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歇气地下个不停,天井里的排水口孔径太小,而且被树叶之类的杂物堵得不太通畅,地面上很快便汪起了寸把深的积水。

今天送来的晚饭依然是狗都嫌弃的共和面疙瘩,黄鼠狼刚想蹲下身来接取,正在门边转悠的李滋赶紧走上前来帮忙。

“你赶紧去院子里把排水口那儿的烂树叶弄掉,再不清理,一会儿水要漫到里面来了。”李滋对黄鼠狼说。“这里我来弄。”

“嗯,黄鼠狼,赶紧去通一下。”一旁的韦九觉得很有道理。

黄鼠狼赶紧脱掉鞋袜、卷起衣袖,快步冲进天井;李滋蹲在地上排开一溜饭碗,将递进来的面疙瘩一一分放。

“老伯伯,多给一块行不?”李滋低声下气地对墙洞外的老气喘央求道。

“想得倒美。”老气喘并不接受这种成本低廉的感情贿赂,重重地关上了外面的铁板。

“跟老不死的费什么话,反正也是最后一顿了,”韦九咧嘴一笑,“运气好的话,明天就能吃香喝辣了,他妈的,弄点肉吃吃多棒啊。”

大家聚在一起进食,一边痛嚼那锯末一样的鬼玩意儿,一边憧憬明天的鸡鸭鱼肉,一个个胃口大开,最后只好一人多喝两碗冷水应付过去。

韦九说,出去以后,大家可以跟着他一起潜回太湖,再把以前的弟兄召集起来,不怕没有好日子过。庞幼文说,要是哪位仍然心存忠心报国之志,可以随他一起投奔忠义救国军,真刀实枪跟鬼子干一场,言下之意有点看不上韦九打家劫舍的勾当。老鲁说,都不成,出去以后大伙一定要三三两两分散开来,否则极易被鬼子来个一锅端。

刚说得热闹,铁门一响,月京未来突然闯了进来,身后带着几名外牢和多名戒护队士兵——这样的阵容,尤其是在晚饭后的这段时间里,以前从未有过先例——孟松胤心中一跳,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难道又是突击检查?

“立正!”韦九发出口令。

大家连忙站成队列,准备依惯例报数。

“全部靠墙坐好。”月京未来面无表情地命令道。

大家纷纷脱鞋爬上铺板,背靠着墙盘腿坐定。孟松胤暗想,要是铺板上被动过手脚的痕迹被看穿,那就彻底完蛋了。还好,号房内光线昏暗,月京未来对铺板并未注意,直接快步走向天井。

完了,孟松胤想,肯定是铁丝上动过的手脚穿帮了。

月京未来踏进天井,直接走到那根孤零零悬挂于半空的铁丝跟前,用手中的木棍将遮盖在上面的毛巾一把挑开,露出了下面勉为其难担当联接作用的细布条。毛巾因吸足雨水而变得异常沉重,掉在地上像一滩烂泥那样不可收拾。月京未来死盯着细布条端详了半分钟,心情终于也像地上的毛巾一样不可收拾,举起木棍猛地砸向铁丝。

细布条无声断脱。

“铁丝在哪里?”月京未来回到号房,首先问韦九。

“报告,不知道!”韦九不假思索地答道。

月京未来抡起木棍抽向韦九的肚皮,而且随手抽回的时候突然变换方向,再次砸向毫无防备的头颅。韦九本能地用手遮挡,小臂和脑门同时被敲个正着,身体晃了几晃差点摔倒。额头上皮开肉绽,除了鲜血直淌,还鼓起了一个吓人的大包,刚才若无那小小的遮挡,恐怕被直接砸死都有可能。

不过,这一棍虽然打在韦九的头上,但却惊在老鲁的心头——现在铁麻花正藏在自己的口袋里,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给你们一分钟时间,”月京未来站在过道里厉声威胁,“要是被我搜出来,统统枪毙!”

老鲁隔着口袋摸摸铁麻花,心跳越来越猛烈,但实在想不出有效的应对措施。

号房内如死般寂静,天井里“滴滴嗒嗒”的雨声像重锤一样敲击着每个人的心房,在耳朵里也猛然放大了十倍。

“我现在开始数数,要是数到六十还不交出来,全部押到广场上去就地处决!”月京未来岔开双腿狂吼道,果然一板一眼地开始计时:“一、二、三、四、五……”

身边的老陆突然微微挪动屁股,不动声色地慢慢靠近过来,用手轻轻碰了碰老鲁按在裤兜外的手。

老鲁心里明白,老陆是让自己把铁麻花交给他。

也许,老陆的想法很简单:行动计划已经无可挽回地流产,而自己本来就将面临处决,此时将责任承担下来,无非像九十九加一一样无所谓,多一点和少一点没有任何区别。

“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月京未来的面色已经发青,数数的节奏越来越快。

老鲁推开老陆的手,意思是不能这么做。

但是老陆已经下定决心,不容分辩地再次伸过手来,在老鲁的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意思是不要再争,否则吃亏更大,所有人都无法保全。

老鲁脸上毫无表情,但心里既难过又无奈,而且七十八下拿不定主意。这当口,老陆突然拨开老鲁的手,将自己的手直接插入了藏有铁麻花的裤兜。老鲁想挣脱,但身体又不敢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定时炸弹一般的铁麻花被老陆夺走。

“不用搜了!”老陆站起身来,将铁麻花“啪”一声扔在铺板上。

月京未来捡起铁麻花细看,似乎还饶有兴致。

“干什么用的?”看了半天终于发问。

“打架!”老陆冷冷地说道。“谁敢欺负我,老子就给他好看。”

“先把他带走!”月京未来当然没那么好糊弄,对身后的士兵大声命令道。

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挟住老陆,推推搡搡地押向门外,月京未来则开始在号房内四处转悠,鼓起双眼寻找一切可疑点。

首先是检查前后两扇门,然后站上铺板检查窗户上的铁栏,但并没找到任何不对头的地方,最后一低头发现铺板上接缝的颜色有些异样,连忙蹲下身来仔细研究,用手指甲一抠,缝隙里的填料马上松动脱落,再用力一挖,一块木板立即被抽了出来。再挖,再抽,一下子拆下了好几块,堆在一起颇为可观。

“怎么回事?”月京未来朝韦九咆哮道。

“也是……打架用的。”韦九吞吞吐吐地答道。

“混蛋!”月京未来翻翻白眼莫奈其何。

“真是打架用的。”韦九再次强调。

月京未来哭笑不得,跳下铺板,气冲冲地锁门离去。

大家松了口气,聚集在一起既庆幸蒙混过关,又懊恼计划破产,同时纷纷感佩老陆的义举,七嘴八舌议论了半天,这才将焦点集中到另一个问题上来:日本人是如何知道铁丝上藏有猫腻的?而且不早不晚,正好是在行动前的关键一刻。

太奇怪了,这几天谁都没离开过号房,绝对不存在叛徒告密的可能,而且月京未来掌握的情况只限于天井里的铁丝,其它相关细节则一无所知——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十分钟后,铁门再次打开。

“统统排好队,拿好自己的饭碗和牙刷站到外面来!”月京未来命令道。

“完了,换号房!”老鲁偷偷附在孟松胤的耳边说道。

大家手忙脚乱地找到自己的饭碗、调羹和牙刷,排着队一个一个走出铁门,这才发现走廊上早已站满囚徒,全部顺着北墙一溜儿排开,同样各自捧着自己的食具和牙刷。

“进五号房!”月京未来指着隔壁那洞开的铁门吆喝道。

大家顺着南墙鱼贯进入隔壁的号房,不多时,“哐、哐”两声响,五号房和六号房的铁门几乎同时关闭。

号房的结构和设施完全一样,感觉上换了等于没换,唯一不同的是铺板牢固得纹丝不动,天井里的铁丝已被事先拆除,换句话说,越狱大计再也没有文章可做。孟松胤不得不佩服月京未来的狡猾,这家伙虽然一时看不出六号房哪里不对头,但本能地觉得铁麻花的背后肯定有毛病,所以干脆先下手为强来个釜底抽薪。

惊魂甫定,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两声沉闷的枪声。

“老陆!”老鲁跳起身来一声惊叫。

毫无疑问,老陆被枪杀了——天色已渐渐变暗,通常情况下,戒护队不会在这个时候执行枪决。

“老陆……”老鲁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多义气的好汉,救了大伙的性命!”韦九感慨道,紧跟着跪倒在地。

众人纷纷下跪,齐刷刷地排成数行,面朝枪响的东南方久久不起。孟松胤心里一酸,大滴的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出师不利,功亏一篑,唯一的希望被彻底粉碎!孟松胤怎么也想不通,毛病到底出在哪个环节,症结又在什么人的身上——如果真能找出那个人来,恐怕将其碎尸万段也不算过份——韦九扬言道,要是咱们里头真有这样的畜生,老子一口一口活活咬死他。

更稀奇的事情还在后头,非但大伙一个个急红了眼,就连日本人也没闲着,似乎也在积极寻找这头“畜生”。

第二天早上点过名后,月京未来在过道里走了几个来回,随后伸出手指点兵点将,在众人中选出六人,排成队列一并带出号房。这六个人分别是:孟松胤、耿介之、吴帆光、李滋、陆雨官、林文祥,最显著的共有特点是均属识文断字之人。

月京未来押着这六个人来到办公室的门口,让大家顺着墙根蹲在走廊里,随后一个一个叫进去审问。

孟松胤排在最前面,被第一个带进去过堂。

月京未来的态度很客气,只字不提铁麻花是什么时候搞出来的,又是谁带头想出来的,而是单刀直入地追问“到底想用来干什么”。孟松胤回答说,号房里等级森严,自己刚进来不久,根本没有地位,平时基本上没机会进天井,所以根本不知道铁麻花的事。月京未来不再逼问,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白纸往桌上一拍。

“在纸上写几个字儿。”月京未来递来一支蘸水钢笔,又像纯正的老北平那样拖着儿音。

“写什么?”孟松胤接过笔来,心里一阵纳闷。

“写自己的姓名,再把铁丝这两个字连写五遍。”月京未来命令道。

孟松胤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得照办,附在桌前一挥而就。

“出去,在外面蹲着,把下一个叫进来。”月京未来拿起白纸仔细端详。

孟松胤回到外面,拍拍耿介之的肩膀示意他进去,自己依旧在墙边蹲下。

“什么事情?”吴帆光偷偷问道。

负责看守的日本兵一脚蹬在吴帆光的肩膀上,意思是不准说话。

不多时,耿介之出来了,换成吴帆光进去。

半个小时以后,六个人全部过完堂,看样子全都没有受到打骂,重新排成队列回到号房。

“怎么样?”老鲁迎上前来急不可耐地问道。

“没怎么样,就让我在纸上写下姓名和铁丝两字,”孟松胤答道,“铁丝两字一共写了五遍。”

其他五人也说,一模一样,进去后做的也是这件莫名其妙的事。

“铁丝?”老鲁彻底糊涂了。“狗日的玩的是什么花招?”

“依我看,是在对笔迹。”耿介之突然说道。

“这么说来,有人用铁丝两字向鬼子通风报信?”孟松胤猛然惊醒。“而且这人就在我们六个人中间?”

大家面面相觑。

“就凭这几个字,怎么可能对得出来?”陆雨官不以为然。“打个比方说,我要是故意模仿别人的字体,不就蒙混过去了?”

“字体和字迹是两回事,”耿介之摇摇头,“从笔迹学原理来说,一个人的笔迹是性格、智力、能力、行为的反映,不管你怎么伪装,字体的结构、大小、间距,包括尖锐圆润的程度,还有笔划的力度等等都无法掩盖。刻意伪装的字通常只能蒙骗外行,在专家面前根本无法隐藏。”

“这么说来,月经未来是想拿着这些字去找专家鉴定、对比?”孟松胤终于理清了思路,“假如真是这样,说明他手上还有一份可供对比的样本。”

“日本人的特务机关里有的是笔迹学专家,要不了半天时间,这事就能水落石出。”耿介之苦笑道。“这样也好,日本人帮我们找出叛徒来了。”

“不对,不是这样,”孟松胤并不同意,“假如该死的叛徒就在我们六个人中间,刚才在月经未来面前肯定早就自认了,表功还来不及,没有任何理由再伪装。”

“照你的意思,月经未来使的是障眼法?”耿介之有点开窍。“对,就是障眼法,故意找六个人一起出去,既避免叛徒暴露,又能继续为其所用,便于日后掌握我们的一举一动。”

“他妈的,谁是叛徒,给老子站出来!”韦九当即暴跳如雷。

焦点顿时聚集到吴帆光、李滋、陆雨官、林文祥这四人的身上——但是,谁又会干这种拆自己台脚的蠢事呢?即使干了,又基

于何种理由呢?

四人纷纷赌咒发誓,一口咬定事情与己无关,都说自己从没离开过号房,全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大伙的眼皮底下,就是想告密也根本做不到。

“是啊,天底下哪有这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蠢货呢?”韦九翻开了白眼。“再说,确实也没人离开过号房。”

孟松胤一屁股坐在铺板上,手托下巴,眉头紧蹙,脑子里像一锅烧开的水那样翻滚开来,连老鲁跟自己说话都没心思理会。

这件事一直讨论到午饭时分仍在原地打转,孟松胤想了半天也毫无头绪,只得灰心丧气地走下铺板,在过道里似困兽般来回走动。

墙洞外的铁板一响,老气喘送饭来了,黄鼠狼像平时那样蹲在地上,手脚麻利地接送饭碗。孟松胤看在眼里,眼前突然一亮,连忙跳上一步,在便坑边的藤条框中拿了一张黄草纸,迅速撕下一角,揉成一团后捏在手心里。

“让开,让我来。”孟松胤在黄鼠狼的身边蹲了下来。

黄鼠狼不解其意,只得挪动身体让位,孟松胤将手臂伸出墙洞,随即摊开手掌,露出那一团草纸。果不其然,墙外的老气喘丝毫不觉奇怪,飞快地将纸团拿走,若无其事地继续派发那烂泥样的共和面。

“昨天那张纸交上去了吗?”孟松胤凑近墙洞,故意用慌张语气低声问外面。

“早交啦。”老气喘回答道,声音同样很低。

不远处的李滋看到这里,面色顿时煞白。

“你还有什么话说?”孟松胤的目光刷一下扫向李滋。

李滋想说什么,但下巴抖个不停,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其他人看在眼里全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耻的叛徒!”孟松胤将手中的饭碗连同那一坨“烂泥”一起砸向李滋的面门。

“我该死,我该死……”李滋开始自己打自己耳光。

“真是你?”韦九一把揪住李滋的胸脯,但仍然有些不相信。

“龙头饶命、龙头饶命……”李滋居然哭了起来。

“孟夫子,你怎么会怀疑到这家伙身上的?”韦九收住拳头,生怕万一搞错。

“还记得昨天傍晚的事吗?”孟松胤反问道。“这家伙故意弄破手,撕了一角旧报纸包伤口,然后又抢着在墙洞边打饭,猫腻就在这上面。”

“你的意思是李滋用手上的血在旧报纸上写字?”耿介之马上明白过来。

“你问他吧。”孟松胤一指李滋。

“是不是这样?”韦九瞪眼咆哮道。“说,写了什么?”

“写了两个字……铁……丝。”李滋可怜巴巴地说。

“我搞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孟松胤无限痛心地摇摇头。

“我该死,我这是自作聪明,想为自己留条后路。”李滋痛哭流涕。“我就写铁丝两字,只把事情说出来一半,目的是害怕行动失败,这样我举报有功,日本人就不会把我怎么样了……”

“你不想出去?”老鲁喝问道。

“想,所以才说一半,”李滋镇静了一些,“我原以为铁麻花已经完成了使命,就是被鬼子搜去也无所谓。”

“打的真是如意算盘,”孟松胤苦笑道,“这样行动成功自然最好不过,万一失败,可以跟日本人说已经举报在先,甚至还可以更无耻地说自己是被胁迫的,真是两边讨好,刀切豆腐两面光。”

“是啊,没想到鬼子比你还狡猾,抢先来了个乾坤大挪移,”耿介之愤愤地讥讽道,“结果是害人害己,坏了大家的好事。”

“混蛋,我估计你刚才已经在鬼子面前承认了!”孟松胤指着李滋的鼻子骂道。“月经未来不动声色,一是可能还没察觉我们的所有计划,二是考虑日后继续利用你为他通风报信,说,是不是这样?”

“对天发誓,其它事我一句没说。”李滋抹了抹眼泪。“其实,我现在也后悔得要命……”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陆雨官在旁边感叹道,“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他妈的,还害惨了别人。”张桂花赶上前来,朝着李滋的面门一拳打去。

“我已经说过,要是找出叛徒,老子一定要活活咬死他!”韦九气得眼都发红,抡起胳膊准备大打出手。

“孟夫子,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李滋跪倒在孟松胤面前磕头如捣蒜。

孟松胤看着这又可恨又可悲的可怜虫,只觉得心头猛地一软,所有的希望和失望同时化为乌有,剩下的只有一丝淡淡的哀伤,不由得长叹一声,一把拦住韦九,拖着他的胳膊一同走进天井。

“为什么不让我揍他?”韦九不明白地问。

“现在就是打死他也没有意义了,”孟松胤解释道,“一来咱们自己会因此而受罚,二来月经未来肯定马上给他换房,反而作成这混蛋了。依我看,不如另想办法慢慢消遣他。目前月经未来还没完全察觉我们准备逃跑的心思,我们也得继续迷惑他,这样以后也许还有机会。”

“嗯,有道理。”韦九想想也有道理,迟疑着点头答应。“那就听你的,先放过那狗日的胆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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