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时间已经不早,齐依萱赶紧开始穿衣打扮,准备出门。

说是打扮,其实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梳妆台前除了还有半支眉笔,其它香粉、口红之类的基本设施尽付阙如。好在齐依萱自信自己天生丽质,眼下单用那半支眉笔勾了下眉毛,镜子里一照,照样显得干净利落、端庄娴雅,看上去既像大家闺秀,又像刚毕业的大学生。

傍晚时分,街上行人多了一些,但大都来去匆匆,似乎身后都跟着债主。齐依萱走出滚绣坊,前行不多时便来到了南石皮弄。

踏进“昌明电料厂”的大门时,恰逢工人放工,正三三两两走出厂门各自回家。齐依萱站在车间门口翘首等候,但却迟迟不见孟松胤的身影出现。电料厂的规模不大,厂房也很简陋,主要是以半手工的方式生产“大力士”牌干电池。

“齐家小妹,等情郎来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笑呵呵地招呼道。“来,进来等吧,孟松胤在实验室里忙了一下午,大概把时间都忘了,我去叫他一声吧。”

齐依萱客气了几句,跟着老者走进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落坐。

“那间屋子就是实验室,小了点,也破了点,”老者指着一扇小门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别看这间实验室其貌不扬,在沪宁线上名气还不小呢,吃电池饭的人都知道我们昌明电料厂有个技师名叫孟松胤,本事跟上海滩上的洋人比也不遑多让。”

“吴老板,看你把他夸得跟朵花似的。”齐依萱笑道。

“这小子脾气真是呱呱叫,要是我有女儿啊,第一个许配给他,”吴老板认真地说,“齐家小妹,你也快毕业了吧?依我看,毕了业就赶紧结婚,留神孟松胤被别人家抢走。”

“唉,医学院早停课了,听说要搬迁到内地去,我都在家晃荡一个多月了。”齐依萱答道。

“唉,这年头,乱成一锅粥了。”吴老板摇头叹道。“对了,我去叫他一声,这书呆子一忙起来就不知道时间。”

“不用叫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昨天说好一块儿去观前街看电影的,时间还早,等一会儿好了。”齐依萱连忙拦住。“他最近到底在研究什么?我看他老是魂不守舍的。”

“在改进填料的配方呢,”吴老板解释道,“我们现在用的还是十几年前从日本传来的吸水式黄纸板技术,容量小、存放期限短,跟美国货比差了一大截。人家现在已经改用糊式技术了,什么面筋式啊、布袋式啊、棉纸式啊,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们再不迎头赶上,迟早得关门大吉。”

“怪不得他老跟我父亲讨论什么电糊、电芯之类的问题。”齐依萱笑了起来。

“孟松胤真不愧为令尊的高足,”吴老板继续夸赞道,“诚所谓名师出高徒也……”

话刚说到这里,实验室里突然响起一声沉闷的爆炸,齐依萱吓得一声尖叫,吴老板也惊得跳起身来。

实验室的门从里面打开,走出了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穿一件深蓝色的工作袍,手戴橡皮手套,满头满脸都是黑尘,像是刚从墨水池里钻出来一般,连眼镜玻璃也是黑的。

“松胤,又没成功?”吴老板连忙迎上前去。

“唉,不知道是成份不对还是步骤不对,”孟松胤像瞎子走路一样伸着手摸索,“晚上我找老师请教去。”

“明天再说吧,今天晚上开开心心看电影去。”吴老板帮孟松胤摘下眼镜。

“依萱,再等我一会儿,我先洗洗脸。”孟松胤一眼看到齐依萱,咧嘴一笑。

这一笑不要紧,在整张黑脸的映衬下,牙齿顿时白得刺眼,原本被眼镜遮罩着的地方也留下了两个白色的圆圈,看上去像马戏团小丑一样显得滑稽至极,齐依萱被逗得噗哧一声笑出了声。

“经常这样,经常这样,我早就见怪不怪了。”吴老板笑道。

“我今天把二氧化锰、氯化铵加石墨粉配比起来,加上电糊后1.5伏的电压很稳定,”孟松胤神情兴奋地跑到脸盆架前撩水洗脸,“我有一种预感,很快就能成功了。刚才出洋相,估计是氯化汞、氯化锌出的毛病,这玩意儿实在太调皮了。”

“咦,你加氯化汞干什么?”吴老板不解地问。

“电糊对锌层的腐蚀太快,我想靠氯化汞减缓这一过程……”孟松胤换了一盆水继续洗脸洗头发。“这方面的资料太少,我手上只有一份日文的文献中提到过,但是其中好些单词看不明白,特别是那些专业上的外来语。唉,原来学过的那点日语许久不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上次我看到你父亲的书橱里有一套‘岩波理化学辞典’,待会儿带回来看看。”

一直洗了四盆水,总算彻底收拾干净,露出了一张眉眼清秀的长圆脸。

这张脸不见得有多英俊,但五官极其端正,一眼望去给人一种谦谦君子的印象,虽然还带有一丝残存的学生气,但眉宇间却又透出一股聪明伶俐的气度来。孟松胤换上自己的西装,与吴老板告别后推着自己那辆英国产牛赫生牌脚踏车走出了厂门。

骑上车,不多时来到市中心的观前街,只见大部分酒楼菜馆依旧歇业,找了许久总算看见一家面馆还在营业,但除了光面没别的东西可吃。

吃完面已是华灯初上时分——说是华灯,其实是勉为其难地亮起路灯而已,为了省电,还只亮马路的一边,说是一派寒伧恐怕更为合适,但总的来说,这仍然不失为一个美好的夜晚。

孟松胤感慨道,按庄子的说法,我们现在是“含哺而嘻,鼓腹而游”,也就是说吃饱喝足而随意游逛,乃人生一大乐趣也。齐依萱被讲得咯咯大笑,说你真是个书呆子,吃碗光面也能引经据典,是不是最近常去诗社染上的酸毛病?

“早不去啦,日本人不是禁止集会么,对诗会虽不至于彻底禁绝,但每次都派文化汉奸大讲特讲俳句之妙,搞得人兴致全无,”孟松胤答道,“俳句虽然也是好东西,可场合不对、心境不对,意思就全盘走了样。”

“嗯,那你还是自己在家读读你的海涅、拜伦吧。”齐依萱笑道。

来到北局的大光明电影院,一看海报,正在上映的是李香兰主演的“苏州之夜”。

卖票的地方挺空,队都不用排,这样的景象在战前是不可想象的,那时候的售票窗口前永远人山人海,黄牛手上的当场票起码要翻一个跟斗。

开场前的人流明显增多,路边叫卖花生、葵花籽的小贩生意特别兴隆。都说苏州人会享福,看来一点不错,看电影的时候嘴巴里一定要弄点东西吃一吃,以便获得双重享受。可惜沦陷期间百业萧条,没什么东西好吃,唯有这花生瓜子勉强应市,但价格奇高,并非人人都吃得起。孟松胤称了一斤咸水花生,付了钱刚想离开,齐依萱突然说不对,那小贩的秤做了手脚,花生的份量绝对没有一斤。说罢,拿着纸袋走到不远处一名卖瓜子的摊贩面前,请他帮忙复称一下。

卖瓜子的显然是卖花生的竞争对手,欣然同意帮忙,拿秤一称,居然只有七两不到。

“花生不要了,退钱!”齐依萱走回花生摊前,当场气得柳眉倒竖。

“哪有这个道理?”小贩是个模样泼辣的中年妇人,嗓子反而先响了起来。“东西拿走了再来倒扳账,谁知道做过什么手脚。”

“你……讲理不讲理?”齐依萱知道碰上了难缠之人。

“你这份量缺得也太离谱了,居然七两不到。”孟松胤说道。

“喂,说话牙齿捉捉齐,不要冤枉老实人。”妇人像被开水烫着了一样尖叫起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饶有兴致地看这对斯文的情侣如何应对悍妇。齐依萱气得脸都涨红了,把纸袋往摊子上一扔,连声嚷嚷要对方“退钱”。

“算了,算了,走吧,犯不着为这种事计较。”孟松胤反倒有些着慌,忙拉住齐依萱的胳膊迅速离去。

走进电影院坐下,齐依萱依然气呼呼的高兴不起来,孟松胤陪着笑脸劝说道,行啦,这点小事没必要生气,这种小贩其实也很可怜,天天日晒雨淋也赚不到几个钱,所以只能动点小脑筋、使点小手腕。齐依萱终于笑了出来,说你这书呆子真是老好人一个,明明被欺负了还替人家说话。

不多时,电影开场,观众席间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嗑瓜子的声音。孟松胤回头看看,估摸观众人数大概还没坐满一半,想上去这部“苏州之夜”肯定很糟糕。

看了十来分钟,事实证明猜测完全正确。银幕上的苏州城山清水秀,人民安居乐业,李香兰饰演的中国姑娘穿着旗袍搔首弄姿,与一名胖墩墩的日本军人在花前月下唱歌、调情,看得人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日本人真不要脸。”齐依萱附在孟松胤的耳边轻声说。

“轻点,别惹麻烦。”孟松胤连忙告诫。“要不别看了,早点回去吧。”

想提前退场的观众还真不少,但没想到出口处的大门早已反锁,根本不容中途逃跑。

好不容易等到散场,孟松胤如蒙大赦,骑上脚踏车先送齐依萱回家。

滚绣坊是条白天也很幽静的小巷,一面依河,两端通向大路,现在才九点来钟,但已经一个人影都看不到,简直状若半夜。昏黄的路灯映照下,孟松胤的脚踏车“哐啷哐啷”颠进小巷,打破了那一片死寂。

齐家住的是一幢独门独户的石库门房子,楼高二层,看上去相当气派。孟松胤将脚踏车靠在墙边锁好,齐依萱用钥匙打开了大门。锁车的当口,孟松胤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墙角里有个人影一晃,暗想别是小偷小摸之人在那儿探头探脑,还是安稳点把车推进院子里去吧。

听到门口有声响,客堂里的灯光亮了起来,一个身穿长衫的瘦高身影柱着拐棍迎了出来。

“爸爸,不是身体不舒服吗?干嘛不早点睡下?”齐依萱高声问道。

“老师,您身体不舒服?”孟松胤停好车,微微鞠躬。

齐弘文是东吴大学理学院的化学系教授,主攻化工热力学,三七年日军轰炸苏州之时,腿上中了一块弹片落下残疾——齐依萱的母亲也是在这次大轰炸中丧生的——由于行动不便,所以近年除了日常教务,经常闭门不出。

“没事,只是有点伤风罢了,”齐弘文微笑道,“松胤啊,你们厂最近的新产品搞得怎么样了?”

“有进展,也有难点克服不了,这不,正好有事要向老师请教呢,”孟松胤走入客堂,“还有,我看到您的书橱里有一套‘岩波理化学辞典’,想借回去看看。最近在到处找资料,可惜来源实在太少,只搜到一点战前的日文资料,没办法,只好把日文捡起来再啃一啃。”

“嗯,书房里坐吧。”齐弘文推开楼下厢房的门。

孟松胤在书橱里找到辞典,稍微翻了翻,觉得很是合用。

“老师,我这几天一直在做实验,想在电糊中加入氧化汞和表面活性剂,但一直没成功,”孟松胤坐下身来说道,“不过,最近有一个很大的收获,发现乙炔墨应用在正极粉中,可以使放电时间延长百分之五十……”

“哦……”齐弘文随口应道。

“另外,我发现要是用电解二氧化锰代替天然二氧化锰的话,非但可以进一步提高放电时间,而且性能更加稳定,可以大幅度延长成品的存储期……”

“作为商品,这一点也很重要。”齐弘文点点头。

孟松胤觉得有点奇怪,以往谈到学术问题的时候,老师向来是精神振奋,不吃不睡都要讨论个明白,可今天却明显有点提不起兴趣来,而且神色凝重,似乎心事重重。

齐弘文年纪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一向养尊处优,加上保养得法,所以显得非常年轻,像是只有四十来岁的样子。他长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肤色白皙,面无赘肉,看上去很是精明强干,但瘦削的身形和鼻子上架着的金丝边眼镜,又平添了几分斯文儒雅的气度,一看就是典型的江南知识分子。

“老师,身体还不大舒服?”孟松胤关切地问,“要不,我明天再来领教吧。”

“不是……”齐弘文一把摁住孟松胤,但表情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松胤啊,你今天根本就不应该到这里来,现在,你可能已经惹鬼上身了!”

“什么意思?”齐依萱眼都瞪圆了。

“你们进门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异常?”齐弘文问道。“特务已经盯住我们家,现在把孟松胤也连累上了。”

“为什么?”孟松胤和齐依萱几乎是异口同声。

“因为我是共产党人。”齐弘文平静地说。

孟松胤呆住了,细看老师的面色,根本不像是开玩笑,但是,一位兢兢业业,甚至看上去还有点胆小怕事,整天在象牙塔内打转的化学教授,怎么可能是共产党人呢?齐依萱也惊讶得嘴都合不拢,如果不是亲耳听见,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向与世无争的父亲,竟然

是传说中的共产党。

“老师,您是开玩笑吧?”孟松胤问。

“你想想看,我什么时候和你开过玩笑?”齐弘文反问道,“情况紧急,我也没时间转弯抹角了,干脆向你们俩和盘托出吧。其实,早在沦陷以前,我就是中共江南特委领导下的海棠组成员……”

“海棠组?”齐依萱问。

“就是地下交通联络站,我是站长。”齐弘文答道。

“厉害,这么多年,我竟然丝毫没有觉察到,真是滴水不漏哪!”孟松胤暗想连自己这样的得意门生、亲随弟子都被瞒过,隐蔽得确实高明。

“这是铁的纪律,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齐弘文说道,“今天要不是情况特殊,同样不能说出来,但现在海棠组内出了叛徒,几条支线已经暴露,好在上下线之间都建有防火墙,所以还没遭到完全破坏,但如果不能及时把叛徒排查出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进来抓人呢?”孟松胤奇怪地问。

“放长线钓大鱼呗,”齐弘文答道,“你今天这一来,他们肯定会把你当成是我们组织中的人,而且暂时还不一定动手抓你,很可能是你走到哪跟到哪,暗中监视和你接触的每一个人,希望由点及线,再由线及面,将海棠组全部摧毁。”

孟松胤的后脊梁上马上冒出了鸡皮疙瘩,想想要是自己家房前屋后也守着一批特务,还不把一辈子谨慎小心的爹妈吓死?要是跟到昌明电料厂去,那整座工厂都不得安宁,善良本份的吴老板也将受到牵连……“爸爸,那你怎么不跑呢?”齐依萱吓得哭了出来。

“还有很多工作要安排,首先必须马上查处叛徒,”齐弘文答道,“上个月发生的皖南事变,你们俩应该都知道吧?”

“我光知道是国民党军队八万人和共产党军队一万人打了几天几夜。”孟松胤点点头。“新四军好像除了少量突围成功之外,几乎全军覆没……”

“前些日子,十八名突围成功的新四军干部历尽艰险到达无锡,特委安排他们经苏州去上海后渡江北上,行动代号就叫‘十八罗汉’,”齐弘文开始娓娓道来,“由于海棠组内出了叛徒,前来接头的无锡同志已经被捕,十八罗汉全部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散落在苏城各处,如果不能立即找到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既然日本人已经知道十八罗汉藏在苏州,那来个全城大搜查,专门排查旅馆客栈不就得手了?”孟松胤有点奇怪。

“日本人鬼得很,知道一搜查马上就打草惊蛇,十八罗汉肯定四散开来撤出苏州,所以先来个封堵退路,随后有的放矢、事半功倍。你大概还不知道,苏州六城门已经只许进不许出了。”齐弘文解释道。“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火速安排人手进宪兵队去接头,取得十八罗汉的名单和藏身地址,因为无锡同志随时都有可能被转往监狱,一旦入了深牢大狱,那就石沉大海,再也联系不上。”

“真是火烧眉毛啊。”孟松胤沉吟道。“可是,宪兵队哪是想进去就进去、想出来就出来的地方?再说,那位无锡共产党人谁都不认识,究竟姓什么、叫什么、长什么样子,恐怕连您都不知道吧?”

齐弘文略一思索,打开书橱下方的一扇柜门,搬出一台笨重的暗褐色木壳收音机来。孟松胤一眼便看清楚,这是一台很普通的电子管收音机,和自己家的一模一样。

这台早川株式会社出产的夏普牌高放式收音机,在苏城销量很大,乃殷实人家的必备之物,原因是沦陷期间,日军发布通令禁止市民使用七灯以上的收音机,六灯以下的机型皆须到指定的“改造所”去拆除短波线圈并加贴封条,以阻止民间接收外来讯息。许多市民购买收音机时为了避免麻烦,干脆选择日本产品,一时间夏普牌收音机销量大增。

孟松胤看教授那么神秘,不由得多了个心眼,把收音机捧在手里掂了掂份量,马上觉出要比自己家的那台要沉得多,再细看后盖上的封条,似乎也有动过手脚的痕迹。

“里边的内脏有一半是美国飞歌牌的部件,花了我几个月的改装时间,主要是零件难搞,都是托跑单帮的人化整为零从上海夹带过来的。”齐弘文爱惜地拍拍收音机壳。

“那就是说这台收音机能收到短波,”孟松胤还是不太明白,“但这又怎么样呢?”

“这样不就可以接收到组织上的指令了?当然,那是以密码方式夹杂在正常节目中播报的。”齐弘文耐心解释道。“我们海棠组还有一部发报台,为防止被敌人侦测到,发报地点经常变动。”

“只要在约定的时段准时收听就可以接受指令了。”孟松胤完全明白过来。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被监视起来了,根本来不及安排人手入宪兵队去与无锡同志接头,明天只能亲自进去一趟了。”齐弘文仰面自言自语般说道。

“爸爸,你疯了?!”齐依萱惊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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