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邓一棍先生头上抹了许多香喷喷的刨花水,换上一身轻薄鲜丽的软缎春装,一路摇摇摆摆走进了镇夏镇。

邓一棍有个相好在镇上开糖果店,是个颇有三、四分姿色的半老徐娘,蔡大少爷今日兴冲冲前来,满心希望能成就一星半点如糖果般甜蜜的事体,没想到她家那做木匠的男人正好因为生意清淡而歇息在家。蔡大少爷与妇人隔着柜台四目相望,料想今日不可能有所斩获,真是巫山相隔远、大漠孤烟直,只得灰溜溜地无功而返。回家的路上,大少爷兀自气闷,寻思是不是找个地方喝上几口,途中正好碰见一名昔日的老友秦春狗,干脆一把拖住就近走进一家酒馆。

秦春狗在和平军中当差,还是个腰胯驳壳枪的中队长,这几年里和蔡三乐做了不少生意,以每发子弹一角钱的价钱暗中倒卖赢利,大挖大日本帝国的墙脚。

二人叫了酒菜慢慢吃喝,三杯下肚,不免聊起了男人间永远兴致勃勃的话题。邓一棍感叹道,最近明月湾来了一对小夫妻,那小娘们的长相别提多撩人了,老子一辈子花草堆里走过来走过去,还没见识过这等要人性命的美色。秦春狗说,别吹牛了,你小子天生一对桃花眼,看老母猪都是双眼皮的。邓一棍说,骗你是丫头养的,他妈的城里女人硬是不一样,细皮嫩肉的赛过水豆腐。秦春狗问,你小子浑身都是本事,早弄上手了吧?邓一棍悻悻地说,屁,她家男人不是等闲之辈,手里还有一把德国撸子,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秦春狗一听来了精神,忙说手里有德国撸子的人确实不好惹,不过这样的人怎么会呆在明月湾呢?邓一棍说,我也正纳闷呢,估计里头大有隐情,而且那小娘们还想托我跟光福那边的共产党牵线搭桥,说是有一份……化……哦,化学的什么名堂要交给共产党。

秦春狗马上警觉起来,哦,要找共产党?

邓一棍说过便忘,秦春狗却将这事暗记在心,回去后立即上报大队长,稍作商量后觉得事情很不简单,极可能是一个邀功请赏的机会,又一起赶往元山上报日本警护军方面。西山岛上虽然不通电话,但电报来去的效率还是非常高的,仅仅半天功夫,来去了四、五个电报,苏州方面已经通过年龄长相和“德国撸子”、“鬼画符一样的化学名堂”等基本特征,将目标锁定在失踪已久的李匡仁和齐依萱身上。

苏州梅机关指示,万勿惊动,将派专人前来处理此事。

那边紧锣密鼓调兵遣将,这边却风平浪静、天下太平,李匡仁虽然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危险,但依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还在优哉游哉地品尝着现炒的碧螺春茶。事后回想起来,真是白受了那么多年的特务训练,连这点最基本的判断力和决策力都丧失了。怪只怪西山的风土人情太迷人,而且在这世外桃源与可人、可心的齐依萱日日相处,真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

不过,大黄狗一开始狂叫,李匡仁马上便惊醒过来。山坳里从来没有外人进入,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不为过,来到沈娘家后的这些日子里,还是头一次见到大黄狗这样狂暴的叫法。

齐依萱还在捧着茶碗品味甜滋滋的茶水,根本没意识到危险已经靠近,李匡仁不打二话,一把拉住她的手,转身便往屋子里跑。身后,大黄狗已经蹿到了篱笆门外,连连狂吠着一声高过一声。齐依萱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一看李匡仁的神情,情知已至危急的地步,顿时吓得手足无措,唯有紧跟着直往灶屋后飞跑。

灶屋的北面有一扇后门,开出门去是一片长满野芦苇的小池塘,对岸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菜畦。池塘宽约六、七米,沈娘平时为了进出方便,在池塘中央泊着一条已经废弃的漏水破船,两头各搭一块三、四米长的跳板,可以直接去到对岸栽种、收割。李匡仁扶着齐依萱摇摇晃晃地走过跳板来到船上,顺便将跳板一脚踢下水去,走上对岸后,又将另一块跳板抽离,拉着齐依萱的手朝远处的一大片杨梅林狂奔而去。

大黄狗越叫越凶,似乎还在愤怒地扑咬,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狗叫声戛然而止。

“要是没有这条狗,我们今天都完蛋了。”李匡仁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

“来的……到底……是什么人?”齐依萱喘得话都连不成句。

“不知道,进门就开枪,应该不是好人。”李匡仁也拔枪在手。

“那支……钢笔……怎么办?”齐依萱脸都白了。

“那倒不要紧,我藏在茅房的砖缝里,谁也不会想到。”李匡仁答道。

“不行,我跑不动了。”齐依萱停下脚步,弯着腰拼命喘气。

“再坚持一下,先跑进杨梅林再说。”李匡仁挽着齐依萱的胳膊,一半是扶,一半是拖。

刚走出没几步,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叫:“站住!”

转身一看,好家伙,池塘对岸的灶屋门口站着一大群人,一个个持枪在手似凶神恶煞,甚至还有人已经做出举枪瞄准的动作。粗略看去,那十几个人中既有身穿黄绿色军服的日本兵,也有身穿灰黑色军服的和平军,还有几名身穿西服的年轻人。

“李匡仁,不要跑!”一名西服男子双手圈在嘴边大喊道。“跟我们回去,把事情说清楚就行。”

李匡仁定睛细看,只觉得那人有些面熟,姓什么叫什么记不大清,但肯定是苏州梅机关的人,以前曾一起在上海总部培训过。

“快走!”李匡仁拉起齐依萱急促地叫道。

齐依萱只得强行支撑起身体,跌跌撞撞地朝杨梅林继续奔跑。

“站住!再不站住开枪啦!”对岸的声音威胁道。

“弯腰!”李匡仁对齐依萱低声叫道,率先做出低首弯腰的样子。

后面果然开了枪,但似乎还是警告的意思,全部打在较远处的地上和树上,但还是把齐依萱吓得连声尖叫,腿软得几乎挪不开步。

李匡仁转身开了一枪摆明抵抗态度,继续拖拉着齐依萱往前跑,不多时,总算钻入了茂密的杨梅林。

“我实在……跑不动了。”齐依萱哭叫道,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跑不动也得跑啊!”李匡仁急得直跺脚。

“我们……能跑到哪里去呢?”齐依萱满脸都是绝望。

“往古码头跑。”李匡仁向四周稍作观望,马上作出了决定。“往山上跑绝对是死路一条,只有往湖里跑。”

齐依萱拼尽全身力气爬起身,再次艰难地迈动脚步,可恨这片四季常绿的杨梅林虽然能起到很好的掩护作用,但地势正好处于一片斜坡,越往上走越觉吃力。李匡仁回头观望,只见沈娘家后门口已经不见一人,可以想见,那帮家伙现在肯定正返回前院,准备绕过池塘一路追来。

“日本人实在太毒辣,千万不能落入他们手中,尤其是你这样的年轻姑娘,”李匡仁不停为她打气,“走,穿过这片杨梅林就是平地了,坚持一下。”

“那怎么办?”齐依萱一下子被吓懵了,干脆停住了脚步。

“还能怎么办?快跑啊,我的小姑奶奶。”李匡仁有点后悔刚才的话,连忙故作轻松地咧嘴一笑。“古码头那边经常停着几只小船,只要下了水就好办,一头钻进芦苇荡,管保谁也找不着,等天黑以后再出来想办法。”

这个计划听上去相当不错,齐依萱顿时有了些信心,抹抹眼泪,咬牙加快了脚步。所幸穿过杨梅林便是下坡路,绕过几座孤零零的野坟,终于走上了通往古码头的一条便道。

古码头宽约四、五米,长达五十余米,全部由花岗岩石条铺就,如一把宝剑直指湖心,但由于年久失修,许多地方已经坍塌,现在已经基本废弃不用,平时只有几艘螺蛳船、放鸭船、鸬鹚船之类的轻舟停靠。李匡仁一马当先跑上空荡荡的码头,将系在码头边的几艘小船一一解开缆绳,由其慢慢飘离码头。

“他们追来了!”身后的齐依萱突然惊叫起来。

李匡仁回头一看,只见追兵果然已经出现在视野之中,连忙就近跳下一艘螺蛳船,飞快地解开缆绳。

“快跳下来。”李匡仁大叫道,搀扶着齐依萱跳下中舱,螺蛳船首尾都呈方形,因吃水较浅而十分灵活,大都为夫妻俩人漂在水上捞取螺蛳、蚬子所用,唯一特别之处在于中舱部位置有一只木盘,一般是男人站在船头上用两根竹竿上的耙和斗捞取水底的螺蛳,起水后倒入木盘,由坐在中舱的女人耐心挑拣,剔去泥污杂物后去镇上叫卖。

李匡仁摇动轻橹,小船打了个转,终于歪歪扭扭地朝湖心驶去。

时近黄昏,夕阳在水面上洒满了金鳞。远处的水平线上,一艘双桅渔船孤独地游弋着,搅动起满湖璀璨,使波光与绚丽的晚霞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水天一色的静谧画面。

“停船!”追兵边跑边喊。

李匡仁奋力摇橹,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啪”一声枪响,不远处的水面上溅起一片水花。

“快把木盘竖起来!”李匡仁对齐依萱大叫道。

齐依萱忙将中舱的木盘翻倒,自己弯腰躲在后面,虽然这一层木板根本无法阻挡子弹,但感觉上还是安全了不少。

追兵很快便涌上了码头,找到两条刚才李匡仁来不及解开缆绳的鸬鹚船,跳下四名黑狗子,先后掉转船头直追而来。

鸬鹚船上使的是双桨,俗话说“一橹能敌三桨”,所以速度上还是李匡仁的螺蛳船稍胜一筹。不过,黑狗子都是本地人,从小就惯会驶船,眼看着距离有越来越接近的趋势。李匡仁摸出枪来,稍一瞄准后连开两枪。

两枪都未命中,但把黑狗子吓得不轻,停下桨来趴在舱中不敢露头。

“开枪,把船打沉!”码头上穿西服的年轻人大声命令道。

黑狗子躲躲闪闪地趴在船头上,架着三八大盖开始射击。李匡仁连忙停下橹来,同样趴倒在船尾,拔出枪来连连回击。

连打了三枪,终于射中一名坐在船尾摇桨的家伙,那厮晃了几晃差点栽下水去。

这下火力更猛了,子弹嗖嗖乱飞,李匡仁只觉得肩膀一震,整条胳膊突然软了下来,低头一看,右肩已经渗出了一片鲜血。咬咬牙试着强抬手臂,在左手的帮助下勉强还能上举,似乎并未伤及骨骼。看来这小口径的三八大盖果然如人们所说的那样,精度高、速度低,弹头进入人体后不会翻滚,破坏范围较小。

“你受伤了吗?”身后的齐依萱惊恐地问道。

“这帮狗汉奸!”李匡仁愤怒地骂道。

“打在什么地方?”齐依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快趴下!”李匡仁扭头大喊,支撑着又开了一枪。

很不幸,德国鲁格手枪的装弹量为八发,来西山时弹盒里还剩六发,现在前后加起来已经开满五枪,只要再开一枪,这支精美的名枪将立即成为废铁。李匡仁扔下手枪,挣扎着扶起橹来继续摇动,螺蛳船晃晃悠悠重新前行。

“抓活的!”码头上的西服青年手圈在嘴边大喊道。

鸬鹚船上的黑狗子瞄准螺蛳船的船身连连射击,只听“笃、笃”两声闷响,船尾被打穿了两个洞,湖水立即毫不犹豫地涌进尾舱。

“现在怎么办?”齐依萱反而不像刚才那么惊恐了,一把掀开木盘站了起来。

李匡仁无法回答,看看船尾已渐渐倾斜,所有的努力都成徒劳,只能恼怒地摔下木橹。

“枪里还有子弹吗?”齐依萱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但神情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应该还有一发。”李匡仁悲哀地捡起枪来,突然感觉到一丝异常。“怎么?你……”

“把这颗子弹留给我吧!”齐依萱的眼中突然噙满了泪花。

“我……我……我做不到……”李匡仁持枪的手颤抖起来。

“做不到也得做,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我被他们抓走?”齐依萱挺立在中舱,脸上热泪纵横。

李匡仁心中一阵绞痛,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放下枪来,饶你们性命!”鸬鹚船上的黑狗子们大叫道。

“来吧。”齐依萱柔声鼓励道。

船尾的下沉越来越快,李匡仁再也无法控制情绪,以手掩面,绝望地无声地痛哭。

“快动手吧!”齐依萱一把抓住李匡仁的手,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胸脯。

李匡仁浑身颤抖如风中的树叶,抹抹眼泪,但仍然无法扣动扳机。

在天际边那玫瑰色的霞光映衬下,齐依萱柔软的身姿如天鹅一般美丽,阵阵湖风吹来,一头长发四散飘逸。李匡仁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用左手托住右手的前臂,咬着嘴唇慢慢将扳机扣下……但是,枪响前的一刹那,枪口猛地一个偏转,最后一发子弹无奈地射入了湖中。李匡仁垂下手,鲁格手枪“咕咚”一声掉入水中。

鸬鹚船上的黑狗子们一看已经没有危险,大呼小叫着开始奋力

划桨。

齐依萱对李匡仁挤出一丝笑容,神情间透出无尽的悲凉和凄楚,转过脸去,毫不犹豫地投向已被晚霞染成红色的湖水。李匡仁一动不动地站在已经淹没小腿的水中,眼望齐依萱落水处泛起的阵阵涟漪和气泡,只觉得脑袋像受到重击一样,意识全部变成了空白。

西边浸血般的落日又大又圆,浩瀚的水面上波光鳞屑,远处那艘双桅渔船听到枪声后早已改变航向,鼓起风帆飞快移动着,像一把利刃剖开那些耀眼的光斑,渐渐变成一叶模糊的黑色剪影。李匡仁怔怔地望着这片远去的帆影,恍惚中只觉得满目炫丽的黄昏景象突然失色,依稀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黯淡、呆板的死光,仿佛整片湖面已经停止脉动,随着那水一般女子的消殒而永远失去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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