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莱恩公司的总部看起来就像铬制磨砂的五边形,每一边都是一栋七层楼的“侧楼”。大楼的底部是停车场,里面停满了宝马、陆虎和各式各样的名牌汽车,我目光所及的范围内还未看到有预留的空车位。

我走向B座的“大堂前台”——也就是接待员——报上了我的名字。她指了指一张写着“访客”的可粘贴标签。我拿起来贴在灰色阿玛尼西服的胸袋上,在大堂里等一位叫斯蒂芬妮的女士来接我。

这次是副总裁汤姆·龙格尔在招人,斯蒂芬妮正是龙格尔的助理。我努力让自己进入角色,告诉自己要放松,尽量表现自然。我暗暗提醒自己:我是有备而来的。特莱恩的一个产品市场经理突然调任了,因此他们正在招人填上他的位置。而我,简直就是为这份工作度身订制的——天生就是这块料,再加上后天的培养——完美的理想人选。几周前,几个猎头就得到了消息,说怀亚特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小伙儿,炙手可热,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在一次行业大会的闲聊中,这个消息不胫而走。自此,我的语音信箱里塞满了招聘人员的留言。

而且,我也提前对特莱恩公司作了一番了解。据说特莱恩建立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是消费型电子产品的龙头老大。它的创始人是极富传奇色彩的奥古斯丁·戈达德。特莱恩员工对他的昵称不是格斯,而是“Jock”。他简直就是个偶像。奥古斯丁毕业于加州理工学院,曾在海军服役,先在飞兆半导体公司工作,然后又去了洛克希德公司,他在彩色显像管的生产工艺上取得过突破性的成就。在大家眼里他是个天才,但又有别于那些建立了巨型国际公司的专横霸道的天才——与他们不同的是,他显然不是个混球。员工们喜欢他,对他无比忠诚。他与大家不常接触,但是在大家心里他就像个慈父。偶尔有人看到他,就会传出Jock·戈达德“惊现”某某处的新闻,仿佛他就是个飞碟。

尽管特莱恩已经不再生产彩色显像管了,但索尼、三菱以及其他为美国生产电视机的厂家都必须事先获得戈达德牌显像管的生产许可证。之后,特莱恩公司转入了电子通信市场,于是著名的戈尔德调制解调器又大大地推动了电信市场的发展。现在特莱恩生产手机、传呼机、计算机元件、激光彩色打印机、个人数字助理等产品。

一个瘦削而结实的棕色卷发女人突然从一扇门里走出来,进了大堂。“这位一定是亚当吧?”

我礼貌得体地与她握手,说:“很高兴见到你。”

“我叫斯蒂芬妮,”她说,“我是汤姆·龙格尔的助理。”说完她领我乘电梯到了六楼。一路上我们随意聊了聊。我尽力让自己听起来热情善谈,但又不是喋喋不休,而她似乎有点儿心不在焉。六楼是那种典型的“办公区农场”——一个接一个的格子间铺满了整层楼,一望无际——即使是大象那样的高度,也不可能一眼望得到边。她带着我走进办公区,我们经过的路就像是迷宫,就算一路扔着面包屑来做记号我也没法自己走回电梯那儿。这儿的一切都与其他标准化公司别无二致,只有一点有所不同,在经过一台电脑显示器的时候,我发现上面的屏保图案居然是Jock·戈达德的三维头像。屏幕上戈达德的头像就像电影《驱魔人》里的琳达·布莱尔一样不停地旋转,还不时地露齿而笑。要是在怀亚特公司——我的意思是把尼克·怀亚特的头像也制成屏保——怀亚特的那群打手可能会打断你的腿。

我们走到一间会议室,门上的牌子上写着“斯图贝克”。

“嗯?斯图贝克?”我不解地问。

“是的,所有的会议室都是以美国经典汽车品牌命名的,有野马、雷鸟、克尔维特、卡玛洛等。Jock热爱美国车。”在说“Jock”时她故意改变了一下声调,就好像是在上面加了个引号,似乎是在表明她和CEO的关系并没有亲密到可以直呼其名的程度,只是每个人都叫他Jock,因此她也只能随大流。“想喝点什么吗?”

朱迪丝·波尔通教我最好是做出肯定的回答,因为人们都喜欢施人以方便的感觉。而这里的每个人,甚至是行政秘书,之后都会上报他们对我的意见。“可乐,雪碧,什么都行。”我回答——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太过挑剔——“谢谢。”

我没有在桌首就座,而是在会议桌的一边坐下,正对着门口。几分钟后,一个体态结实的男人突然“跳”进了会议室。他身穿卡其裤,深蓝色的衬衫上印着特莱恩的标志。汤姆·龙格尔,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波尔通博士为我准备的档案里就有他的资料。他是事业部个人通讯分部的副总裁,四十三岁,有五个孩子,狂热的高尔夫球迷。斯蒂芬妮端着一听可乐和一瓶阿夸菲纳矿泉水紧随其后。

他跟我握了握手,我的手被他握得生疼。“亚当,我叫汤姆·龙格尔。”

“很高兴与您见面。”

“很高兴见到你。我听到了不少有关你的好话。”

我微笑着谦虚地耸了耸肩,暗想:龙格尔连领带都没系,而我则穿着正式得像个丧礼司仪。朱迪丝·波尔通之前提醒过我这种情况有可能发生,但又说去面试穿得过于隆重总比太随便好,起码能表现对对方的尊敬嘛。

他在我旁边坐下,转过来面对着我。斯蒂芬妮离开了会议室,出去的时候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敢打赌在怀亚特工作肯定很紧张。”他的嘴唇非常薄,笑容总是飞快地一闪而过。他的脸部皮肤粗糙,红红的,不知是打多了高尔夫球还是痤疮所致。他的右腿像个活塞一样上下抖动。他充满活力,甚至是精力过剩,就像服用了过量的咖啡因。我的语速也随他加快了。我猛然记起他是摩门教徒,是不服用咖啡因的。还好我在见他前没喝咖啡,否则他可能早已飞到星际轨道去了。

“我喜欢紧张。”我回答。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我们也一样。”他又飞快地收放了一次笑容,“我想我们这儿的A型人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多。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他旋开了矿泉水瓶,喝了一口水,“我总说在特莱恩工作很棒,自由自在,就像在休假一样。你可以随时收发邮件登录语音信箱,干你想干的任何事情,但是,伙计,你得为自己浪费的时间付出代价。当你回过神来,语音信箱已经塞满了留言,你会像一颗葡萄一样被剩下的工作碾碎。”

我点点头,赞同地笑了。在高科技公司里,就连市场部的人员说起话来都喜欢像工程师那样,因此我也依样而行。“听起来挺耳熟的。”我附和道,“一个人的时间精力是有限的,所以得决定应该把它花费在哪个方面。”我在模仿他的肢体语言,差不多是在学他的一举一动,不过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

“正因如此。我们现在并不是在大规模招聘——现在也没哪家公司这样做。只是我们的一位产品市场经理突然调任了。”

我又点了点头。

“Lucid项目的确了不起,真是让怀亚特公司起死回生了。那是你的杰作,是吧?”

“应该说是整个团队的功劳。我只是团队中的一员,不是负责人。”

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回答:“可是,据我所闻,你是挑大梁的。”

“那倒不敢说。我努力工作,也热爱我的工作。当时,我只是在适当的时候做出了我应做的贡献。”

“你太谦虚了。”

“也许吧。”我微笑道。他信了,我那装出来的谦虚和直率他照单接收了。

“你是怎么干的?有什么秘诀吗?”

我抿起嘴,呼了一口气,仿佛是在回忆一场马拉松比赛的经历。我摇摇头:“没什么秘诀。就是团队协作。引导大家达成统一意见,激励团队成员。”

“具体点儿。”

“老实说,最初我们是想设计一款能取代‘奔迈’的掌上电脑产品,”我说的是怀亚特公司开发的无线PDA,它全面击溃了“奔迈”系列掌上电脑,“在最开始的概念规划会议中,我们的团队由来自各部门的成员组成,有工程师、市场人员、公司内部的ID人员以及一家外部的ID公司人员。ID是我们的行话,指的是工业设计。”我娓娓道来——这些应对我早就背熟了。“我们仔细作了市场调查,研究了特莱恩、Palm、Handspring和Blackberry公司产品的缺陷。”

“那么我们公司的产品有什么缺陷呢?”

“速度。无线装置的速度糟透了,不过你们自己也知道这个缺陷。”这个回答也是精心设计的,朱迪丝帮我从网上搜集了一些龙格尔在各次行业会议上发表的直率评论,他正是如此承认的。只要不够理想,他总是对公司的产品进行严厉的自我批评。朱迪丝让我如此直言不讳也是在兵行险招。根据对龙格尔管理风格的评估,朱迪丝认为他鄙视谄媚,最喜欢坦率直言。

“没错。”他说,随之脸上绽放了一个仅维持了千分之一秒的微笑。

“总之,我们考虑了多种情况,比方说中产阶级有什么要求,公司经理和建筑工头又有什么需要。我们讨论了功能集、波形系数等。这都是些自由讨论,我最大的任务就是使设计简洁而又美观大方。”

“我在想,也许是你们在设计上的错误影响了产品性能。”龙格尔插话说。

“你的意思是?”

“没有扩充插槽。这是我所能看到的这款产品中惟一的严重缺陷。”

他的话锋来势凶猛,我也见招拆招。“我完全同意。”哈,我早就准备好了一大堆“我”的成功故事,以及在面对失败时我是如何运筹帷幄地扭转局面而转败为胜的——当然,这些纯属子虚乌有。“大失误。那显然是我们舍弃的功能中最不应该被舍弃的一个。最初的产品定义里是有扩充插槽的,但是加入扩充插槽使得波形系数超出了我们的预期界限,所以在设计过程中它被舍弃了。”——接招吧。

“下一代产品会有所改进吗?”

我摇摇头。“很抱歉,我不能透漏。这是怀亚特电信公司的专利。这不仅仅是个法律问题,也涉及到我的道德原则——说话就要算话。如果你觉得有什么问题的话……”

他露出了似乎很真诚、很欣赏的微笑。“当然没问题。对此我表示尊重。任何向我泄漏上一届雇主商业机密的人,以后也同样会泄漏我的信息。”

我注意到他话里的“上一届雇主”,龙格尔说漏了嘴——他已经决定雇用我了。

他拿出传呼机,飞快地浏览了一遍。他的传呼机设成了静音震动模式,刚刚我们谈话的时候他收到了好几个传呼。“我不需要再占用你更多的时间了,亚当。我希望你去见见诺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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