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六月五日(大泽芳男)

伯母病倒了。

晚上八点左右,我在外面吃完晚饭回到家,听到伯母在厨房唤我。她的声音有气无力,与平常大不相同,语气格外迫切。

“什么事儿?”

我应了一声,走到厨房,发现伯母正蹲在流理台旁边,手捂着胸口难受地喘息着。小黑围着她转来转去,不安地叫唤。

“伯母,您不要紧吧?”

我赶忙走到伯母身旁,抱住她的后背,扶她直起身。

“突然头晕起来,腿软得站不住。于是我就一直在这儿等你回来。”

伯母的声音很虚弱,一点儿都不像平时。我一摸她额头,热得烫手,烧得好厉害。她好像全身都没了力气,一靠住我,头就猛地耷拉了下来。

这下糟了。伯母向来身体健康到她引以为傲的程度,因此我愈发感到事态严重。我心想,不管怎样,还是先让她躺下来,于是决定把她抱到那个六叠大的房间。伯母的身子很轻,我虽然力气不大,却也抱得动。

平常对我冷嘲热讽的伯母,此时却软弱无力地任凭我摆弄。我先把坐垫放平,再从壁橱里抱出被褥。那被褥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式花色,硬邦邦的,还有些发潮。我这才想起,最近都没见伯母在窄廊上晒过被褥。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怜悯起伯母来。

我扶伯母睡到被褥上,在她的额头敷上湿毛巾。

“芳男,”伯母呻吟着说,“帮我请医生过来。”

我太慌乱了,竟然忘了叫医生。她烧得这么厉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不得了。伯母该不会不行了吧?这个念头掠过我的脑海。

“好,我马上去请。”

老实说,我方寸大乱。一直以来都盼着伯母早死,可当这个时刻真的到来时,我却几乎陷入了恐慌状态。

我急忙冲出家门,不料脚上趿拉着的拖鞋绊到玄关处的门槛,收势不住,跌倒在地。倒在路上的我,眼前出现一个女人白皙的脚踝。我痛得皱起眉头,抬头望见那女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停下脚步不安地看着我。光线昏暗看不真切,但我还是认出了她,二〇一号室的女人。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看样子是刚从公司下班回来。

我慌忙爬起来,从她身旁走过,径直跑向商店街,她身上散发的甜美香水味萦绕在我的鼻端。但当我看到医院急诊窗口的灯光时,就把这些都忘在了脑后。

上门诊视的医生四十来岁,他判断伯母只是患了感冒。

“不过病人年事已高,需要悉心照料。如果感冒一直不愈,就有可能引发肺炎。”

医生给伯母打过针后便告辞了。可能是药物起了作用,伯母安静地沉入了梦乡。望着她的侧脸,我总算松了口气。

这些年来,支持我生活到现在的唯一动力就是伯母撒手归天。可直到今天我才深切地了解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意识到伯母的死已成为现实问题,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伯母过世后的孤独感令人恐惧。

过去我一直认为,从十二岁起,这漫长的二十五年,我都是在伯母的高压监控下度过的。现在我才体会到,其实我是生活在伯母的精神庇护之下。伯母与我,已是息息相关,无法分离。伯母是我精神上的支柱,我对伯母憎恨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深厚的亲情。可这一切,我直到此刻方才醒悟。

我爱着伯母。伯母若有个万一,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要伯母死!我承受不了这个打击。

瘦小的伯母一无所知地沉沉睡着。看着她的睡脸,我在心里诅咒曾经一心巴望着伯母咽气的自己。

六月六日

看护伯母时,我自己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时,看见从门缝漏出的阳光,纸拉门的一角隐隐发亮。

我是脸埋在伯母的被子边缘睡的,因为姿势别扭,醒来时浑身骨头酸痛,右脚也微微发麻。看看时间,七点刚过。

伯母还在睡梦中。我探手去摸她的额头,热度已经大大减退。经我这么一碰,伯母也醒了过来。她缓缓睁开眼睛,虚弱地转了转头,但好像还看不清楚东西。

“伯母。”

我把手伸进被里,握住她冰冷的手。“没事儿了,烧已经退了。”

伯母嘴唇微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您安心睡吧,有我守在这里。”

“辛、辛……”

伯母在说话,我忙把耳朵凑近她的嘴边。

“什么事儿?别客气,尽管说。”

“芳男,辛苦你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伯母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做梦也想不到。她平常只是一味刻薄地讥讽,从来没有表达过谢意。不过,这或许也证明了伯母体力衰弱,正在丧失自信。

“您要坚持住啊。”

伯母无力地点点头,轻轻回握了一下我的手。我禁不住热泪盈眶。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此刻我第一次觉得我们彼此心意相通。伯母应该也已经明白,我并不是贪图财产才住在这个家里。就连平日对我爱答不理的小黑,此时也蹭到我身边撒起了娇。

“我懂了,你是肚子饿了吧?”

除了要喂小黑,伯母也要吃点儿东西。我决定趁去医生那里拿药的机会,顺便请教病人该吃什么比较好。

医生的药看来很管用,伯母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傍晚时就能起床了。虽然脚步还不稳当,需要扶着我才能行动,但总算暂时脱离了危险,我也稍稍安心了些。

但我还有自己的工作,不可能时时刻刻照顾伯母。小说刚翻到第四章,只到全书的五分之一,比预定的进度有所落后,必须加把劲儿才行。

我在伯母枕边放了个一按就会响的铃,请她有事就按铃呼叫我,同时工作时间也尽量配合伯母早睡早起的生活作息。伯母平时的饮食一向简单清淡,我也能做得出来。我每顿稍微多煮一点儿,自己的也就解决了。早上熬白粥,中午和晚上则是加了鸡蛋的菜粥。

六月十一日

伯母的身体虽已不如从前,不过恢复得还算顺利,现在已经能在家里自由走动了。她自己表示外出也没问题,但我担心不知会出什么意外,因此购物和院里的农活都由我一手包揽了。

一周来一直忙忙碌碌,而伯母在这期间的变化之大,坦白说真是令我惊讶。她不再出言刻薄,对我关照的话也都言听计从。或许是因为这场病,让她切身地感受到一个人的软弱无力了吧。

现在她说话的方式也客气多了,会说类似“不用管我,忙你的工作吧”,或者“不好意思,可以帮我除掉院里的杂草吗”之类的话。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话里带刺。

她是有点儿老糊涂了吗?我实在不愿意这么想。

还是说她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变得软弱起来了?对我来说,伯母的死骤然变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看到她与从前判若两人,我不禁感到一丝不安。

一旦伯母过世,这个家就只剩下我了。遗憾的是,眼下的我还没有这份自信,能独自一人守住这个幽暗寂寥的家。形单影只地独自生活,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日子?只怕我又会与酒为伴,步向自我毁灭的终点。

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的边缘,摇摇欲坠。就算有好几亿遗产到手,也终究无法填补我内心的空虚。

不过因为这场突发的急病,外表固执的伯母好歹算是打开了心扉,和我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相依为命之感,这是显见的事实。我心想,现在就为今后的事忧心忡忡,未免为时尚早,倒不如努力维持这种良好的关系。

倚在二楼临窗的书桌边,我得出了这个结论,心绪略感平静。

接下来开始翻译吧。记得上次是翻到第四十七页,故事说的是——

从教室目击到杀人现场的女主角,向老师报告了这件事。但因为她平时就喜欢异想天开,老师并不相信她的话。无奈的她只好回家,却发现有人埋伏在学生放学回家的途中。那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正是她看到的杀人凶手。她想找同学一道回去,可在她向老师报告的时候,班上的同学都已经走了。这下惨了。

……她把围巾围到脖子上,尽力遮住半边脸,然后抓着扶手跑下了楼梯。最后那段楼梯,她干脆直接跳了下来。她径直走到西教学楼那边的校门,先向外窥视了片刻。

“他”双臂抱胸,靠在栅栏上。他的个子很高,肤色黝黑,门里透出的灯光照在他的黑发间,隐约闪着光泽。他身上穿的不是那天那件红色外套,而是一件黑色长大衣。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上去冷静且富有耐心。他的头微微前倾,眼光毫不放松地盯着人行道。

她密切注视着他的动静。终于,他慢慢地转过头去……

故事终于渐入佳境。

现在才刚过九点。我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徐徐吐出。感觉好极了。烟雾缓缓渗入夜色,我出神地看着,视线无意间扫到对面公寓的二〇一号室。许久没有观看过那个房间了,这一周为了照顾伯母,我忙得四脚朝天,根本无心惦记那个女人。现在伯母暂时不需要我照料了,我的好奇心再度涌出。

伯母病倒那天,我跑出去找医生,结果在玄关狼狈跌倒,当时她正好下班回来,从我身旁经过。她裙下的那双白皙双足,此刻又浮现在我的脑海,擦肩而过时闻到的甜美的香水味道,也在记忆中鲜明再现。那是母狗的气味,是足以令男人的理性崩溃的气味。

现在,那个女人正在……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二〇一号室的窗子像往常一样半开着,透过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房间内部。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难以置信的景象。

榻榻米上铺着一个两叠大左右的淡蓝色薄垫,女人正躺在上面做体操。这种事谁能相信?反正我是不信。她穿着一件黄色紧身衣,两腿分得很开,一上一下地交替蹬动。我紧盯着她大腿根处的淫荡秘穴,无法移开目光。

怎么会有这种事儿。她的双腿朝我大张着,只差没说“好好看个够吧”。

这是不折不扣的挑逗行为。她一定是想引诱我偷窥,再向警方报案。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

“Bitch!”

我脱口骂出这个意为“母狗”、“骚货”的单词。“Bitch!”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过了一会儿,她慢慢转过头去。与我刚才翻译的第四章结尾部分的情节一模一样——

六月十二日

曾根新吉中午十二点起床,住处附近有家站着吃的荞麦面店,他像平常一样,点了个大份的养麦凉面,站在那里狼吞虎咽。

“哇,真香。”

他觉得这对宿醉最管用了,二百三十元也很便宜。吃完面,他从隔壁小酒馆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罐“OneCup”清酒,二百二十元。先往胃里垫点儿东西再喝酒,比较不容易醉,不然待会儿下手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可就麻烦了。“OneCup”清酒不仅是防止耳鸣的灵丹妙药,也是一种兴奋剂。

今天去哪里远征呢?曾根思索着。算了,天气这么好,还是边走边慢慢琢磨吧。

他在庚申路的人行道上闲逛着,前方走来一群考完期中试、提前放学的私立女子高中学生。看到一手拿着罐装酒转悠的曾根,她们纷纷厌恶地躲到路两旁。

“嗨,小妞!”

曾根半开玩笑地伸出手,嘴里说着下流的话。学生们惊呼着,敏捷地闪了开去。

有好几个女生甚至发出尖叫,快步奔向公交车站。等到距离足够安全时,她们又突然哄堂大笑起来。曾根忍不住回过头,感觉像是有人信口拿他说了个冷笑话。

有多久没跟女人亲热过了呢?曾根暗忖。他是五年前被老婆抛弃的,之后收入甚丰时,也曾出入过花柳街。虽然有心寻欢作乐,却因为酒精中毒,那话儿已经不中用了。

但他并没有因此讨厌女人,反而一看到这种年轻女孩,下半身就马上热不可当。

“要是能跟这么青春活泼的女孩玩玩,我肯定没问题。”

他的手指技巧娴熟,就跟干偷盗营生时一样很有一套。

刚才那群女高中生都在公交车站前等车,他正要迈步过去,发现所有人都表现出露骨的敌意。敌众我寡,形势不妙,曾根放弃搭公交车,决定穿过北本大道,步行前往东十条一带。走在人行横道上,他仍不忘冲着女高中生说猥亵的话。穿过马路后,他倏地挺直了腰板,是刚才那杯小酒发挥了效力。虽然穿的是略显宽松的旧衣服,不过好歹也是深棕色西装外套搭灰色长裤,只要步伐稳健地走路就和普通行人没什么差别了。

“好,开工了!”

每到出门干活,他的精神就会为之一振。罐装酒也起

了相当的作用,身体状况几乎达到了最佳状态。

正思量着今天要去什么地方物色目标,他蓦地想起了大泽芳男。

就去他家侦察一下吧。曾根凭着那天跟踪大泽留下的印象,迈向那条小巷。

正要拐进熟悉的小巷时,突见大泽芳男略低着头,迎面走来。

“哎呀,好险,好险。”

曾根迅速转身冲回商店街,混入人群之中。快跑了三十米,累得他气喘吁吁。这也难怪,虽然身子还算硬朗,可毕竟年岁不饶人啊。

曾根藏好身子注视着大泽,只见他正默默地快步前行,似乎有什么心事。大泽穿过商店街,消失在前方一百米处的外科医院里。怎么会去那儿?他看起来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不过这种事无关紧要,曾根心想,趁他外出的当儿,正好去他家里踩点。至少二十分钟内他不会回来,这可是个大好的机会。

大泽家的玄关毗邻小巷,细细长长地向里延伸着。依曾根职业小偷的眼光判断,这幢房子应该有五十年历史,估计建于战前。房前有一个庭院,用一道比曾根稍高的黑色木栅栏与小巷隔开。曾根手攀在木栅栏上,踮起脚尖向里张望。主屋里有条镶着玻璃门的窄廊,窄廊尽头是个纸拉门紧闭的房间。

在经验丰富的曾根看来,这样的房子就跟纸糊的差不多,就算上了锁也形同虚设。院子里种着各色蔬菜,乍看还以为是乱蓬蓬的杂草。木栅栏内环绕着一圈低矮的罗汉柏,庭院一角,靠近旁边公寓的地方有间倾斜的库房。

整幢屋子的情形瞬间印入曾根的脑海,最后他再度将目光转向玄关。

玻璃门内侧有一个用螺栓固定的插销锁,外面则是普通的门锁。如果有人在家,从门里上了锁的话,想要偷溜进去就得费一番手脚。但现在大泽外出,只要弄开外面的锁就能潜入了。

曾根探出手去,试探性地推了推玻璃门,意外地发现门竟没有上锁。

小巷内虽然没人,但一直站在门外,搞不好就会被人撞见,于是曾根缓缓推开了门。尽管他小心翼翼,门依然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

“是芳男吗?”

始料不及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曾根正要跨进去的脚霎时僵在半空,动弹不得。那是个老太太的声音。

“我是来送邮件的。”

他急中生智,信口扯了个谎,赶紧关上玻璃门。做这行买卖,随机应变是必备的素质。

曾根转身原路返回,走到大泽家院子旁边的公寓前,他忽然停下了脚步。那里有一个写着“日升雅苑”的标示灯,他不由得想起之前跟踪大泽时,大泽仰望着这幢公寓的二楼,鬼鬼祟祟往里窥视的样子。

“好吧,既然来了,就顺便去二楼看看。”

他对这幢公寓里的目标也很感兴趣,当下就不慌不忙地蹑足上楼。正对着楼梯的是二〇三号室,门前挂着“山本太郎”的名牌,看来是个男的。曾根直觉避开这户为妙,于是直接略过。接下来是二〇二号室,名牌上标着“户塚健一”。看到早报和晚报都原样塞在信箱里,曾根觉得十有八九没人在家。保险起见,他按了一下门铃,打算万一有人应门,就装成游说捐款的人,但是里面悄无声息。他放下心来,戴上薄薄的皮手套。

首先是寻找钥匙。实际上有百分之三十到四十的家庭,习惯把钥匙藏在门口。特别是夫妻俩都上班且有小孩的家庭,这种情况尤为多见。通常都是放在盆栽下、门前脚垫下或牛奶箱里,也有人用透明胶贴在箱子或电表下方。但在这间房门前却遍寻不获。如果用他口袋里的那套工具,就算没有钥匙也能开门,可问题在于需要一定的时间。可能的话,他还是希望找到钥匙。

“对了!”

打量信箱时,曾根陡然灵光一闪。任凭你怎么耍花招,也休想瞒过老子的眼睛。他把手伸进信箱,指尖立时便触到了细绳。

“嘿嘿。”

小孩子的把戏。他一点一点地拉出细绳,绳子末端果然系着钥匙。往钥匙孔里一插,咔嚓一声,门开了。

房间里不通风,感觉很憋闷。住户看来是个单身汉,屋子空荡到令人吃惊的地步。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个小冰箱和放衣服的简易衣柜。折叠床上,床单皱得乱七八糟。要说值钱的东西,大概就只有音响了。印有肮脏指印的白墙上,贴了张年轻女演员的海报。由此看来,屋主应该是个小伙子。存折、银行卡、印章,通通都没有。打开浴室里的洗衣机,里面塞满了脏兮兮的内衣,散发出混杂着汗臭和尿臊味的恶心气味。

“哇,真受不了。”

再拉开壁橱,被子当头落下,潮湿肮脏到无以复加的被单整个儿罩住了曾根的脸。

“可、可恶!”

辛苦半天,全是白忙。曾根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房间。

接下来是二〇一号室。门口的报纸已经取走了,不过家里好像没人在。他按了下门铃,寂无回应。名牌上只写着“清水”这个姓氏,看不出是男是女。

曾根开始寻觅钥匙,像在隔壁时那样找了一通,却始终不见踪影。他再也想不出其他可能藏着钥匙的地方了。

“这家就算了吧。”

正要离去时,他拧了一下门把手,没想到毫不费劲儿地一拧就开了。

“真是不试不知道。”

刚才的户塚家也好,现在这家也好,房主都够马大哈的。曾根不由得喜上眉梢。确认二楼走廊上没人后,他打开门,走进屋里。

“该不会有警察在里头守株待兔吧?”

曾根忍不住哧哧暗笑。

与隔壁不同,这里处处充盈着浓郁的女性气息。房间明显整理过,整洁干净,看起来赏心悦目。格局一样的房子,却因住户不同,给人的感受也天差地别。

一进门就是厨房,中间有张两人用的小餐桌,桌上放着烤箱和水壶,还有一盒面巾纸和一本白色封面的书。书里夹着东西,是信。曾根抽出一看,信封上写着这里的地址(北区东十条),收信人姓名处写着清水真弓。寄信人是清水美佐子,地址是新泻县长冈市。

哦,房主果然是个女的。信大概是母亲写给女儿的吧。曾根将信夹回原处,翻开书页,发现里面都是清秀的手写文字。什么嘛,看着像本书,结果却是日记。信夹着的那一页日期是六月十一日,也就是昨天写的。

他开始从头翻看日记。日记始于三月二十八日,中间断断续续,到昨天六月十一日为止。后面都是空白,一个本子才用了十分之一。

日记的篇幅都很短,曾根决定大致翻看一下。看着看着,他的脸上渐渐泛起了笑意。因为他从日记里了解到,这个清水真弓今年三月刚从新泻的大学毕业,只身一人来到东京,目前在旅游公司工作。她每天下午六点下班,因此眼下还不必担心她会回来,尽可放心大胆地从容行事。

此外,这本日记记录的其他内容也很有趣,里面有关大泽芳男的记述比比皆是。曾根透过轻薄的蕾丝窗帘望出去,大泽家的二楼正好与这个房间处于同一高度。大泽的房间开着窗,室内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窗边的书桌上,书本堆得像小山那么高,后面还有个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

“哼,穷酸文人!”

据这本日记描述,大泽芳男是个译者,和伯母生活在一起。看到真弓在日记里说他“好恶心”,曾根觉得简直再对不过了。剥下知识分子的假面具,他不过就是个性无能或同性恋罢了。翻看着日记,曾根发现大泽居然是个厚颜无耻的偷窥狂。

“这家伙太不像话了!”

得知大泽芳男假面具下出人意料的真实面目后,曾根心情十分愉快。这些情报很有价值,若善加利用,定能让大泽吃点儿苦头。

曾根继续往下看,一口气看到真弓前去参加八丈岛酒店的考察旅行。日记的字体很大,用词也通俗易懂,就连曾根也能轻易理解。

他正看得入神,耳鸣又隐隐来袭。他猜想房间里可能有酒,就跑去厨房四下张望。看到冰箱,他顺手打开,里面塞着西红柿、黄瓜、牛奶、火腿、人造黄油,还有五瓶冰得恰到好处的罐装啤酒。

“这个可以提神……”

只喝一瓶应该不会被发现吧。曾根抽出一瓶罐装啤酒,咕嘟喝了一口,耳鸣登时缓解,头脑也清醒起来。

嗯,记得刚才看到六月一日。曾根翻到下一页。

六月二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最近店里一直超级清闲。

长假过后到六月中旬是旅游淡季,每天站在柜台前无所事事,闲得难熬。现在也就附近公司的女职员偶尔会来买新干线的车票,离夏季旅游热潮还有段日子。

每到这一时期或九月暑假结束,公司里的资深女员工经常集体休带薪假,利用假期出门远游。这周就有两名女同事请假走人,分别去了美国和中国旅行。

“好羡慕啊。”我和阿绿只有叹气的份儿。我们是第一年来这里上班,带薪假的天数本来就少,之前信州之旅已用掉了三天,加上存款也所剩无几,想旅行无异于痴人说梦。

于是我们俩便考虑加入健身会所。

我们在工作上还不算熟练,隔三差五就出状况,常常惹得老员工或客户发火。不是把对号座坐票或旅馆的信息记错,就是往电脑里输预约日期时输错,每次都惊出一身冷汗,一天下来紧张得要死。光是下班后在咖啡馆里发发牢骚,或是在御茶之水站附近喝喝闷酒,已经不足以舒解日常的郁闷。可要是周日去上网球课,又感觉很累的样子……我们真是可怜的小羊羔。

就在这时,我们在公司旁边发现了一家健身会所。它是会员制的健身俱乐部,开设器械训练、健美操和游泳三项课程。我在游泳和健美操之间举棋不定,最后选择了健美操,当天便报名加入。我报的是面向初学者的基础班,入会费一万元,以后每周上两次课,按月交费。这个数额我还负担得起,而且两人一起参加,也比一个人来得更有信心。

于是今天,我第一次去上了华丽(?)的健美操课程。

六月三日

浑身筋骨都在造反,今天早上我简直是爬着去上班的。阿绿看起来也不比我好多少。站在柜台前的时候,我饱尝着地狱般的痛苦。我们甚至没力气喊痛,只能蹙着眉头相视苦笑。

昨天上健美操课时,我穿了件鲜艳大胆的黄色紧身衣,效果倒是蛮好,衬得我身材火辣。(阿绿衣如其人,嫩绿色。)因为是第一天上课,教练要求我们先反复做柔韧练习。我们刻意无视旁边合着音乐节拍大跳健美操的高级班学员,自顾自地压腿、前后屈伸、左右侧屈,把能弯的地方都弯了个遍。据说如果一上来就照葫芦画瓢学跳健美操,反而对身体不好,效果会适得其反。所以没办法,得耐心热身一段时间。

两个小时后,我全身都麻木了,回家的路上,脚像踩在棉花上。就这样还能撑回公寓,我都佩服我自己。

拜昨天的练习所赐,今天一整天都狼狈不堪。本来是想去散散心,没想到却雪上加霜。教练还交代说在家也要做柔韧练习,但关节这么酸痛,根本就弯不了。

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好一点儿,反正钱都已经交了,想打退堂鼓也不行了。唉,好郁闷。

六月六日

筋骨终于不痛了,身体恢复到正常状态。昨天首次学习健美操的基础舞步,教练的动作很快,我们拼了命也跟不上(阿绿比我胖,看样子更辛苦)。虽然教练说不久就能掌握,可谁知道呢。

今天有件远比练健美操更令人开心的事。我去丸之内的总公司找业务课长办事,没想到遇到了八丈岛考察旅行的领队高野课长。当时我刚在八楼办完事,搭上电梯,高野课长也匆匆进来。他和以前一样,穿着考究的西装,打着领带,显得整洁利落。他长着很有男人味的浓眉,鼻梁挺直,皮肤晒成小麦色(是打网球晒的吧,要不然就是打高尔夫),帅气极了。

我一眼便认出了他,马上向他点头致意:“前些日子承蒙您的关照。”

他起初有点儿错愕,但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哦,是清水真弓小姐啊,神保町的大美人。”

“上次旅行真的很愉快。”

他竟然记得我的名字,这令我满心欢喜。我感觉到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

“之后你也在很努力地工作吧?”

“是啊……”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现在有空吗?一起喝杯茶怎么样?”

“好啊,我已经办完事了。”晚回半个小时应该也不打紧,反正这阵子清闲得很。

总公司大厦的地下一层设有咖啡厅,我们直接搭电梯下去。店内光线略显昏暗,不过我们是相对而坐,彼此看得很清楚。

“你现在住在哪里?”高野先生问。

“东十条

。”

“咦,东十条?那还真巧,我就住在王子。”

“真的?”这么说来,我们的住处只相隔一站地。

“我住在王子站前的公寓里,就是银行后面那幢十层高的大厦,你有印象吗?”

“有,我坐京浜东北线的电车时看到过。”那栋红砖色的大厦外观很气派,我每天都能从车窗望见。

“下回到王子喝一杯吧?”

“好,一定。”我不假思索地欣然答应。

从学练健美操到工作上的糗事,我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半个小时转瞬即逝。

“能把你家的电话告诉我吗?”

“我家没电话,因为还没这笔预算。”连电话都没有,真是难为情,“等下回发了奖金我就装。”

“你真有趣。”高野先生愉快地笑道,“那我就打电话到分公司找你?”

“千万要记得打哦。”

虽然他这样说,不过应该只是社交辞令。我觉得他不会当真给我打电话的。他是个大忙人,搞不好转眼就把我给忘了。在总公司的大厦前分手后,我的心情顿时陷入低潮。我对他很有好感,要是他还没结婚,我绝对会主动出击……太可惜了!

“嚯嚯,危险呐,真弓。”

曾根新吉越看越入迷。他左手拿着日记,右手举起啤酒罐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这个小姑娘,早晚会被课长给上了。那课长在打什么主意,根本就是明摆着的。她这么天真幼稚,很难在东京混下去。”

他正想善意地忠告一句,突然自嘲地笑了。

“嘿嘿嘿,与其担心别人,倒不如操心自个儿吧。我也太多管闲事了。”

他这一笑,日记险些从手中滑落。就在他慌忙拿稳时,啪嗒一声,从日记末页掉出了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

原来是驾驶执照。打开一看,里面贴着张年轻女孩的彩照,名字正是清水真弓。

“嚯嚯。”

曾根欢呼一声。“嚯嚯”是他开心或兴奋时的口头禅。

“真弓真是个大美女,这下更危险了,铁定会被课长上了。”

真弓有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称得上是个秀气的现代美女。但她并没有美女常有的高傲,柔顺的长直发垂到肩上,给人一种温柔可亲的感觉。可能是拍证件照的缘故,她穿着正式的西装外套,看起来略显拘谨,不过依然清爽知性。她的老家在新泻县长冈市,驾照的有效期到今年生日那天。

想到这位美女即将落人好色课长的魔掌,曾根不禁担心起来。接着往后看日记。

六月九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今天高野先生打电话到公司找我,我毫无心理准备,吓了一跳!当时是下午五点,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刚好是阿绿接的电话,她诡秘地笑着把话筒递给我。

“是谁啊?”我问。

“一个男的,真弓你真有本事。”阿绿说。

我把话筒贴到耳边,随即就听到高野先生沉稳的声音。

有空的话,今晚去银座共进晚餐吧——他如此邀请道。可今天有健美操课,因为是按月交学费,即便少上一次课,也不会退钱给我,想到这个我有点儿心痛。

“明天不行吗?”对上级主管这样说话,似乎不太礼貌。

“从明天起我要出差一周。”

“这样啊。我今天正好有点儿事……”

“哦,那真是不巧了,以后再找机会吧。”

高野先生的语气听起来很遗憾。怎么办?我悄悄瞥了一眼阿绿,不过其实看她也是白看。

阿绿正一本正经地往宣传手册上盖着章。

“再见。”高野先生说。哎呀,到底该怎么办?

“等等……”我抓紧话筒。

“嗯?”

“我去,我会去的。”我情不自禁地拔高了音量,阿绿讶异地转过头看着我。

“你不是有事吗?”

“不要紧,我已经调整了日程。”我坚定地说。

“真的不要紧?总觉得好像有点儿强人所难。”

“没那回事儿。”

总之,就这样说定了。我们约在有乐町MULLION的一楼见面。

“咦,有约会啊?那是好事嘛。”阿绿开玩笑地说,“听起来是个很有魅力的中年大叔。”

“别乱说,才不是那样。是高野先生……”我急忙说道。

“你叫他高野先生?看来不单纯哦。”

“他以前帮过我妈妈的忙。”

“越描越黑了哦。”阿绿眯起眼睛笑了一下。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了,你路上小心。”她嬉笑着向我使了个眼色,迎上去招呼刚刚进来的客人了。

我和高野先生在日比谷的高级法国餐厅用的餐。

我陶醉在餐厅的情调里,整个人如在梦中。乡下人就是没见过世面,我完全被这奢华的场面震住了,大部分时间都沉默不语。于是这次换高野课长滔滔不绝,他给我讲了许多在海外工作和陪同旅游时的逸闻趣事,听得我不住点头,满心佩服。

餐后我们又去了高野先生经常光顾的酒吧。十点时他叫了辆出租车,把我送到了公寓附近。

“那就改日再会了。”高野先生乘坐的出租车向右拐弯,返回了王子方向。他很有绅士风度,有人说他是个花花公子,我才不信。

“笨蛋,一点儿危险意识都没有。”

看着真弓的日记,曾根新吉忍不住出声抱怨。“那不过是花花公子的手段罢了。才第一次请你吃饭,怎么可能马上提出去旅馆?乡下来的小丫头,随便几句花言巧语就听昏了头。”

曾根心想,等高野回来,把出差时买的香水送给她当礼物时,就轻松搞定她了吧。这姑娘,该说是单纯还是太傻呢……

“我敢打赌,肯定是这个结果。”

他喃喃地说,可惜这场赌博没人奉陪。

六月十一日(清水真弓的日记)

“说嘛说嘛,那天约会怎么样?”

阿绿在健美操班的更衣室里问我。昨天我一直躲着她,但到底还是被她逮着了。

“什么怎么样?”

“别装傻了,就是那个人呀,约会的那位。”

阿绿听说过高野先生的事,但她并不知道他是总公司的课长。万一被她知道就糟了,所以我决定守口如瓶。不过我和他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不是约会啦。”

“我不信。你嘴巴可真紧。”阿绿把鼻子贴到我的胸前闻了闻,扮了个鬼脸,“嗯,有味道,偷情的味道。”

“讨厌,别碰我。”我们俩面面相觑,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虽然靠玩笑暂时蒙混过关,但阿绿好像仍有怀疑。不过穿上紧身衣,走进教室后,就立刻被富有节奏感的音乐所包围,很自然地打住了话头。

说到健美操,现在我已经能轻松地跟上教练的动作了。熟练之后,就很享受舞动身体的感觉了,心情也格外舒畅。我觉得流点儿汗,对身体很有好处。

回到公寓,洗了个热水澡,我重又换上紧身衣。教练说过,洗完澡后身体会变得柔软,这个时候做柔韧练习将事半功倍,因此我每天都坚持练一会儿。

正练得起劲,忽然听到啪嗒一声响。循声望去,又是对面二楼的那个男人。他关上了窗子,台灯发出的光透过窗户照了出来,磨砂玻璃上映出他头部的影子。尽管他装作好像是在作翻译,我却有种强烈的感觉,他刚才一直在偷窥我。

虽然在这幢公寓才住了两个月,但还是尽早搬家为妙。因为租房时付了相当于两个月房租的礼金,我想忍耐个半年左右,到九十月份时再搬家,搬到离都心更近的公寓大楼。如果和阿绿合租的话,应该能找到相当不错的地方。不过这要看阿绿的意愿了。

真弓的日记就写到这篇为止,日期是昨天。

“嗯,还是搬了的好,搬家是上上之策。”

曾根嘀咕着。对面住着个偷窥惯犯大泽芳男,公司又有好色课长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她的身体,自然是早早逃离这里比较明智。等到九十月份才搬也太慢吞吞了,会来不及的,应该马上就搬才对。

曾根合上日记,放回原处,然后走到窗前,透过蕾丝窗帘窥视大泽的房间。二楼那间房刚才还空无一人,现在大泽芳男已坐在书桌前,埋头奋笔疾书了。

“厚颜无耻的家伙!”

他鄙夷地骂了一句。此时他恍然明白,从大泽的房间的确能清楚地看到这里。很显然,此人是假借翻译之名,对这里进行偷窥。

真弓一来东京就被轻浮的男人盯上,曾根觉得她真是倒霉。可是反过来想,真弓自己也有不对。就算她是乡下来的纯情女子,可对男人也太没戒心了。说是从小丧父因此迷恋上中年课长,这勉强说得过去,可家里再热,也不能敞着窗户,几乎一丝不挂地暴露在变态狂面前吧?那不就等于在说“欢迎来喜欢我、偷窥我”吗?

“幸亏闯空门的是我。”

曾根开始同情这个名叫真弓的女孩。长得漂亮,处境却很可悲,他不想再趁火打劫了。

曾根再次扫视了一遍房间,发现窗前有个梳妆台。看到有抽屉,他便拉开来看,里面堆满了化妆品和零碎物件,还有一把钥匙混杂其中,应该就是这个房间的备用钥匙。曾根心想,像今天这样忘了锁门的事只怕难得一遇,下次来就用这个开门吧。他把钥匙收进口袋,准备拿去配一把。每次来都要神不知鬼不觉,真弓才不会察觉。

打开崭新的白色衣柜,里面挂满了短裙、衬衫、连衣裙和套装,颜色绚丽多彩,款式也很时尚。

“年轻女孩真好。”

衣柜下方的抽屉里,整齐地叠放着换洗内衣。他拿起一件胸罩,放到鼻前闻了闻,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成熟女性的体香。

“嚯嚯,偷情的味道。”

想到日记里记的加纳绿说过的话,曾根忍俊不禁。

心里想着该回去了,他最后扫了一眼房间。连电话都没有,真可怜。大概是薪水微薄,装不起吧。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想起还没参观过浴室。

浴室里有一台洗衣机,洗好的内衣挂在上方的晾衣绳上,其中一件看似泳衣的黄色衣服尤为显眼。他伸手一摸,还没干透。

“哦,这就是那件紧身衣吧?”

曾根幻想了一下真弓穿着紧身衣跳健美操的模样。

“嘿嘿,对大泽来说的确是太刺激了。”

想象着大泽欲火焚身、强自按捺的情景,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感。

曾根决定以后隔三差五就过来逛逛。当然,得挑真弓外出的白天。只要待在这里,就能对大泽的状况了如指掌。另外,他也很关心真弓后续的日记,但愿那个好色课长别对真弓伸出魔掌。

六月十二日(大泽芳男)

上医院给伯母开完药后,我便回到二楼开始工作。趁那女人白天不在家,好歹得赶出几页翻译。昨晚目睹到她身穿紧身衣搔首弄姿的样子,我顿时全身血脉贲张,完全没有工作的心思。

为了缓解异样的亢奋,我当下便出了门,在夜晚的街头漫步,头脑却始终无法冷静。初夏的晚风吹拂着我,风中饱含湿气,弥漫着雨季将至的气息。

我跑到快要打烊的弹珠店,玩了几把小钢珠。可处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哪里可能开到奖。一千元、两千元,口袋里的钱转眼就化为乌有,内心欲求不满带来的冲动反而愈加高涨。

如果不尽快找到宣泄这种欲望的渠道,就会重蹈去年的覆辙。我仿佛看到自己处处寻觅逃离酒乡的办法,却终于沉沦不能自拔的悲惨场面。心里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早晚有一天,自己会走到那一步。想到这里,我简直快疯了。我才不要又回戒酒中心,如果二进宫,不就跟曾根新吉这种垃圾没两样了吗?我一定要避免那种结局。

那是深不见底的泥沼,人生悲惨的终点。

今天一天总算还能维持稳定的精神状态,可是难保今后的哪一天又会发生那种事。我的立场被动至极,面对她的挑逗,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儿。

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关上窗子算了。可是梅雨期将至,天气闷热,我很不想在这个时候闷在屋子里工作。况且就算窗户紧闭,也依然能看到二〇一号室的灯光。本想专心致志工作,结果反而更加在意那边的动静。

所以还是趁她不在家的这段轻松时光,尽可能地多翻几页吧。现在这时候,打开窗子也不要紧。

正想将视线从二〇一号室移开,我却猛地吸引住了。

那个房间的蕾丝窗帘拉拢着,但看得到屋里有黑影在动。这也太奇怪了,现在才刚过下午两点,她应该不在家才对。今天早晨

我很早就醒了,开始工作时,曾亲眼看到她出门上班。她穿着短袖薄衬衫搭配淡蓝色短裙,这套衣服我已经见过很多次了,明显是上班的打扮。另外她左手还提着皮包,这也是很好的证明。

我凝神细看,又一次看到了隐约晃动的人影。感觉像是个男的,但她应该没有恋人啊。况且若是恋人,为什么要在没人的房间里鬼鬼祟祟地转悠呢?

是小偷吗?这么说来,最近这一带有好几家都遭了贼。莫非都是同一个人下的手?

我心生疑虑,继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二〇一号室,但没再看到什么。难道是一时眼花?最近一直为伯母的事东跑西跑,整个人相当疲劳,偶尔看到幻影也不是不可能。

我摇摇头,重新回到书桌前。之后我专心工作了一阵,一直翻到第六十一页,把第五章翻完才停笔。至此全书已翻了三分之一有余,自觉终于上了轨道。为了舒解眼睛的疲乏,我伸手按摩鼻梁和眼角处,眼光不自觉地再度瞟向对面的公寓。

我的心差点儿跳了出来。这回不是在那间房里看到人影,而是恰好目击到可疑男子偷偷摸摸地走下楼。不会吧,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过去在戒酒中心的不快回忆,刹那间又从记忆深处浮现。

是曾根新吉?

但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怀疑是眼睛疲劳过度产生的幻觉,于是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过去。那位形迹可疑的中年男人微低着头走下楼后,沿着小巷疾步走向商店街。那松垮的深棕色西装外套,缩着肩膀弓身前行的姿态,无一不让我联想到曾根。那个眼神像老鼠般警觉的无赖——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那个人已在小巷尽头右转,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先是刚才在二〇一号室看到人影,现在又看到这个很像曾根新吉的男人,短时间内连续遇到巧合,未免有些不寻常。

闯空门和曾根新吉,这两个因素迭加到一起。我顿时灵光一闪,刚才那人怕是小偷吧?我会联想到曾根,或许就是因为潜意识里记得曾根有盗窃前科。

“不能就这样坐视不管。”

当时我究竟抱着什么心态,现在想来已记不太清楚了。或许我有种模糊的想法,即便那人不是曾根,只要把他扭送给警察,就能抹去在戒酒中心时的糟糕记忆,于是便采取了行动。

总之,我就像突然抽风一般,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但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小巷尽头的洗衣店时,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巷外细窄的道路纵横交错,弄不清他到底去了哪里。无奈之下,我只能死心放弃,流着汗一路往回走。

这个时间段行人稀少,不过我家门前的小巷一向罕有人迹。小巷另一侧是水泥墙围起的街道工厂旧址,土地已被地产商买下,目前无人居住。虽然迟早会建起高级大楼或普通公寓,但如今还只是片杂草丛生的空地。日升雅苑的对面还有一幢公寓,再过去还有两幢普通民宅,但里头的住户去车站或商店街时不会从我家门前经过,因为洗衣店前就有出人口。

所以唯一会利用门前小巷的,就是日升雅苑的住户。不过因为这里很清静,周日有时也会有附近的小孩过来踩滑板、骑单车和嬉戏。

经过日升雅苑时,我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楼梯。想起刚才那个男人的可疑举动,我突然心生好奇。恶魔在我耳边低语:现在上去的话,谁也不会发现哦。我看了看四周,慢慢踏上楼梯。二〇三号室的老夫妇正在午睡,二〇二号室的学生照例不在,然后就是二〇一号室。

我在门前侧耳倾听,里面一片寂静,不像是有人。我伸手准备推门,又停住了。

——来吧,打开门吧。

又有声音在我耳边低语。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这不就跟小偷没区别了?”

——反正门上了锁,你也打不开。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咦,那你来这儿干吗?

“我是来……”

我失去了冷静。“我只是来看看有没有进贼。”

——哎哟哟,你可真够热心肠的啊。

“所以说,我……”

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跑上楼来,恶魔的耳语戛然而止。

不妙,是谁来了?管理员?还是那个女人?

我陷入恐慌状态。假如被人撞见我这个外人待在这里,该如何解释才好?

“我看到小偷进了这幢公寓,所以过来看看情况。”

这么解释恐怕行不通。这么弱智的借口,连三岁小孩都不会信。

回过神时,我已经在拧二〇一号室的门把手了。除此之外,我实在别无选择。没想到这门一拧就开,我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不过此刻我顾不上惊讶,赶紧推开门,闪身溜进里面。

再听外面的脚步声,上楼之后便直奔这里而来,毫无在其他房间前止步的迹象。真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必是那个女人回来了。

等她进了家门看到我,我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看到门开着,我就进来了。”

这么说也太蠢了。

我背靠着铁门,径直坐在水泥地上。背后和地上都传来丝丝寒意,可我不但没有发抖,额头反而渗出了汗。眼下正是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

脚步声在门前停止了,接着响起沙沙的声音,似乎那人正在拨弄门把手。

意外的是,片刻之后,脚步声又再度远去了。我舒了口气,想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汗,却遍寻不着,只得用手擦拭额头。

我心想,老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于是站起了身。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掉到脚下,低头一看,是一封信。原来刚才的人是邮递员啊。我在裤子上擦掉手心的汗,然后将信拾起。

信封上写着“清水真弓小姐亲启”。

我心乱如麻,眼前像蒙了层薄膜般模糊不清,视线无法聚焦。脑子感到阵阵晕眩,胃里也泛起恶心。

那女人叫清水真弓?寄信人是清水美佐子,邮戳是六月十日的。我猛地将信塞进口袋,悄悄打开门,溜出屋子,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家。但愿谁也没看到我。

返回工作间,我先窥探对面公寓的动静,确定没有任何异样后,才关紧窗子。我把螺丝锁插进锁孔,拧到再拧不动为止。

脸烫得如火烧一般,心脏也怦怦直跳。

我用颤抖的手取出那封信。是个普通的白色信封,我仔细抚平折痕,重又看了一遍邮寄地址。“东京都北区东十条3-×-×日升雅苑二〇一号室清水真弓小姐亲启”,寄信人是“新泻县长冈市清水美佐子”。

我很想拆开一看究竟,但信封得很严实,封口处用钢笔写了个清秀的“缄”字。要打开这种封口相当不易,我试着用裁纸刀去挑,但只揭开少许,如果用上蛮力,很容易就会弄破。而我原本是想看过信的内容后,再将它不着痕迹地恢复原状的。

晚上十一点半,二〇一号室已经熄了灯。

伯母早已入睡,我到厨房烧了一壶开水,利用蒸汽把信开封。被热气浸过,信封上的字迹略有些晕染,不过不留心看很难发觉。里面是一张印有百货公司名称的业务用信笺,取出来时,散发出淡淡的香水芬芳。伯母病倒那天,我和那女人擦肩而过时,也曾闻到过相似的味道。

此时我对那个名叫清水真弓的女人还称不上了然于心,但至少她的部分秘密即将展露在我面前。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清水美佐子写给她的信。

真弓,近来可好?

妈妈最近比较清闲,终于可以去东京了。预定下周五过去,待上三天,要是你正好有事,别忘了提前告诉我。我将坐周五上午九点五十六分从长冈发车的新干线,十一点四十分抵达上野。到站后我想直接去你工作的神保町分公司,我们一起吃个午饭。我很想亲眼看看你就职的公司,还有你工作时的样子,你可别笑我爱操心啊。当初你去东京时,我没能陪你一起去,你一定很孤独吧?对此我也在反省。身为母亲,我本该尽到这份责任的。

我们见面后,你把房门钥匙给我,告诉我怎么去你的公寓,我先回去等你下班,你看怎么样?

期待你的来信。虽然也可以打电话,但工作时间我经常不在座位,等到下班回家,再早也已经九点多了。不过单是书信往来终究有所不便,你也尽快装上电话吧。那点儿安装费,我替你出也无妨。

六月九日夜母字

清水真弓小姐亲启

六月二十日,清水美佐子从上野车站先去了神保町分公司,然后拎着大号的旅行包,前往东十条真弓的公寓。

搭乘JR线过了王子站后,下一站就是东十条站。从检票口出来,走过天桥,出现在眼前的不是站前广场,而是一条商店街。虽然道路狭窄,却是意外地繁华,连下午三点这种不尴不尬的时间也人流如织。这条街上生活气息浓郁,很有亲切感。

水果店前摆着看起来很好吃的白桃。想起真弓最爱吃桃,她就买了五个。因为打算久违地下厨做饭,她又随意买了些肉和蔬菜,这么多东西加在一起分量着实不轻。走在路上,她一手拎着沉重的旅行包,一手提着装满食材的塑料袋,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乡下人进城,可笑得很。

“肯定乡下味儿十足。”

女儿画的地图上有详细的标注,从茶叶铺的一角右转,拐进第二条小巷,然后左转,有一户姓大泽的人家,与这家门前的木栅栏相邻的那幢二层公寓就是。对了,就是这幢吧,她想。这幢公寓并不像真弓形容的那么差劲,给她的印象可说是比较整洁。

走上楼梯,最里边的房间就是二〇一号室。她从钱包里取出真弓给的钥匙,打开房门。屋里窗明几净,打扫得一尘不染。平时总觉得真弓还是个孩子,没想到很会打理生活啊。一念及此,她哑然失笑。说什么傻话昵,真弓都已经二十二岁了。

推开和室的窗户,她向外望去。的确如真弓信上所说,眼前是一幢老旧的木造二层小楼,瓦葺屋顶上杂草丛生。小小的菜园里,绿色的西红柿刚刚结出来,茄子也开出了紫色的小花,铺了层稻草的地方应该种着黄瓜。遍地都是时令蔬菜和水果。

公寓的正下方、水泥墙旁边有个肮脏的库房,生满红锈的白铁皮屋顶朝着滴水槽方向略微倾斜,滴水槽掩没在了杂草丛里。小巷的另一侧还有一幢公寓,从这里看过去,只能看得到背面。

不经意间,美佐子发现斜对面二楼房间的窗子敞开着,一个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那人好像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这里,美佐子的背上登时掠过一阵寒意。

原来真弓所说的差劲是指这件事啊,她恍然大悟。那男人三十六七岁,肤色苍白,看起来有几分神经质。一张脸狭长而消瘦,颧骨突出,头发看样子没梳,乱蓬蓬地几乎盖住了耳朵。

虽然心有不快,可毕竟他是女儿的邻居,美佐子冲那边微微点了点头致意。不知为何,男人却突然关上了窗子,尖厉的声响连她这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呀,没礼貌。”

居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跟伯母相依为命,想必个性相当乖僻。东京这地方,真是什么人都有。这个房间之前一直无人问津,说不定也有邻居的原因。

美佐子重新打起精神,把在路上买的白桃放进冰箱。等真弓回来的时候,就会冰得恰到好处了。

忽然门铃响起,打断了美佐子的思绪。

是谁啊?正寻思时,门铃又响了。

她正要去应门,门却突然被推开了,一个衣着邋遢、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探头进来。美佐子吓了一跳,而对方的吃惊程度也不亚于她。男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肩膀不住地上下起伏。

“你是哪位?”

美佐子心想,随便就开别人家的门,真没教养。

“嗯,我是来收NHK电视台的放送费的。”男人答道。

这么说来,他的确很像NHK的收费员,看起来固执又难说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他身上还带着酒气。

“别这么冒冒失失的好不好,吓得我心脏都差点儿不跳了。”

“对、对不起。”

男人老老实实地道歉,额头上冒出大颗的汗珠。

“我女儿还没回来,请你改天再来可以吗?”

“好的。”

男人很爽快地离开了,令美佐子有点儿意外。通常来说,应该会要求她代付吧?关上门,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远去后,她不禁奇怪,刚才那人为什么会那么吃惊?就好像认定应该没人在家似的,还擅自把门打开。

“难道我忘了锁门?”

美佐子歪着头径自纳闷。不过当她系上放在冰箱上方、带有郁金香图案的可爱围裙,开始准备晚饭时,就很快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哎呀,吓得我魂都没了……”

在日升雅苑清水真弓的家里撞见她母亲时,曾根新吉以为自己要被识破了。等他溜出狭窄的小巷,回头发现没有人追出来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腿正哆哆嗦嗦地抖个不住,脑子也嗡嗡作响。这是身体在索求酒精,于是他走进车站前弹珠店旁边一家站着喝酒的小酒店。现在离天黑还早,只有这家店开门营业。

刚才为了保险起见,他按了两次二〇一号室的门铃,在确定没人应门后,才用上次偷到的钥匙开了门。没想到门一开,就和真弓的母亲打了个照面,他不大吃一惊才怪。以为没有人便掉以轻心是很不应该的,如果不更小心谨慎一些,很可能会自掘坟墓。以往的经验早已告诉过他,失手被抓往往就发生在这种放松警惕的时候。

如果那个女人当场尖叫起来,说不定他就会落荒而逃,然后被别人抓住。可是谁又能想象得到,真弓的母亲竟然在家呢?

幸好他脱口而出的“我是来收NHK电视台的放送费的”起了作用,打消了对方的疑心。说那句话的时候他始终捏着一把汗,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败露。结果居然顺利过关,大概是他的外表很像NHK的收费大叔,因此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吧。看来今后遇险时可以使出这一招。

把烫热的酒灌进喉咙后,恼人的耳鸣便消失了,曾根总算缓过气来。咬着一根烤鸡肉串,他重又回想起真弓的母亲。

母亲应该是从新泻来东京看望女儿的。女儿二十二岁,那母亲至少也有四十二岁了。她的脸庞比女儿圆润几分,柔顺的头发扎在脑后,长相与曾根在驾照上看到的真弓十分相似,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韵。

她穿着颜色素雅的套装,应该是刚到公寓。假如曾根去得再早些,就换成是他在房间里和不速之客打个照面了。到那时任他舌灿莲花也没法蒙混过关了,搞不好他还会索性变身为残暴的强盗,对她出手。虽然曾根个子小又没体力,但要对付妇女小孩还是轻而易举的。而且为防万一,尽管无意使用,他怀里也始终揣着一把菜刀。不过他从未遇到过类似的险情,这让他松了口气。他不喜欢动用暴力。

真弓的母亲至今依然风情动人,比女儿更符合他的口味。想象着那丰满成熟如水蜜桃般的肉体,他不由得露出淫猥的笑意。跟自己的老婆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他心想。

“胸部好像很丰满嘛。”

他突然笑出声来,旁边工人模样的酒客莫名其妙、醉眼蒙眬地望着他。

六月二十日(大泽芳男)

看到二〇一号室里的人影时,我以为肯定是进了小偷,正凝神察看时,却见窗子被打开,窗口出现了一个中年女人,我颇感诧异。她的模样很像真弓,凭直觉我觉得她就是真弓的母亲。原来如此,记得上次那封信里也提过,看来是母亲从新泻来东京探望女儿了。

对方也发现了我,好像吓了一跳,之后还点头向我打招呼,但我觉得既然之前和真弓素无攀谈,此时回应会很别扭,于是没有理会,径自关上了窗子。

要是被她当成态度冷淡,我也无可奈何。

到了晚上,母亲做好晚饭等着女儿回来,真弓却迟迟不归。以她的德行,八成是跑到什么地方玩去了。母亲特地来看她,她却半点儿孝心都没有。我很同情她的母亲。

隔着窗子望过去,母亲正以手托腮坐在餐桌前,表情看起来很落寞。

真弓,前些日子在你正忙碌的时候过去打扰,真是抱歉。

去你公司时,在门外看到了你工作时的样子,办事非常干练利落,妈妈很高兴。要是爸爸能看到你的成长,一定也很欣慰。

不过,我有点儿不放心你的日常生活。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呢?虽然你尽力表现得开朗,但我发现你时不时就会若有所思。我刚来东京的那天晚上,你回来得有些迟,该不会和你想的事有关系吧(我没有责怪的意思)。但愿是我多心了,如果真有什么烦恼事,不妨和我商量一下,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啊。

我在新泻祈祷你幸福快乐。

六月二十七日清水美佐子

清水真弓小姐亲启

妈妈您就是爱操心,我绝对没事的,您放心好了。

您会有那种感觉,肯定是因为我疲劳过度。第一次在东京独自生活,要面对很多令人精神疲倦的事情。不过我绝对会积极面对的,您不要担心。

至今为止,我从来就没有气馁过,对吧?太操心的人容易老哦。

我在东京祈祷妈妈身体健康。

六月二十九日真弓

清水美佐子女士谨启

六月三十日(大泽芳男)

近来精神状态变得很不稳定,失眠越来越严重,夜复一夜的辗转无眠,令我的身体不堪重负。

当初病愈出院没多久,清水真弓就搬进了对面的公寓,从此便不断扰乱我平静的内心。她对我露骨的性挑逗愈演愈烈,到现在依然不依不饶。

不可否认,我内心深处存有偷窥的欲望。我是个健康的单身男人,有着正常的性欲,看到女性的裸体会兴奋,也曾光顾过肥皂乐园,这些事实我不会否定。

那女人明显是抓住了我性方面的弱点,接二连三地发起攻击。或许有人会说,那就把窗子关上算了,但一直窝在封闭的房间里会得幽闭恐惧症的。而且现在正值阴沉的梅雨季节,关在潮湿的室内,只会助长我的妄想。那女人现在正在做什么呢?打扮成什么样?一想到这些,我就再也无心去碰工作。

终于,我做了那个梦。

我梦到自己深夜潜入她的公寓(怎样进去的不记得了),趁她熟睡时进行袭击,强暴了她。别看她平日百般挑逗我,这时却拼命抵抗,并企图尖声呼救。为了让她噤声,我伸手去捂她的嘴,不料却被她狠咬了一口。被激怒的我已经无法自控,双手紧紧地勒住了她的脖子。等我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慌忙松开手时,她已经两眼翻白,气绝身亡了。我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声音——

梦到这里我倏然惊醒。这个梦,犹如地狱画卷,半年前将我拖入酒精中毒的深渊,之后便不分梦醒,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折磨着我。出院不过三个月,我竟然又一次梦到。

看看时钟,才晚上十一点刚过,睡了不足一小时。门窗紧闭的房间溽热难当,我全身都在冒汗,内衣紧贴在身上,我喘着粗气打开窗,正想呼吸一下外面黏湿的空气,却惊得直接撞到窗上。怎么回事儿,我的右手背上竟然真有牙印。

还有——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情景。

二〇一号室明亮的灯光下,一对男女正搂抱在一起。男人身穿西装,背对着我激烈地亲吻着清水真弓。那女人仿佛喝醉酒一般,腰部以下绵软无力,脸上露出心荡神驰的表情,任由男人为所欲为。很快两人便纠缠着倒在了榻榻米上。

两人的身影刚好被窗户下半部分的磨砂玻璃遮蔽,我所在的二楼成了观察的死角。可是我很想知道房间里两个人的进展。即便看不到,我眼前也能清晰地浮现出两人沉迷于那种事情时恬不知耻的样子。

只要上到阁楼,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要上到阁楼,就能亲眼确认两人的行为。我走出工作间,顺手拉上纸门。黑洞洞的走廊尽头,就是通往阁楼的窄楼梯,我闭着眼睛都能爬上去。

那是禁忌的所在,受诅咒的屋子。去那里会落到什么下场,我很明白。我必将——

可恶,都怪那两个人。都是因为他们,我才陷入不得不登上阁楼的窘境。都是他们的错!

此刻是六月三十日二十三点五十八分,腕上手表显示的日期已经变成了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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