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跨出张家大院,快步走在瑶岗村中心的土路上。路边的柳树在春风沉醉的晚上轻轻拂动,田野中散发出清新的气息。可是,这样的柳树,这样的晚风,这样的气息,此时在林秀的感觉中,却犹如疾风暴雨,扑向她、抽打她、包围她。

童年的黑色记忆在心底深处涌动。她想把它按下去,可是,记忆裹挟着风声、雨声、哭泣声,还有鲜血和恐惧,一起向她呼啸而来。

林秀出生在安徽繁昌县横岭冲,那是长江边的一个小山村,水清岭秀。小时候,她还不叫林秀,叫陈红萍。爸爸很宠她,昵称她“红萍萍”。

当“红萍萍”长到11岁的时候,中国发生了一件震惊世界的惨剧,史称“皖南事变”。

1941年1月4日,新四军军长叶挺、副军长项英奉命率军部及皖南部队9000余人,自安徽泾县云岭向北移动。7日,行至茂林地区时,突遭预先埋伏的国民党第三战区5万大军的包围袭击。新四军浴血奋战7昼夜,弹尽粮绝,除2000余人突出重围外,大部分壮烈牺牲,或失散被俘。军长叶挺在与好友——第三战区司令官顾祝同谈判时被扣,政治部主任袁国平牺牲,副军长项英、副参谋长周子昆遇害。“皖南事变”在中华民族的解放史上写下了悲壮的一页。

1月16日傍晚时分,正当小红萍独自一人在家门口玩耍时,突然有七个人从小路上向她走来。

小红萍远远地看见这几个人走得跌跌撞撞,很是匆忙。等到他们又走近了一点,发现这几个人都是男的,衣服又脏又破,脸色也不好看,很仓皇的样子。

小红萍感到很害怕,正要躲进家里,却听得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叫了一声:“红萍萍!”声音很轻,却很欣喜。

小红萍一愣,觉得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就扭过头,只见那个人张开双臂快步向她走来。小红萍打量了一下来人,然后喊了一声“爸爸”,就扑向来人的怀中。

爸爸把她抱起来,不断地亲她。小红萍发觉爸爸胡子拉碴的,脸上很疲惫,好像老了不少,而且衣服皱皱巴巴的,也不是上次回家穿的那身好看的军装。她已经有半年没有见到爸爸了。

“陈连长,你女儿好乖哟!”同行的人露出久违的笑容。笑容有些僵硬,但却是由衷的。

“是的。快进屋。”

陈连长将女儿抱进屋里,然后将她放下,招呼同伴坐下休息。

“爸爸,你回来啦。”一个声音从后门口传来,带着变声期特有的粗哑、稚嫩的粗哑。

几个人闻声望去,一个小伙子从后门跑进屋内。虽然穿着很破旧,但掩不住他少年的秀气和英俊。

陈连长“嗯”了一声,同时看了看儿子,发现他嘴巴上长了些毛茸茸的胡子,很细,很疏,比汗毛显眼一点。

“又长高了一点。”父亲的欣喜藏在心里,他也只是在心里说了这几个字。

“陈言,你到村口的三岔道上看着点,一有情况你就回来。嗯,叔叔们有点累,我让他们休息一会儿。”陈连长对儿子说道。

“好的。”陈言立即出了屋子,沿着小路向三岔道口跑去。

“红萍萍,乖,帮爸爸做一件事好吗?”陈连长低下头,双手抚摸着女儿的头。

“好。”小红萍高兴地说。

“你到村西头的馒头房买些馒头回来,”陈连长边说边从兜里掏出钱,“带上篮子,紧钱买。要是人家问为什么买这么多,你就说晒干了吃。千万不要说我回来了。”

“好。我晓得了。”

小红萍提着篮子雀跃着出了门。

“哎,终于到家了。累死我了。”直到此时,陈连长才稍微安下了心。这是他近十天来第一次这么安心。

同行的人也纷纷叹了口气,紧张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下来,有一个人竟在桌上打起了呼噜。他们在生死线上跋涉了好几天,太累了。

原来,陈连长几个是皖南新四军。事变发生后,他们陷入重重包围。陈连长带领全连拼死一搏,杀开血路,冲出包围。随后,为了躲避国民党的搜捕,一路风餐露宿,辗转来到横岭冲老家。现在,全连百十名战士只剩下七个!

半小时之后,陈言急急忙忙地回到家里,说道:“爸爸!不好了,赵狗财带着十几个人过来了!”

几个人一听,倦意全消。

“看清楚了吗?是往这边来吗?”陈连长问道。

“我一见他们朝三岔道走来,就往家赶,一边赶一边回头看。他们是朝家来了!”陈言喘着气说道。

“情况不妙。这个赵狗财是个地主恶霸,专门欺负穷人。他和我们家仇恨很大……这里不能待了!赶紧走!”陈连长说。

几个人立即站起身。

“陈言,你带叔叔们从后门出去。从冲子北岭的小路上往江边走。到了江边,再往凤栖渡走。我记得那里有渡船。你路熟,赶紧带叔叔们渡船过江。”陈连长说到这里,把目光转向战士们,“到了江北,就好一点儿了,那里有我们的人,找新四军江北部队。快走!越快越好!”陈连长催促道。

“好!”陈言答应着。

“等等。如果凤栖渡没有渡船了,你们就沿江边小路往芜湖赶,再到苏南找游击队,或者到镇江句容找茅山游击队。快走吧!”

“爸爸,你不和我们一起走?”陈言问道。青涩的面容和哀愁的眼神让陈连长心中一揪——儿子的脸上还带着稚气,却让他承担如此艰难的扭子,陈连长感到很内疚。

“我要去找你妹妹。你们快走!”

“妹妹到哪里去了?”陈言问。

“去买馒头了。你快走吧!”

“爸,我和你去找妹妹!让叔叔们先走!”陈言很爱妹妹,不忍心就此和妹妹生离死别。

陈连长拔出手枪,对向陈言,又指点着眼前的几个人:“还婆婆妈妈的!叔叔们认识路吗?再不走,就都走不了了!”

陈言转过身,打开后门,又掉过头,望了一眼父亲,差点掉下眼泪。几个人跟着陈言一齐出了后门,迅速往北奔去。

陈连长闩上后门,把几张长条凳顺好了,又将桌上的茶碗收起来,紧接着拿起扫帚,把地上的烟头扫进簸箕,倒入门口的烂泥塘里,随后返身将家门关上,正欲出门,他隐约听见小路上传来几个人的说话声。

陈连长情知不妙,立即推开门,进了屋子,随后闩上门。

“陈德伦,别躲了!我看见你了!快开门!”陈德伦听到赵狗财在门外叫喊着,随后就响起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陈德伦连忙向后门跑去,他想打开后门逃出去找小红萍。可是,刚走了两步,他立即停下了。

“这样很可能暴露陈言他们的去向。”他想。

“还不开门?再不开,我就砸门了!”赵狗财一边说一边拍着门。

陈德伦打开门。

他看见赵狗财站在门口,身后有七八个人。

“呵呵,陈德伦,你回来了?在新四军混得不错吧?”赵狗财露出金牙,奸笑着。随即转回身,对旁边一个精瘦的男子说:“杜队长,我没谎报军情吧。他就是共产党赤匪,陈德伦四年前带着那帮穷泥腿子打了我父亲,分了我家的粮。”被赵狗财称做“杜队长”的是国民党第三战区繁昌县便衣队的小队长杜林甫。便衣队执行两个任务,一个是铲除投靠日寇的汉奸,还有一个就是秘密剿杀共产党员。第二次国共合作以来,在同心抗日的大义下,便衣队剿杀共产党员的活动有所收敛。“皖南事变”前后,国共关系紧张,他们又奉命搜捕共产党员,甚至秘密处死。

最近这几天,杜林甫按照上司的命令,主要搜捕冲出茂林包围圈的新四军将士。

“幸亏我们来得快,正好撞了个正着。”赵狗财邀功似的对杜林甫哈了一下腰。

杜林甫不理他,大步跨进屋内,鹰隼般的眼光扫过屋里的每个角落。几个便衣也立即跟着他跳进去,并用手枪对着屋里的各个地方,如临大敌。

“还有人呢?都藏在哪里?”杜林甫冷冷地问道。

“什么人?”陈德伦反问道。

“别装蒜了。我亲眼看见你带着几个新四军残兵败将跌跌撞撞地回村了。你还想抵赖?”赵狗财喷着唾沫星说。

“就我一个人。”陈德伦坐下来。

“给我搜!”杜林甫手一挥。

几个便衣立即持枪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但是,他们一无所获。

“哼,陈德伦,这次回来怎么灰溜溜的,连军装也不敢穿了?上次回来不是挺神气的吗?穿着新四军的灰皮子,还带了个鸟警卫……”赵狗财喋喋不休地挖苦着。

杜林甫走近墙边的小桌子,拿起一只碗,看了看,他发现碗边上有两个指印,里外各一个,随后又拿起几个碗,发现了同样的情况。这是新四军战士喝茶时留下的手指印。

“你还说就你一个人?你一个人用这么多碗?留下这么多手指印?”杜林甫把碗伸到陈德伦眼前。

陈德伦默不做声。

他不想作无谓的辩解或反抗,那样只能激怒敌人。他只想多拖延点时间,让同志们,还有自己聚少离多的儿子走得更远一点。

最坏的打算是,自己伺机向冲子南面逃跑,以吸引敌人,那是陈言等人行走的反方向。

“给我细细地搜,看看有没有什么地窖、大缸、大柜之类的。肯定有新四军。他们可能刚刚喝了茶。”杜林甫对手下布置完,又转向陈德伦,“快点说吧,你把他们藏在哪里了?说出来没你什么事,政府还会嘉奖你。”

“爸爸!”

突然从门口传来一声喜滋滋的童音!

屋里的人往门外望去,只见小红萍挎着半篮子馒头,斜着身子,眉开眼笑地走进屋子。因为出力和喜悦,小脸红彤彤的。

“爸爸,馒头买回来了。”她边走边说,“叔叔,吃馒头。”她用小手拿出一个馒头,递给身旁的杜林甫。

可是,当她将馒头塞到杜林甫手边的时候,她才发觉有些不对劲。“这些叔叔和刚才的叔叔不一样啊。刚才的叔叔衣裳又脏又破,脸色也不好。这些叔叔都穿得整齐,他们的脸上怎么有点……”就在小红萍疑惑不解的时候,陈德伦向她招招手:“红萍萍,到爸爸身边来。”

小红萍正要抬脚,只见杜林甫一把揽过小红萍:“乖,到叔叔身边来。”

小红萍吓得哇哇大哭。

“放开她!不许碰她!”陈德伦冲上来。

几个便衣立即扭住他的胳膊,卸了他腰间藏着的手枪。

杜林甫弯下腰,笑眯眯地对小红萍说:“乖,告诉叔叔,刚才来的人都藏到哪里去了?叔叔喜欢说真话的孩子。”

小红萍吓得直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再说,她也搞不明白,刚才的几个叔叔到哪里去了,这些人又怎么到了家里。

“放开孩子!有事跟我说!”陈德伦大声喊道。

“放心。我很喜欢小孩,我不会让她受一点伤害的。我们只需要新四军。”杜林甫将小红萍交给身后的一个便衣,“你还说没有新四军,就你一个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没有新四军,买这么多馒头干什么?说谎不好吧。是谎话总会被戳穿的。”杜林甫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你就不懂了。你是城里人吧?我们村子里的人,都把馒头切成片,晒干了,留着春天吃,放在粥锅里。”陈德伦说,“赵狗财,你是村子里的人,你说是不是啊?”

这样的借口看上去无懈可击,可在此时,却显得很苍白,杜林甫和赵狗财根本不会相信。

“报告,都检查了,没有发现新四军。”一个便衣对杜林甫说。

杜林甫有点急躁了,他转过身,从便衣手中抱过小红萍,说道:“陈德伦,你赶紧说。说了,我就将这个小宝贝还给你;不说,你就再见不到她了。”

小红萍听懂了杜林甫的意思,哭得更凄惨了。

“你放了她!”陈德伦大叫。他见女儿异常恐惧,小肩膀哭得一颤一颤的,陈德伦心如刀绞。他只得安慰女儿:“乖,不要怕,不要怕!”可这样的话语在小红萍听来,却是那么的无力,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爸爸!救救我!”她撕心裂肺地喊道。

“放了她!”陈德伦听到女儿的呼喊,奋力向前,可是,他的胳膊被几个便衣扭住,没法挣脱。

“只要你说出新四军的下落……”杜林甫掌握了这张牌,心想陈德伦必然会开口。

“我就是新四军!你带我走吧!放了我女儿!”陈德伦说。

“杜队长,可能新四军已经跑了,我们赶紧追吧。”赵狗财建议。

“我不知道?!要你说?!”杜林甫把怨气出在赵狗财身上,随即对陈德伦说,“他们是不是跑了?跑到哪里去了?只要

你说出来,一样放了你女儿。”

小红萍一听,又噺哑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看着爸爸。

陈德伦不忍再看女儿,他低着头,说:“我已经说过了。”

“你们共产党,为了造反,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要了。”杜林甫使出撒手锏。

陈德伦哪有心思反驳。他看着女儿红红的眼睛、满脸的泪水,直觉得血一阵一阵往脑门上涌,但他动弹不了。他难过地低下头,几大颗泪珠滴落到地上,泥地上留下几个潮斑。

一个父亲,不能保护自己幼小的女儿,自己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他悲哀地想道。

“杜队长,如果你还有一点人性的话,就请你放了我女儿。我,要杀要剐,由你!”

“我剐你干什么?我不会剐你,我只要你说出新四军在哪里,”杜林甫说着掉过头,“你们两个饭桶,都站着干什么?还不到外面去看看新四军有可能往哪个方向逃跑了。娘希屁!”

两个便衣应声而去。

“或者,你宣布投诚,承认‘皖南事件’是新四军不听军令所致,同时宣布脱离共产党……”

“放了我女儿。”陈德伦悲哀地说。

“找笔来。”杜林甫听出了陈德伦心中的痛楚和动摇。

一个便衣在屋子里一阵乱翻,找出了陈言用的毛笔、墨汁、马粪纸。

“写吧。这个要求不高吧?写了就放了你女儿!”杜林甫把脸凑近小红萍,“哦,宝贝,你叫什么名字?哦,是叫红萍萍是吧?叫你爸爸写,写了你和爸爸都没事了,还有好东西吃、好看的衣服穿。”

“爸爸!快写!”小红萍哭喊着,“爸爸,我好怕啊!我怕死啊!”

小红萍的哭喊撕扯着陈德伦的神经。他真想走到桌前,抓起那支笔。他踟蹰着挪了半步。

可是,他的双脚像陷进了厚厚的泥沼,拔不出来,无法向前,无法后退,也无法站稳。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流了出来。

“爸爸!快写!快……”小红萍像要晕厥的样子。

“你写不写?给个痛快话!”杜林甫抱着小红萍催促道。

“我……不能……写。”陈德伦低低地说。

“好吧,我没有耐心了。我先把小宝贝带走。孔三、张大平,你们两个把他看好,再劝劝他。陈德伦,你想好了就写下来,然后叫他们两个告诉我,我就放了小宝贝。我在村祠堂吃饭,等你的消息。”

杜林甫说完,抱着小红萍出了大门。

女儿凄厉的叫声挖别着他的心。

“你们这帮畜生!禽兽!”

太阳落山了。

两个人影在陈德伦屋外飘忽了一下。

屋内,一个便衣说:“队长走了,他又不肯说,等队长来了就把他带走。你看着他,我去弄点吃的。”说着就要走。

“不行。我一个人……”

“怕死鬼!他的枪早就被缴了。他敢动,你手里的王八盒子是纸做的?”孔三说。

这话提醒了张大平。他把孔三拉到大门口,对他耳语道:“队长都没办法,我们有什么办法?不如把他结果了算了。”

“不行,万一队长追究起来怎么办?”

“就说他要逃跑,我们只好开枪,不就行了。”

“这主意不错!行!”

“噗!”“噗!”

只听得两声闷响,孔三、张大平应声倒地。

从屋子右墙根跳出两个黑影,抡着棍子对着倒在地上的孔三、张大平又是一阵猛砸。

“连长。”两个黑影喊道。

陈德伦一听响声,早就警觉地隐在屋角。

“你们怎么……”他一见来人,就问道。

“不要说了。赶紧走。”

两个人拖着陈德伦直往村子北边奔去。

“不行。我要救我女儿。”

“哪里能救得了。不但救不成,你自己还得送死。”

“不行。我宁可自己死了也要……”

突然一把枪顶在陈德伦的腰眼:“连长,不要怪我无礼了。你只要往回跑,我就开枪了。”

另一个人劝道:“走吧,现在救不了了。双方一开枪,他们肯定要杀孩子,我们枪弹不多,也是送死。不去救,他们还不一定就对孩子下毒手。毕竟,他们的目的是抓我们。”

说完,两个人一齐拖着他往北走。

“还有人呢?他们到哪里了?”陈德伦疑惑地问。

“……”

“说呀!还有人呢?”陈德伦快要吼叫起来。“就剩我们两个了……”

“什么?陈言呢?”

“……”

“快说!”

“我们刚到凤栖渡就撞见了把守渡口的国民党兵……我们……寡不敌众……”

“还有呢?快说!”陈德伦头都要炸了,他想到可爱的儿子,还未成年,他可不能……

“陈言究竟怎么了?他到哪里去了?”

“连长,我们该死。我们没有保护好他!我们情愿自己死了,也不能让毛娃娃……”

“他?”陈德伦几乎要栽倒在地。

“袁秀才和刘刚,还有伍勇、陈士林都牺牲了。陈言负伤了,向东跑去,敌人在后面追他。我们在敌人的后面想吸引敌人,可是,敌人人多,他们用火力压住了我们,我们过不去。我们只能眼看着敌人追赶他……”这个战士说不下去了。

“陈言究竟……”

“不知道。”

杜林甫听到汇报,又带着抽泣的小红萍来到了陈德伦家。

“乖,不哭。你看,你爸爸跑了,他杀死了两个人。”杜林甫指着门口的两具尸体,对小红萍说。

小红萍看见地上的尸体和一大汪血泊,吓得抱着杜林甫的脖子哇哇大哭。

“你爸爸和政府作对,造反、杀人放火、干坏事,连你也不要了。我们只要他写几个字,你就没事了,可他不管你了,这就是共产党……”

此时的杜林甫,心里刚刚有了一个打算。这个打算后来慢慢实现了。杜林甫事后一直认为,这是他特工生涯中干得最成功、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它带给杜林甫的成就感要超过杀多少敌人、破获多少案件。

当时,军统发现,在隐蔽复杂而又冰冷残酷的特务工作中,有时需要一些少年人的加入,这将在情报传递、刺探暗杀等方面起到成年特工不能起到的作用——少年人的特工行为不容易引起对手的注意,可以麻痹敌人。

可是,少年人的心理素质和特情技术显然不能适应这项工作。

在这种思路的启发下,军统办了一个少年特工班,专门将具有特工潜质的少年物色进来。他们主要是孤儿和流浪少年,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对于军统和这些少年来说,都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他们的年龄大都在10岁至15岁之间,太大或太小都不行。

少年特工班的优秀学员既可以视情投入实战,也可以作为未来特工的后备力量。

杜林甫知道这些情况。他把小红萍抱回去后,对她很好。他下决心要把她培养成一个优秀的特工!杜林甫热爱自己的特殊工作,他要独自培养一个接班人,一个最亲近、最可依赖的接班人。他给她改了名字,叫“何芳琳”!

改名字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不改名字将带来后患,二是“陈红萍”中的“红”字令杜林甫反感——它是共产党的颜色。

后来,杜林甫将何芳琳送到少年特工班。先是读书识字,学习文化知识,同时接受洗脑教育。在这里,共产主义成了可怕的歪理邪说、洪水猛兽;共产党人成了无恶不作、杀人如麻的“叛逆赤匪”“妖魔鬼怪”……再后来,她就开始学习一些特工技能……

从此,何芳琳成了一个训练有素、机敏聪慧的国民党特工。

她恨共产主义,恨共产党人,恨那个抛弃了自己的——“爸爸”!

林秀跨进谢家磨房,走进她的办公室,定了定神。

“太危险了!差点出事!本来是不想去舞会的,都怪方向晖这个家伙!”林秀想到,“爱情是个毒饵!”

是的,对于即将到来的舞会,她早就想好了托辞。这样的场合人多,最容易被识破。可是,方向晖死拉硬拖,不说跳舞,反说什么关首长有重要事情要和他们两个谈。她不好坚持,她甚至幻想能借此获得一些重要的东西。

“完成任务,早点消失!”她坐在椅子上,心里说道,“太折磨人了!这不是人做的事!”二十多天前接受任务的情形如在眼前。

“琳琳,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不知道你愿不愿去做?”杜林甫坐在小红楼的办公桌前,温和地对何芳琳说。

“什么事情?”何芳琳大大咧咧地坐在杜林甫的对面,晓起二郎腿。在何芳琳眼里,杜林甫的形象很复杂,既像义父,又像兄长,还是上级和教父,此外还有一点,他是逼她和父亲分离的一个冷酷特工。

“到江北去!”

“江北?那不是共产党的地盘吗?”

“不错。共产党在肥东成立了渡江战役总前委。我想派你打入总前委的要害部门。”

“这……”何芳琳迟疑着。

“怎么啦?害怕啦?”

“哼,害怕?你太小看我了!”何芳琳高傲地昂了一下头。

“那你刚才吞吞吐吐地干什么?”

“我在想,这可能吗?”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会安排好的。”杜林甫倒了一杯茶给自己的得意门生,“据内线报告,共产党军队总前委正在准备渡江战役的事情。你去的主要工作,就是想方设法搞到他们的渡江作战方案!或者类似的东西。”

何芳琳默不做声地听着。

“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很危险,很复杂。但对一个优秀的特工来说,它也是一个机遇、一个挑战,是一个成就功勋的大事!说实在的,我也想去。”

“我不是小孩子了。说得这么好听,你既然想去,你自己去吧,就省得我去了。”

“可是,我不符合条件。”杜林甫说他自己想去,并不全是假话。对于一个渴望功勋的优秀特工来说,这确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有些人生来就对刺激和冒险怀有兴趣,而勋章和荣誉只是他们的部分目的,决不是全部。成就感才是他们最主要的追求。

“什么条件?”何芳琳问道。

“她必须是女的,少女,20岁左右,精通报务,机敏灵活……必要时,还要有牺牲精神。这些,只有你才符合。”杜林甫严肃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有牺牲精神?”

“说真的,我也舍不得让你去执行这个危险的任务。”杜林甫并不回答何芳琳的问题,而是沿着自己的思路讲下去,“但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局里获悉内线情报后,就紧急商量渗透措施。毛局指定了你。他到重庆去了,让我把情况转告你。本来,毛局打算亲自和你说这件事的。嗯,我希望,由我来布置这件事不会影响到你对这件事重要性的认识。”

何芳琳仍旧不吭声,但眼光却有点虚无缥渺起来。这是满腹心事的目光,在情侦学上,尤其是在审讯工作中叫做“乱光”,即“纷乱的眼光”。纷乱的眼光等于纷乱的心事。它基本分三种:眼光纷乱,但向上而坚定,是“心事浩茫连广宇”;眼光纷乱,但平视而虚无,是“满腹心事谁与诉”;眼光纷乱,向下而黯然,是“万念俱灰心已死”。

现在,何芳琳的目光像第二种,即满腹心事谁与诉。杜林甫当然看出来了。

“有一件事,我一瞒着你,怕你伤心。再说了,你那时候还小……”

“什么事?”

“你生父,陈德伦早就不在了。”杜林甫平静地说。

“你说什么?”何芳琳就差揪住杜林甫的衣领。她虽然恨他的爸爸扔下她不管,可是突然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十分震惊。

“他不在了?他到哪里了?”

“其实,他已经死了八年了。”杜林甫面无表情。

“你胡说!”何芳琳站进来。

杜林甫纹丝不动地坐着:“他抛下你之后去找共产党军队。可是,共产党军队看到一个连长打了败仗,全连百余号人都战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回来,就以叛徒的名义处决了他。”

何芳琳呆住了。

随即,她长期接受的特工训练告诉她,这不一定是真的,于是问道:“你说谎!你在骗我!”

杜林甫并不吭声,从抽屉中取出一把钥匙,站起身,打开身后的柜子,抽出一个陈旧的纸袋,扔到何芳琳面前:“你自己看看吧。你是接受过特殊训练的情报人员,你应该看得出它是真是假。”

何芳琳连忙将手伸进纸袋,从中抽出了一张发黄的电报纸。上面是密电码,下面是解密后的明文:

“……共产党内部互相倾轧,近日秘密处决12名军官。吴江南、段又文……陈德伦……”

何芳琳细细地看着。凭借自己的专业知识,她断定,这是一份真实的原始档案文件,无论是从日期、墨迹、纸质等各方面来看都没有疑问。

这确实是当年潜入我军的敌特发送的密电。它在某种程度上是真实的,最起码在何芳琳看来是真实的。

“他抛弃了我!共产党又杀了他!呵呵,这是报应吗?”何芳琳阴冷地笑起来,眼睛泛着泪花,“我要报复他们!这一天我等了好长时间了,快10年了!”

“琳琳,报效国家的时候到了。你即将打进共产党军队的堡垒,还要做些准备。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把你的代号,还有联络方式、密钥之类的事想一下。”

“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凌晨。”

古城西北,下关码头。

凌晨4点多钟,天还没亮,码头上没有一个旅客,只有二三个巡逻的士兵。江滨,停泊着几艘大小不一的轮船。

此时,大雾弥漫,星辰黯淡,白色的雾气和黑色的夜幕将长江渡口笼罩在神秘阴森的气氛中。

何芳琳穿着白底淡花斜襟土褂,灰色裤子,脚着布鞋,一副村姑打扮。她踏上渡船,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男子,牵着两匹白马也上了船。

渡船微微晃动了几下,就向江北开去。

在南京城外,下关这一段的江面是最窄的,因此码头设在这里。但即使这样,过江的人站在渡船上,也看不到长江北岸。此时,黎明时分,雾锁江面,一片混混沌沌。何芳琳站立船首,只能见到头顶的夜空和迷茫的江面,除此之外,一无所见。

船身在轻微地摇晃,向北,向北……

她置身苍茫的江面,不禁萌生壮怀激烈、风萧易水的感慨。

“白衣过江。此行路程艰险,吉凶未卜。是功成身退,还是……请江水告诉我吧。”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彩色硬纸板折叠成的纸飞机,展开。

“我把它掷向北方。如果片刻之后,我还能在江水中见到它,说明此行大吉,必功成身退;如果掷出纸飞机后,它不见踪影,被浩浩江水所吞没,说明此行……”

何芳赖有忍心说出那个不祥得令人胆寒的字眼。她振臂将纸飞机投向北边的江面。纸飞机如一羽箭矢,向北飞去,在空中就没有了踪影——因为有大雾。

何芳琳心中一紧。

用这样的方式来问卜,再看到纸飞机的可能性是十分渺茫的,恰如此行的命运。何芳琳知道这一点。

片刻之后,她心事重重地蹲下身子,把手伸入江水,轻轻拨动着。手指边,冰凉的江水被犁成一线小小的浪峰。她的眼光在江面上搜寻着,并不抱什么希望。

忽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叶纸片,在离船舷一丈开外的江面上轻轻摇晃,摇晃……那是她刚刚掷出的纸飞机!

“此行大吉!”

何芳琳欣喜万分地直起身。

“加速前进!”她挥手下令。

半个时辰之后,渡船抵达长江北岸的一片芦苇丛边。何芳琳健步跳下渡船,两个便衣男子牵着白马也跟着下了船。三人穿过芦苇丛,登上岸顶。

“‘观音’,请上马。”一个男子把缰绳递给何芳琳。

何芳琳接过缰绳,一个鱼跃,飞身上马,随后抖动缰绳,马鞭在空中挥出凌厉的弧线:“驾!”白马如一道闪电,沿着滨江小路向西驰去。两个男子共骑一匹白马,也紧跟而去。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三人已到了百十公里外的一片茂密的树林中。树林中有一条大路,路边立着一块石碑:元铲岗。

这是一条必经之路。生死之路!

距此10多公里外。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七兵团驻地。

阳光透过高大的松树针叶洒在军营里。战士们晨训之后,正散开队形,自由活动。

“小林,准备好了吗?”兵团后勤处的乔处长关心地问道。

“准备好了。”林秀拍拍挎在腰间的黄色军用帆布包,“我马上就要出发了。乔处长,有空来看我哦。记得给我带点好吃的。”林秀调皮地说。

“哈哈,到了总前委,好吃的东西肯定比三野多多了。哈哈。”乔处长笑起来,“回娘家的时候,多捎点给我。”

“没问题。”

“车子呢?”乔处长问道。

“在那边呢。小罗在给它加油。”林秀指了指身后。

那里有一棵老松树。树荫下,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那里,后勤处的罗排长正弯着腰伏在引擎盖上。

“这个骡(罗)子,磨磨蹭蹭的。”乔科长走过去,“罗子,把车子拾掇好,路上不许出问题。一定要把林科长安全舒适地护送到总前委情报科。听到了吗?”

“是!请乔处长放心。”罗排长说完向乔处长悄悄眨了一下眼睛。

“安全第一。赶紧出发吧。方向晖又打电话来过了,说接风宴都准备好了。”

“是!”罗排长应道。

“乔处长,我还是想骑马过去。”林秀说道。

“这……合适吗?”乔处长沉吟着。

“我特爱骑马。那个威风啊,帅气啊。”林秀很陶醉地说。

“好吧。”乔处长似乎很勉强地答应了。

“不行!”却听身后传来一句断喝。

几个人一看,是报务科的领导,兵团沈参谋。“你这个‘乔员外’,怎么这么糊涂?这么远,骑马累不累?安全不安全?啊?”沈参谋板着脸。

“是她要……”乔处长情知不妥,嗫嚅着。

“还她她她!她是小孩子的脾气、大小姐的性子,她懂什么?她只懂破译!你是小孩子吗?啊?”沈参谋教训着乔处长,“她是兵团的骄傲,出了问题,你担待得起吗?”

“好吧,我让她坐车去,再派罗排长护送。”乔处长说。

林秀十分内疚地看了一眼乔处长,然后上了车,坐在后座,将帆布挎包搁在座位上。

罗排长拍拍手后,也上了车,钥匙一扭,吉普车引擎一阵轰鸣。

林秀将手伸出车窗外,向沈参谋和乔处长挥了挥手,说道:“我走了。再见。”

“再见。记得让方向晖签个字,叫小罗带回来。”沈参谋说。

林秀把头伸出窗外,露出甜甜的笑:“好的。知道了,你们都回去吧。”

林秀不知道,沈参谋也不知道,这是她人生最后的笑容。

半小时后,吉普车开到了那片茂密的树林中。树林中很宁静,一道道阳光斜射在车子的周围。路边,不知名的野花在风中轻轻摇摆。

罗排长透过前挡风,看到了前方右侧那块石碑:元铲岗。

路有点颠簸,吉普车放慢了速度。

突然,两只斑鸠从林中惊飞起来,扑啦啦向东而去。林秀摇下车窗,望着茂密的树林,问道:“罗排长,到哪儿了?”

“元铲岗。”

“元铲岗?好奇怪的名字。”林秀皱了皱眉头。

罗排长悄悄瞥了一眼手表:10点整。

他猛踩了一下刹车,同时迅速熄灭了引擎。吉普一顿,发出一阵怪声,随即停了下来,土路上升起黄色的烟尘。

“怎么啦?”林秀问道。

“可能是发动机有点问题,我下去看看。”

“来之前你不是鼓捣了半天了吗?”林秀有点恼火。她打开车门,跳下车。

正在这时,从树林中跳出两个男子,向他们冲过来。林秀知道不妙,立即拔出手枪,以吉普车做掩体,对准前面的那个人一扣扳机。

“砰!”那个男子应声倒地。

她瞄准后面的男子,又射一弹。男子敏捷地侧身躲在一棵大松树后面。林秀轻嘘了一口气,眼光向罗排长望去,正要抱怨他没有事先做好准备工作,突见罗排长迅速从引擎盖上直起身子,同时拔出手枪!

林秀大吃一惊!

她原以为罗排长拔枪是和自己并肩作战,却陡然看见他面朝自己,目露凶光,手枪也指向了自己。在这一瞬间,林秀什么都明白了!她马上掩在吉普车后身,对准引擎位置连发两枪。

罗排长蹲在车前方,并不急于还击。他明白,他们已稳操胜券。

那个躲在松树后的男子伺机伸出脑袋,对着车后方点动枪管。

“砰!”一颗子弹硬生生地砸在车身铁皮上。

林秀瞄准那个影子,正要扣动扳机……

突然,她的脖子被死死地扼住了!

原来,何芳琳事先隐藏在路的另一侧距吉普车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林秀掩在车后面,何芳琳无法开枪射击,只得弓着腰悄悄逼近林秀。在离林秀三四米远的时候,突然纵身跃起,如一只雪豹,猛地扑向林秀,死死扼住她的脖子,并迅捷抽出匕首!

林秀拼死反抗,并拭图用手枪对准身后的敌人。

何芳琳挥起右臂,只见寒光一闪,匕首从林秀的胸前快进快出!

“噗——”一道血柱喷向空中,在松林里一簇簇阳光的映衬下,显得凄厉而壮烈!

……

“好了,你们两个把车上的血迹擦一下,要擦干净!”

“是!”

何芳琳打开车门,探进身去,从林秀的军用布包内翻出一个纸袋。

纸袋上写着两个毛笔字:林秀。

她从中抽出一张表格——《特种工作人员审查登记表》。

何芳琳慢慢地将表格右上方的照片撕下来。尽管她很小心,但由于林秀的照片粘得较牢,贴照片的地方还是被撕破了一点。

何芳琳又从自己的包内取出一张照片,用胶水将照片贴上去,然后放在车座上阴干,随后将林秀的所有随身用品通通检查了一遍。

那个男子从远处的树林中牵出白马,卸下马背上的包裹,放在地上,解开系扣,取出一身土黄色的衣服,双手捧着,来到何芳琳面前。

何芳琳脱掉白色的外衣,麻利地穿上军装。只眨眼工夫,她从一个窈窕的村姑变成了一个飒爽英姿的解放军战士。

只是,她的眼中散发出冷酷而坚定的光,幽幽的,深不见底……

“观音,我们走吧,不能耽搁得太久了……”罗排长小声地说。

“叫我林科长!”何芳琳冷冷地说道。

“是!林科长。”罗排长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说。

何芳琳转身对同来的那个男子说道:“你把现场清理一下。不要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她……”何芳琳指了指倒在血泊中的林秀,“好生埋掉吧……愿她的灵魂安息……”

“你回去向杜处长复命吧。”“林秀”正了正衣帽,对同来的男子说道。随后又命令小罗,“小罗,我们走。”说完,她就利索地钻进吉普车。车子一阵轰鸣,绝尘而去。

约莫两个小时,吉普车开进了瑶岗村。

方向晖和吴音等人在谢家磨坊门口迎来了侦讯及破译高手——三野七兵团的报务科长“林秀”。

就在方向晖和“林秀”热情握手、四目相接的当口,站在他身后的吴音似乎发现了吉普车上的弹痕。

她并没有走上前,而是站在原地,盯着那个弹坑,微微蹙了蹙眉头。

罗排长注意到了吴音不为人知的目光和疑惑,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昨天,两个人打架,不小心将砖头砸上去了……”

“小吴。”方向晖转过身子寻找吴音。

“在这儿呢。”吴音在他的身后俏皮地答应道。

“什么‘在这儿呢’!忘了军事条例啦?”方向晖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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