负小孩。”罗兰对他说,同时用手臂挽住了男孩的肩膀。

尼古拉斯耸了耸肩,“看来你们两个勾结起来对付我。好吧,既然我们已经走到这了,那我们就找个地方坐一会儿,瞧瞧我祖父那头迪克—迪克小羚羊是不是真的会出现。”

他在河谷向外伸出的一块岩石上生长着的扭曲的大树的阴凉下找了一个位置,又把帽子摘下来,把地上的落叶打扫干净,直到可以安顿他们坐下。他背靠着那棵灌木的树干,盘腿而坐,又把步枪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这时,已是下午,天气热得令人窒息。他把水瓶递给罗兰,在她喝水的当口,他瞟了一眼塔穆尔,又用英语对罗兰说:“如果这孩子知道什么,这倒是个好机会,可以了解一下关于泰塔冠冕上面的小瓷片的情况。他挺迷恋你,会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的,问问他吧。”

罗兰开始用聊天的温柔的口吻和这个男孩谈起来,还不时地拍拍他的头,仿佛他是一头小动物。她和他说起了前一天的宴会,以及地下洞穴的壮观,也说到了那些壁画和挂毯的美丽,最后她提到了院长的那顶冠冕。

“是的,是的,那是圣人的宝石。”他很肯定地说,“是圣福门舒的蓝宝石。”

“它是从哪儿得到的?”她问到,“你知道吗?”

那男孩显得很茫然,“我不知道,那东西很古老,也许和我们的救世主一样古老。这是牧师们说的。”

“你不知道是在哪里发现的吗?”塔穆尔摇了摇头,接着,又急于讨好她,便猜测说,“也许是从天堂掉下来的。”

“也许吧。”罗兰瞧了一眼尼古拉斯。只见他向上翻了翻眼睛,接着把帽子一拉,遮住了脸。

“说不定是圣福门舒在临死前把它送给了第一任院长。”塔穆尔想说得尽量可信些,“说不定是他死的时候,和他一块放到棺材里的。”

“所有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塔穆尔,”罗兰点头称是,“你见过圣福门舒的坟墓吗?”

他有些内疚的四处看了看,“只有那些有特权的牧师才可以进入至圣所。”他垂下头,轻声地说道。

“你见过它,塔穆尔。”她温和地指责他说,同时拍了拍他的头。因为她看出了男孩的负罪感,“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对牧师说的。”

“只看过一次。”塔穆尔承认,“都怪那些侍祭们。他们派我去摸那块墓碑,如果我不去,他们就要打死我。所有新来的侍祭都被要求这么做。”他快速而含糊不清地说着,想起了自己入会仪式上那种恐惧的情形,“我很孤独,我怕极了。当时是后半夜,教士们都睡着了。到处都是漆黑一团。至圣所是有圣人的灵魂出入的地方。他们对我说,如果我不合格的话,圣人会用闪电把我打倒在地的。”

尼古拉斯把帽子从脸上移开,慢慢地坐了起来,“我说得没错,童言无诈嘛。”他轻声说道,“他去过至圣所。”说罢,他瞧了瞧罗兰,“继续问他,也许他会对我们说些有用的东西。问问他关于圣福门舒坟墓的事情。”

“你见过圣徒的坟墓?”她问到。那男孩用力地点点头。“你进到那墓穴里了吗?”这次,他又摇了摇头。

“没有。入口的门口有木栅栏,只有院长可以走进墓穴,还得是在圣徒生日的时候。”

“你从那些栅栏向里望了吗?”

“我望过,但里面很黑,我看到了圣徒的棺材,是木头做的,上面还画了画。画的是圣徒的脸。”

“那是个黑人吗?”

“不,是个白人,但长着红胡子。那个画已经很旧了,而且已经褪色了。棺材的木头也烂了,显得很破。”

“那棺材放在墓穴的地上吗?”

塔穆尔皱着眉,想了想,仿佛深思熟虑似的,摇了摇头,“不,它是放在靠墙的一个石头座上。”

“对那个圣徒的墓穴,你还记得别的什么吗?”罗兰试图诱导他再回忆,但塔穆尔摇了摇头。

“当时太黑,那道木栅栏门又很小。”他有些遗憾地说。

“没关系。那个墓穴是在至圣所的最里面吗?”

“是的,在祭坛的后面。在那个石碑后面。”

“那个祭坛是什么造的?石头吗?”

“不,那是木头的。是用雪松木造的。里面还有蜡烛,一个大十字架,还有许多院长的冠冕,还有圣餐用的杯子和其他东西。”

“祭坛上有图画吗?”

“没有,只是刻着图案,但他们和圣徒墓穴里的其他画面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告诉我,塔穆尔。”

“我不知道,那些脸怪里怪气的。他们穿着不同的服装,而且还有马。”他显得有些困惑不解,“他们是不一样的。”

罗兰几次想让他描绘得更清楚些,但他却越来越茫然。越是诱导,他说得越是前后矛盾。因此,她不得不换个话题。

“能说说那座墓碑吗?”她提议说。但尼古拉斯打断了她。

“还是由你来为我讲讲那墓碑吧。”尼古拉斯对她说。“它和犹太人的圣龛差不多吗?”

她转向他说:“是的,至少在埃及的教堂里是如此。它通常总是保管在镶嵌着珠宝的盒子里,用金丝绣成的布遮盖着。唯一的区别是犹太人的圣龛是刻着十诫,而我们教堂里则是保存它的某个教堂所题的献辞。它是教堂活的灵魂。”

“那么什么是神龛石?”尼古拉斯专注地皱着眉说。

“我不知道,”她承认道,“我们的教堂没有什么神龛石。”

“问问他。”

“塔穆尔,告诉我,神龛石是怎么回事?”

“它有这么高,这么宽。”他比画了一个比他肩膀稍微高的一个高度,并张开两手表示它的宽度。

“那个墓碑就立在那块石头上吗?”罗兰猜想到。塔穆尔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们要让你去摸那块神龛石,而不是神龛呢?”尼古拉斯问道。

但罗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让我来和他谈,你的问题太鲁莽。”她转而对男孩说,“为什么是那块石头,而不是约柜本身立在那块石头上呢?”

塔穆尔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它们就是那样的。”

“那块石头是什么模样?上面也有图画吗?”

“我不知道,”塔穆尔为不能满足

她的问话而感到有些沮丧。他只想着尽量让她高兴。“我不知道,因为石头上罩着一块布。”

尼古拉斯和罗兰吃惊地对视了一下。接着,罗兰又转向男孩,“罩着一块布?”她靠近男孩身边问道,“那块石头被罩着?”

“他们说,那块石头只有在圣福门舒生日的时候才可以露出来。”

尼古拉斯和罗兰又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他若有所思地笑了,“我倒很想看看那位圣徒的墓穴还有那块神龛石,就是它没有被遮盖的模样。”

“那你得等圣徒生日的时候。”罗兰说,“而且你还得被授予特权,因为只有牧师——”她停住话头,再一次看了看他,“你并不想,不,你不会,是吗?”

“谁?我?”他咧嘴笑了笑。

“死了心吧。如果他们在至圣所抓到你,会把你撕成碎片的。”

“所以答案就是不可能让他们抓到我。”

“如果你去,我就和你一块儿去。我们怎么才能进去?”

“得了,亲爱的,这个想法刚产生几秒钟。即使是我脑子最好使的时候,也至少需要十分钟才能想出一个漂亮的行动计划啊。”

他们都默默地望着河谷对面,直到罗兰轻轻地说道:“被覆盖的石头,是泰塔的石头遗言吗?”

“不要太大声。”他恳求她说,接着作了一个防止邪恶之眼的手势,“甚至,别太想这个事,魔鬼在偷听。”

他们又一次沉默了,都在思索着。后来还是罗兰打破了沉默:“尼克,如果,不,那不会发生的。”她又一次皱起眉头,默不作声了。

塔穆尔用一声欢快的低声尖叫打破了沉默,“它在那儿!瞧!”

他们两人都被这一声尖叫吓了一跳。“怎么回事?”罗兰问他。

塔穆尔抓着她的手臂,摇着,激动地浑身颤抖,“它在那儿!我对你说过!”用另一只手指向河对岸,“就在那一片灌木丛的边上,你能看见吗?”

“那是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是施洗约翰的动物,有神圣指纹的动物。”

罗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终于分辨出一个灰褐色的缓慢移动的影子出现在远处对岸的灌木丛边上。“我看不清,太远了。”

尼古拉斯抓过背包,拿出他的望远镜。他把望远镜拿到眼前,调整着焦距。接着,笑了起来。

“上帝呀,老祖宗的名声终于保住了。”他把望远镜递给罗兰。她调了调焦距,终于看清了那头小动物。虽然距离有三百码远,但通过十倍的透镜,她能够清楚地看见它身体的每一部分。

它只有前一天看到的那一头迪克—迪克小羚羊一半那么大,但身上的条纹却不是那单调的灰色,而是色彩丰富的红褐色。不过,它最大的特点却是交叉在肩部和背部的巧克力一样的黑条纹。它们一共有五条,看上去的确像是五个手指印在上面。

“也是东非小羚羊属,一点不错。”尼古拉斯对她低声说,“可惜啊,曾祖父,人们还一直怀疑你呢。”

那只迪克—迪克小羚羊站在树影下,一边在空气中嗅着,一边抽动着鼻子。它的头抬得很高,保持着警觉。微风吹过他们和那只动物之间的空间,但每一点气流的轻微变化,都使它感觉到一丝人类的气味,这使它产生了某种警觉。

罗兰听到了尼古拉斯拉开枪栓,填装子弹的声音,她急忙放下望远镜,盯住他,“你不会想射杀它吧?”她问道。

“不,不会在这么远的距离开枪的。三百多码远,又是这么个小目标。我会等它走得更近些。”

“你怎么会放任自己做这种事?”

“我为什么不会做?这是我此来的目的,至少是目的之一。”

“那个小羚羊多漂亮啊!”

“我看到了,不过,如果它长得很丑,我射杀它就有道理了吗?”

她没有做声,重又举起望远镜。微风一定又转变了方向,因为那头小羚羊低下了头,吃起了地上的嫩草。接着,又抬起了头,向灌木丛中的一块空地走去,步态很优雅。没走几步,便停下来,吃点草。

“快回去。”罗兰在心里希望它得到安全,但它还在继续走,慢慢地接近了峡谷的边缘。

尼古拉斯翻了个身,使自己胸膛朝下,在树根后面摆好了姿势。他把帽子折起来,变成了一个柔软的垫子,托着步枪。

“二百码。”他自言自语道,“完全可以射击了,不用再近些了。”说着,便把步枪在扭曲的树根上放好。他从瞄准镜里跟踪着目标。然而,他突然又抬起了头,等着让那目标进入有效射程。

就在这时,那只迪克—迪克小羚羊也突然抬起了头,停住了脚步,紧张地摆动着身体,它对有些东西起疑心了。

“它发现了一些不放心的东西。该死的,风向一定又变了。”尼古拉斯抱怨说。话音未落,那只小羚羊已惊慌逃窜。它越过空地,从来的路跑过去,消失在灌木丛里了。

“快跑,迪克—迪克,快跑!”罗兰得意地说道。

尼古拉斯坐了起来,嘴里不满地嘟囔着,“我真不明白,是什么使它吓着了?”这时,他的表情突然一变。他歪着头,仔细听了听,空中有一种异常的声音,逐渐在增大。一种沉闷,越来越响亮的马达声,像一种哀号,有时又很尖厉。

“直升机!怎么回事?”尼古拉斯立刻分辨出了那种声音。他拿起罗兰手里的望远镜,向天空望去,扫视着峡谷上方一丝云也没有的空阔天空。

“它在那儿!”他冷酷地说,“是贝尔喷气式巡逻机。”当他认出飞机轮廓时说道,“看来,它正朝这边飞。没必要把我们自己暴露给他们,让我们藏起来。”

他把罗兰和男孩在灌木丛下面安顿好。“靠近坐着。”他对她说,“在树枝下面,他们是看不到我们的。”

他继续用望远镜观察着直升飞机,“好像是埃塞俄比亚空军的飞机。”他轻轻说道,“好像是反恐巡逻机。鲍里斯和诺戈上校都警告过我们,在河谷这里,有许多叛乱分子和盗匪。”可突然,他停住话头,“快看,那不是军用飞机,那是红绿颜色的机身,还带着红色的马的图案。倒很像你那个老朋友,飞马勘探公司的标志。”

马达的轰鸣来到了头顶上。现在,罗兰能用肉眼看见直升机机身上那只飞马的标志了。因为那飞机就在眼前,也许只有半英里距离。它正向尼罗河俯冲下来。他们俩都没有注意到,塔穆尔紧紧贴在罗兰身后,试图把自己完全遮蔽住。他的牙齿在打颤,因为恐怖,眼睛也向上翻,眼白也露了出来。

“看来我们的朋友杰克·汉姆向上面打了一个很有趣的报告。如果飞马公司和谋杀杜雷德的人,以及试图杀害你的人有瓜葛的话,那么我们可以料到他们从现在开始,就会严密关注我们的行踪的。现在,他们正处在俯瞰我们行动的位置上。”尼古拉斯继续观察着直升飞机。

“当你的敌人在天上的时候,你只能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罗兰本能地靠近他,向天空望着。

绿色和红色相间的飞机在河谷隘路上方的那片天空中消失了,它飞向了修道院的方向。

“如果它不是飞着玩的话,那么就应该是在寻找我们的营地。”尼古拉斯推测道,“在某些幕后人物的指使下,正在搜寻我们的踪迹。”

“那个幕后人物不难找到我们。鲍里斯并没有把草房建在隐秘处。”罗兰不安地说,“我们还是离开这吧。”她站了起来。

“好的。”尼古拉斯也想和她一块儿离去,可是,忽然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得坐下来,“等等,他们又从原路回来了。”

飞机的马达声再次响起,他们从灌木丛的树枝间已经可以看到直升机的影子了。

“现在,它是沿着河床飞来了,正在寻找什么东西。”

“寻找我们?”罗兰紧张地问道。

“如果他们是在执行某个人的指令,大概就会如此。”尼古拉斯同意说。转眼间,飞机已经飞得很近。马达的轰鸣声变得极为刺耳了。

这时,塔穆尔的神经紧张得无法控制。他哭叫着喊出心中的恐怖,“那是魔鬼来抓我了,快救我!救世主,耶稣基督,快救救我吧!”

尼古拉斯伸出手去,阻拦他。但他晚了一步。塔穆尔已经撒腿跑开,他口里嚎叫着,抗拒地狱里的烈火和恐怖景象,沿着小路,一直跑进了灌木丛。他的长袍在细弱的两腿间鼓动,油光光的黑脸不时地扭回头,望着接近的直升机。

直升机驾驶员立刻发现了他,机头转向他们所在的方向,一直向下俯冲下来,仿佛要扎到峡谷的山崖上。他们可以看到驾驶舱玻璃后面两个人的头部,但它已经降低了飞行速度,盘旋在河谷上空。直升机的水平旋翼在空中形成了一个旋转的转盘。而罗兰和尼古拉斯则紧靠在树丛下,试图躲避他们的侦查。

“那是勘探公司驻地的那个美国人。”罗兰认出了杰克·汉姆,即使他戴着大号的无线电耳机和黑色的反光眼镜。他和身边的黑人驾驶员都伸长了脖子,在了望河岸。

“他们还没有发现我们。”可尼古拉斯话音未落,杰克·汉姆便透过灌木丛的缝隙看到了他们。尽管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他却拍了拍驾驶员的肩膀,用手指着他们的位置。

驾驶员让直升飞机继续降低些,逼近河谷的边缘,几乎和他们藏身的地方同一水平了。现在,直升机和他们只有一百英尺的距离了,躲藏是没有效果的。尼古拉斯向后靠在灌木的树干上。他拿起巴拿马帽,向眼前伸出,对杰克·汉姆摇了摇。

那个工头对他的招呼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用淡漠的、冷酷的盯视回敬了他。接着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了夹在嘴里的雪茄烟。他熄灭了火柴,吐出一口烟雾,喷到尼古拉斯所在的方向。但他脸上的表情没变,他对驾驶员说了什么,他们只能看见他的嘴角翕动了几下。

直升机立刻垂直向上飞去。一直向北飞,飞到峡谷对面的山崖那边,然后,转向他们的基地而去。

“使命完成了,他发现了他要找的东西。”罗兰坐起身来。“那就是我们。”

“他们一定也发现了营地。他已经知道在哪里再次找到我们了。”尼古拉斯同意她的看法。

罗兰不由战抖了一下,抱住了自己的两个肩头。“那个家伙让我直恶心,像个癞蛤蟆。”

“噢,走吧!”尼古拉斯责备她说,“你根据什么讨厌癞蛤蟆呢?”他站起来,“我看今天是再也见不到迪克—迪克小羚羊了。它是让直升飞机彻底吓着了,我只有明天再来碰碰运气了。”

“我们应该去找找塔穆尔,他可能又旧病复发了呢,可怜的小家伙。”

她显出很担心的神情。他们在路边发现了那个男孩,他还在发抖,并且在哭泣,但他的癫痫没有发作。他在罗兰的安抚下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跟着他们朝营地走去。不过,在接近一片小树林时,他却悄悄朝修道院的方向溜走了。

当天晚上,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尼古拉斯和罗兰便回到了修道院。

“我感到那个犯罪团伙把在这个地区进行勘探当成了在他自己领地上的活动。”他判断道。说着他们走进了岩石教堂的入口,淹没在外厅语声嘈杂的人群里。

“根据塔穆尔说的,新来的侍祭们总是趁着牧师们在当班时打瞌睡才潜入进去。”罗兰小声对他说。他们停住脚步,向中殿的门里望去。

“我们对那里的情况还不太了解。”尼古拉斯提醒她。

当他们向中殿里望去时,有些牧师从那边的几道门里进进出出地走过。

“看上去他们好像没有什么特殊的程序。”尼古拉斯注意到,“既没有口令,也没有仪式,他们就走进去了。”

“不过,他们在门口总会和守门的牧师打招呼,还会提到他们的名字。这里毕竟是个小群体,他们每个人都会和大家很熟悉。”

“看来,我们没有机会打扮成一个修道士若无其事地走进去了。”尼古拉斯同意说。“我倒很想知道他们对闯进至圣所的人会怎么处置?”

“从平台那边扔到河谷里去喂鳄鱼。”她恐吓他。“无论如何,你不准抛弃我,单独进去。”

尼古拉斯想,现在还不是争论的时候。于是他试图向至圣所里面尽量多观察到一些东西。中殿的规模看上去比他们自己所在的外厅要小得多,他可以分辨出那里的墙上覆盖着模糊不清的壁画。在正对面的山墙上,开有另外一个门。根据塔穆尔的描述,他确定这就是通往至圣所的入口。那道门用粗重的黑色圆木栅栏作为隔断,木门上还有当地的铁匠打造的角铁,予以加固的十字架镶嵌其中,更加固了木门的牢固程度。

从岩石棚顶到地面两侧的山墙上悬挂着锦绣挂毯,上面描绘的是圣福门舒一生的事迹。

其中有他拿着圣经,向一群跪着的人们布道的画面。也有他为一位皇帝施洗的场面,那位皇帝和亚里·霍拉一样的很高的金冠冕。圣徒的头被光环包围着,他的脸很白,而皇帝则是一位黑人。

“莫非是政治的修正?”尼古拉斯笑着自问自答。

“你又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罗兰问他,“你想出进去的办法了吗?”

“没有,我正在考虑晚饭。我们走吧。”

吃饭时,鲍里斯丝毫没有表现出昨天夜里放任口腹的影响。白天时,他用自己的猎枪打了一些绿鸠回来。苔茜用调味品将它们腌制好,在炭火上烤熟。

“告诉我,英国人,今天打猎怎么样?可曾遭到那只带着花纹的迪克—迪克小羚羊的攻击?嘿嘿!”他笑道。

“你那些哄赶猎物的人有什么收获吗?”

“当然,当然,他们看到了非洲大羚羊,还有南非林羚和野牛。他们甚至也见过迪克—迪克小羚羊,可是没有条纹啊。很抱歉,没有条纹。”

罗兰向前探着身子,想要插话,但尼古拉斯轻轻摇了摇头,阻止了她。她只得闭了嘴,看着自己的盘子,割下一小块鸽子肉。

“明天我们不再需要公司里的人了。”尼古拉斯用阿拉伯语对罗兰解释道,“如果他知道我们的目的,他就会执意跟着我们。”

“你妈妈没教过你不要失礼吗,英国人。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谈话,是很粗鲁的。快喝伏特加!”

“你把我那份也喝了吧。”尼古拉斯回答道,“当我表现得不够体面时,是有理由的。”

在余下的吃饭时间里,每当罗兰试图引诱苔茜说话时,她总是用很低的声音说一两个字。她看上去很沮丧,甚至有些悲戚,也不看她的丈夫。即使在他高声叫嚷或极度狂放的时候,她也不理睬。尼古拉斯和罗兰用过餐后,便离开了她,还有鲍里斯,他面前的桌子上又摆上了一瓶伏特加。

“看看他灌酒的模样!我好像又得在半夜里被叫起来去救人了。”尼古拉斯在他们两人向草房走去时说道。

“今天苔茜和他在帐篷里呆了很长时间,他们两人又起冲突了。她告诉我,只要一回到亚的斯亚贝巴,她就准备离开他,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了。”

“唯一让我感到惊奇的是,她怎么会和这样一个畜牲一般的人呆在一起?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完全可以挑选一个适合自己的伴侣。”

“有些女人偏偏就会落入畜牲的手掌。”罗兰耸了耸肩说,“我估计是出于恐惧。你听我说,苔茜问过我,明天她可不可以和我们一起行动。她再也不能单独和鲍里斯呆在帐篷里了。我想她现在的确很畏惧他。她说过,她先前从未看过他如此酗酒。”

“让她明天跟我们一块走吧。”尼古拉斯叹息地说道,“我们人越多就越快乐,我们的块头加在一起,说不定能把迪克—迪克小羚羊吓死呢!那我可就省了弹药了。”

第二天早晨,当他们一行三人离开帐篷时,天还没有放亮,鲍里斯还没有起身。当尼古拉斯问起他时,苔茜简单地说道:“昨晚,你们就寝后,他把那瓶酒也喝光了。中午之前他是走不出他的草房的,也不会想起我。”

尼古拉斯手里拿着里格比步枪,领着她们登上了风化的石灰岩小山,沿着前一天塔穆尔引导他们走过的山路向前行进。他们一边走,尼古拉斯一边听着身后两个女人的谈话。罗兰在向苔茜讲述他们如何见到了带条纹的迪克—迪克小羚羊,以及他们如何计划捕猎它。

当他们重新回到峡谷凸出的岩石上,那片灌木丛下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他们就坐在灌木丛下,等待着猎物。

“如果你打中了那个可怜的小动物,怎么拿到它的尸体呢?”罗兰问到。

“我在离开帐篷之前,就想好了这个问题。我对领头哄赶猎物的那个人说过,一旦他听到枪声,就要带着绳索来帮我上到对面的悬崖上。”

“我可不愿意越过峡谷到那边去。”苔茜望着他们脚下的沟壑说。

“在军队里,除了那些废话,他们也教了我一些有用的东西。”尼古拉斯答道。他把枪放在膝盖上,背靠着灌木的树干,让自己坐得很舒服。

两个女人在他身边躺着,低声说着话。她们的说话声低的不会传到峡谷对面。尼古拉斯想到这里也不去阻止她们。

他料想,如果一切正常,迪克—迪克小羚羊不会出现得太晚。但是,他错了。直到中午小羚羊也没有现出身影。峡谷里由于当午的日头而变得热气蒸腾。对面的山崖遮掩在淡蓝色的热气里,看上去很像是参差不齐的蓝色玻璃。雾气中的幻景,在两侧山崖间摇曳,仿佛是茂密的灌木丛上空一片闪光的湖水。

此时,两个女人已不再聊天,她们在热浪中微微打着瞌睡。周围的世界一片静谧,包裹在热浪中。只有一只野鸽子的低声鸣叫打破了周围的宁静。“我的妻子死了,我的孩子们也死了。啊,只有我,我的一切。啊,只有我。”尼古拉斯感到自己的眼皮变得沉重起来,他的头不由自主地向下垂去。为了保持直立坐着的姿势,他不时地猛得抖动一下,强迫自己把头抬起。

正当他昏昏欲睡的当儿,他听到身后的灌木丛里有一丝响动。那声音很细微,但他却很熟悉,仿佛一根皮鞭抽在他的神经末梢上,猛得将他惊醒过来。他的脉搏在加速,他的喉咙仿佛尝到了一种含铜的恐怖气味,因为那是一把AK?47突击步枪的保险拴拉到开火位置时发出的金属声响。

他以一种极轻捷的动作,把步枪从膝盖上拿起,接着打了两个滚,把身体压在两个女人身上,同时已经把里格比步枪顶住肩膀,枪口对准了传出声响的灌木丛。

他轻声对两个女人说:“趴下,把头放低。”

他的手指抠动扳机,尽管他的枪和卡拉什尼科夫发明的枪比起来,只是一具小火器而已,但他已经做好了还击的准备。他很快便捕捉到目标,并转动着枪口。

那个人在二十步远的地方蹲伏着,手里的步枪正对准尼古拉斯的脸。他是个黑人,穿着一件已经很旧还很邋遢的迷彩服,头戴一顶同样布料做的软帽。他身上披挂着丛林砍刀,手榴弹,水壶还有其他游击战士所具备的一切装备。

“恐怖分子。”尼古拉斯想道,“真是个专业的家伙,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这时他发现,如果那人想杀死他,现在他已经被打死了。

他把里格比步枪向对方的枪口上一英寸的地方瞄准,直对着枪口后面恐怖分子那只充满血丝的右眼。那个人眯缝起眼睛,用阿拉伯语向自己周围的人发出了命令。

“萨利姆,瞄准那两个女人。只要他离开,就打死她们。”

尼古拉斯听到侧面有人走动,便朝那个方向斜视过去,但仍用眼睛的余光盯着先前的恐怖分子。

这时,另一名游击战士从灌木丛中走出来,他穿着同样的服装,拿着一只舒适轻型机枪。那枪的枪筒已经截短,以适应丛林战斗。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子弹袋,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轻机枪的枪口直指着两个女人。尼古拉斯了解那件武器,他知道,只要两个手指轻轻一动,那人便会把她们打成肉泥。

这时,在周围的灌木丛里又响起了轻微的动静。尼古拉斯发现这两个人还不是仅有的对手,这是一个很大的战斗群体。他自己可以靠里格比步枪逃得性命,但罗兰和苔茜就活不成了。他自己说不定也会死于非命。

想到这,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放低了步枪的枪口,直到枪口指着地面。然后,他放下武器,举起了双手。

“把你们的手也举起来。”他对两个女人说,“照我说的做。”

那个游击队头目见他投降了,便提高嗓音,对他手下的人发出阿拉伯语命令:“把他的枪和背包拿过来。”

“我们是英国公民。”尼古拉斯对他大声说道。

那人显然对他说出的阿拉伯语显得很惊讶。“我们只是旅行者,不是军事人员,也不是政府官员。”

“安静点,闭上你的嘴。”他命令道。这时,其他游击战士也走出了隐藏处所。尼古拉斯一共看到有五个人,但他知道也许还有其他的人没有朝这边赶来。这些人在包围目标时,已经显示出自己的专业水准。他们每个人都不会出现在其他人的射击范围里,同时又不给对方以逃跑的机会。他们迅速搜索了对手是否藏有其他武器,然后,便围着他们,驱赶他们沿山路走去。

“你们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尼古拉斯问道。

“不要提问。”有人用AK?47步枪的枪托在他肩胛骨之间的地方砸了一下,险些把他打倒。

“别那么凶,伙计。”他用英语温和地说,“我又没有要求什么。”

他们被迫在下午的温热天气里不断赶路。尼古拉斯根据太阳的位置不断推测,根据远处悬崖上的石壁判断,他发现他们正向西走,同尼罗河朝着苏丹边界的流向相平行。时光已是下午很晚的时候,尼古拉斯估计他们几经走了十英里。这时,他们来到了一个很开阔的山谷里。山谷两侧的山坡上树木茂密。他们一行三个俘虏被押往树林中的一个地方。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就被押进了一处游击营地。由于伪装得巧妙,这个营地只包括几个简陋掩体和一系列排成圆阵的武器库。营地里的哨兵布置得很严密。所以散兵坑里的轻机枪都有士兵守卫着。

他们被带往营地中心的一处掩体,那里有三个人正围着一张营地桌上的地图,蹲坐着。他们显然是军官,其中一人则毫无疑义是核心人物。押解他们的巡逻队头目,走到那人面前,用手指着他的俘虏们,向那人敬了个礼,接着便对他急切地说起了什么。

那位指挥官从桌子边站了起来,走到掩体外面的林地里。他中等身材,但由于充满一种权威气概,而显得略微高一点。他的肩很宽,身材矮胖结实,腰上围着标志其尊贵地位的饰带。他有一副打卷的剪得很短的胡子,而且有些灰白。整个面部经过修饰显得挺好看。他的皮肤泛着琥珀黄色和青铜颜色的混杂的光泽。一双黑眼睛透着机智,不断地盯视着周围的一切。

“我的人对我说,你会说阿拉伯语。”他对尼古拉斯说。

“比你说得好,迈克·尼马。”尼古拉斯告诉他,“这么说你成了一群土匪和绑架者的头了。我一直对你说,你永远都上不了天堂,你这个老坏蛋。”

迈克·尼马惊讶地盯视着他,接着便笑了起来。“尼古拉斯,我真的没认出你,你老了。瞧瞧头上这些灰头发。”

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住尼古拉斯。

“尼古拉斯,尼古拉斯!”迈克·尼马在尼古拉斯两颊上分别吻了一下,用两手抓着尼古拉斯的胳膊,脸却转向惊呆在一旁的妇女,“他曾经救过我的命。”他对她们说道。

“你别让我难堪了,迈克。”

迈克又吻了他一下,“他两次救过我的命。”

“是一次。”尼古拉斯反对道,“第二次是个错误,我应该让他们打死你。”

迈克高兴地笑起来,“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尼古拉斯?”

“简直不敢想象啊。”

“至少也有十五年了。你还在英国军队供职吗?什么军阶?你现在一定是一位将军了。”

“我只具有预备役资格了。”尼古拉斯摇着头,“很久以前我就退回到平民的位置了。”

迈克·尼马依旧抱着尼古拉斯,好奇地望着两个女人,“尼古拉斯曾经教给我做一个军人的大部分知识。”他告诉她们。他的目光从罗兰扫视到苔茜,停留在这个埃塞俄比亚女人黝黑迷人的脸庞上。

“我认识你。”迈克·尼马说,“我在亚的斯亚贝巴见过你,很多年以前。那时你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你父亲是泽曼先生,是个很好的老人,被暴君门格斯图谋杀了。”

“我也认识你,迈克先生。我父亲对你一直评价很高。我们很多人都认为你应该成为埃塞俄比亚的总统,取代当政那个人。”她对他微微行了个鞠躬礼,脸上带着羞涩的表情,洋溢着对他的高度尊敬。

“你对我过奖了。”迈克·尼马拉住她的手,让她直起身来。然后又转过身,对尼古拉斯说:“以这样粗鲁的方式接待你们,太抱歉了。我的部下,有些人太情绪化了。我也知道,有些外来人在修道院里问了一些问题。不过,好了,你们现在是和朋友们在一起。我对你们正式表示欢迎。”

迈克·尼马带他们进到掩体里,他的一个部下从火塘上取下一只被熏黑的铁壶,把浓浓的咖啡倒进他们每一个人的大杯子里。

他和尼古拉斯立刻沉浸到国内战争时期他们并肩战斗的人生回忆里。那时,尼古拉斯是一个秘密的军事顾问。迈克则是一个门格斯图暴君统治下的年轻的自由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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