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戴上耳机,继续监听中国军队的无线电通讯,越听越感到害怕。这些军队视为宝贝疙瘩的文化兵,这些作为全军耳目的报务员,这些也许昨天还在学校读书的幼稚学生,过早地承担了报务员这个事关全军安危的工作。他们兴奋,他们无知,兴奋和无知混合发酵,使他们在线上喋喋不休不知节制。他们的长官显然没有发现,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因此没有人制止他们!

接下来的一天里,我用了十个小时,仅仅十个小时,就把上海前线中国军队的兵力部署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也就是说,在一个训练有素的无线电谍报人员面前,只需十个小时,这数十万之众的中国军队,就变成了一支没有军事秘密可言的透明的军队。这太可怕了!这太不可思议了!

密码破译界有一句格言:凡是你能做到的,别人也一定能。这里面不能存在一丝一毫的侥幸心理。可以肯定地说,我听到的每一句话,日本人也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了!中国军队的每一步动向,日本人都了如指掌。

我惊得目瞪口呆,脑袋一片空白,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怀疑自己的判断。这样透明的军队,这样的保密水平,毫无疑问,这支军队迟早会一败涂地。当然,我后来才想明白,正是中国军队的英勇无畏,才弥补了这方面的缺陷,使中国军队能够同日本人抗衡到今天。可是这是以多少英勇男儿的血肉之躯为代价啊!这一切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

多么沉痛的教训!

当时我实在想不通,我根本找不到国军不败的理由,因此我宁肯不相信国军上上下下会糊涂、麻痹到这个程度。我想这肯定是国军司令部放出来的一个迷雾。兵不厌诈!他们也许早就摆好了局,正等着骄横自大的日本人往里面钻呢!

我实在太累了,带着这个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很快进入了梦乡。但潜意识深处,始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伴随着江家花园传过来的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我做了一个恐怖的噩梦:

我梦见自己全副武装,行进在突袭江家花园的队列里。我们刚刚饱餐了战饭。这是一顿真正意义上的“战饭”——大碗酒,大块肉,多日不见的冒着热气的白米干饭。我们饱餐战饭,然后戴上写着血红“敢死队”字样的袖标,庄严地、义无反顾地向夜幕中的仇敌摸去。就在这个白天,就在这块血与火洗礼的弹丸之地,我们一个营六百多弟兄,只活下来了五十多人,这还包括残肢断手缺胳膊少腿的伤病员。报仇,报仇!为兄弟们报仇,为所有死难的同胞报仇!我们的枪弹已经上膛,我们的刺刀磨得雪亮,我们要向睡梦中的仇敌,痛快淋漓地扫射、刺杀。我们这支训练有素、视死如归的精锐之师,要成为打向敌人心窝的铁拳……

天空下着密密麻麻的细雨,四下里黑洞洞如恐怖的深渊。我们踩着同伴的脚印,在泥泞里摸索前进。四周静得离谱,甚至连虫鸣蛙叫也听不见。除了沉重急促的喘息声、短促轻微的枪械碰撞声,就是“唰唰唰”的脚步声。偶尔,一两颗红色的照明弹在空中点亮,在雨幕的遮掩下放出如豆的微光,如鬼火般徐徐落下、消失……

突然,火光一闪!这一闪之间,突袭者和被突袭者的身份,发生了根本的逆转,杀戮者和被杀戮者也调换了角色。

这一闪之间,我的同伴如刀割的麦茎般倒下。我条件反射地躬身,出枪,在向下卧倒的同时,枪口对准了左面一个狂吐火舌的火力点,在我右手食指扣动扳机的瞬间,对方威力强大的大口径枪弹,已经先期射中了我……

我在心脏被洞穿的淋漓痛楚中惊醒。

我摸着咚咚乱跳的心脏侧耳细听,江家花园那边枪声正酣。我一边默默地祈祷,希望刚才那个可怕的梦是假的,一边打开收讯机,调准频道。

又是明码电报,这是在最紧急情况下的无奈之举。

“我们遭遇日军伏击,请求支援……”

“请报告情况!”

“火力……铺天盖地……队长阵亡,死伤惨重……”

“请你们坚持到天明!喂,请回答……”

江家花园的枪声渐渐稀落下来。我知道我的梦境已经成了悲惨的现实。旧仇未报,又添新恨!我咬牙切齿地攥紧拳头。

那个喜欢聊天的集团军电台报务员,还在一遍一遍徒劳地呼唤。他那悲伤痛苦的心情,从他的指法里展露无遗。常言道:“言为心声。”对于报务员,指法就是他的语言。

他应该保持沉默,应该耐心等待对方的呼叫。如果是白天,如果日本人腾得出手来,他这个冒失的行为,无异于向日本人指示炮击和空袭的目标,那可是国军高级别的指挥部啊!

混蛋,是你害了那些英勇的壮士,是你把他们的行动情报透露给敌人!如果这个无知的混蛋站在我的面前,我肯定要狠狠地扇他两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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