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得硫酸和玻璃滴管的任务,交给了林文祥和耿介之,因为两人同在装配车间的搬运组,具有接触这两样东西的便利条件。

由于修械所内很少有大型工件的转运,所以目前只配备了两辆载重量为半吨的小松牌蓄电池叉车,由林文祥和一名来自二号房的年轻人负责驾驶及操作,而耿介之和一名姓陈的老头则专门负责机修部分,主要任务就是修理那两辆三天两头出毛病的破叉车。姓陈的老头以前干过汽车修理,对液压件的维修很有经验,耿介之拜其为师边干边学,也掌握了不少机修技术。

隔天傍晚放工之前,林文祥将叉车上的蓄电池接上电源充电,以便经过一夜的饱充使电解液中的硫酸浓度提高。一般情况下,电解液放电后的硫酸浓度只有10%至15%,而充足电后能达到35%至38%。叉车上配备的铅酸蓄电池与汽车和摩托车使用的启动型产品不同,属于牵引型中倍率放电设计,通常使用管式极板,容量比使用片式极板的启动型产品大得多。

一大早进入车间以后,林文祥拔去充电电源,顺便将蓄电池上的接线端子拧松后拔离,随后坐上驾驶座装模作样地启动叉车——结果当然是毫无反应。

“破车又出毛病了,是不是蓄电池坏了?”林文祥大声嚷嚷道。

“不会啊,这组蓄电池刚换上去不久,不可能那么快就坏,来,我来检查一下。”陈老头放下手中的活计,打开工具箱准备拿出里面的长颈胶头滴管。

“陈师傅,我来检查吧,会不会是液面太低造成的。”耿介之抢着说道。

“嗯,我这边正忙着呢,你去看一下吧。”陈老头把工具箱往耿介之面前一推。

耿介之拿了两根长颈胶头滴管走到叉车旁,拧开蓄电池的加液孔盖,将滴管慢慢探入槽格,捏动橡皮球吸取稀酸液。林文祥扭头看看四周无人注意,赶紧从怀里摸出一只玻璃瓶,也就是韦九从病栋带回来的那只盐水瓶,拔去橡皮帽迅速递了上来。

耿介之将滴管插入玻璃瓶,捏动橡皮球挤出电解液,然后重复以上动作,在多个槽格中吸取那浓度应该在35%以上的稀硫酸。林文祥见速度太慢,忙拿起另一根滴管,学着耿介之的样子一块儿吸。

“怎么样?”陈老头在远处探头问道。

“液面是低了点,回头我加点蒸馏水。”耿介之边回答边加快手上的动作,玻璃瓶里已经积满半瓶酸液。

刚说到这里,大门口的一名枪兵突然走近来观看,看两人蹲在叉车旁到底在捣鼓什么。

叉车充电时一般都停在门口的配电箱旁,离门口的岗哨不远,平时遇到拆解、维修的时候,穷极无聊的士兵总爱凑过来看热闹解闷。耿介之看在眼里,心中不免有点慌张,手一哆嗦,一滴酸液落在地上,滋一声微响,水泥地上顿时被腐蚀出一滩灰白色。

“别慌,小鬼子只是看热闹,谅他看不懂什么名堂来。”林文祥低声说道,神态显得十分安详。

耿介之想想确有道理,干脆放慢速度,从容不迫地继续工作,但还是觉得枪兵站在旁边有点碍手碍脚,灵机一动,想是不是吓唬一下这家伙,于是故意将手一晃,让几滴酸液掉落地面。

“太君,毒气大大的有。”耿介之用衣袖掩住口鼻,装出一付不堪忍受的表情。

枪兵听明白了,赶紧后退几步站到门外。

装满整整一瓶酸液以后,林文祥盖紧橡皮塞,随手藏在墙角边的杂物堆里,等傍晚放工前再拿出来,偷偷塞入裤管后用布条将瓶身绑在小腿上。

“两根滴管我来带。”耿介之准备学这个样子夹带。

“还是我来带吧,万一被发现,损失也小点,”林文祥将滴管抢了过来,“与其两个人都冒险,还不如一个来扛。”

耿介之感激地拍拍林文祥的肩膀,看着对方将两根长颈胶头滴管藏进另一只裤管。

天气虽然已经渐渐暖和,但大家仍然穿着臃肿的棉袄棉裤,现在裤管里夹藏着玻璃瓶,从外面看还真看不出来,只是走路时得加倍小心。放工通过门口的检查时,大伙将林文祥拥在中间,免得被鬼子从步履上看出破绽来。还好,像往常一样,哨兵挑着人搜身,态度并不十分认真。轮到林文祥通过时,随意摸了摸上下口袋,根本就懒得蹲下身去检查两腿。

回到号房,林文祥解下玻璃瓶,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孟松胤说,好,现在原料已经齐备,下一步就是准备工具了。

首先需要一只容器,想来想去只有日本教官煮茶用的陶壶最合适,郭松自告奋勇说,自己还没作过什么贡献,这个问题就由他来负责吧,在放工前找机会偷过来,绑在小腿上或揣在怀里带出来。

最近,日本教官们已经懒得自己动手煮茶,特别委任郭松担当此职,每天一大早在教官们尚未进车间之前便用电炉和茶壶烧水。郭松藏起茶壶,顺手打碎了几只杯子,将碎陶片混在一起,推说是自己不小心打碎了茶壶和茶杯,接受了一系列“笨蛋”、“废物”之类的评价以后蒙混过关。

邱正东和洪云林的任务是制作一只简单的小铁炉,用铆焊车间里随处可见的薄铁皮焊成一只像一本书那么大的方盒,上面再加两根横档作托架,看上去就跟一个“目”字一样,做好后托刘子春带出工场大门,仍旧扔在墙角的马缨丹丛中。

关于燃料问题,孟松胤思考了很久,在号房里烧动明火,首先火光要小,其次烟雾和气味也要小,要满足这些条件,最理想的莫过于酒精了,但是这玩意只有医务室才有,很难搞到手。煤油倒是不难搞到,洋风炉中就有,但这玩意烧起来气味太重,容易被发现。最后只剩唾手可得的煤炭了,但同样存在着烟和味都太大的毛病。

韦九出主意说,他以前在乡下见过农民烧炭,可以学这个法子用木材在炉道里试试看。李匡仁说,这个办法好,我记得煤的燃烧热量是每千克15至27百万焦耳,比木材稍微高点,而木炭能达到每千克32百万焦耳,整整翻了个倍。孟松胤说,从化学角度而言,木炭是木材经不完全燃烧在隔绝空气的条件下热解而成,是一种残留焦油的、不纯的无定形碳,热处理车间的工业炉达不到这样的加工要求。韦九说,我可以找些桦木、青冈木之类的硬木块,一大早在炉排上点火烧着后捅到烟道里去,然后到后面出灰口去扒出来焖在炉灰里,这样煅成的炭烧起来没什么烟。

“松胤兄,我觉得这些东西解决起来都不难,难的是如何找到一只温度计,”李匡仁提醒道,“这个问题你是如何考虑的?”

“不瞒你说,我现在最头疼的就是这件事,”孟松胤的情绪马上一落千丈,“实在不行,只能不用温度计,凭经验大约估计。”

“不行,这可开不得玩笑!”李匡仁惊叫起来。“没有相对准确的温度,出了纰漏怎么办?”

“什么样的纰漏?”韦九问道。“会爆炸出人命?”

“差不多。”孟松胤无奈地点点头。“实际上,我们非但缺少一只温度计,还缺少一只钟表呢,反应过程中需要严格控制时间,单靠嘴巴数数似乎不大靠谱。”

“是啊,时间控制不好一样出纰漏。”李匡仁看上去已经没什么信心。

“钟表的问题不大,我已经想好办法了,”孟松胤拍拍李匡仁的肩膀为其鼓气,“郭松,你把龙头从病栋捡来的小药瓶拿来。”

郭松钻进号洞,找出那三只西林瓶递给孟松胤。

“瞧见没有,这就是我的钟表。”孟松胤得意地说道。“老鲁,你明天把两只小瓶带进车间,用铁丝在两只橡皮帽上各钻一个小洞,然后在其中一只瓶内灌满你们铸造用的石英砂……”

“我明白了,是做一只沙漏!”李匡仁叫了起来。“妙,实在是妙。”

“两只瓶口对口,接缝处用水玻璃封一下,这样绝对牢靠,”孟松胤把两只西林瓶递给老鲁,“还有,橡皮帽上的小孔先钻得小一些,把石英砂装进去后马上调试一下,最好能把一瓶砂流尽的时间控制在一分钟。”

“这个比较难估计,”李匡仁摇摇头,“没有钟表作基准,只能默念一到六十的数字,可能误差比较大。”

“没有办法,只能靠多校对几遍来避免误差,”孟松胤一把抓过老鲁的手腕,像一名中医那样凝神把脉,“健康成年人的心跳大概是每分钟60至80次,我看老鲁好像很标准,基本上是每秒钟一跳。明天你就把着自己的脉校正几遍,注意,得在休息的状态下,心情也不能紧张。”

“明白,试准了再封起来。”老鲁哈哈大笑。“这点小事,根本不可能让老子心跳加快。”

“两根胶头滴管正好一根当搅棒、一根当滴管,可以说不缺什么了,”李匡仁沉吟道,“可是,说来说去,温度计还是没着落啊。”

“医务室里的温度计能不能用?”老鲁问道。“能用的话,我想想办法。”

“不能用,”李匡仁一口否定,“那是体温计,测温范围是35度到42度,我们需要的是量程能达到100度的。而且,体温计内的水银柱标示的是恒定读数,也就是说,不会随着温度的变化而动态显示。”

“对了,所以医生护士量完体温后要甩几下。”耿介之第一个明白过来。

“其实,这两种温度计的结构和原理都大同小异,如果我们真能搞到一支医用体温计,也许就有办法改造成一支实验用的温度计了,”孟松胤将手里剩下的一只西林瓶举到眼前,“原本我考虑土法上马,用玻璃滴管插入这小玻璃瓶,里面灌点煤油或是带颜色的水,但这玻璃滴管虽然够长,但又实在太粗,要是能搞到一根细玻璃管就好了。”

“孟夫子,你刚才说,要是有一支体温计就能改造?”老鲁问道。

“对,把前面的玻璃泡敲掉,把里面的水银倒掉,插到这只小玻璃瓶中用煤油做测温介质,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来实现测温的目的。”孟松胤解释道。“测温介质的膨胀系数、沸点、凝固点有所不同,用煤油和红钢笔水测到100度绝对靠谱。”

“煤油不难弄,洋风炉里就有,”郭松插嘴道,“红钢笔水就更好办了,自己滴点血在水里不是一样?”

“自己放血?亏你想得出来。”李匡仁苦笑着摇摇头。

“这小子说得没错,放血!”老鲁突然被此话启发,猛地一拍大腿。“我有办法搞到体温计了。”

“什么办法?”李匡仁忙问。

“那个姓林的台湾医官人还不错,有一次在病栋跟我说过,如果伤口有问题可以随时找他,”老鲁站起身来说道,“这家伙上次活割我和蒋亭虎,也是被逼无奈,要是我能进医务室,应该不难找机会偷到一支体温计。”

“医务室主要是为狱官和日本兵开设的,不会让普通囚徒随意进出,”孟松胤并不认同这一想法,“再说即使肯让你去,月经未来肯定从头到尾陪在旁边,你根本没机会下手。”

“那我问你,体温计前面的小玻璃泡是不是没用?”老鲁想了想问道。

“对,我只需要那根细玻璃管。”孟松胤答道。“当然,如果能同时再搞到一支注射器就更好了。”

“那就好办了,”老鲁笑了起来,“我就说我发烧了,然后量体温时把玻璃泡咬断……”

“不行,”李匡仁马上打断,“水银有毒,别说吞进肚子里去了,就是在空气中挥发也有毒性。”

“体温计内的水银容量大概是500到700毫克,其中汞含量不超过百万分之0.1,只要不接触到人体的伤口部位,一般来说问题不大。”孟松胤却有不同的看法。“以前在实验室里我经常打碎温度计,一般都是找些硫磺粉撒在地上,让它们生成硫化汞不再挥发,或者用干面粉撒在上面,在地上挖个坑直接埋掉。”

“呵呵,这种事我还没遇到过。”李匡仁不得不承认孟松胤的学养比自己深。

“以前齐依萱在医学院实习的时候还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有些小孩发高烧的时候糊里糊涂把体温计咬破,水银都流进了消化道,”孟松胤回忆道,“这时一般都喝些牛奶和鸡蛋清之类富含蛋白质的东西,让蛋白质与水银结合以延缓吸收,同时再吃一些粗纤维的食物,一般都能随粪便排出……”

提到齐依萱的名字,孟松胤突然刹住话头,眼中闪过一丝哀痛,再也无心往下细说,而李匡仁同样神情默然,双眼投向黑沉沉的窗外,就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行了,我就试试看吧。”隔了好一会儿,老鲁跳下铺板打破了沉默。“把小药瓶给我。”

“要这小药瓶干什么?”孟松胤将西林瓶递给老鲁。

老鲁并不回答,慢慢脱开衣服,露出了胸口上的伤疤。

刀疤早已愈合,形成一条条嫩红色的肉丘,像肥壮的蚯蚓一样趴在胸大肌上。老鲁用指甲剥开西林瓶顶端那包裹在橡皮帽

上的薄铝皮,将尖硬的锐角对准伤疤用力刺入。孟松胤猛然明白过来,刚想伸手阻拦,却被老鲁一甩手挣脱,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老鲁咬紧牙关死命一划,锋利的铝皮将整条伤疤活生生地撕剥开来——鲜血猛地沁出,霎那间便染红了整个胸膛。

孟松胤转身直奔大门,使劲敲响铁门并声嘶力竭地大喊“报告”。

月京未来打开铁门后首先查看伤情,然后厉声喝问是如何造成的。

“头晕,有点发烧,”老鲁有气无力地回答道,“脚下一滑,正好撞在水斗的尖角上……”

“废物,就会给人添麻烦。”月京未来不耐烦地骂道。“忍着吧,医务室的人早就下班了。”

“林医官对我说过,任何时候都可以找他……”老鲁解释道。

“报告,体质太虚,如果血流不止的话,很可能会送命。”孟松胤站得笔直帮腔道。

“是啊,脑门还挺烫。”韦九装模作样地摸摸老鲁的额头。

“出来吧。”月京未来皱着眉头一扭脑袋。

走出羽字号监房的大门以后,月经未来派一名哨兵去宿舍把林医官叫来,自己押着老鲁慢慢走向检身室楼上的医务室。

林医官匆匆赶来后首先为老鲁止血,包扎的过程中,老鲁说自己头晕发烧,能不能量一下体温,林医官没有多想便从桌子上拿起一支体温计插入老鲁的口中,随后用纱布将洒满止血粉的伤口盖住,再用胶布呈井字形固定。

老鲁眼看伤口处理完毕,立即将舌头底下的体温计移到牙齿中间,揣摩着玻璃泡与玻璃管之间的细颈部位,小心翼翼地咬了下去。

“喀”一声脆响,玻璃颈应声断裂。

“体温计断了?”林医官顿时大惊失色,“快把水银吐出来!”

老鲁拔出口中的玻璃管,弯腰吐出玻璃屑和残余的水银,只见那些溅落的液体像荷叶上的水珠那样不安地乱滚,形成一片亮闪闪的银珠。

“快漱口!”林医官立即去水龙头下接了半杯自来水递给老鲁。

“笨蛋!”月京未来边骂边弯腰察看水泥地上的水银。

“快退后,水银会蒸发,有毒!”林医官警告道。

月京未来连忙用袖口捂住鼻子迅速后退,旁边的枪兵见了也吓得半死,竟然一步跳到了门外。林医官抄起桌子上的止血粉,全部撒向地上的水银,然后戴上口罩,用棉签和刮刀将已经成为淡黄色的固态物体装入一只小玻璃瓶。

乘这混乱当口,老鲁悄悄地将玻璃管藏入了口袋。

“有没有吞进肚?”林医官问老鲁。“水银的毒性很大,开不得玩笑。”

老鲁装出傻乎乎的样子点点头。

“快去厨房拿两只鸡蛋和一把生韭菜,否则会出人命。”林医官对月京未来嚷道。“别忘记在生韭菜上撒点油。”

月京未来非常恼火,更不愿大日本帝国的物资受损,但想到现在经过培训的囚徒同样也是帝国的一笔财产,只得气哼哼地向枪兵传达了这一指令。

“哈伊!”枪兵一溜烟地跑下楼去。

“自己抠喉咙呕吐一下。”林医官指着墙角边的水斗对老鲁命令道。

老鲁趴在水斗边干呕了半天,没吐出什么名堂来,由于刚才咬的时候有所准备,实际上水银根本就没进入喉咙。

“把裤子脱下来,我给你打一针解毒针吧,”林医官想了想,拿起了消毒盒内的注射器,“幸好我手上还有几支二巯丙醇,算你小子运气。”

打完针,鸡蛋和韭菜已经取到,老鲁仰起脖子,磕开蛋壳将蛋液灌入喉咙,随后狼吞虎咽地将乱草般的生韭菜吃下肚去。努力下咽的当口,眼中瞥见月京未来正和林医官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有关水银的话题,连忙偷偷伸出手去,将桌子上那支刚用过的注射器捞进了裤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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