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长着两个大鼻头的黑色轿车“呼”的一声冲出了二监,向东疾驰而来。不大工夫就一个急转身,上了中山南路往北狂奔。大鼻头轿车一边左冲右突,一边把喇叭按得“嘟嘟”直响,路上的行人、自行车、黄包车、各色汽车唯恐避之不及,纷纷躲开。

只片刻时间,“大鼻头”夹着尘嚣飞快地驰向保密局大门。站在门口的哨兵还没有搞清是怎么回事,车子已冲进了院子里。

随着刺耳的刹车声骤然响起,“大鼻头”撅了一下屁股,停在了特情处机要科门前。

车门开了。杜林甫率先走出车子,张怀文、华雄飞、杭苏三人也一齐下了车。

“敲门!娘希屁!”杜林甫指着机要科的铁门,气愤地喊道。

华雄飞立即上前两步,抡起拳头,把铁门敲得“砰砰”直响。

“谁啊?狗胆不小啊!”里面传出一声不满的斥责,铁门被打开了。

谈岳走出门外,他一眼看见华雄飞和他迎面而立,就骂道:“你要死啊!敲这么响!”正要继续发作,一看杜林甫也在,就立即换了腔调,“处座,什么事?”

“冯儒这家伙在吧?”杜林甫边咬着牙问,边进了机要室。华雄飞等人也跟着走进去。

“冯儒……今天不当班。”谈岳回答。

“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在家里?”杜林甫满脸杀气。

“可能在家吧?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

“嗯……不用了。他来了,你直接叫他到我的办公室。听到了吗?”杜林甫的声音几近于吼叫。

“是!处座。”谈岳诚惶诚恐。

杜林甫在机要室打量了一番就出了门,向小红楼走去。快要到小红楼门口的时候,杜林甫停住脚,对几个人命令道:“你们现在就去冯儒家把他抓来见我!实在不行可就地处决!马上就去!出了差错就‘把呼吸留下,身子回家’!听到没有?”

“是!”三个人立即正步答道。

“把我的车开去。”杜林甫说完就上了二楼。

杜林甫这几天的心情可谓时惊时喜,时恨时怒。他成功地解决了政治犯,歼灭了游击队,又意外地抓到一个活口,这样的功劳肯定会得到局长的嘉奖,那是铁板上钉钉的事。随后又撬开了陈言的嘴巴,起出了共产党的卧底,还得知他们正打着“长江防御计划”的主意,更是喜上加喜。一连串的胜利让他欢欣鼓舞。他看到荣华富贵在向他招手。可是,令他万分沮丧的是,这个卧底竟卧在自己的身边,还是自己比较信任的人,而且一卧就是四五年!这使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愚弄,也使他近期的战绩大打折扣。想想看,如果这个冯儒不在他特情处,而在保密局的其它部门,他此时又是何等心情?所以,他一听完陈言的供述就急忙驱车回到保密局,唯恐事情有变。他恨透了冯儒,真想亲自去他家抓捕。

然而,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抓捕冯儒,华雄飞去就完全可以了。他抓起桌上的电话,然后躺在椅子上,把双脚跷在办公桌上。“喂,接城防二营。”

不一会儿,他对着电话说开了:“马营长吗?呵呵,你老兄在干什么呢?等着授勋嘛……这是迟早的事……不客气……只是你发迹了,别忘了哥哥。哈哈……还有一桩好事等着你去办。干成了,你就等着数钞票升少将吧……哈哈……是这样的,我刚刚获悉的重要情报,草场门外被我围歼的是共产党江宁游击队二支队,还有一支队可能盘踞在牛首山沙子坳……我怎么知道的?我是干什么的?把这么好的事告诉你,你还……大概有50人……要快。兵贵神速!哈哈……我等你的捷报……”

杜林甫之所以让马营长去“剿匪”是有原因的。保密局有的是特工,但没有部队,不能开展军事行动。所以,这样的事情杜林甫只能通过上峰联系到部队,由部队去执行。

杜林甫放下电话,伸了一个懒腰。

“报告。”门口传来女秘书晓露娇滴滴的声音。

“杜处长,你的电报。总台转来的。”

“哦?”杜林甫接过来,一看页眉:020。“‘观音’发来的。”他立时像注入了一针兴奋剂。“最近这几天怎么了,刺激一个接着一个。”他暂时将心中对冯儒的愤恨抛在一边了。

晓露掩上门离开后,他马上开始解密电文。一支烟工夫,电文内容出来了:冯儒是共产党无疑!

“‘观音’,你真是出色的特工!唉,我早就应该重用你的。”杜林甫叹了一口气。

谈岳掩上铁门,心想出了什么事了,杜处长这么急吼吼地要找冯儒。从没见过他对冯儒生这么大的气啊!不好!可能是冯儒闯祸了,而且这个祸还不小。

谈岳和冯儒共事将近3年了,没有什么矛盾。相反,倒是有点朋友之情、兄弟之谊。谈岳老家在太湖边,自己一人在南京工作,他的工作性质和他不喜交游的性格决定了他没有什么朋友。

而冯儒也是孤身一人。他的老家在苏北,父母前两年相继去世。他犹如一个孤儿。

相同的境遇使两人比较投缘。性格上的默契也是一个因素。谈岳很慈厚,冯儒很低调,所以两人很是合得来。

“还是提醒他一下。杜林甫问起来,他好有个准备。”谈岳心想。他当然知道这样做不妥!假如杜林甫知道了不把他骂个臭死才怪呢。可是,他仍然觉得要告诉一下冯儒。一是因为和冯儒的交情,二是不会有风险。杜林甫根本不会知道他通风报信的事。

主意既定,他就拿起机要室的电话拨到了冯儒家里。

“是我,谈岳。”

“哦,什么事?请我吃饭?”冯儒在电话里开了一个玩笑。

“你真自在!还吃饭?你快告诉我,你闯什么祸了?”谈岳想知道冯儒究竟干了什么。

“闯祸?闯什么祸?”冯儒反问道。其实,他在听到谈岳的这句话时,心里着实吃了一惊。

“杜处长刚才到机要室来找过你了,脸色不好看,还带了华雄飞那小子。你是不是得罪处长了?”

冯儒听到这里,他知道这几天的担心终于出现了。他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故作轻松地说:“嗯……我已经猜到是什么事了……这不……前两天闲聊的时候,我一时失言,说……杜处长如果胖一点,那就更有威仪了。本来这也不是说他的坏话,可一琢磨,就有点问题。我说完后就后悔得不得了……可能有人告诉处长了。谢谢你哟,兄弟。”冯儒握住电话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道:“好兄弟,我没事的,你放心吧。嗯,你也要保重啊!”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谈岳放下电话后,心情轻松了不少。能为好朋友做一件事,感觉不错。可是再一细想,冯儒的最后几句话总让他觉得有点异样。他咂了咂嘴,一时想不明白,就又坐到办公桌前,拿起了报纸……

他没有想到,杜处长信任的人、自己相处了3年的好朋友竟然是共产党间谍。

冯儒放下电话,慢慢坐下来。

自己暴露了!

他想到最近一系列奇怪的事:营救失败、杜林甫频频到二监,尤其是那天晚上自己到秦淮河边,那个悄无声息的跟踪者……

肯定暴露了!赶快走!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马上站起身,准备收拾东西。可是再一想,到哪里去?在南京,甚至在江南,他不知道党组织在哪里。即使知道了,同志们会马上接受他吗?

回家?“家”在哪里?他一时悲从中来。

“先走再说。到江北去!慢慢联系党组织。江南的党组织都是秘密的,很难寻找。就到江北去,江北已经解放了,过了江再说。总会有办法的!”他果断决定。

于是他立即走进卧室,取出一只半新不旧的手提皮箱。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和两匣子弹。手枪是美国产的史密斯·韦森转轮手枪,乌黑程亮。他把一匣子弹推上枪膛,另一匣子弹放进衣兜。

当他正要把手枪插进腰间枪盒中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脱了这身军装。我不再需要它了。”此时,他已经想到,杜林甫肯定会派人追捕自己,穿着军装不正暴露了自己吗?而且,一个少校军官,拎着一个箱子,路上也好,投宿也罢,也太显眼了,容易让人生疑。

想到这里,他迅速扒掉了那身军装,又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黑缎长衫披在身上,把韦森手枪插在腰间皮带上。

“还有一样东西!”他掀开被子和床单,抽开床板,床肚里露出一个小木箱。他打开箱盖,从里面拎出一部机器。这是一台便携式的袖珍特工机,也就是小型电台。它是美国“援助”国民政府若干物资中的一件。

这台特工机是冯儒从保密局的仓库里捎出来的。当时,冯儒奉杜林甫之命进入仓库,看看有无适合特情处的“美援”器材。冯儒发现,仓库的登记簿上只有器材名称,却没有注明数量,管理也很松散,免费的东西总让人不太珍惜。何况这是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免费”。

冯儒有了这台特工机,但是并不经常使用,只是在非常重要的时刻才使用它。而使用一次之后,十天半月内他不会再用。频繁使用电台很容易暴露自己的方位。冯儒太谨慎了,他不想轻易暴露自己,他要把自己的价值发挥到最大。他一直在等待一个伟大的时刻,一个特工最骄傲的时刻。

然而,令他感到悲怆的是,这样的时刻好像没有了。

现在,他把这台唱片机大小的袖珍电台放进了手提皮箱。没有其它需要处理的东西了,因为冯儒平时总是把重要的资料及时处理掉——他时刻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他提着皮箱,再次环顾了一下自己居住了三年的“家”,然后戴上墨镜,转身出门。

“大鼻头”气势汹汹,直扑冯儒的住处。

“妈的,真想不到,这个规规矩矩的人竟是共产党卧底。”杭苏边开车边说。

“哼!不是我说大话,我早就怀疑他了。”华雄飞用老大的口吻说道。

“真是‘人不可貌相’!”

“别那么多废话。一会儿见到他别婆婆妈妈的。我们是在执行任务。”

“哎呀,你就别操心了。处座说得那么明白,谁敢婆婆妈妈的?”杭苏说。

“知道就好。”

一会儿工夫,车子就到了冯儒的住处。

华雄飞、杭苏掏出手枪,打开保险,跳下“大鼻头”,像两只猛虎上了二楼。

门锁着。

“砰砰砰!”杭苏边拍门边叫道:“冯儒!开门!开开门!”

屋内没有动静。

“快点开门!我是华雄飞!开门!”接着又是一阵“咚咚咚”的擂门声。

屋内还是没有动静。

“不在家?”

“跑了?”

两人对望了一下。

“砸门!”华雄飞恶狠狠地说。

杭苏闻言,飞起右脚,对着木门一阵猛踹。

“咔嚓!”门被踹破了。华雄飞乘势又是几脚,门被喘得稀巴烂。

两人进屋一看,知道冯儒已经跑了。

“怎么办?”

“赶紧报告处座!”

杭苏拎起电话。“处座。冯儒……冯儒他……”

“他怎么了?快说!”话筒里传来尖锐的声音。

“他跑了!”

“跑了?你怎么知道的?”

“屋里乱七八糟的。肯定跑了!”

“饭桶!叫你们快一点快一点,你们总是慢他妈的一拍!”杜林甫胡乱地骂道。他知道这不能怪华雄飞和杭苏,但他此时不骂他们又骂谁呢?

“处座,我们……”杭苏嗫嚅着。

“别你们我们的了。赶紧去追!去车站!去码头!一定要抓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杜林甫气急败坏地叫嚷着,“你们两个就去下关码头。车站我会派其它人去的。”

“假如他不去车站码头,躲在城里怎么办?”杭苏怯法地提醒。

“娘希屁!你真会瞎操心!旅馆、妓院我会和警察局联系的!你们赶紧去码头!”

“是!”杭苏正色道。

两人立即下了二楼,钻进“大鼻头”,直奔下关而去。

牛首山北麓山脚下是一大片油菜田,七八户农舍散布在金黄色的菜花丛中。空气中流动着芬芳甜蜜的味道,引得蜂蝶翩翩起舞,忙碌不停。

傍晚时分,一户农舍的屋顶上率先飘出了炊烟。农舍门口,一个姑娘穿着蓝底碎花春秋衫,踮着脚尖,在竹竿上晾着衣服。她还没有把最后一件衣服晾好,就冲着屋里喊道:“嫂子,快点烧晚饭。我肚子饿死了。”

屋子里一个人搭腔:“刚做了一点事就饿了。哎,真是的。你先歇歇吧,我正在烧着晚饭,马上就好了。”

不一会儿,从菜花田里的小路上走来一个中年汉

子,一副庄稼人的打扮,胡子拉碴的,但是目光却很有力,让人印象很深。

汉子刚进门,就对姑娘说道:“英莲,晚饭做好了吧?我老远就闻到油香了。一闻到油香就觉得肚子饿了。”

英莲扑哧笑了一下:“钱队长,我半个时辰前肚子就饿了,也没有像你这么馋!”

钱队长憨笑了一下,坐在长条凳上。

原来,18号傍晚,阿芳急匆匆地赶到沙子坳游击队集合地,将情况告诉了一支队的钱队长。钱队长果断命令游击队员立即疏散,只带了小林等几个骨干队员来到这里暂时安顿下来。阿芳同时跟随他们一起来到这里。第二天下午,孙英莲也来了。

后来,当城防二营的马营长带领部队扑到沙子坳的时候,他们没有见到一个游击队员的踪影,只看到了几间空屋子和废弃的锅灶。

“晚饭好了,一起吃吧。”阿芳从灶口旁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围裙,招呼着孙英莲和钱队长。说完她从灶间端出几个碗碟摆在八仙桌上:韭菜炒螺蛳、咸肉炖豆腐、鸡蛋酱油汤,还有几碗米饭。

“小林呢?在不在家?”钱队长拿起筷子,在桌子上戳了戳,问道。

“在后头呢。我去喊他。”阿芳说着就往屋后的一个小棚子走去。

她小心地推开棚门,看见小林戴着耳机,握着铅笔,在全神贯注地记录着电文。小林知道阿芳进来,但并没有理她。此时,他没有工夫。

阿芳知道小林正在抄电报,也就没有跟他说话,轻轻地走出了小棚子。

“有电报了。”阿芳回到前面,在八仙桌旁坐下。

“哦。那我们等等他再吃。”钱队长说着搁下碗筷。

英莲和阿芳看见钱队长碗中的米饭已被他卷下去一大半,那盘韭菜炒螺蛳也少了很多。两个人都竭力忍住笑。

片刻工夫,小林捏着一张纸片从棚子里兴冲冲地走出来,边走边说:“芳姐,今天做的什么好吃的?我在后头就闻着香味了。”

“又是一个猫鼻子。”阿芳嗔道。

“什么电报?哪里来的?”钱队长急切地问小林,同时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手中的电文。

“江北来的,刚刚收到,我还没来得及解密呢。闻到香味,先过来看看。”小林挨着阿芳坐下来,伸手就要抓筷子。

“小林,先解密吧。”钱队长不苟言笑地说。

“是!”小林霍地站起来,随即就转身向小棚子走去。

“哎,小林,不必了。就在这儿解密,阿芳和英莲不是外人。我们连她们都不信,我们信谁呢?英平都……”他说到这里,似觉不妥,就打住了。

“是!”小林又坐下。

屋子里一时静静的,静得让人不舒服。

钱队长掏出香烟,抽出一支,点着了。劣质香烟的味道在屋子里弥漫。钱队长的目光透过烟雾盯着小林的脸,好像能从他的脸上看到电文内容。却见小林的脸色越来越严峻。钱队长的香烟刚抽了不到半支,烟灰还挂在香烟上,小林就气愤地说道:“出来了!”

“什么情况?”钱队长追问。

“是有叛徒!”小林气愤地答道。

“谁是叛徒?”钱队长连忙将手伸向电文纸。可是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钱队长不识字,或者说,只认识一些简单的字,看电报有点吃力。

小林将电文递给孙英莲。孙英莲接过一看,只见电文上写着:

敌保密局南京特情处机要科少校、机要员冯儒原是我潜伏特工,现已叛变无疑。我游击队中伏击实因其叛变所致。现电令你部全力除之,免贻后祸。切切。

孙英莲还未将电文内容说完,就忍不住抽泣起来。阿芳更是泪流满面,咬牙切齿。

钱队长一听,气恨交加。他猛拍了一下桌子:“狗日的叛徒!害得我们死了这么多人!我不杀了你,对不起陈书记和孙队长!对不起……”

阿芳一听这话,触到了她的伤心处,更哭得厉害。

孙英莲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对钱队长说:“让我进城!派两个人给我!我要亲手杀了他!为我哥报仇!为同志们报仇……”

话音未了,她已泣不成声。

难得做了一顿好饭,可他们谁也吃得没有滋味。

冯儒提着皮箱出门下楼,立即在街道上拦住一辆黄包车。“下关码头。”冯儒简要地说。

“500块。”车夫说道。

“好的。要快!”

“半个时辰,包你到码头!你坐好了!”车夫猛踩了一下脚蹬,黄包车立即飞快地向西穿去。

下关码头在灰暗的江边显得异常萧瑟。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外出的人很少,而且还受到严格的管制。一些商旅平民默默地买票,上船。军警在码头上荷枪游弋。江边除了一些商船、渔舢以外,还有一些军用船只,十来个民夫在士兵的监督下搬运着货物。

冯儒在走下黄包车之前,警惕地朝码头张望了一番。

“过了江就好了。”

他向码头走去,黑缎长衫轻轻拂动。

刚走了两步,他突然看到码头广场右侧有一辆轿车。这辆轿车有点眼熟。再一细看,这是杜林甫的“大鼻头”!

他心中“咯噔”一下。

“他们已经追到在这里了!”尽管冯儒先往码头而来,但华雄飞开着轿车还是抢在冯儒的前面到了码头。

冯儒急忙掩在一堵花墙后面。透过花墙的孔洞,他看见华雄飞和杭苏正站在登船栅栏口。

“在这里走不了了!赶紧离开!”

于是,他立即返身离去。

华雄飞站在栅栏人口处,远远地看见广场边有一个背影突然转身而去。这个背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对杭苏说道:“你在这看着点。我到上面去看看。”说完扔掉了烟头,朝着这个背影而去。

冯儒听到了华雄飞急促的脚步声。他左手提着箱子,右手摸了摸腰间的手枪,也加快了脚步。冯儒边走边思考着对策。自己提着箱子,靠双脚奔跑肯定很难脱身。即使一时跑脱了,又能跑多远呢?“实在不行,就扔了电台。”他回头望了一眼,随即奔跑起来。

就在冯儒回头的一瞬间,华雄飞隐约看见了冯儒的脸:“就是他!”

于是,他连忙回过头,挥手招呼:“杭苏快来!他在前面!”

杭苏一听,应声奔来。

冯儒听见华雄飞的喊叫,奔跑得更快了。

华雄飞从腰间拔出手枪,朝冯儒直扑过去,口中大喊:“抓住他!他是共产党分子!”

冯儒提着箱子吃力地狂奔。

双方大概有100多米的距离。

华雄飞对着空中开了一枪。

枪声一响,码头附近立时骚乱起来。

冯儒正要扔掉电台往巷子里奔去,只见迎面开来一辆敞篷警车。警车里的人听到枪声急忙赶来。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边开车边把头探出车外张望情况。

冯儒急中生智,一边奔跑,一边掏出手枪,对准车中的警察连开两枪。警察应声垂下了头。警车失控冲向路边的砖墙。

冯儒连忙将电台扔进车内,然后跳上警车,推开死去的警察,点着火花塞,踩下油门,扭动方向盘,警车呼啸着一个急转身,向南而去。

华雄飞刚要赶上冯儒,却见冯儒抢了警车跑了,连忙返身奔向广场右侧的“大鼻头”,拉开车门,跳进车内。车子抽搐了两下,随即朝着冯儒追去。

杭苏在后面急得要上车,连连向华雄飞招手。华雄飞顾不得再等他了,他唯恐耽误哪怕几秒钟,冯儒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冯儒加大油门,警车呼啸着狂奔起来。

几百米外,“大鼻头”穷追不舍,恨不得一口咬住警车。

冯儒心想,看来要想甩掉华雄飞是很难的,只有想办法杀死他。可是,怎样才能杀死这家伙呢?他在自己身后追赶,时间一长,追击的人会越来越多。相比之下,自己孤身一人,处境已十分危险,要想杀死追杀者,谈何容易。

两辆车子狼奔豕突,在街道上没命地疾驰。

冯儒突然看见前面是一个急转弯道,角度很小,大约在90度左右。他立即扭动方向盘,敞篷车翘着外侧车轮钻进一条土路。这条路太窄了,只能容一辆汽车通过,平时只有行人、自行车、黄包车从这里行走。冯儒慌不择路,一头冲进土路。进来后,他才后悔莫及。假如前面来一辆车子,哪怕是黄包车,自己就无法避让通过,只能停下束手就擒。他心里一边祈祷迎面别来车辆,一边希望尽快穿过这条土路驶上大道。

正在焦急之间,冯儒在瞬间观察到,路边右侧是一座小土山,大约有十来米高,一些石块不规整地叠放在土山表面,还有一条石径伸向土山顶上。

南京一带是比较典型的江南丘陵地区,城区外围山丘极多,如栖霞山、紫金山、牛首山、宝华山、汤山等。山虽不高,山头却不少。南京城内也有若干十来层楼高的小山,如五台山、狮子山、清凉山等。至于那些无名的小土丘更是数不胜数。而且这些小土丘上总有很多的石块,所以南京自古就有“石头城”的美誉。

冯儒一见这座小山,急中生智,作出了一个生死决定。他猛地踩住刹车,敞篷车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车身像剧烈咳嗽一样抖动起来。随即,在巨大的烟尘中,敞篷车横着车身停在土路上。

冯儒一脚踹开车门,跳下车,沿着右侧小土山的石径“蹬蹬蹬”一口气上了山头。

做完这一切,他大概只花了十来秒钟的时间。

华雄飞眼看着敞篷车消失在急转弯口,心里十分着急。抓到冯儒可能会立功,抓不到冯儒可能会受处分,甚至可能会掉脑袋。因为,毛局长经常用“把呼吸留下,身子回家”这样的“名言”来训诫那些处室头头们,并且每每兑现这些名言。而那些处室头头们也拿这句“名言”来教训手下的特工,兑现的也不少,理由都冠冕堂皇。比如今天这件事,华雄飞如果不在码头上看见冯儒,或者看见了装作看不见,结果冯儒跑了,他不一定受到处分。杜林甫也不是一点道理不讲。可是,华雄飞恰巧看见了冯儒,他立功心切,飞车追捕。在这种情况下,让冯儒从眼皮底下逃走了,他被杜林甫痛骂处分算是客气的。所以华雄飞穷追不舍。

此时,他用力扭动方向盘。“大鼻头”也急速转进那条小土路。华雄飞透过路上越来越淡的尘烟猛然看见眼前停着那辆敞篷车。他猝不及防,又喜又惑,连忙踩住刹车。

“大鼻头”差点撞上敞篷车。

华雄飞迅速掏出手枪,正要举枪下车……

冯儒刚刚在小山头站定,就看见华雄飞驾着“大鼻头”拐进了土路。

他弯腰搬起一块石头。当他直起身把石头举到腹部的时候,“大鼻头”刚刚停在敞篷车的屁股后面。他快速地将几十斤重的石头对准车顶砸了下去。

华雄飞举着枪,正要下车看个究竟。突然听到“咔嚓”一声巨响,大石头砸在引擎盖上,引擎盖立即像一张黑色的纸板陷了下去。与此同时,车子抽筋般地震动起来。他大吃一惊,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赶紧去推车门,却听得又是一声炸响!一块大石头砸在左侧的副驾驶座顶篷上。

华雄飞吓得魂不附体,一使劲推开了右侧的车门!

冯儒站在土山顶上,拔出手枪。看见华雄飞钻出车门外正举枪抬头仰望山上,冯儒扣动扳机。

“砰!”手枪射出一颗子弹。

子弹钻进华雄飞的右臂。他感到右臂的肌肉被硬生生地撕裂开了。但他强忍着剧痛,不但没有松开手枪,反而攥得更紧了。他明白,松了手枪,就松掉了性命。

他咬紧牙关,对准山上的冯儒,用力收缩右手食指……

“砰!”一声枪响。这颗子弹是冯儒射出的。他居高临下,对准华雄飞的脑袋,准确一击。

华雄飞应声倒地。

冯儒迅速下山,跳上敞篷车,像一阵旋风奔驰而去。

不一会儿,杭苏和一些警察赶到这里。但是,路面窄小,不能迅速通过。他们只得清理路障,把华雄飞的尸体抬上车……

郑少青陪着汪碧茹在清凉街附近转了好一会儿了。

下午,他正在机要科坐班,没事翻看《周易正解》,汪碧茹打来了电话,叫他安排好科里的事情,然后立即赶到“大东酒楼”,说和公事有关。

上司的话就是命令,他马上赶了过去。可当他一脚踏进二楼小包间的时候,他就感到有点不妙。不是说他对自己的人身安全感到不妙,而是直觉告诉他,自己难以处理的事情可能就会发生。

小包间格扇屏门,雕花窗棂,里面的装饰典雅温馨。桌椅几架一律朱漆金粉;枝形吊灯发出的橘红色灯

光使房间里洋溢着柔和的气氛。正墙上,一幅《湘云醉卧海棠图》兼具艺术和香艳的意味。画幅下面,一盆肥硕的海棠花盛开在花架上。房间正中的小圆桌上,放着几盘凉菜、两双筷子、一瓶酒。

汪碧茹坐在桌边,正冲着他笑呢。

“坐吧。还愣着干什么?”汪碧茹的笑中既有一丝丝羞涩,还有一点得意和捉弄。

“汪科长,你这是……”他不解地问道。

“看你这样!先坐下不行吗?”她努力拿出上司的口吻。

“好的。”郑少青摘下大盖帽,挂在衣帽架子上,然后坐在汪碧茹的对面。

“汪科长今天好兴致。这地方确实好。”

“你别想歪了。叫你来确实是和公事有关。”汪碧茹说。

“只要不是鸿门宴就行。”

“哼!我用得着费这个精神吗?”汪碧茹调侃他,“还愣着干吗?难道要本小姐给你斟酒吗?”

郑少青一听她说“本小姐”三个字,再加上她的语气和气氛,心想:坏了!很可能今天要摊牌。我怎么办呢?

“实话告诉你,今天这顿酒钱是你付账。”汪碧茹边说边盯着郑少青的脸。

郑少青心里甚是不解:“凭什么?”嘴上却说道:“没问题。哪有上司请属下的道理!”

“呵呵呵,你倒会说漂亮话。只怕心里一个劲地在说‘凭什么’吧?”汪碧茹抿了一口酒,说,“我让你花钱花个明白。这顿酒钱在我口袋里装着呢,是你的,所以你喝完酒就不必再从你的口袋里掏钱了。你明白了吧?”

“汪科长……这是怎么回事……”郑少青越发糊涂了。

“别老是汪科长汪科长的。我问你,你同意不同意?”

郑少青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钱在你手里,我有什么办法?”郑少青停下笑,故意装得一脸无辜又无奈的样子。汪碧茹也被他逗得忍俊不禁。

两人开始喝酒吃菜。

“别说我霸道!这钱虽是你的,但我给你花了,你一点都不冤。”

“我的汪科长,你就饶了我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我告诉你,省得你心里七上八下的,吃也吃不香,喝也喝不下,好酒好菜进到嘴里没滋味,心里还直骂我。事情是这样的,今年以来,你的表现不错,特别是在上个月陪处座访美期间,为党国挣了面子。所以处座给你发了1万块奖金。但是,你的成绩是在我的领导下取得的,没有我的支持,你能拿到这1万块钱吗?”

“当然不可能!”郑少青心想原来如此,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

“你这钱花得不冤吧?”

“不冤!”

“我说跟公事有关,没有骗你吧?”

“没有!”

“我不是骗吃骗喝吧?”

“不是!”

“你就不能多说两个字吗?”

“不能……”

两个人都会心地笑起来。

说实话,郑少青从心里爱上了汪碧茹。他和她在一起感到如沐春风,神清气爽。同时,他又对即将到来的销魂时刻心怀恐惧。

酒过三巡,汪碧茹似乎微有醉意,她红着脸说:“那天,你到我家里,陪我爸爸喝茶,态度还算不错,毕恭毕敬的。”

“敬老尊老嘛。以总裁和夫人号召我们开展‘新生活运动’,其中有一条就是‘尊老敬老’。总裁就是敬老的楷模。”

“想不到你真会耍贫嘴。哎,那天我爸爸跟你嘀咕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嗯……”郑少青一时语塞。

“这个呆头鹅,一到关键时刻他就装傻!非要等本大小姐把这事挑明?那也太没面子了!要想个办法逼他说出口。”汪碧茹心想。

于是,她仗着酒劲,鼓足勇气,慢慢站起来,背着双手,以调侃的口气问道:“郑少青,你向我汇报一下你的思想。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这……也要汇报?”

“要!干我们机要工作的,私人事务该审查的还是要审查。”

郑少青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嘴上说道:“报告汪科长,还没有。”

“哦。那你就没有考虑过你的终身大事吗?”她站在郑少青身后,望着他宽厚的肩背,很想伏在他身上作片刻的休息。

她需要寄托。心灵的、情感的,甚至是肉欲的。

郑少青沉默着。

“你不是后悔今天来到这里吧?”她的声音轻下来。郑少青闻到了汪碧茹清新的气息。

他的内心在挣扎。两个势均力敌的影子在纠结、搏斗。一是真挚的爱情,一是自己的使命。

“汪……”他嗫嚅着扭过脖子,“我是喜欢你……可是我,不敢高攀啊!”

汪碧茹一听,心中一软。她俯下身子,伏在郑少青的肩上:“傻瓜!你真喜欢我吗?”

郑少青感到全身快要酥化了。汪碧茹柔软的乳房紧贴在他后背上,他的荷尔蒙在体内迅速而旺盛地分泌。他竭力控制着自己。他听到了汪碧茹的问话,同时也听到了自己内心急切的回答:“我真的喜欢你!我早就喜欢你了!”

他抓住汪碧茹伸在自己胸前的小手,转过头,直面着她,坚定地点了一下头,耳语般地说:“碧茹,我喜欢你!”

汪碧茹一听,她的大脑轰鸣了一下。她低下头,吻住了郑少青的嘴。

郑少青一把搂过汪碧茹,把她揽坐在自己的怀里,口中喃喃说道:“你会恨我的。”

“我早就恨你了。”汪碧茹闭上眼睛,等待销魂的时刻。

突然,外面街道上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嘈杂声。汪碧茹吃了一惊,连忙从郑少青怀里爬起来,羞涩地理了理衣服,随后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朱窗。郑少青也跟着来到窗前。

只见楼下街面上,两辆警车上的警察气急败坏地把喇叭按得山响,路上的行人和两边的摊贩纷纷尖叫躲让。紧接着,一辆军用卡车拖着一辆“鼻塌嘴歪”的轿车开了过来,后面还有很多军警跟着。

原来,这是追捕冯儒的人马。冯儒一时走脱,他们就兵分两路,一路顺着冯儒可能的逃跑路线边打听边追赶。一路就是楼下的这些人,闹哄哄地将“大鼻头”送回保密局。

冯儒巧妙地杀死华雄飞后,就急忙驶上了大路。可是,条条道路,弯的直的,长的短的,宽的窄的,纵横交错,哪一条才是他的“归路”?哪一站才是他的归宿?

冯儒很清楚,像这样开着车在路上转来转去,很快就会没有出路,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他只有逃出南京城才有生路。可是,在军统和保密局潜伏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现在出城几乎没有可能了。杜林甫已经派人在车站、码头检查了,东西南北各个方向的12道城门也都会有人在等着他。仓促之下,自己化装又来不及。如果在城里找人化装或找一些化装用的东西,一时半会儿肯定找不到,只得暂时在城里找个地方躲避一下,也是一个权宜之计。但是,在城里哪个地方躲避比较安全?旅馆客栈?这几乎等于将自己送给敌人。他对杜林甫太了解了,对保密局的那套追捕措施也太了解了。杜林甫肯定会联系军警挨家挨户到旅馆、客栈搜查,甚至酒肆澡堂、青楼妓院他都不会放过。

“只有到没有人去的地方躲藏一下才会有生路。”

这是冯儒得出的结论。

敞篷车上了虎踞路。追赶的人现在还不知道他已逃到了这里。

“防空洞!那里没有人!”

冯儒突然想到了这个绝佳的藏身之所,一时非常高兴。

“天无绝人之路。”

抗战即将全面爆发时,国民政府在南京沦陷之前挖掘了不少防空洞,以应对不测。抗战胜利后,除一些设施较好的防空洞有人管理把守外,大部分废弃不用,无人管理,成为无家可归者的寄身所。对这些防空洞的位置和情况,冯儒还是比较清楚的。

于是,他立即往虎踞路南端的一处防空洞驰去。

当他从虎踞路拐上一条偏僻的巷子时,他突然发现一座破旧的小庙,朽坏的牌匾歪斜着,好像随时会掉下来。

他想起了什么,赶紧踩住刹车。

透过墨镜,他看见那块牌匾上有三个颜体字:普渡寺。斑驳的庙门随意敞开着,四周杂草丛生,垃圾遍地。

片刻之后,他立即将车子开到三四里外的一个偏僻地段,趁人不注意,弃了那辆敞篷车,然后提着箱子上了一辆黄包车,赶到“普渡寺”附近,然后再步行几分钟来到寺庙前,四下看了一番,见没有人注意自己,就一闪身进了庙里。

就在他跨进庙门槛的一瞬间,一个人从巷子口伸出头,注视着他的背影。

冯儒进了小庙,看到如来、观音、文殊、地藏等各路菩萨东倒西歪,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十八罗汉也不再威风凛凛,而是蓬头垢面,破损不堪。房梁立柱上到处拉着蜘蛛网,香案上满是老鼠屎。后门洞开,门已不知去向。

他穿过门洞来到中庭小院。院子里,青草在砖缝里钻出来,长得有半人高。烂木头胡乱地堆在院墙边。院子的北面有一座后殿,也是殿门大开。殿门口的台阶上躺着一块“大雄宝殿”的木匾。

整个小庙,前后两进,没有一个人影,除了他冯儒。

一股悲凉从心头生起。

自己从大名鼎鼎的国立中央大学毕业,意气风发地投身革命,反日反伪,又在军统局、保密局潜伏5年,身处敌营,与敌周旋,虽没有奇勋,也算是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可现在,却落到这步田地。

他的眼角有些潮湿。

“林冲风雪山神庙,我冯儒是夜遁破丛林。唉——”(丛林,庙宇别称。)

他叹了一口气,在院子里走了两步。

“但是现在,这里是最好的地方、最安全的地方。”冯儒在心里轻轻地说。他觉得在这里要比躲在防空洞安全多了。

“防空洞里有流浪汉。自己的这身打扮,再加上怜着这只箱子,住在防空洞里,肯定让人起疑。警察虽不一定主动搜查防空洞,但有人起疑,事情就糟糕了。相比之下,这个废弃的小庙里就我一个人,安全多了。谁也不会到这个破庙里来,谁也不会想到我到这个破庙里来。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在这里从容地用特工机和组织联系。接上头后,就好办了。我就知道他们在哪里了。”

计议已定,他提着箱子,踏进后殿,在佛龛背面放下箱子,随后转过身,来到后殿大门前,找了一根木棍将大门闩上。

他打开箱子,取出电台。

这部小型电台具有灵活机动、使用方便的特点,尤其适合特工在野外通讯联系。而且功能强大,既可以收发报,也可以侦收无线电讯号。一般情况下用交流电工作,特殊情况下也可以用随机应急电池。

冯儒戴上耳机,打开电源开关。电台发出了一阵“吱”的蜂鸣声。

他把发报频率调到62千赫,开始呼叫BFX18。

一会儿,对方发来了一个缩写简语:“QRK”。(意即“你能听到我么?”)他的心里一阵宽慰。

“联系上了。”

随即他立即回复了两个缩写简语:GE、SOS。“GE”表示“晚上好”,至于“SOS”,它表示“紧急求援”。

电台之间的电报收发人员用这种约定俗成的简语传递信息,方便快捷,业内通晓。由于它不表示实质性内容,只是普通的问候和咨询,如“TNX”表示“谢谢”、“SRI”表示“抱歉”、“K”表示“再见”,所以,它无需加密,也就是明文。

对方回道:“PSE。”(意即“请讲”、“请发报”。)

冯儒想了一下今天的日期:3月29号,然后发了一道简短的加密电文:“我已暴露!速告我组织地点!归路。”

稍停片刻,冯儒又发了一个明文:“我急等回复。”

对方用简语答复道:“CUL。”(“请等候。”)

冯儒知道,对方收报员不能够立即知道他加密电文的内容,他或她必须要将自己的密电交给译电员,甚至有可能要直接送交给那位首长亲自解码。至于那个首长究竟是什么级别,在哪里,姓甚名谁,他一概不知。

想到对方不能及时回复自己,冯儒心里反而踏实一点。这说明,他和对方建立的联系还在按程序进行。

等了半个小时还不见回复,冯儒有点心焦,正要催问,对方回电了。冯儒解密后一看:

“请用明码和116千赫钱同志联系。呼号‘BXI5M’。他会妥善安置你的。祝归路平安!”

冯儒欣喜异常。他立即用明码简语发了两个字:“K、F。”(再见同志!)随后,他把电台往116千赫调去,并着手立即呼叫钱同志的电台呼号:BXI5

M。

正在这时,一段电波信号闯进他灵敏的耳膜。他凝神细听。信号有点熟悉。他再看看示频器上的频率:10.9KHZ。

“不错,是那个电台。”

冯儒听见他正在用简语和另一电台打着招呼。

他的右手赶紧伸进黑缎长衫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

信号还在继续。

冯儒的左手迅速伸进箱子里,取出一本灰色的笔记本。

“不错,这是国防部的电台。频率不错,他按电键的速度、节奏、轻重等习惯手法我也太熟悉了。”冯儒仿佛看见那个人正坐在电报机前,手指在键盘上跳着舞蹈。

需要说明的是,那个人不是在向冯儒发电报,而是冯儒凭着敏锐的耳朵,在“普渡寺”的上空无意中捕捉到了那个发报人的电波信号。

冯儒一手握笔,一手打开笔记本。笔记本的第一页上写了一些东西,他翻到第二页,开始熟练地记录电文。

数分钟后,一段莫尔斯电码出现在笔记本上:

194180135235235697147620981526031941801340243356……12223566038……

刚记到这里,发报台停止了操作。片刻之后,发报台发了一个Q短语“QRX”,意即“未完,请稍候”。

冯儒大惑不解。

当冯儒记下一开始的两组密码后,他的心里“咯噔”一下,随之一阵激动。但为了完整无误地抄录后面的电文,他必须集中注意力,不能对此多加考虑。现在,他在疑惑对方为什么突然停止发报的同时,也有时间想到了前两组密码——神秘而似曾相识的两组密码。

“19418013……”他默念道。

“这不是‘俯冲’二字吗?尽管它加了密。该不会是巧合吧?我对这两组代码印象很深。肯定是这两个字!”冯儒这样判断。

他的判断不是空穴来风。他收到过“俯冲一号令”。

一般来说,任何一个人,对一些有着特殊意义的数字,或者说,对一些重要的数字,都会形成较深的印象。这符合记忆学的一条法则——越感兴趣的,越容易记住。比如,你的生日,你经历的特殊日期,你肯定会记住。甚至是你长长的身份证号码,无须强迫你,你也会寻找技巧记住它。但是,对于那些无关紧要或者你不感兴趣的数字,哪怕它很短,你也未必能记住。

而冯儒是一个出色的谍报人员,对数字有着天然的敏感,“俯冲”二字及其代码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但是,在这封密电中,他也仅仅能识别出这两组密码。

“这么说,它可能和‘长江防御计划’有关?”

冯儒自然想到了昨天二厅召开的情报会议上说的将“长江防御计划”隐称为“俯冲计划”的事。

千里之外,山城重庆。

上清寺的一座别馆内,秀气的女报务员正在一间小密室内发送电报,“滴滴答答”的按键声清脆悦耳。

这时,一位穿着军装的年轻男子推门进来,皮鞋在木地扳上发出有力的“咚咚”声。

“停止发报!发到哪里了?”男子问道。

女报务员继续摁了几个电键后,停下来,摘下耳机,指着加密电文:“发到这里了。怎么了?”她抬起头问年轻男子。

“没什么。有三组数字本来无法加密,所以我就按明文写了,想稍后打电话告诉他们。现在,我想了一个变通办法,可以加密了。你就跟那边说,前面的作废,再重新发一份给他们。”说着,将手中的加密电文交给女报务员。

“好的。”她接过电稿,看了一遍,纤细的手指粘住电键上,并富有韵律地上下跳动……

冯儒正在思考之际,特工机上的信号指示灯由弱变强,对方又发了一组短语:刚才的电文作废,重新发报。

冯儒的心一凉。“莫不是要更换密钥?”

他想起了会议上要求各部门迅速更换密钥的事。

“即使是换密钥,怎么会在发报过程中突然想起更换?奇怪!”

容不得他多想,滴滴答答的电波声有节奏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他赶紧飞快地在刚才记录的电码下画了一道横线,表示隔开,以免混淆。然后在横线的下方记录新的电文。如下:

194180135235235697147620981526031941801340243356……30893501910123566038……771097149982

记完上面的密电码,电波出现了数秒钟的停顿。而后,冯儒听见对方发了最后一个明文短语:“skend”,意即“电文结束”。

冯儒摘下耳机,立即拿起笔记本,将横线上下方的内容简单对照了一下:

194180135235235697147620981526031941801340243356……12223566038……

19418013523523569714762098152603194180134024335……30893501910123566038……771097149982

“还好,没有更换密钥!”

他舒了一口气。

“密钥很快就要换了。只不过他们双方还没有确定新的密钥。”冯儒猜想。

“抓紧时间看看这封密电。”

冯儒仔细观看密电。他发现,横线上方的“122”在横线下方的电文中变成了“308935019101”!

“这是怎么回事?”他一时想不明白。

“不过没有关系,我知道它的密钥,只不过不在身边。这不是我匆忙中忘记携带,而是不可能随身携带。况且,开过会了,这个密钥很快就作废了,会有新的密钥替代它,所以我没有必要……”冯儒在心里安慰自己,“现在出去买?”

他抬起头,透过窗格向庙外望去。天渐渐暗了下来。夜晚马上就要到来了。

“算了,可能要关门了,而且敌人正在抓捕自己。现在出去太危险了,明天去买,化装后去买……只要有了它,破解这封密电易如反掌……看来,这封密电里极可能有重要的东西!而且是我需要的东西!嗯,看样子我还要在南京再待上两天。”他在光线暗淡的后殿内踱了两步。

那部特工机模糊的影子进入了他的视线。

冯儒心中一震!

他这才想起赶紧用电台和钱同志联系的事!当他把手伸向电台调频旋钮,目光回到电台示频器上的时候,他大吃一惊!

随后,他的心彻底凉了!

电台上的红色指示灯消失了——

电池没电了!

庙门外,那个黑影又出现了。

原来,钱队长和孙英莲、阿芳收到江北发来的电报后,得知冯儒肯定已经叛变,而且营救人员牺牲是冯儒叛变所致,一个个恨不得立即抓住他千刀万剐然而,根据电文,他们三个人虽然知道冯儒在保密局特情科机要室,但谁是冯儒,他长什么样,他们谁也不知道。至于怎么接近他,如何快速准确地除掉这个“叛徒”,又要尽量不牺牲自己的同志,不重蹈上次的覆辙,他们更是胸中无数。

这时,阿芳开口了,她说她认得“夜行”同志,因为她在家里和“夜行”见过三次,彼此有印象。而且,她还知道“夜行”在监察局机要科。这只有孙英平和阿芳两个人知道,也仅仅知道他的代号叫“夜行”,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于是阿芳主动请缨,要到城里慢慢和“夜行”联系上,然后再向“夜行”打听冯儒是谁,并和他一起商量如何除掉冯儒。

“都在国防部,‘夜行’打听那个叛徒应该不会难。”这是阿芳的理由。

“可是,你不知道‘夜行’的姓名,你又如何打听到‘夜行’呢?”钱队长反问她。

“这个……到时候再根据情况想办法。我见过他,认识他,这就好办了。”阿芳说。

最后钱队长同意了她的行动方案。由于孙英莲对城里的情况比较熟悉,再加上她为了照应嫂子——嫂子有家不能回了,在城里只能住在她的那个“莫愁烟酒店”——也要求和阿芳一同回城里锄奸。钱队长当然同意了。

事不宜迟。当天晚上,两个人就往城里赶。半路上,阿芳提出想顺道到家里去看看。孙英莲死活不肯,说太危险了,如果那个叛徒冯儒将这个地方告诉敌人,敌人派特务在这里伏击抓捕她们,现在回家不是送死吗?阿芳说,她想把孙英平的一张照片取出来,回家的时候在路上小心一点,先看看有没有什么反常的,然后再进屋。再说了,她们和冯儒素不相识,他也不一定知道她们住在这里。

孙英莲一时拗不过她,又见嫂子说的有点道理,就不再坚持了。两人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家门口那条长长的麦田土路。

刚在路上走了几步远,就隐约看见迎面来了一个黑影。两人大吃一惊,心想不妙,难道真有特务摸到了这里?于是,立即转身,加快脚步往回走。

两人下了麦田的土路,上到大道上,紧张的心情才平静了一些。上了大道,就意味着和自己居住过的那个屋子没有关系了,更使她们轻松一点的是,那个黑影既没有追赶她们,也没有叫喊,更没有开枪,这就说明自己多疑了。

正在两个人轻轻嘀咕的时候,那个人却加快脚步向她们走来。两人这回真的吓出了一身汗。因为,黑影是明确地冲着她们两个来的。

阿芳刚跑了两步,那个黑影喊道:“夜行不能太仓皇。”

阿芳一听,愣了一下,声音好耳熟:“这不是‘夜行’吗?声音像,而且说了暗号。”

于是,阿芳激动地回了一句:“月亮出来不心慌。”

“嫂子,果真是你啊?”那人又惊又喜地轻声说道。

“夜行”还是穿着那件黑风衣,风衣的领子高高竖起,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

“夜行”就是郑少青!

他当然知道营救遭到重创的事情,但他并不知道陈言被捕。由于杜林甫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到目前为止,只有张怀文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件事。郑少青想到阿芳家来看看,了解一下情况,也顺便把监察局的电报新密码等事情告诉同志们。

他白天没有时间,就在今晚悄悄来到这里,十分谨慎地走进了这条田间土路。在他意料中的是,并不太暗的夜色下,他没有看见那只空菜篮子。他立即掉头就走。

却在这里撞见了阿芳孙英莲两个。起初,他不知是谁,不敢声张,还是按部就班地走着,手在口袋中攥紧了手枪。当他看到是两个女子的步态,又听到是两个女子的嘀咕声时,他放心地用暗语试探了一下。

双方在路上互相说了一下情况。

最后,郑少青在夜色中咬了咬牙,轻轻地说:“冯儒,我认识他。”

冯儒刚刚升起的希望之火瞬间熄灭了。特工机的电池没电了,庙里又没有电源插座,一部灵敏的电台立刻成了一蛇废铁。没有了电台,怎么和组织联系?

天亮后自己又要往何处去?

他不由得喟然长叹。

“天亮后的事等天亮了再说……眼前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这封密电里究竟有什么秘密?先琢磨琢磨……”

崇高的使命、专业的兴趣,让他等不及到明天再去破译这封密电。

他再度拿起密电,凑在眼前。

黑暗正慢慢笼罩着石头城,他几乎看不清密电字符了。

他想悄悄外出去买一支错烛。可是一转念,还是放弃了这种想法。一是外出增加风险,二是庙内的蜡烛光会引来注意。

他只得走到窗前,借着晦暗的暮色,把眼皮贴在信纸上。

他再一次将横线上方的电文和下方的电文对照了一下:

194180135235235697147620981526031941801340243356……12223566038……

194180135235235697147620981526031941801340243356……30893501910123566038……771097149982

他发现:第一次发送的电文中三个明文“122”在第二次发送时被替换成了密码“308935019101”。第一次发送的电文不完整,在可以对比的密码中,两份电文唯一的区别就在这里。

其实,冯儒刚才就已经看到了这个区别,只不过特工机电池没电让他没有继续思考下去。

“‘122’这三个数字是分离的,也就是说,它不是一组,而是三个字。从自己刚才收报的过程来看,发报人在发送‘122’三个数字时,明显有间隔,而且每次间隔的时间都是一组代码间隔的时间。这就是说,它不是发报人的误操作——那个人的手法相当娴熟。这也说明,‘122’表示三个特定的字节,这三个字可能没有加密,‘122’就是‘122’。所以,他们在第二次的电文中用加密代码替换了它。”

分析到这里,他忍不住又问自己:“为什么第一次没有加密?是加密人员疏忽了,还是无法加密?疏忽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是不可原谅的错误,是致命的错误,是要被军法处置的。关禁闭、枪毙,都有可能。无法加密?也不可能。第二次发送的电文不是加密了吗?”

他略一思索,禁不住笑了起来。他终于明白第一次的电文中为什么会出现那个奇怪的“122”了。因为冯儒知道密钥是什么。准确地说,这个密钥是一个系统,冯儒知道这个系统的载体,但根本不可能记住这个系统的任何一个细节——任何人都不可能记住。

“而这个密钥系统和‘122’有点……呵呵……可以理解。”他在心里对那个加密人员表示了宽容。

“那么,‘122’是什么呢?明天一切都会揭晓。电文中的所有密码都会化为明确的意思。”冯儒满怀期待地想着。

头顶上方,蜘蛛在网上爬来爬去;龌龊的墙角,老鼠瞪着贼亮的眼睛看着冯儒,还发出“吱吱”的恐吓声。这本来是它们的领地,冯儒是一个不速之客。

冯儒把笔记本放在佛龛背后的香案上——光线暗淡得已完全看不见字迹了。

时间在空冥中慢慢流逝。

“反正没事,想想看!打发一下时间,锻炼一下思维。明天解码后,看看我的分析和最终结果是不是一致。”冯儒继续思考“122”的问题。

“这是某人的代号?电话号码?表示数量?门牌号码?什么门牌号码?就算它是门牌号码,我又怎么知道它是哪里的门牌号码?再想想,和门牌号码相类似的是什么东西?122号房间?122号档案?122号褛?”

“对!”

冯儒的大脑中蓦地升起一座特殊的建筑——国防部“122号楼”。

122号楼位于憩庐(憩庐:蒋介石的起居室,总统官邸。)的东北侧,建于1932年,高二层,砖混结构。平面近似方形,南北东西各长60米左右。因初入该楼的人不易辨别方向,所以又称迷宫式建筑。这幢楼还有一间神秘而巨大的地下室!

想到122号楼,冯儒一阵兴奋。他握起双拳,举向头顶,然后双臂同时用力往下一拉:“耶——”

这个动作他已经好多年不做了。在中央大学读书的时候,他和同学们经常做这个动作,这是模仿西方人表达激动的情绪。当时,他和同学们以此为时尚。

此时,冯儒感觉自己已经触摸到了一个最高机密,一个国家的最高机密。这个机密将影响或决定两种政治力量的对比,影响或决定国家的前途和命运。获得这样的机密,那是一个特工最辉煌的荣誉,这样的荣誉足以让他彪炳史册!

这个机密就是“长江防御计划”!

“‘长江防御计划’的存档本很可能就在122号楼内!最起码和122号楼有关!”冯儒判断,“秘密明天揭硗!”

“我要全部破解这封密电!我要亲自得到‘长江防御计划’!这是我一生最有价值的时刻!我渴望这样的时刻!我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时刻!”

“我可能暂时不会离开南京。”最后,他喃喃自语。

在冯儒走进小庙之后,一个人影从巷子里探出头来。

他是郑少青。

郑少青从孙英莲、阿芳那里听到冯儒是我方叛变的特工,他就留心冯儒的行踪,打算一有机会就坚决除掉这个叛徒。这既是组织交给的任务,也是他个人的强烈愿望。因为叛徒存在一日,对组织的危害就增加一分,尤其是对自己这样的潜伏者危害更大。冯儒是一颗定时炸弹,一旦爆炸,后果不堪设想。

“其实,他不只是一颗定时炸弹,更是一颗连环炸弹。他已经爆炸过一次了。”郑少青这么想。

今天下午,汪碧茹将他约到“大东酒楼”,双方之间的那层窗户纸捅破了,他不必再为此费精劳神。他要忠实于自己的感情,他确实是爱她的,这就够了。他在感情上没有欺骗她,也没有欺骗自己。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这种事情不好规划。有一点他是宽心的,汪碧煎不是坏人。国民党内也不是个个如妖魔鬼怪一般。不是有很多国民党的将领投诚起义吗?还有很多人秘密掉转阵营,成为我们的特工吗?汪碧茹不像是穷凶极恶的反共分子。

“只能这样了。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他再一次劝慰自己。

所以,当他抱住汪碧茹耳鬓厮磨的时候,他感到生活还有另一种色彩。这是他第一次抱住女人,而且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他热血沸腾,激情奔涌。

后来,街道上那阵突如其来的喧嚣声扫了两个人的兴致。他们离开了“大东酒楼”。汪碧茹还想在街上逛逛,于是,郑少青陪着她在清凉街上转了好长时间。后来,他又把她送回了家。

郑少青从汪碧茹家出来,慢慢走在汉中路的林萌道上,心里回味着和汪碧茹的欢愉时刻。就在这时,一辆敞篷警车从他的身旁呼啸而过。由于警车速度太快,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看牌照,是警察局的巡逻车,也就没太在意。刚要收回目光,那辆警车突然在他前方百十米的地方戛然而止,这使得他的目光继续停留在那辆警车上。

车门打开了,下来一个英俊的青年人,穿着黑锻长衫,戴着墨镜,提着一个箱子。这个人扫视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然后快速离开警车。

从警车上下来的不是一个警察,而像一个商人。郑少青更加奇怪了。

只见那人走到一个巷口,手一招,拦住一辆黄包车,一脚跨上去,动作十分敏捷。

郑少青连忙微微低下身子,侧过头朝黄包车里面看去,想看看那个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开了一辆警车,又在这里丢弃了警车?他要到哪里去?可是,黄包车的塑料檐口挡住了他的视线。

不一会,黄包车慢慢掉过头,向自己这边加速跑过来。

这时,郑少青终于看清了车内那个人。他竟是冯儒,昨天在会上见过他。我正要找他!他要到哪里去?

郑少青不动声色,等到黄包车从他眼前驶过不久,他立即上了一辆出租车(注:南京最早在20年代就有出租车了),用手指着黄包车,对出租车司机说道:“跟上他!但是要离远点。”

就这样,他和冯儒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直跟到“普渡寺”附近。

冯儒走进庙里后,郑少青出了巷子,正要穿过马路跟进庙里杀掉冯儒,突然他感觉到身后好像有一个人也在跟着自己。他猛地掉过头,那个人猝不及防,一时无法躲避,只得故作惊讶地说道:“哟!是郑哥啊,你到哪里去啊?”

郑少青一看那人,吃惊不小。原来那人是小高,宁默之的秘书。

那天,宁默之发现有人潜人到他的办公室,随即叫来了当班门岗。他轻描淡写地问门岗,昨天傍晚下班后,谁来过局里。门岗略一思索,马上想起来了,就如实回答说是郑少青。宁默之又问,当时局里还有其它人吗?门岗摇摇头,说肯定没有。宁默之若无其事地说:“我知道了。”

门岗走后,宁默之心想,这个郑少青究竟是什么人,胆敢偷偷进入到我的办公室?而且用的是江湖上传说的万能钥匙,一点痕迹都没有。要不是我谨慎,做了一个暗记,都不知道发生过这样严重的事情。

宁默之之所以认为郑少青用的是万能钥匙,并不是无端妄测,而是有充足根据的。因为宁默之的钥匙从不离身。他的谨慎只有他自己知道。

于是,宁默之就要急于解开郑少青的身份之谜。

本来,他想把这件事告诉汪碧茹,并让汪碧茹监视郑少青,由她来做这事最合适,他们同在机要科,接触最多。然而细细一想,汪碧茹和郑少青彼此互有好感,她是不是能忠实地执行自己的命令要打问号。对于他们三人之间微妙的关系,以宁默之的阅历和精明,他岂能不知,简直洞若观火。

斟酌之后,他就命令自己信任的秘书小高,一有机会,悄悄跟踪监视郑少青,但不准动手,当然也不能让郑少青发现宁默之在怀疑他并且派人跟踪他。

为了麻痹郑少青,宁默之一直没有更换办公室门上的钥匙。因为,他所有重要的资料,从来不放在办公室,要么销毁,要么带到家里。这也是郑少青那天一无所获的原因。

所以,今天下午,当小高在机要科门外偷偷听到郑少青接了一个神秘的电话就急忙离开监察局的时候,他也悄悄尾随在郑少青的身后。郑少青进了“大东酒楼”,又和汪碧茹出了酒楼在清凉街逛了一会儿,直到郑少青跟踪冯儒到了破庙附近,这所有的过程,小高都在盯着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之谓也。

当然,郑少青一直不知道小高在跟踪自己,而小高也一直不知道郑少青在跟踪冯儒。他只是觉得郑少青形迹可疑:他到破庙来干什么?

“哦,是小高啊,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啊?”郑少青搭讪着。

匆忙中,两个人一时都没有想到合适的借口,只是问对方要到哪里去。国人俗常的问候语有两个。一个是“吃了吗”,在家附近一般都用这个问候;还有一个就是“到哪里去啊”,在路上碰见,常用这个。

很快,两人都摆脱了一丝丝困窘。郑少青说道:“我要到先施百货去买点东西,路过这里。”

“哦。”小高明知郑少青说谎,只装作不知道。又觉得自己也要说一下怎么到这里来的才好,就随口诌了一个谎:“我听说这里有一个庙,想进去看看,谁知是这么一个破庙。”说着,脸上流露出几分失望的表情。

郑少青一听,唯恐小高一时兴起改变主意要到庙里去,搅了他的计划,就顺着小高的意思说:“是啊,一座破庙,都快要倒塌了,没什么看头,走吧。”

小高也说:“是啊。郑哥,我们走,去喝两杯。这么巧碰见你!”

“哎,不了,我还有事。”郑少青重任在身,哪有心思喝酒。

小高为了不让郑少青怀疑自己,索性热情地说道:“走嘛,反正又没有什么大事。”

“谢谢,不用了,我有点小事。”

“怎么?看不起兄弟?兄弟这点酒钱还是有的。”说着拍拍自己胸脯上的口袋。

“不是这个意思。兄弟,我确实有事。我先走了,改日再喝酒。”郑少青歉意地笑笑,说完便转身向东走去。

“郑哥走好。”小高说完就反向离去。

郑少青走了好远,出了巷子,估摸着小高看不见自己了,就又折回来,警惕地闪进庙门。

此时,天快黑了,庙里影影绰绰,阴森恐怖。他掏出手枪,蹑手蹑脚地在破庙前殿寻找冯儒的身影。

一番小心的搜寻,他确信冯儒不在前殿,就轻轻地走进中庭小院。

院子里除了没脚的青草,还有一些烂木头,没有其它东西。他明白了,冯儒肯定藏在后殿里。

冯儒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在偶然碰到小高之前,他还想过这个问题。或许是叛徒难做,两头不讨好,杜林甫难以咽下一个共产党特工在自己身边这样一口恶气?冯儒已感觉到了这一点?现在,郑少青已没有心思考虑这个问题了。

他如猎豹一般猫腰向后殿门口移去。

后殿里,冯儒正沉浸在即将破解神秘电文,从而登上自己谍报生涯最高峰的壮怀激烈的情绪中,忽然敏锐地听到一个人的脚碰到青草发出的“窸窣”声,尽管这个声音很轻,很轻,连郑少青自己也不易听见。

冯儒拔出手枪,打开保险。

郑少青贴近殿门,试着轻轻推动它。可是,里面有一根木棍闩着,殿门只是微微动了一下。

冯儒感觉到门外只有一个人:“不会错,只有一个人。我听出来了。来吧!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只有一个!”

他藏在泥塑菩萨的背后,举枪对准门口,目光穿过幽暗,紧盯着生死之门。

郑少青用左手食指在冰凉的枪管上走了一遍。

“冯儒,你的末日到了!”他想。

他运足一口气,对准殿门猛踹一脚。

“咯嚓!”

殿门没有被踹坏,门背后的木栓被踹断了,殿门向两边敞开。

冯儒在菩

萨像背后一见门被端开了,对准门口就是一枪。

可是,在门被踹开后,郑少青并没有立即进门,而是掩在殿门一侧,等待里面的反应。

冯儒没有看清郑少青就开枪,不是他愚蠢,而是一个处于劣势境地的人在门被踹开、敌人即将进来时的本能反应。郑少青没有破门即入,也是利用了被困者的这一本能反应。从枪声中,他听出了冯儒的藏身位置。他伸手对着菩萨像的位置开了一枪。这一枪只是一个开路动作,它并没有击中冯儒。借助这一颗子弹的攻势,郑少青立即跳进殿内。

冯儒这一次看准了跳进来的身影,果断地扣动扳机……

“砰!”清脆的枪声在沉寂的破庙里再次回响。

郑少青感到左臂一阵剧痛。他中弹了。子弹带着灼热的火焰在左臂掘进、掘进……

郑少青一个踉跄,随即将身体闪在菩萨像的迎面!冯儒躲藏在菩萨像的背后,他不能将自己的身体暴露给冯儒。

冯儒心里升起一阵战斗的快感。“他负伤了!我快要赢了!”他的嘴角浮起一掬酒窝,淡淡的微笑在里面摇曳。他乘胜追击,再次扣动扳机……

“咯嚓。”枪膛里却蹦出一个冰冷而无力的声音。那个声音是那么的绝望,那么的无情。冯儒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枪膛里没子弹了!

原来,史密斯·韦森转轮手枪一匣六发,打完六发子弹后,必须退膛换匣。作为手枪的主人、一个从事革命活动五六年也在刀尖枪口上游走了五六年的冯儒,他岂能不知。所以,他在离开家的时候,就把所有的两匣子弹都带上路了。一匣上了枪膛,一匣放在黑缎长衫里备用。在下关码头,他用两颗结束了那个警察,在小山上用两颗射杀了华雄飞,刚才一颗打空,一颗射中郑少青的臂膀……

郑少青听到了冯儒转轮手枪空转的声音。他立即明白,冯儒没有子弹了。这是绝佳的机会!于是,他飞快地跳到冯儒的对面,对准模糊的身影就是一枪……

冯儒此时刚刚把长衫中的那匣子弹掏出来,正要退膛换弹,郑少青如闪电般地出现在面前,一颗冷酷无情的子弹直刺他的胸口——右胸。

他应声倒地,全无还手之力,灵魂在胸腔里翩翩欲起。

“叛徒!我来替牺牲的同志向你索命!”郑少青一步跳到冯儒的面前,正要挥手补射一枪,只见躺在地上的冯儒向郑少青伸出了手,嘴里喃喃地问道:“你说什么……我不是……你……”

原来郑少青的子弹击中了冯儒的肺部。郑少青枪法极准,他本想一枪打中冯儒的心脏部位。但是在光线昏暗的菩萨像背后,能一枪击中冯儒的胸部已经是枪法精准了。

此时,郑少青见冯儒徒手仰卧,手枪掉落在一边,就没有立即开枪,而是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冯儒,厉声说道:“我让你死个明白!我是给同志们报仇的!还有谁叛变了?快说!”

“不——”冯儒吃力地发出一个痛苦的声音。他听清楚了郑少青的话。他的大脑中涌现出一大堆话语。他想解释。可是,灵魂已经在天灵盖上盘旋,即将飞出肉体。他已经没有能力说出他想说的话。他很想闭上眼睛,撒手人寰,踏上那条凄迷的归路。可是,他死不瞑目!

冯儒心里已经明白,眼前的杀手是自己的同志!

无数的语言从他的大脑拥挤到他的声带。但他的声带已不能迅速响应大脑的指令。他想到了那封神秘的电文——那是他的梦想!是他的使命!

他用弯曲的手指示意着香案上的笔记本,吃力地蠕动嘴唇:“长江……防御……在……”

他还想说出那个最最关键的东西——解码密钥!可是,他再也没有能力说出半个字!他气若游丝,嘴巴张了一下,像离开水中很久的鱼一般,随即合上了流血的嘴唇。

死神向他伸出了手。

他用尽此生最后一丝力气,用右手食指在身边的木板上吃力地移动着。

……

当冯儒的右手颓然趴在木板上的时候,他的眼睛望着面前这个模糊的身影,浅浅地笑了,笑得那么苦涩,那么无奈,那么辛酸。

随后,他向这个世界闭上了他的眼睛。

郑少青蒙了。

他知道,他误杀了他的同志。他的眼睛涌出了泪水。

他掏出打火机。他想看看这个同志最后的面容。

“嗒。”

打火机照亮了破败的佛殿。

借着打火机的光亮,他看到了冯儒嘴角那个含血的酒窝,看到了特工机,看到了特工机旁边的灰皮笔记本。

他拿起笔记本,轻轻地打开。

第一页上是钢笔写的几行诗歌:

不要再对我微笑

我的心已苍老

红颜和鲜花

只能下辈子去寻找

不要对我说沉默

我的剑未曾出鞘

孤独和隐灭

是我注定的宿命难逃

不要对我说残酷

我的血浸透征袍

姐妹要站起

我只能够选择仆倒

不要对我说名利

我的归路你可知道

勋章和荣耀

不过如坟上的小草

不要对我说疑惑

我的身份你应该知道

蓝天上的白云

是我的灵魂在飘啊飘

不要不要我不要

不要不要我不要

我要我要我只要

我只要你说

我是你身边亲密的小草

郑少青将冯儒写的诗歌和记录的密电码小心地撕下,然后用打火机点着了空白的笔记本。

火光中,他发现了冯儒右手边的一块木板。木板上积满了灰尘,上面有几个弯弯曲曲的手指印122……

“砰!砰!”

后殿内又响起了两声枪响。随后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

“呃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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