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日

樱花已经开了,终于有了春的气息。我合上《推理月刊》,深深地叹了口气,望向窗外。

五个月,是的,距离推理月刊新人奖的截稿期限只有五个月了。现在我……

山本安雄重读去年的日记,发现自己写过这样一段话。过去的一年对他来说,委实发生了很多事情。如今时光已流逝到今年的四月一日,他的境况却仍和去年毫无二致。

现在他依旧住在东十条的老旧公寓里,房间也仍是位于二楼的四叠半小屋。坐在折叠式书桌前,山本构思着应征推理月刊新人奖的小说。书桌上的《推理月刊》翻到登有投稿须知的那一页。又是樱花初放的时节,春意盎然。他依旧和去年一样整日怔怔地发呆。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的朋友城户明已经不在人世了。

对于白鸟翔剽窃自己《幻影女郎》一事,山本已经放弃揭发的努力了。一个巴望着当作家的穷小子的话,谁都不会相信。他知道只有凭借一己之力一举成名,才有可能讨回自己作为真正作者的权利。《幻影女郎》的获奖充分证明了他的实力,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从敞开的窗户吹来怡人的春风,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虽然《幻影女郎》不幸被人剽窃,但一想到白鸟翔如今正在监狱里过着凄惨的日子,山本也不想再追究了。白鸟应该会被判刑,还是相当重的刑罚吧。想起来真是解恨。

白鸟翔啊……

思忖着白鸟的事情时,山本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

那是小说的灵感。模糊不清的轮廓逐渐成形,在他眼前呈现出全貌。

去年写《幻影女郎》时也有过相似的经历,灵感往往在不经意间突然降临。这次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同样是堪称绝妙的小说创意。

相比去年苦苦熬了那么久,《幻影女郎》的灵感才终于浮现,今年刚开始构思第一天,灵感就从天而降,简直可说是奇迹。

想来还是写出《幻影女郎》的自信给了他力量。山本认定自己绝非平庸之辈。这样的想法绝对不是骄傲自大。

山本甚至想,如果能保持这种创作状态,源源不断地写出新作品,把《幻影女郎》让给白鸟也无所谓。

至于刚才涌出来的灵感,具体来说是这样的——

这是一个以白鸟翔为主角的心理悬疑故事。第一部描写白鸟偷走山本的《幻影女郎》,以自己的名义去投稿,这部分暂定为“盗作的进行”。第二部描写白鸟获得新人奖后一跃成为畅销作家,却不断遭到真正的作者(山本安雄)的纠缠,终于陷入精神错乱的状态,杀死了恋人立花广美。这部分暂定名为“倒错的进行”。结局以山本的胜利告终,再适当加以补充润色。

这个故事情节跌宕起伏,颇有真实感,写出来一定相当引人人胜。山本有写日记的习惯,因此可以以他的日记为一条线索,与白鸟的视角交差进行。能写得出彩的话,将有可能是一部不次于B.S.巴林杰所著的《被抹掉的时间》和《牙齿与指甲》的杰作。

等山本凭借这部作品摘下今年的推理月刊新人奖,就能利用获奖的机会(这是绝对可以确定的)向社会公布《幻影女郎》是盗作的事了。真可谓一举两得。

距离截稿日八月三十一日还有五个月,时间很充裕。从今天开始,山本整日潜心推敲构思、设计情节。

进入五月,山本终于正式动笔。但没过多久他就遇到了一个大难题,那就是他对白鸟翔的为人几乎一无所知,涉及白鸟的心理描写时备感棘手。看来最好去一趟白鸟的公寓搜集些资料。

这天山本完成预定的写作进度后,准备出去吃晚饭。穿上外套正要出门,又觉得好像有点热,便把刚穿上的外套脱了下来。就在这时,从外套口袋里掉出一样东西。

“咦?!”

是把钥匙。山本想起来了,这是立花广美在白鸟公寓前遗落的钥匙。他去广美家时发现钥匙对不上,就一直把它揣在口袋里,这阵子忙得忘了。

山本怀念地把玩着这把钥匙。

既然不是广美房间的钥匙,那到底是谁家的呢?他暗自思忖。

“该不会是白鸟公寓的钥匙吧……”

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山本自嘲地笑了。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不对,再想想。”

他觉得这个想法并非全无道理。广美是从白鸟的公寓出来后遗失这把钥匙的,如果她当时刚和白鸟吵完架,一气之下把白鸟家的钥匙丢在路上也不是不可能。

这就意味着——

山本的眼睛骤然发亮。

半夜十二点,山本来到白鸟的公寓,看准四下无人后走了进去。这幢高级公寓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但从未进入过白鸟的房间。

站在五。五号室前,为慎重起见,山本先把耳朵贴在门上凝神倾听,里面悄无声息。确定走廊两边没人后,山本才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嚓一声,锁开了。

这果然是白鸟房间的钥匙。

山本慢慢转动门把手,把门推开。屋里当然是漆黑一片,还泛着淡淡的霉味。

在黑暗中观察了片刻,并没有发现异常,山本这才打开灯。他所在的位置是客厅,这个房间大概八叠大,排列着流理台、碗柜和冰箱,中央是餐桌和两把椅子。山本用指腹蹭了下桌面,发现已积了薄薄一层灰尘。看来除了案发后调查的刑警出入过,从四月开始这里至少有一个多月无人来访了。

餐厅左首尽头有两扇门。左边那扇门没关严,山本便先探头进去瞧了瞧。原来是卧室。中央摆放着一张双人床,凌乱的床单表明三个月前白鸟和广美曾在这里欢爱过。山本仿佛闻到了腥臊的兽性气息,心里一阵作呕。

卧室的光景就是如此,山本再走进另一个房间。打开精美的枝形吊灯,呈现在眼前的豪华家具让他目瞪口呆。这个房间约有十叠大,方方正正,地上铺着价格不菲的长毛绒地毯,中间是成套的沙发和茶几,两边靠墙均为书柜。这一切想必都是用《幻影女郎》的版税收入购置的吧。

朝向阳台的宽敞窗户前放着一张书桌。这就是冒牌作家摆摆样子的工作室啊,山本不禁冷笑。

书桌上杂乱地堆着稿纸。山本想起广美遇害那天,白鸟在电话里声称已经开始创作作品。山本很想知道他到底在写什么,于是拿起第一页稿纸。

稿纸上只有一行像是标题的文字:“倒错的轮舞”。单看标题,大体还算及格。

再翻到下一页。

“这是什么?”

一瞬间山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稿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山本的名字,所有的格子里写的都是“山本安雄”。他好奇心大起,一页接一页地翻下去。

“这家伙疯了吧!如果这就是他写的稿子的话……”

山本笑出声来。很好,就把这个细节也写进小说里吧。在阐述白鸟的精神状态方面,这是很珍贵的资料。

《幻影女郎》是白鸟翔剽窃了山本,这部《倒错的轮舞》则是山本剽窃了白鸟翔。虽然《幻影女郎》有四百二十页,《倒错的轮舞》只有五十页,说起来并不划算,不过他也不计较了。

六月中旬,梅雨季节到来。这是日本一年当中最难熬的时候,山本的感受尤其深切。在公寓里打开窗子会涌入湿气,紧闭不开又闷热难当。

稿子已写到一半,故事正渐入佳境,但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写作进度时常停滞不前。他心想,要是有台空调就好了。可是以他现在的经济状况,填饱肚子都很勉强,空调就更是白日梦。他只能拼命用杂志扇着热风。

憧憬着没有梅雨季节的北海道和气候凉爽的信州高原,山本不无遗憾地想,要是有一个不潮湿、环境幽静的房间就好了。想着想着,情绪不免有些低落。到了七八月份,这里更是酷热得像地狱,工作条件会更艰苦。这么一来,只有现在抓紧时间赶进度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啊。正当山本调整心情,重新握住笔时,脑海中忽然想到一个完全符合他要求的地方。他忍不住暗骂自己太粗心,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来。握笔的举动顿时变得很愚蠢,他随手将笔丢到书桌上。

山本收拾好稿纸和文具,通通放进纸袋,并把白鸟家的钥匙塞进口袋。白鸟家肯定有空调,环境当然格外安静。

山本得意地笑起来,动身前往全新的“工作室”。

白鸟的公寓是靠《幻影女郎》的版税租来的,既然如此,山本当然有使用的权利。

白鸟家的舒适程度还是远远超出山本的想象。

冷气充足的工作室、随时可洗热水澡的浴室,还有软绵绵的大床。从窗子望出去,满眼绿色,令人心旷神怡。坐在书桌前,山本感觉自己俨然已是作家了。

公寓管理员的上班时间是上午九点到傍晚六点,山本极力避免在这期间出入公寓,一到晚上就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以免引起邻居注意。虽然百般小心,可万一还是被发现了,他打算坦然亮明身份。这是利用《幻影女郎》的版税租下的房间,而他作为小说的真正作者,当然有权使用这里,谁也没理由对他指手画脚。

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人发现他。这个房间的管理费、电费等生活支出似乎都由银行划账,而白鸟的账户存款充裕,就算大手大脚地浪费也不打紧。山本心想,就把那当成自己的钱,尽情地花个痛快吧。

更称心的是,正所谓“流言传不过一个月”,不知不觉间,白鸟事件已无人提起,媒体也没再来打扰过。

而《幻影女郎》依然保持着良好的销售态势……

山本每周回一趟东十条的公寓,因为要去收取邮件。在白鸟的公寓里生活了约一个月,稿子已完成了九成。虽然手头的生活费愈来愈少,但应该还能撑到截稿那天。他寻思着等稿子寄出去,就马上去打工。

七月下旬的一天,山本打算回自己公寓整理东西。就是这个决定,改变了他原本顺风顺水的命运。

算准管理员下班的时间,山本离开了白鸟的公寓。刚一出门,一股热浪立刻扑面而来。

在冷气宜人的室内待久了,偶尔外出一趟就会热得受不了。尤其这几天,持续高温,晚上九点前抵达东十条公寓的山本已是筋疲力尽。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如此酷热的房间里住了好几年。真想赶快回到白鸟的公寓,好好洗个澡。

邮箱里只有妈妈从老家寄来的一封信,室内无任何变化,山本锁好门,准备离开。其他房间里住的学生都已放假回家,听不到丝毫声息。

汗湿的内衣紧贴在身上,感觉很不舒服。他的心全在白鸟那舒适的公寓里,全然没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

回到公寓,山本先痛快地洗了一个澡,便马上投入工作。此时是晚上十点半。小说的标题用的是白鸟稿子里的《倒错的轮舞》。以白鸟的水平来看,这个标题取得算是相当有水准,山本甚至都有几分佩服了。

之后的半个小时,他一直在埋头写作。工作室里只有书桌旁的一盏灯亮着,灯光将身处幽暗空间里的他的身影勾画得分外鲜明。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沙沙的写字声和空调运行的声音。

就在这时,他仿佛听到咔嚓一响。

“咦,难道忘了锁门?”

山本警惕地回过头,虽然没有开灯,却依然能看到通往厨房的门关得好好的。

是自己听错了吧,他重又写起稿来。

确认没有异样后的安心让他放松了警惕,过了不久,他背后的门把手开始悄然转动。房间里的光线本就昏暗,就算他此时正盯着看也未必能发觉。

门被微微推开一条小缝,有人在偷看山本的动静。在书桌上灯光的映照下,来人的眼里燃烧着鲜红的火焰。很快此人下定决心,右脚向门里迈进一步。他发现山本正在全神贯注地写稿,于是左脚也跟着踏入,整个身体都已进入房间。

对山本来说不幸的是,由于地上铺的绒毯很厚,入侵者的脚步声完全被吸收,再加上这人迈步时十分小心,等到山本发现时已经太迟了。

山本发觉情况有异,是在他从稿纸上抬起头,准备稍事休息的时候。他眼前的窗帘明明拉着,边缘却在微微飘动。这不是被空调送出的风吹动的,应该是从打开的门外吹来的。

可是门关着啊……

山本回头一看,一个男人正大吼着扑过来。山本急忙闪避,却没能躲开对方的攻击。额头被钝器狠狠打中,眼前登时火星四溅,连人带椅倒在绒毯上。

不知过了多久,山本慢慢恢复了意识。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脸朝下趴在沙发上。微微抬起头,脑袋却痛得几乎裂开。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醒了吗,山本?”

是个男人的声音。这透着嘲弄的声音总觉得最近在哪儿听到过。山本皱着眉头,朝声

音的方向转过脸去,只见白鸟翔身穿黑色休闲夹克,翘着腿坐在茶几对面的沙发上,正面带笑容看着他。

“白鸟!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监狱吗?”

“哈哈哈,你真是够蠢的。”

男人的声音和白鸟的不同。再定睛一看,此人并不是白鸟,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虽然身材、脸形都和自鸟相似,却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他没戴眼镜,也没有胡子,乍一看很像运动员。他的手上拿着一本白色封面的书,那是山本去年写的日记,现在正作为《倒错的轮舞》的素材使用。

“你是谁?”

“白鸟翔。”男人愉快地说。

“胡说!”

“那我换个说法好了,我是另一个白鸟翔。”

“少开玩笑!”

“这并不是玩笑。我是白鸟翔的分身。”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你错了,确实有。白鸟有双重人格,另一个人格就是我。”

“哪有这种荒唐事!白鸟现在分明还在监狱里!”

“就说你搞不懂嘛,我是影子世界里的白鸟翔。”

山本无法理解男人说的话。所谓双重人格,是指一个人的体内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而他现在遇到的状况并非如此。

“难道真有替身这回事?”

“哦,算你说对了。我就是类似的替身,经常和白鸟分头行动。”

“胡说八道!”

“闭嘴,你这人渣!”

“啊!”

山本脱口惊呼。刚才那句“人渣”听来十分耳熟。在地铁白山站被人推向电车隧道时,耳边曾传来过同样的低语。

山本从沙发上直起身子,想要站起来。

“喂,给我继续躺着!敢不听话,我宰了你!”

男人恶狠狠地恐吓听起来绝非虚张声势。两人体格相差悬殊,山本自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于是乖乖照办。

“在地铁里想杀我的人就是你吧?”

“你现在想起来了?都是你,害我倒了大霉,我不杀你杀谁?不过你居然没死,真是走了狗屎运。”

“为什么你非杀我不可?”

“因为你把我骗得好惨,你这个大骗子!”

山本一头雾水,不明白怎么会跟他结下深仇大恨。

“那杀害广美的也是……”

“没错,是我干的。我代替白鸟动的手。虽然杀了怪可惜的,但也没办法。那女人身材很棒呢!”

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下流地扭曲着,被烟渍染黄的牙齿闪着寒光。

“卑鄙无耻的家伙!”山本骂道。

“混账!像你这种下三烂的货,有什么资格说我?”

男人绕过茶几,伸脚猛踢山本的脸。一瞬间,山本感到嘴里充满了血腥味。

“反正你的小命今天算是玩完了!”

男人脸上笑眯眯的,眼里却没有笑意。山本从他眼中看到了癫狂的光芒,背上不禁冷汗直冒。他不甘心就这样送命。

一边盯着这个男人,山本一边用眼角余光寻找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茶几上有一个看起来有些分量的玻璃烟灰缸。

山本尽量多说话以拖延时间,等待时机发起攻击。

“山本,我绝不会原谅你的。我一直在寻找干掉你的机会,今天总算发现了。我一路跟着你,没想到你居然在这么豪华的公寓里逍遥快活,真是吓了我一大跳。不过你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死心吧!”

男人再次得意地笑了。

这是个可乘之机,至少山本这么认为。他一把抄起烟灰缸,用尽全力掷向男人。无奈躺着的姿势影响了准头,没能打中要害,只砸在男人的肩膀上。烟灰缸骨碌碌地滚到房间角落,男人的怒火瞬间爆发。

“混账,敢耍我!”

怒不可遏的男人揪着山本的领口把他拽起来,扬手就是重重一拳。山本被打得一头栽倒在绒毯上,眼前一片血红。

男人并没有就此停止攻击,对着倒地的山本猛踢一通,山本的腰、腹和脊背轮番遭袭。从他那疯狂的攻击中,山本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杀意。

最后男人对准山本的脑袋狠狠地踢了一脚,又在他的脸上一通猛踩。

失去意识前,山本眼前倏地闪过老家母亲的面孔,转瞬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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