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柏那晚正好当班。他对这两人只投了短短而好奇的一眼,科尔索的眼镜破了一片,女孩的脸上则流着血,但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他只挑了挑眉毛,有礼且静静地倾身等待科尔索指示。科尔索对他挥挥手,让他安心,他便把一封密函连同两把钥匙交给科尔索。他们进了电梯,他准备拆开信封,只见女孩的鼻子又出血了,他一边把信函收进大衣口袋,一边找手帕。电梯停在她住的那一楼,科尔索说要请医生来看,但女孩摇摇头,走出电梯。科尔索迟疑了一会儿,便跟在她身后,走道的地毯上有着斑斑血迹。他扶她坐在床上,进浴室浸湿一条毛巾。

“把这放在你的脖子后面,头往后仰。”

她不发一语地顺从了,原来在河边展现出来的精力完全消失了,也许是失血的缘故。他为她脱掉外套和鞋子,抓起枕头让她半躺着,她像个筋疲力尽的孩子似的任他摆布。他看了房里一眼,除了厕所镜台里的盥洗用具,惟一能见到的私人物品只有她的外套、沙发上开着的一个旅行袋、那天傍晚买的一些明信片和《三个火枪手》、一件灰毛衣、几件棉质T恤和晾在电暖炉上的几件内裤。他关掉所有的灯,只留下浴室里的灯光。他觉得有点不自在,迟疑着,不知该坐在她的床边还是哪里。在黎波里街上体验到的感觉还在,留在他的胃里还是什么地方。但他不能就这么逃之夭夭,总得等她好一点了才走。他终于决定,就这么站着好了。他摸摸口袋里的空酒瓶,望着她房里的迷你酒柜,上面的纸条都还没拆过,他巴不得马上喝一杯。

“你在河边表现得真好!”他为了随便说些什么,便说着,“我还没向你道谢呢!”

她带着困意微笑,但她发亮的双眼倒是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问。

她带着嘲讽的眼神,像是觉得这问题很可笑。

“看来他们是想要你拥有的某样东西。”

“大仲马的手稿?……《幽暗王国的九扇门》?”

女孩轻叹口气,像在说,也许这些一点都不重要。

“科尔索,你很聪明。你自己应该能猜得到吧?”

“我有太多的假设了,只差没证据罢了。”

“证据可不见得都是必要的。”

“只有在侦探小说里才如此。对福尔摩斯来说,只要推测谁是凶手和犯案的过程就够了。然后作者再掰些其余的细节,接下来书里的情节就会如同他所揣测的一样。然后,华生医生,那个崇拜者拍手叫好。最后,那白痴般的凶手坦承一切,就这样。”

“我也准备拍手叫好啊!”

这次,她的话里没有讥讽。她牢牢地盯着他,等着他的一句话或一个手势。

他不自在地动了动。

“我知道,”他说。女孩继续盯着他,一副坦然的样子。“但为什么呢?”

他想加上一句:“我们不是在演侦探剧,这是真实的人生。”但他没说出口,因为在这一连串事件的演变中,真实和虚幻的界线太不清晰了。

房里灯光昏暗,浴室柔和的光线斜射过来。他看着她的光脚、包裹在牛仔裤里的双腿和沾着血滴的T恤。她的嘴唇微张,在半影中微露出白牙。她的眼仍死盯着他。他摸摸口袋里的钥匙,咽了一下口水。他得走了。

“你好一点了吗?”

她点点头。科尔索看看表,其实他一点也不在乎究竟是几点了。他不记得进来时曾打开收音机,但房里的某个地方响起了音乐。那是一首哀伤的法文歌,一个年轻的吧女爱上了一个陌生的水手。

“好了,我该走了。”

女人的声音继续从收音机里流泻出来。那水手永远地离开了,吧女凝视着他留下的空位和使用过的杯子。科尔索走向床边的小桌拿回手帕,用干净的一面擦擦眼镜,这才发现女孩又开始流血了。

“又流血了。”他说。

“没关系。”

“应该叫个医生来看你的。”

她眯起眼,温柔地摇摇头。房里的暗影中,她躺在沾着滴滴深色斑点的枕头上,看来十分脆弱。他手里还拿着眼镜,在她的床边坐下来,拿手帕靠近她的脸。在他往她的方向移动时,他那因浴室的灯光而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像是在光明与黑暗之间踌躇了一下,然后消失于墙角。

这时,女孩做了一个让他意外的奇怪手势。她任由科尔索用手帕为她止血,并伸长沾了血的手触摸科尔索的脸,从他的额头到下巴,留下了四条红色的痕迹。她抚摸完他的脸之后,并没有缩回手,而是让手停在那里。那手既热且湿,而他感觉得到血滴沿着那四条痕迹流下来。那澄澈的眸子里映着半掩的门后射过来的灯光,科尔索皱皱眉,在她的眼里看见自己迷失了的双重影像。

收音机里传来另一首歌,但两人都听而不闻。女孩的身体滚烫,裸露的颈项肌肤底下的脉搏轻微地跳动着。房里颤动着光与影,事物都失去了原有的线条。她低声喃喃着几个不清晰的字眼,她把手滑向科尔索的后颈,眼里闪烁着光彩。他舌上带着女孩鲜血的味道,倾身朝向她那半开半合的唇——那里发出一个呻吟,遥远、缓慢,像已有几世纪般的古老。在那一瞬间,在那肉体的脉搏中,路卡斯·科尔索以前死去的东西都重新又活了过来。那些东西像被一条黑暗、宁静、深沉的河水冲回了岸边。

这只是一秒之间的事,然后,他们又清楚地听到了音乐。猎书人看到自己坐在床边,穿着大衣,仍一副神魂颠倒的蠢样。女孩则往后退,像只身手矫捷的动物般弯着腰,解下牛仔裤的扣子。他观察着她,好奇心胜于欲望。她的拉链往下滑,露出她那与白色的内裤呈对比的深色肌肤,那条内裤连同裤子一起被褪掉。她黝黑的长腿在床上伸展开来,让科尔索差点停止了呼吸。接着她举起双臂,脱掉上衣。她用极为自然的姿态做着,没有矫揉造作,也并非冷漠,带着平静又温柔的目光盯着他,直到被上衣盖住了脸。这时的对比更强烈了:白色的棉质衣往上滑,露出黝黑的肌肤,结实且温热的肉体、纤细的腰肢,完美而沉重的双峰在暗影中现出轮廓,还有脖子、半合的唇和那双带着所有的光的综合体的眼珠。

从那时候起,他确信自己的身体无法配合,就像大事要发生以前会有的直觉,在灾难到来之前就可看到的预兆一样。也就是说,当他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丢到床边时,科尔索发现自己之前被气氛所造成的坚挺,已经明显地退却了。

还未成熟就收割了。这让他焦虑了起来,虽然他相信站在暗影中,对方不见得会注意到自己身体的疲软。他十分谨慎地趴在那个等在黑暗中黝黑、温热的肉体旁,使用那在荷兰的战场上,拿破仑皇帝用过的迂回战术。他避开重要的核心部位,摸索着她身体的其他部分。他以这样迂回曲折的方式给自己多一点时间,等着格劳齐元帅率救兵来援助,他抚摸着她,缓缓地吻着她的唇和颈项。但什么也没有,格劳齐元帅始终没有出现,他正在远方追捕普鲁士军,离会战之战场太远了。更让科尔索惊惶的是,此时女孩将一只大腿伸进他的两腿之间,他觉得情况真是糟糕透了。女孩带着鼓励性的微笑,以无比的温柔亲吻他。她主动地伸出手,打算?明他改善情况。当她的手碰到这出戏的核心位置,科尔索整个人都往底下沉了,像铁达尼号一样,完全沉没。

随着在甲板上继续弹奏的乐团,女人和小孩优先。接下来的20分钟是垂死前的挣扎。每个人随各人生前的善恶得到应有的报应。面对牢不可破的苏格兰步枪射手,英勇地奋力攻打。在前线袭击的步兵,知道自己连一点点胜利的可能性都没有。轻步兵对敌人做出突袭,徒劳地想惊吓敌营。承受匈牙利军和强大炮火的攻击。但所有的企图都枉然,威灵顿将军在那个比利时的小村庄里大笑,他的吹笛手在科尔索面前吹奏苏格兰军歌,而老禁卫军睁大了双眼,咬紧牙关,忍受草原上窒人的空气。从科尔索后颈的发根底下,滴下了豆大的汗珠。他无助地看着四周,绝望地从女孩的肩上望去,宁可找把枪当场把自己给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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