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玻利斯·巴肯,曾翻译过《帕尔玛宫闱秘史》。除此之外,我的书评出现在半个欧洲的各大报章杂志上,我也在大学的暑修课程中开一些关于近代作家的课,而且出版了一些关于19世纪通俗小说的书。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尤其是在这种非得把单纯的自杀事件装成谋杀案的时代,书店的架上充斥着一堆类似罗杰·克洛伊德爱葛莎·克利斯蒂小说中的人物。">的心理医生之流写的小说,实在是有太多人喜欢出版两百多页多彩多姿的故事甚于经历自己的人生。

让我们言归正传吧!

路卡斯·科尔索手臂下夹着一篇《安茹产的葡萄酒》来见我。他是专为藏书家找书的掮客,一个靠书赚取暴利的“猎书人”。这意味着他有绝佳的文采、心思、耐心、幸运,还有惊人的记忆力,让他能够记得在哪个老店尘封的角落里躺着哪本能让他赚进一大笔的书。他的客户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二十几位在米兰、巴黎、伦敦、巴赛隆纳和洛桑的书商。这些书商只贩卖目录上的书,从不冒险投资,而且一次从不超过50本;他们的品味如贵族般挑剔,对他们来说,古版本一定得用精制羔皮纸而非普通羊皮所能取代,还有多出3公分的书页空边等等,这些都得耗个上千万元美金。如同查卡·古德堡,这些古董市场里的食人鱼,贱买贵卖的吸血虫,他们能为了一本初版书卖掉自己的老祖宗,然后在设有皮椅的接待室中款待客人,参观多摩或康斯坦萨湖。他们从不会弄脏自己的手,连良心都是清白的。能做到这样的,就非科尔索这种人莫属了。

他从肩上卸下一个帆布袋,放在地上,靠着他那双没擦亮的牛津牌皮鞋。之后就盯着我放在办公室桌上和我批文稿用的钢笔摆在一起的拉法叶·萨巴提尼肖像画。这举动很讨我喜欢,因为很少有访客会去注意它,人们对他太熟悉了。我偷偷地观察他的动作,注意到他一边半微笑着一边坐下:一脸稚气,像是街尾的一只小白兔——那种常在卡通片中出现,颇能博得观众怜爱的角色。过一段时间以后,我了解到他也能微笑得像头瘦削冷酷的狼,能因场合的不同而表演出适当的一举一动。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当时我不有疑于他,所以我试探性地说道:

“他天生就是逗人笑的料……”我边引述书上的话,边指着那副肖像画,“……而且生来就觉得世界是疯狂的……”

我看他慢慢地摇了摇头,配上和缓又坚定的手势,让我顿时有一股冲动,想立刻同意他不同的看法,即使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这股冲动依然存在的。他从袋子里的不知什么地方变出一根没有滤嘴的香烟,皱巴巴的,和他的老外套及绒布裤一个样。他用手指转动着香烟,透过鼻上那副歪歪的钢丝眼镜瞄着我。他的头发有些斑白,散乱地披在前额;他的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像是偷偷地握着一把枪。那两个外套口袋就像两个无底洞,因为被塞了一堆书籍、目录、纸片(甚至还放了一小瓶波尔杜松子酒,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而扭曲变形。

“……而这也是他惟一的遗产……”他毫不费力地接着引述书上的话,懒洋洋地躺进扶手椅之后,再度微笑着,“老实说,我倒比较喜欢血腥船长。”

我严肃地在空中举着钢笔,用以加强语气:

“那您可就错了,《丑角斯卡拉慕许》之于萨巴提尼,就如同《三个火枪手》之于大仲马一样。''他天生就是逗人笑的料……''世上没有别的书上的起始句比得上这一句。”

“也许是吧!”他沉思之后略表同意,然后把一份每页皆由塑胶护好的手稿摊在桌上,“您正好提到了大仲马……”

他把资料夹推到我面前向我逐页展示。每一张都只有单面写着法文,一共有两种纸:一为白,已经年久泛黄;一为淡蓝,附着细细小方格,同样老旧发黄了。两种纸上的字迹并不相同,蓝纸的部分是用黑色墨水写的,字体比较小且笔划较尖锐。这部分的字应属于为正文作的批注。这手稿总共有15张,其中11张是蓝色的。

“这是珍稀品!”我抬头看科尔索,他正用平静的眼神观察着我,轮流看着我和手稿。“您是从哪里找到这个的?”

他搔搔眉毛。无疑地,他心里盘算着究竟要从我口中套出多少资讯,而为此,他又必须对我透露多少口风。他盘算后的结果是第三号表情——天真无邪的小白兔。科尔索可不是省油的灯。

“就从那里啊,一个顾客的顾客嘛!”

“喔……我懂了。”

他话语暂歇,非常地小心谨慎。这除了能防患未然以外,也代表了狡猾。而这点,我们两人心里都明白。

“当然啦!”他又接着说,“如果您真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您他们的名字。”

我回答他说不必了,看来这也让他安心了点。他收起自己的眼镜,然后问我对手中这份手抄本的意见。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翻阅着那些手稿直到第一页。篇头上用大写字体写着斗大几个字:

安茹产的葡萄酒

大仲马的真实手稿?

我大声地念了前面几行:

ApresdenouvellesPresquedesespereesduroi,lebruitdesavalesencaitaserepandredanslecamp……(法文)

我的脸上不禁泛起了笑意。科尔索做出颇有同感的手势,想诱我做出评断。“毋庸置疑,”我说,“这是大仲马的作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三个火枪手》第四十几章《安茹产的葡萄酒》。”

“是四十二,第四十二章。”科尔索断然地说道。

“这是真的原稿吗?大仲马的真实手稿?”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等您告诉我呀!”

我耸耸肩,想借此逃避这种重责大任。

“为什么找我?”

我提这个愚蠢的问题只是为了多耗点时间罢了。科尔索忍住不耐烦的表情,他一定觉得我在故作谦虚。

“您是专家啊!”他冷冷地补充道,“而且您是全国最具影响力的文学评论家,您对19世纪的大众小说可说是了若指掌。”

“唉,忘了司汤达吧?”

“我不会忘了的,我读过您的译作《帕尔玛宫闱秘史》。”

“哎!您倒夸起我来了。”

“那倒不是,我个人比较欣赏康索·玻赫的版本。”

我们两人都笑了。我对他的好感持续增加着,而我也开始对他的品味有了一点概念。

“您读过我的书?”我试探他。

“读过一些,譬如关于鲁宾、拉福尔、罗甘波尔、荷姆、巴耶·印克兰、巴罗哈和嘉多思的研究,还有大仲马的《巨人的足迹》,加上您对《基督山伯爵》的短评。”

“这些书您都读过了?”

“也不尽然,我的职业和书有关并不表示我就非得念完它们不可。”

他说谎,或言过其实,总之,在这方面他并没有老实回答我。他是属于那种认真的类型,他来见我以前,就已经先查过所有关于我的资料了。他就像那种有强迫症的书痴一样,自不懂事的年纪就开始啃书了。不过,这个人倒也令人难以想像他也曾有过童年。

“我了解。”我这么应着,只是为了随便说点话。

他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下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然后摘下眼镜,对镜片呵了一口气,然后用一条从他那深不可测的大衣口袋里掏出来的皱手帕擦拭起来。那条笨拙的大手帕让他给人一种老好人的假像,加上他啮齿动物般的门牙和沉静的气质,那时,科尔索看起来就像颗坚定的顽石。他五官分明,锐利且多棱角,还有那随时准备以天真的姿态诱惑人的专注眼神。有时候他会给人一种慢吞吞和笨手笨脚的错误印象,尤其是他不说话的时候。他属于那种会让男人想多给他几根烟、让吧台里的服务生想请他多喝几杯,而让女人想当下带回家养的看似无依无靠的类型。于是,当你发现他的真面目时,往往已经于事无补了,届时他早已远走高飞,而他的受害者就这么一个又一个地有增无减。

“我们回来谈大仲马吧!”他一边用眼镜指指手稿,一边建议道,“能写出五百多页关于他的研究论文的人,在他的真实手稿面前应该会嗅出一点熟悉的味道来吧!您不这么认为吗?”

我做出一副神父在行涂油礼时的庄重神态,将手放在那些用塑胶套保护好的书页上。

“恐怕要令您失望了,我什么也感觉不出来。”

我们俩都笑了出来。科尔索的笑声很特别,像是从牙齿间发出来的。他总是笑得像一副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在和他笑同一件事似的样子。这种笑让人觉得疏远而且有点无礼,好像在他走后都还会飘浮在空中,徘徊不去。

“我们一步一步来吧!”我说,“……这是您的手稿吗?”

“我已经跟您说过不是了。是我的一个客人刚拿到的,他也很讶异到现在还没有听人提过《三个火枪手》这一章节完整的原始手稿……他想得到一份认证,而这就是我的工作了。”

“您只是从事这样微不足道的工作吗?我怀疑。”的确如此,我之前也听人提过科尔索这号人物,“无论如何,如今大仲马已经……”

我故意把话讲到一半,带着适当的微笑,看他的反应。但他不吃我这套,仍自我防备地说:

“我这个客人是个朋友,”他强调,“这是带有私人性质的服务。”

“我了解,但我不知自己是否帮得上忙。我看过一些真实的初稿,这份有可能是真的,但为它做鉴定又是另一回事了。您需要一位元高明的笔迹学家……我认识一个这方面绝佳的专才,名叫普林杰,住在巴黎。他有一间专卖手稿和历史性档的书店,靠近圣日尔曼街……他是个研究19世纪法国作家的专才,为人很随和,是我的好朋友。”我指了指墙上的一幅画,“那封巴尔扎克的信就是他几年前卖给我的,还很贵呢!”

“强暴”了历史的人

我掏出笔记本,把地址抄给科尔索,另外还附上了一张我的名片。他将名片收进一个装满便条的旧名片夹里,然后从他的大衣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一支带橡皮的铅笔。那一块橡皮被咬得光秃秃的,像是小学生的一样。

“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当然。”

“您从前听说过《三个火枪手》还存有任何完整章节的手稿吗?”

我继续卖关子,摇摇头,然后回答道:“没听说过,这部作品是1844年的3月到7月之间在《世纪》上连载的……当时,一旦排印工人印好文章,原稿就进了垃圾桶。不过,倒是有些断简残篇存留了下来,这您可以在1968年迦尼出版的书后附录查到。”

“四个月倒是蛮短的,”科尔索咬咬笔头,陷入沉思,“大仲马写作速度很快。”

“在那个时代,每个作家都是这样。司汤达写《帕尔玛宫闱秘史》也只花了七个礼拜。而且,大仲马雇用了一群帮他写作的助手,也有人称他们为''奴隶''。写《三个火枪手》的助手名叫奥吉斯特·马克,他们在续集的《20年后》、《布拉吉洛尔子爵》都还继续合作。甚至于《基督山伯爵》和其余的小说也都一样……我猜,这些书您应该都读过了吧!”

“当然,就像大部分的人一样。”

“您是说,就像以前的大部分人一样,现代人已经没这么爱看书了。”我抱着崇敬的心翻阅着那几张手稿,“有个大仲马的签名就能让发行量倍增,然后让那些发行人大捞一笔的时代已经太遥远了。几乎他所有的小说都是以连载的方式出现的,在每篇的底下写着''请待下回分解'',然后忠实读者们就引颈企盼等待下一篇出现……这些您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别担心,请继续说。”

“您还想知道些什么?在那个时代,符合教规的连载小说成功的关键很简单,就是创造拥有合乎教条的美德的一群男女英雄,让读者不自觉地自比为书中人物……时至今日电视连续剧都能这么让人着迷,想想看,在那个没有收音机也没有电视机的时代,那些有钱有闲的人们会多么渴望生活中多一点刺激和娱乐啊!至于品质或品味的问题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大仲马深得此道,并用高人一等的技术制造出他的产品:旁征博引、参考众多著作,再加上他的天才。结果就是一贴能让人上瘾的毒药。”我自豪地指指自己,“到现在他的书迷还是有增无减。”

科尔索记着笔记,他是个非常细心的人。他有个很独特的说话方式,透过那副歪了的眼镜看人,和缓地同意对方,但又加上合理的质疑,就像个妓女忍受客人对她谈一首关于丘比特的十四行诗一样。他这种说话方式像是给你机会修正自己的发言一般。

过了一会儿,他停

了下来,抬起头。

“但您不仅只研究通俗小说而已,您在其他领域也是有名的评论家……”他迟疑了一会儿,寻找适当的字眼,“……在其他比较严肃正经的领域。而且连大仲马本人都界定自己的作品不是什么高深的文学大作……这听起来有点像是藐视他自己的读者群。”

他这招真是高明,这是他最擅长的了。从看似不相关的话题下手,旁敲侧击,表面上装出没有主见的样子,但是又一步步地刺激你,引导你到正题上。被激怒的人就会竭尽所能地把自己所知的拿出来反驳,对于想汇集资料的他来说却是正中下怀。即使如此,或正因为如此,因为我识破他的诡计,我觉得受到挑衅:

“不要落入世俗看法的窠臼了,”我连忙回答,“有很多连载小说的确是不能源远流传的废纸,但大仲马是超群出众的……在浩瀚的书海中,那些真正有价值的作品自然能通过时间的考验。也许,除了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以外,再也没有像达太安和他的剑客伙伴们这样的虚构英雄人物能长存在人们心中的了……《三个火枪手》系列毋庸置疑是属于连载小说,它自会有这种作品必然存在的缺点。但它仍是一部杰出的连载小说,超越了其他同类型作品的一般水准。即使人们的喜好改变了,即使书中有不合史实的地方,然而时至今日,它仍是一部能鲜活在人们心中的颂扬真挚的友谊的历险巨著。看来,从乔伊丝出现以后,我们读者就得忍受摩莉·布卢姆和瑙西卡在沙滩上的荒谬行径……您没读过我的那篇短文《星期五或指南针》吗?既然是关于《奥德赛》,那我宁可看荷马的史诗就好了。”

说到这里时我提高了一点音调,暗中偷偷地观察科尔索的反应。他半带着微笑不说话,但我记得之前提到《丑角斯卡拉慕许》时他的眼神,我觉得抓对了方向。

“我了解您的意思,”他终于说话了,“巴肯先生,您的见解是既闻名又充满争议性的。”

“我的见解出名是因为我刻意挣得的。但您之前提出关于您认为他藐视读者大众的问题,您或许不知道,在1830和1848年的革命中,大仲马亲身加入奋战,并且掏钱为加里波底添购武器……别忘了,大仲马的父亲是个著名的共和党将军……他充分地流露出对人民和自由的热爱。”

“是啊,尽管他对史实的尊重就相对地少多了。”

“这不是最重要的。您知道他如何回答那些指控他''强暴''了历史的人吗?……他说:''对,我强暴了它,但我也为它创造出了美丽的产物。''”

我把钢笔放下,站起身来,靠近我那占满书房整面墙的玻璃书橱,打开其中的一个,选出一本有深色封皮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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