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索躺在驾驶座里,看着眼前的景色。车子停在大马路边转角处的空地上,再往下去就是城里了。整座城被古老的围墙环绕,飘浮在河面的雾气中,像一座悬在半空中的暗蓝色幽冥荒岛。那是一个没有光、也没有黑暗的灰色地带,那时正是西班牙卡斯提尔地方典型的一个凛冽的清晨。第一道曙光描绘出瓦顶、烟囱和东边的钟塔。

他想看看时间,但手表已经在默恩的那场雨中进水了,表面潮湿,根本无法辨识。科尔索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疲惫的双眼。默恩,4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已经像是很遥远的事了,今天是星期二。回程的旅途是如此的漫长,玻利斯·巴肯、大仲马俱乐部、罗史伏尔、米莱荻、拉邦弟等等,都被远远地抛在脑后,像是被翻过去的书页中的人物,只留下一些朦胧的印象。

在这恍若刚从梦中清醒的早晨,带着微红的眼眶、三天没刮的胡子和浑身的肮脏,猎书人的身边只有那个装着世上最后一本《幽暗王国的九扇门》的老旧帆布袋,还有那个女孩。他听见她微弱的哼声,转过身来看着她。她睡在驾驶座旁,身上盖着外套,头枕在科尔索的右肩。她轻柔地呼吸着,嘴唇微张,偶尔像是受到惊吓似的震动一下。这时她会轻声低吟,眉头挤成一条直线,像个赌气的孩子。一只手露在蓝色的外套之外,掌心朝上半开,像是刚有什么东西从指缝间溜走,又像是在指缝间藏着什么东西。

科尔索重新回想默恩和回程的旅途。玻利斯·巴肯和他站在潮湿的阳台上的情景。那个黎塞留主教手里拿着大仲马的手稿,说:“朋友,您是个很特别的人……”用这句话当作是安慰或道别,便藉口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科尔索继续在阳台上定住不动了好一阵子,凝神静想自己的失败。接着回过神来,看看四周和那灯火通明的大厅,之后便不急不徐地沿着黑暗的小径回旅馆去。他从此再也没碰到过罗史伏尔,到了圣贾克旅馆中,发现米莱荻也走了。

两人都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回到他们原属的地方,重回虚构人物的来源处。

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拉邦弟和那女孩。他一点也不在乎拉邦弟,但当他看到女孩,心中的一块大石才放了下来。他害怕她也会跟其他故事中的人物一样消失。他急切地紧抓住女孩的手,抢在她和默恩的古堡一起消失之前,上了车,剩下不知所措的拉邦弟在后视镜里愈来愈远。这个无情无义的朋友,只适合在荒地中留给他三天的粮食和水,任他自生自灭。然而,走到路底,科尔索?了车,盯着车前灯底下的柏油路,女孩用不解的眼神望着他。他叹了一口气,回头去载拉邦弟。开了一天一夜的车,在马德里的一条街上让他下车。他什么话也没说,也没什么可说的。

科尔索看着放在熟睡的女孩脚下的帆布袋。当然,挫败感也还像个被刀割开的伤口,在心底痛着。他知道自己是循着规则去玩这游戏,只不过,方向错误了。女孩均匀的呼吸声在他肩上轻轻响着。他凝视着她那露在外套皱褶外的裸颈,靠近她的左手感觉那指间的温暖。一如往昔,她的皮肤带着年轻、有热度的气息。他能轻易地驰骋在想像和回忆中,从她那纤长的线条、圆润又匀称的身体直到那双脚。爱琳·艾德勒,他还是没问清她的本名究竟是什么,但他清楚记得她在暗影中裸体的样子,微张的嘴唇,完美的线条。令人难以置信的美和沉静,看起来年轻稚嫩,却又似乎拥有累积了几世纪的智慧。

他又想起那双盯着他的明亮双眸,盛满所有从天上偷来的光,里面含着光影、反射和科尔索自己的影像。

这双眼又重新盯着他看,长长的睫毛底下是绿色的翡翠。女孩醒过来,带着睡意在他的肩上挪动了一下。然后直起身子,警觉地看看四周,才望着科尔索。

“嗨!科尔索。”外套滑至她的脚下,“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等待。”他指指那座像是飘浮在水面的雾气中的城市,“直到它变得真实一点。”

“也许你永远都等不到喔!”她说。

“那我们就永远在这里等着,反正这地方也不坏……在这高处,把那个虚幻的世界踩在脚底下。”他转身朝向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若你拜倒在我的脚下,崇拜我,我会给你一切……''……你会给我这样的东西吗?”

女孩温柔地微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迎向科尔索的目光:“不,我很穷。”

“我知道。”这是事实。科尔索早就注意到了,“你的行李、你在火车上坐的车厢……真有意思,我一直以为住在彩虹另一头的你们,应该是什么都不匮乏的。”他露出白牙笑着。

“那你就错了。”她倔强地抿着唇,“我只拥有我自己。”

这也是事实,科尔索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她从来不会说谎,既天真又充满智慧,是个忠诚又热情的女孩。

“我知道。”他问,“为什么你会选上了我?”

“这是我的自由。”她忧郁地叹了口气,好像曾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似的,“而我可以选择,就像任何人一样。”

“你早就知道了吧?”他说,“这两个事件是不相干的。所以,你从不关心那些和大仲马有关的人物。米莱荻、罗史伏尔、黎塞留主教这些人,对你来说,也不过是些跑龙套的人物。现在我终于了解为什么有时你会被动得令人惊讶。那时你一定无聊透了吧?看着你的《三个火枪手》,任由我一直错下去……”

她看着挡风玻璃外,那座笼罩在蓝色雾气里的城市。她对着空气比划了一下,仿佛在签着什么字。

“我除了陪伴你之外,什么也不能做。”她终于回答,“每个人都应该独自走完某些路。你没听过''自由意志''这回事吗?”她苦笑着说,“我们有的人可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得到它的。”

“但你也并不是一直都置身事外啊!那晚,在塞纳河畔,你为什么要帮我对付罗史伏尔呢?”

她用光着的一只脚丫碰碰帆布袋。

“他想抢大仲马的手稿,但《幽暗王国的九扇门》也在里面。我不想节外生枝。”她耸耸肩,“……而且,我也不喜欢看你被揍的样子。”

“那么,在辛特拉呢?当时,通知我法贾死讯的人是你。”

“当然了。因为这和那本书有关系。”

“那么,关于默恩那个地点的推测……”

“我之前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从那本小说里推论出来的。”

科尔索面露不悦的神色。

“我以为你们是无所不知的。”

“那你就错了。”她看来有点被激怒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你们'',长久以来,我一直都是单独一个人。”

科尔索心想,是啊!想必有几世纪之久了。几世纪以来的孤独,这点是没办法骗人的。他曾抱过裸体的她,迷失在她的眼里;曾进入她的身体,尝过她的肌肤;曾以唇探索过她颈项上的脉搏,听她轻声呻吟,像个受惊的孩子或刚从天上掉下来的断翅天使,寻找温暖的怀抱;他也看过她睡觉时双拳紧握,像被那些全副武装、金发碧眼的天使惊扰。

通过她,他终于了解从前妮可对生命中某些事物的执着,虽然已经太晚了。

她的恐惧、她的黑白照片、对集中营里幸存的犹太人后裔血统发誓效忠、对父亲身上被刺上的编号,这些是几世纪以来一直存在的不公平,是对人类的诅咒。上帝和恶魔也许是同一个东西,全凭人如何为他们下定义而定。

然而,就如同和妮可在一起时一样,科尔索仍然保持他的冷漠。他不想要太多的负担,他并不像波托斯那么仁慈。

“保护《幽暗王国的九扇门》就是你的任务吗?”他问女孩,“那……我想你可能得不到什么奖赏了吧?”

“科尔索,你这样说太不公平了。”

几乎一模一样的字眼。他再度看见那个迷失了航向、娇小脆弱的妮可。如今的她,夜晚做噩梦时,又是抓着谁的手呢?他看着女孩。也许对妮可的回忆是他必须受的惩罚,但他并不准备逆来顺受。他在后视镜里看见自己的苦笑。

“不公平?三本书已经丢了两本,再加上那些离奇的死亡:法贾和男爵夫人。你应该可以避免这些事发生的。”

她严肃地摇摇头,直盯着他说:“科尔索,有些事是不能避免的。有必须被烧毁的城堡、必须被吊死的人、必须互相啃咬的狗、必须被战胜的美德、必须打开好让别人进入的门……”

她蹙着眉头,低下头来,“我的使命,是确认你一路上的安危。”

“那么,我还真是绕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起点了。”科尔索指着悬在薄雾中的城市说,“而现在我必须去那里。”

“你并不''必须''做什么。没有人强迫你,你可以就此忘了这一切,回家去。”

“不去探索最终的答案?”

“是避免面对,试探答案此举永远留在你自己心中吧。”

“真好的句子。若我被困在地狱里受火刑,就用这句话当我的墓志铭吧!”

她亲昵地在他的膝上拍了一下。

“别傻了!其实,一个人希望事情是怎样,就会是怎样。即使是恶魔,也可以用各种不同的面貌或本质出现。”

“例如悔恨?”他问。

“没错。但也包括知识、美貌,”他见她忧心地望着城里,“或者财富和权势。”

“无论如何,结果都只有一个:永恒的惩罚,”他在空中假想的契约上比划签字的动作,“付出灵魂中天真无邪的那一部分。”

她又叹了口气。

“你早就付出那代价了,科尔索,而如今你仍在继续付出,每个人从一出生就带着自己的业障;至于恶魔,只不过是上帝心上的痛,是被惹火的独裁者自己创出来的。人们想像中的恶魔只不过是胜利者的片面之词。”

“这是何时发生的呢?”

“比你所能想像和理解的还要久远。那是一场血腥的混战,我们奋战了一百个白昼和夜晚,没有休息的地方,也没有任何希望……”她的嘴角出现了一个几乎让人察觉不出的微笑,“那是我惟一自豪的事:奋战直到最后。我和其他的伙伴败退了,但我们并没有抱头鼠窜,而是面对敌人抗拒到底。最后,我们从天上跌了下来,发出愤怒、恐惧和疲倦的狂嚎……我终于看着自己走在一片荒地上,尝到永恒的孤寂与寒冷……有时候,我会看见一个我们战斗过的遗迹,或遇见某个从前的天使伙伴,走过我身旁,却不敢抬起眼来看我。”

“那么,你又为什么选择了我?为什么不在得胜的那一方选择呢?……我只懂得在电脑的战略游戏中得胜。”

“因为光从来就没有得胜过。引诱一个白痴,可是一点价值也没有的。”然后她的唇靠向他,带着浓情蜜意缓慢地亲吻他,像是等了几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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