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索点了第二杯杜松子酒,满心喜悦地靠在藤椅背上。他舒畅地坐在位于德布西街的阿特拉斯露天咖啡座里的一个晒得到太阳的小方块中。那是个充满阳光却又寒冷的早晨,赛纳河左岸是熙熙攘攘的日本观光客,穿着球鞋的英国人手里拿着海明威的书,书里夹着地铁车票;法国妇女们提着装满莴苣和长型法国面包的菜篮;身材姣好、挺着像整容过的完美鼻子的上班女郎们,则在休息时间朝咖啡厅走去。一位漂亮的妙龄少女注视着一家高级腊肉店的橱窗,手里挽着一个成年男子,看来像是古董商或妓院老板,又或者两者都是。路边停着一辆光鲜亮丽的哈雷机车;一只看来情绪不佳的拳师狗被绑在一家上等酒类专卖店门口;一个扎着匈牙利式发辫的年轻人站在一家服饰店门口,用笛子吹着甜美的乐曲。在科尔索的隔壁桌,一对衣着光鲜的非洲裔黑人情侣正慢条斯理地接吻,像是有用不完的时间;而核武器的扩张、爱滋病、臭氧层被破坏等等新闻,在这个巴黎阳光下的早晨仿佛都无关紧要一般。

他看到她沿着玛札里诺街那头走过来,拐个弯走近他所在的咖啡厅。她仍是那副男孩子气的样子,牛仔裤加上敞开的运动外套,黝黑脸庞上的双眼像两盏灯一样发亮,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显得万分出众,让他远远地就认出她来。魔鬼般的美,拉邦弟一定会这么说,且一边清清嗓,露出自觉较帅气的半边脸,也就是他的胡子稍微浓密和卷曲的那一边。然而,他不是拉邦弟,所以他没想什么,也没说什么。他只是带着敌意看着服务生把杜松子酒放到他桌上,他给了钱,看那女孩走近。关于这种事,妮可已在他心底留下了一个大窟窿,而那已经够了。科尔索也不清楚自己哪一边的侧面较吸引人,或是否曾有过。而且,他才不在乎这种事。

他摘下眼镜,用大手帕擦了擦。这举动让街上的景致变成一连串轮廓模糊、面目不清的剪影。其中的一个人影仍旧显得出众,不断地接近,却仍让他看不清:短发、细长的腿,白色的网球鞋清晰地映在他眼前。她朝空位坐了下来。

“我看到那家书店了,就在离这儿两个街区外的地方。”

科尔索戴上眼镜看看她,没说话。他们是从里斯本一起旅行到这里来的。从辛特拉飞奔到机场的经历,足以让大仲马写一篇《亡命记》来描述。起飞前20分钟,科尔索从机场打电话给宝多,告诉他法贾住处发生的一场混乱和取消之前的计划,至于佣金他会照付,为他所带来的不便致歉。那葡萄牙人被他的电话从床上惊醒,虽然惊讶,却反应得恰到好处。他说:“我不知道你在开什么玩笑,科尔索。你和我昨天没有在辛特拉见过面,不只昨天没有,从来就没有。”即使他这么说,他仍答应科尔索对法贾的死做秘密调查。不过,这也得先等官方的调查出来,目前他什么也不能做,也不想做。至于法贾的验尸报告,科尔索只有祈告法医鉴定其为自杀了。他们相约再以电话联络,宝多建议他最好一段时间内别再去葡萄牙。“还有,”他最后还加上一句,“下次你要害朋友跟谋杀案扯上关系,先她妈的去死吧!”电话吃掉了最后一块钱,科尔索只得咽回无辜的抗辩。

女孩在机场大厅等他。

“有人在算计我。”科尔索在比斯开湾的9000公尺高空上,高声地这么说。然后瞥瞥那女孩,等着看她的反应,以为她会觉得惊讶。但她一动也不动地闭着眼,像真的睡着了或没听到他的话。他觉得她沉默得奇怪,于是侧过身,摇了摇头。接着他便听到她叹了一口气,带着困意说:

“当然是有人在算计你。”她的眼睛仍闭着,“就算是笨蛋也看得出来。”

“法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也看到了,”过了一会儿,她说,“淹死了。”

“那究竟是谁做的?”

她慢慢地摇摇头,看着窗外。她那黝黑、纤细、指甲剪得整整齐齐,没有涂指甲油的手指抚摸着扶手。她停下了动作,像是绊到了什么隐形的东西似的。

“这并不重要。”

科尔索歪着嘴,像是想笑的样子。

“这对我来说可重要得很。”

那女孩耸耸肩,一副不关她的事的样子。

科尔索继续坚持着:“你在这戏里的角色是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照顾你啊!”

“是谁派你来的?”

“你好无聊喔,科尔索。”

她转头望向窗外看风景。远处即是法国的土地,下一站是巴黎,也该说是他的下一章历险记吧!他默想着寂园,喷水池的水柱,那个蓄水池,在植物和落叶之间漂浮着的法贾的尸体。想着那场景,令他的身体不自主地热了起来,浑身不舒服。他自觉像个逃犯,即使一切都是那么荒谬,他甚至不是自愿,而是被迫地逃亡。

他看看那女孩,开始静下来回想所有发生的事。也许他不是在逃避危险,而是走向更危险的境地。他身边有许多神秘的行李跟着他,大仲马的手稿、《幽暗王国的九扇门》,还有爱琳·艾德勒。一位面带愚蠢的职业笑容的空姐走过他身旁,科尔索呆望着她,陷入自己的沉思中。他多么希望这一切事件的来龙去脉能清清楚楚地写在某个地方让他知道,或者,是由他自己来主导这一整场戏。

那一整天,他没再和那女孩讲过半句话。到达欧立机场后,他佯装不知那女孩的存在,即使他感觉得到她沿着机场的走道一路跟在他身后。在通关处交出自己的护照后,他有一股冲动,想回头看那女孩拿的是哪一国的护照,可惜他根本看不到。只记得那是一本黑色皮的护照,封皮上连个标志都没有。

她是欧洲人准没错,因为她也排在欧盟国家公民的队伍里。到了街上,他招了一辆计程车,当他指示司机向自己惯常下榻的罗浮协和旅馆的方向行驶时,女孩也坐进后座他身边。他们沉默地等车子开到旅馆处,女孩先自行下了车,留下他付车资。司机没有零钱找,因此耽搁了一会儿。当他走进旅馆大厅,只见那女孩早已做好住房登记,由一个提着她的行李的服务生领着。

进电梯之前,她还对他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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