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九出门时是站着走出去的,但二十分钟以后,是被两名外牢架着胳臂拖回来的。

人们发现,韦九脸上、身上并无血迹和伤痕,似乎并未受过拷打,但再仔细一看,只见两眼各有一圈拳头般大小的青紫,左右手臂上各有一块直径大约两寸的焦瘢,胸口残留着一些呕吐物,裤子上还有大小便失禁的现象。

外牢把韦九放在地上,又转身搬进来一付沉重的“板铐”。

孟松胤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大概就是大家谈虎色变的“上板”了吧?

这是一块比单人床稍微宽些的厚木板,四角固定着四只铁铐,中间部位挖有一个圆窟窿。眼神涣散的韦九被搬上板后仰面而卧,四肢摊开,双手双脚被分别铐住,身体呈“大”字形丝毫不得动弹,臀部则正好对准那个窟窿。孟松胤明白了,原来那是排泄孔。

老鲁告诉孟松胤说,这玩意儿又叫“浓床”,人在上面躺久了,后背上的褥疮难免会烂开来,化了浓滴滴嗒嗒往下漏,有时候还会爬出蛆来。

“算这小子运气好,四间暗牢全关着人,不然的话,烂在里面都有份!”大金牙一边在手脚处上锁一边嚷嚷。

“瞧这模样,是上电刑了吧?”张桂花在旁边问道。

“可不是,”大金牙答道,又一翻白眼,“我看你们号子里的人应该统统上一遍电刑。”

铁门刚一关上,大家连忙凑到“板铐”前去察看韦九的动静,郭松吩咐大家一起出力,将韦九连人带板抬到墙角龙床的位置安置下来。

“大哥,怎么样?”郭松凑近去问道。

“没事,不就是过一过电。”韦九艰难地一笑。

“还好,总比关进暗牢好,躺在板上就是拉屎撒尿麻烦点。”陆雨官道。

“你懂个屁!”张桂花鄙夷地骂道。“你不知道这玩意儿的厉害,不信你小子试试,朝天躺着不动,也不用铐你,就保持一个姿势不动,看能撑多久。我他妈情愿被狂揍一顿,熬一熬就过去了,哪怕被砍几刀,当时痛一下,养几天就好了,可这玩意儿比软刀子割肉还难受。”

“要是换了朱二宝这不遭人待见的货,估计拉屎撒尿全得往自个儿的裤裆里招呼了,谁会去伺候他?”蒋亭虎笑道,说得朱二宝心惊肉跳。

朱二宝现在又被打还了原形,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便坑边的位置上,要不是这家伙手里掌握着铁丝的秘密,现在又是一个同舟共济的局面,恐怕早就被打得大小便失禁了。这机灵鬼现在口口声声咬定自己跟疤脸套近乎完全是为了保护大伙,忍辱负重,卧薪尝胆,避免铁丝上的手脚穿帮。

“估计会钉几天?”孟松胤问。

“也许七天,也许半个月,鬼才知道呢,”张桂花答道,“时间太长人就废了,那什么,老二,快去找件旧衣服出来,手脚那儿得赶紧包上点软东西,不然过不上多久皮肤就全磨破了。”

郭松手忙脚乱地撕开被子,从里面扯出几根滥竽充数冒充棉花的烂布条,在四个铐子上仔细裹上一层,使金属与皮肤隔离开来。

刚安生下来,铁门又开了开来,月京未来带着两名外牢和好几名戒护队士兵走了进来。

“起立!”郭松叫道。

除了韦九,大家全部站起身来。

“都站在原地不要动,”月京未来命令道,“排着队一个一个到院子里去!”

两名外牢先走到通向天井的小铁门旁,把住门挨个搜查每个人的口袋,甚至包括衣领、袖口、裤腿的卷边等隐蔽部位,查完一个放一个。

搜身工作进行了十几分钟,还好,什么违禁品都没发现。孟松胤急得脸色发白,一是担心天井里的铁丝露馅,二是害怕号洞里的铁麻花被发现。

大家在天井里围成一圈蹲下,彼此交换着眼色,似乎都在问:怎么回事啊?

“不像是例行检查。”郭松偷偷咕哝道。“会不会是昨天出了事,所以今天仔细查一遍。”

一名外牢翘着屁股钻进藏有铁麻花的号洞,孟松胤看在眼里吓得心脏都快蹦出嗓子口了。还好,那家伙什么都没发现,空手退了出来。二十分钟后,号房里的士兵和外牢全部退了出去,铁门重新锁上,看来没发现任何问题。

大家回到号房一看,好家伙,号洞里的东西全被翻了出来,被褥、衣服、肥皂、手纸之类的杂物扔得遍地都是,看上去一片狼藉。孟松胤赶紧钻入号洞查看铁麻花,还好,那宝贝玩意儿安然无恙地嵌在砖缝间,令人彻底松了一口气。

等大家收拾好东西,午饭时间已到。

饭后不到半个小时,铁门又是一阵响,外牢送来了大量的黄纸板,又得糊纸盒了。

孟松胤仍旧负责叠瓦楞纸,长时间弯着腰、垂着头,半天下来,颈椎和腰背酸得像要断了一样。

到了晚上,孟松胤跟别人一样,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一躺倒便呼呼大睡。

没想到,第二天又加大了纸盒的数量,而且是一大清早便送来,似乎一定要满负荷运行才行。

天气仍很寒冷,冰凉的浆糊粘在手上又湿又滑,非常难受。特别是小江北、黄鼠狼和朱二宝,每天还得负责工后清洗铺板,用抹布和凉水把浆糊疙瘩清理干净。要命的是这些残余的浆糊干了以后非常难清除,又没有坚硬的工具,只能用手指甲慢慢抠挖,全部弄干净起码得花半小时。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家受的这点罪,和韦九比起来,简直与享福无异。

这两天里,韦九真可以说是备受煎熬,开头还和旁人有说有笑的,可仅仅过了几小时就开始浑身难受,身体在允许的范围内扭动着,争取那一点点微小的活动空间。但是,动作幅度稍微大点,又会使手腕和脚腕受力吃痛,说是度日如年,一点也不夸张。到后来,话也不想说了,身体也不怎么挣扎了,面如死灰,眉头紧蹙,只有嘴里还时时轻微地哼哼几声。

更麻烦的事是吃喝拉撒。吃喝还好点,由小江北伺候着一口口喂;撒尿也不是太困难,连人带板竖起来就行;要是碰上出恭麻烦就大了,得浩浩荡荡搬运至天井中,一头搁在水槽上,整个人呈四十五度角斜躺着,然后拉下裤子,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诗意盎然地行事。完事后,由朱二宝进行善后工作并清理现场,用自来水将排泄物冲到下水沟里去。好在由于进食不多,饮水也稍加控制,所以韦九的水火之事并不多,再加上小江北伺候到位,倒也勉强过得。

三天以后,韦九的忍受力似乎已经到达极限,脸色青灰,仿佛浑身的血液全都凝固起来了。小江北想出一个办法,将一些柔软的衣物卷起来塞在其身下,让后背与木板稍稍脱离,并每隔一段时间移动一下塞垫的位置,让身体各部位轮流放松,同时,再对四肢加以按摩和捶打,减少肌肉的僵硬,使人不至于肉体和精神同时崩溃。

孟松胤发现,不知什么原因,近日每份米饭的数量越来越少,到最后竟然连二两都不到了。大家纷纷瞎琢磨说,会不会是日本人也闹起了粮荒?希望这仅仅是因为运输跟不上而导致的暂时现象。

没想到,更坏的结果还在后头。

第四天的中午,送来的不再是米饭,而是每人一瓢黑不溜秋的糊状物,吃进嘴里粗糙不堪,难以下咽,而且滋味极怪,带有一股淡淡的霉腥味。

这玩意儿南方人闻所未闻,但张桂花却知道一点,说这是六谷粉,由黍稷、高梁、玉米等杂粮碾碎混合而成,北方农家一般蒸窝头或烙饼吃,鬼子却图省事,加水煮成糊状物瞎对付。

难吃倒也罢了,关键是不耐饥,刚放下碗,走几圈路就又饿了。

孟松胤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了饥饿的感觉。

饥饿和饿完全是两回事!要说平时,当然也常有饿的时候,比如吃得晚了、吃得少了,或者是漏掉了一、两顿,但那仅仅局限于一个“饿”字,无非胃里难受一点,至多就是头晕心慌腿发软而已,而“饥饿”则远非这种点到为止的身体感受,它会带来心理上的强烈反应,对一切可能或不可能的食物产生夸张的渴求和崇拜,见到一块泥巴都有恶狠狠咬上一口的冲动。前些日子是每次刚吃过中饭,放下碗就开始热切地盼望晚饭,现在则是进食以后反而会觉得胃袋更空更瘪,就像火上浇油一样,只会令火焰越燃越烈。孟松胤觉得,现在就是让自己一顿吃掉一头牛,大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好不容易熬到“开膘”的日子,眼巴巴地等着吃几粒油渣解馋,没想到日本人今天特别大方,居然每人发了一枚咸鸭蛋。韦九说,自打他进入野川所起,少说也有十来个月之久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小鬼子有这样的壮举。

可是,欢天喜地磕开蛋壳一看,大伙纷纷骂开了娘。原来这些咸蛋早就变了质,蛋白上生有斑斑驳驳的黑斑,蛋黄部分都发了绿,散发出一股特殊的臭味来。

洪云林以前在乡下见过怎么腌鸭蛋,一看就说:这批蛋在腌制前已经不新鲜了,腌制后存放的时间又太久,不过,就吃一、两只问题不大,应该不会搞坏肚子。

大家一边骂着小鬼子真会过日子,废物利用糊弄人,一边还是皱着眉头吃了下去。

孟松胤比较倒霉,拿到的那只蛋坏得特别厉害,蛋壳的内壁上都生出了绿黑色的霉菌,拿在手上既不舍得扔,又不大敢吃,思想斗争了好一会儿,看看大家都在吃,还是硬着头皮抹去霉菌,皱着眉头吃下肚去。

味道有点发苦,孟松胤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吃坏了肚子啊!好不容易得到一点营养,应该滴水不漏、全面吸收才好。

不幸的是,担忧很快便变成了现实,只不过个把小时,肚子就开始先闷痛、再涨痛、继而翻江倒海般抽痛,最后手续齐全地疼成了一团。熬了刻把钟,肚子里绞痛下沉,顷刻间大江东去、兵败如山倒。孟松胤跳起身来直奔便坑,蹲下身去便是惊天动地一通水泻,好不容易摄取的一点营养连带着皇军的深情厚谊全部付诸东流。

“孟夫子,怎么回事,不要紧吧?”老鲁关切地问。

“没事,拉空就没事了。”孟松胤其实是在安慰自己。“好久没有正经碰过荤腥,肠胃太弱。”

“呵呵,读书人就是娇气啊。”郭松笑道。“我刚才拿到的那只也霉得厉害,跟朱二宝换了一只,你看那厮不是一点事都没有?”

“朱二宝成天在满汉全席里钻进钻出,早就练成刀枪不入的金刚不坏之身啦,谁能跟他比?”陆雨官阴阳怪气地说道。

“唉,真他妈点背!”孟松胤骂了句北方话,继续蜷缩在铺板上将息。

没想到,肚子是慢慢不疼了,可隔了不到一小时,又想上便坑了。

实际上,情况比孟松胤预想的要严重得多。开始还是每隔一小时拉一次,后来发展到每半小时就要拉一次,到了晚上,基本上每十分钟就要拉一次。最厉害的一阵,几乎是刚站起来,又得蹲下去,直拉得两眼发黑,脚软得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其实,别看蹲上蹲下忙得团团转,肚子里似有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实际上却空空如也,如同《新苏报》上有关大东亚形势一片大好的社论一样徒有其名。

整个晚上,孟松胤拎着裤子在铺板和便坑间来回折腾,老鲁虽然一脸忧色,但也束手无策,只能以乡间常用的土办法试试运气:猛掐小腿前外侧的“上巨虚”、“足三里”和肘部的“曲池”。

到了后半夜,泻势总算稍有缓解,但老鲁的一句话,又令孟松胤再次不寒而栗。

老鲁说,日本人很忌讳号房里有人得急病,特别是发现有泄泻、发烧症状时尤其神经过敏,往往不分青红皂白便送进病栋隔离,而那该死的病栋是个什么地方,大家心里都很清楚,进了那道门,简直就是入了鬼门关,跟直接埋进棺材没有区别。

韦九躺在板上说,是啊,送进去就是等死,断气以后,要么让外牢拉出去随便埋掉,要么干脆扔硝镪池里化掉。

一通话说得孟松胤心惊肉跳,浑身汗毛倒竖。

谢天谢地,天亮以后总算止了泻,只是浑身发软,面色蜡黄,整个人站都站不稳。

“不行,这样鬼子点名的时候要穿帮,”老鲁急得团团转,对孟松胤再三叮嘱,“早饭一定要多吃点,在鬼子面前千万不能露出马脚来。”

分早饭的时候,老鲁把自己的那份六谷粉全部扣在孟松胤的碗中。孟松胤刚想推辞,老鲁严肃地强调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呆会儿点名时必须强撑起精气神来,否则你这辈子就算走到头了。

吃完早饭,孟松胤觉得人舒坦了一些,但老鲁在一旁转着圈端详了一会,觉得仍然不够保险,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连忙伸手在孟松胤的脸上胡乱拍打、揉搓了一通,以便看上去面色显得红润一些。

还好,点名时月京未来并未看出破绽,等报完数马上跑到木铐旁去察看韦九的情况,连外面的天井都忘了检查。

等到

月京未来走出门去,孟松胤一下子瘫倒在铺板上,同时脑子里清醒地意识到:在这里身体将越来越差,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一病不起,而下一次可能运气就没那么好了。

想到地狱一般的病栋,真令人心脏猛颤,浑身像泡在冰水中一样冷入骨髓。孟松胤睁开眼,目光投向高高在上的窗口,眼神中一片茫然,但视线很快便聚焦在窗口那一根根粗壮的铁栏上,似乎幻想中自己已经化身为飞虫,振翅飞向窗外的蓝天白云。

午饭前半小时,号房里又来了新丁。

被扔在地上的汉子受刑不轻,一张脸肿得像蒸坏了的馒头,双眼被挤成两条肉缝,都快睁不开来了。而且,他的大腿上还有枪伤,走起路来非常艰难。奇怪的是,这人并未被剃成光头——这样的原因只有两个,一是即将被释放,二是即将被处决——从目前的表象来看,显然是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眼圈发紫,看样子像上过电刑,”老鲁凑近去撩开那人散落在眼前的乱发,又看看大腿上扎着的绷带,“兄弟,腿上中弹了?弹头有没有取出来?”

“取出来了,”那人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虚弱,“小鬼子麻药也不上,直接挖出来的。”

听到回答,老鲁突然一楞,连忙用手将那人额头上的头发全部撩起来,露出了一道粗壮的刀疤,再看看那满脸浓密的络腮胡子,顿时不敢相信般地惊叫起来:“你是老陆?”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山塘街上枪击齐弘文的“捉垃圾汉子”。

“你是……无锡的老鲁?”老陆也不敢肯定。

“没错,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老鲁扶着老陆坐上铺板。“狗日的小鬼子,把人打得都快认不出来了。”

“小鬼子打了半天什么也没捞着,又给老子上了几次电刑。”老陆摸摸耳垂,那里已被电极烧出了焦黑的斑疤。“渴死我了,老鲁,给点水喝。”

喝完水,老陆精神好了不少,仗着身板硬朗,在板上躺了一会,特别是吃了几口糊状的六谷粉之后,元气竟然渐渐恢复过来。

孟松胤偷偷地问老鲁,怎么会认识老陆的?老鲁解释说,老陆是“东路特委”锄奸队的人,以前曾一起在“新江抗第一期教导队”培训过,不知道这次到底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除奸失了手呗。”老陆听到后苦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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