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目圆睁,呆立原地。就在这时,有个可能性从他脑中掠过。

今晚理应有英国间谍来访,但白幡别墅里的人突然全都消失无踪,就剩了个空壳。而且,从各个房间零乱的模样来看,别墅里的人应该是慌忙逃离此地。他们什么也没拿,带着狗匆忙离去,就像早知道会被袭击,赶着逃离似的……

“照这样来看,是你泄露的吧……”风户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

结城中校通过某个方法得知风户今晚的作战计划,然后将情报泄露给白幡。

怎么想都只有这个可能。他的目的是……

为了不让风机关抢先立功。结城中校害怕被他们的竞争对手风机关抢去功劳,D机关会因此垮台。所以,他泄露情报,妨碍风机关今晚要进行的作战计划……

他血气直冲脑门,向坐在椅子上的人影跨出一步,同时破口大骂:“可恶!你竟敢做这种事!你这是妨碍作战!你看着好了,我一定会送你去接受军法审……”

风户说到一半,没能把话说完。

黑色人影身形微晃,紧接着下个瞬间,风户猛然回神,发现对方尖锐的拐杖前端指向他眉间,几乎快要擦破表皮。

“你冷静一点。”黑影再度打破沉默,低沉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我们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风户被拐杖指着眉间,无法动弹,以嘲笑的口吻说道。

拐杖前端散发出一股异样的杀气,仿佛只要乱动,便会被挖出眼球,顺势被刺穿脑袋。他无法伸手拔出藏在腋下的手枪,冷汗不禁从背后滑落。

“既然是这样,那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里空无一人?白幡跑哪儿去了?”

“你记得今晚服侍你们的那名旅馆女服务生吗?”

拐杖从风户眉间移开,来到他的右眼前。

“那名女服务生早看出你们的真正身份是军人。把你们的事告诉白幡的,不是我们,是她。”

旅馆的女服务生?听他这么说,风户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想起打开拉门、神色慌张地往包厢内环视的那名女服务生的脸——两颊通红,十足乡下人模样的小姑娘,怎么看都像是附近农家女孩,趁农闲空档来帮佣。她竟然能识破风户等人周详的伪装,看出他们的真正身份,而向白幡通报?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你胡说……”风户低吼,“像她那种小姑娘,不可能看穿我们的真实身份。要是她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那也一定是你告诉她的……”

“恰巧相反。”结城中校以冷漠的口吻应道,“我反而是今晚从那名女服务生口中得知你们的真实身份。”

“胡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反射性地大声嚷道,这时他突然发现一件事。

“你刚才说,你是今晚从那名女服务生口中知道这件事?这么说来,你和我们在同一家旅馆吗?”

“怎么,你没发现吗?我就在你隔壁的包厢喝酒。”

他的声音产生微妙的变化,令风户脑中浮现出某个画面。

今晚风户与机关成员在包厢里举办宴会前,故意装作不小心打开隔壁包厢的拉门——为了确认是什么人在隔壁听他们交谈。对间谍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确认工作。而当时……

隔壁包厢里,只有一名年约五十岁、身穿传统日本服装的男子,正在与一名中年艺伎对酌。男子转过头来,那张脸看起来相当和善,就像某家老店的大掌柜一样。难道那个人就是结城……

“我和艺伎喝酒时,那名女服务生走进来,悄悄对我说:‘这位客人,您最好别大声说话,因为隔壁包厢的客人一定是军人。’”

“怎么可能……那个小姑娘不可能看得出来……”

风户喘息似的说出心中的疑问。黑影闻言后似乎露出冷笑。

“我也很在意这件事,于是便问她:‘你怎么看得出来?’结果那名女服务生一脸惊讶地告诉我:‘最近在中国大陆好像持续展开激战,年轻人都被征召入伍了,就连我们这一带也不断征召新兵,如今健康的年轻人就像缺齿的梳子一样少得可怜。东京应该也和我们差不多吧?现在好像只有学生没被征召,根本不可能一口气凑齐七八个在商社或银行工作、身材壮硕的年轻人。就算他们留着一头长发,身穿西装,说自己是来参加研习的,但我看他们一定是军人。’听她这么说,我也觉得言之有理,对她颇为佩服。”

黑影说完后,似乎自己也觉得好笑,不禁轻声浅笑。

“在现今这个男人愈来愈少的时代,女人对健康的年轻男性关心的程度,似乎远超乎我们的想象……经她这么一提我才想到,这一带还有另一个地方,也聚集了不少健康的年轻男性,那就是白幡的别墅。因为有好几名‘身材壮硕的年轻人’以文书的身份,住在那栋别墅里。这当然会吸引附近女人的注意。对了,就拿森岛邦雄来说吧,像他这种肤色白净的美男子,似乎在这一带小有名气。森岛平时很少喝酒——那名女服务生连这个都知道。”

——可恶。风户在心中暗自咒骂。我严重失算。那名女服务生认得森岛。

这么一来,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难想象了。

风户让森岛喝下掺入安眠药的酒,然后命部下开车送他回去。那是速效安眠药,也许很少喝酒的森岛在坐上车时,就已显得不太对劲。女服务生见状,担心森岛的安危,因而打电话到白幡的别墅。

——有一群在我们旅馆里住宿的军人,好像强迫森岛先生喝酒。他们已开车送他回去,希望您那边也能注意一下他的情况。

但等了又等,始终不见送森岛的车子到达。这是当然,因为风户已命部下在半路将他推落海中,佯装成意外事故。

白幡的别墅察觉有异,大为惊慌。他们应该没料到森岛会遭灭口。

——乔装成民间人士的军人,把森岛带到某个地方去了。白幡应该是这么想的。

心里有鬼的白幡,听闻这项情报后,吓得直发抖。

慌乱的白幡,决定今晚先逃离别墅再说。他带走了身边的贵重物品和狗。

——可恶!万万没想到竟然会被一个乡下丫头看出身份……愤怒和混乱在他体内乱蹿。

“托您的福,帮了我一个大忙。”黑影笑着说道,“虽说是阿久津中将亲自下的命令,但我实在不想为这种东西花太多工夫。”

经他这么一说,风户才发现有一本笔记摊开在黑影的膝盖上。

“哼,看来白幡那家伙还没痴呆。只是迅速看过一遍,就能写出这么多。要是他再年轻几岁,连我都想挖他来我的部门。”

风户不发一语,暗自吞了口唾沫。

《统帅纲领》——白幡果然盗阅了机密文件,甚至还写成笔记。

他马上想伸手拿那本笔记,但那根抵在他面前的拐杖马上制止了他的动作。

“因为有可怕的军人要过来,他急着带走它。不过我已事先调了包。托你们的福,我才能不费力地解决此事。我得向你道谢。”

风户半边脸对着那根抵向他的拐杖,低声问道:“你该不会……已看过那本笔记了吧?”

“怎么会没看!”黑影以略带惊讶的口吻说,“如果我没看,就不知道这是不是我要的东西了,所以当然看过……内容还真是愚蠢极了。”

“愚蠢极了……”

那是白幡以他那过人的记忆力记下的《统帅纲领》,里头应该记载了日本陆军最高机密,而他竟然说内容愚蠢极了!这到底是……

“这里头所写的东西,不过是战略和战术的各项理论原则罢了。”黑影单手拿起笔记本,在脸旁微微甩动,晓以大义似的说道,“战略和战术的各项理论原则,不管内容再怎么杰出,那也得要我方的高级指挥官熟知内容,而且能实地运用,才有意义。把它当成军事上的重要机密,就像记载武术奥义的秘籍,这样是想干什么?这样不叫蠢,叫什么?……这就是现今的陆大教育,甚至是陆军参谋的能力极限。”

“你说什么……”风户咬牙切齿,发出磨牙声。

这个人身为陆军中校,却如此藐视陆军。

不管怎样,陆大就是培育大日本帝国陆军精英的机构,证据是……

风户朝墙上的壁钟望了一眼。

长针就快指向“12”了,风户在对方没察觉的情况下暗自冷笑。

等三点一到,布置在四周的风机关精锐,将一同闯进这座别墅。

他已审慎地查探过四周的动静,屋内没有其他人。

——我实在不想为这种东西花太多工夫。这是结城自己说的。

太轻视这次的任务,结果单枪匹马来到这里……照这样来看,结城自己才是个蠢才。阿久津中将这次指派的任务,目的与其说是取回《统帅纲领》,倒不如说是要他们证明风机关与D机关孰优孰劣。

一对七。

风户不知道结城究竟有多厉害,但他要以寡敌众,而且是一次对上多名全副武装的风机关精锐,绝对没有胜算。可以活捉他,将他带到阿久津中将面前,让他丢尽颜面。万一结城以风户当人质,顽强抵抗,就命手下直接射杀。到时候,机关成员会毫不犹豫地将结城连同自己一起射杀。只要杀了结城,并收回白幡所写的《统帅纲领》笔记,以结果来说,就算是风机关赢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算牺牲自己,也毫不足惜。

壁钟已经敲响。一、二、三。接下来……悄然无声。

他等了又等,始终只传来庭园里喧闹的虫鸣。

——怎么了?为什么没人来?

“……六个人,是吧?”黑影开口,“刚才我们的人来向我报告,说发现躲在别墅四周的可疑人物,已将他们逮捕。一共六人,就这些了吧?”

风户瞪大眼睛。他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说不出来。

能用的招数,他应该都已经用了,可是……

走廊有脚步声接近,房间的拉门突然开启,一名年轻男子往里探头。

风户朝暗处定睛凝望,发现男子的身份,不禁倒抽一口气。此人个头矮小、五官端正。他肤色白净,因为这个缘故,一对薄唇红如涂朱……

是森岛邦雄,白幡的一名文书。

但自己明明亲自在酒中掺入安眠药,让森岛服下,并派部下在开车送他回去的路上杀了他。森岛怎么会在这里……

“车子准备好了。”

森岛向黑影如此说道,同时转头朝风户瞄了一眼,投以微笑。这时风户才发现,枪口从森岛身旁露出,正指向自己的胸口。先前风户熟悉的森岛,此时已完全消失无踪。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风户脑中极力想否定这摆在面前的事实,但无论怎么否认,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森岛……不,风户他们称之为“森岛”的年轻人,是隶属于D机关的一名间谍。他那“半朝鲜人”的经历,恐怕也是伪造的。只要这么做,其他谍报机关在调查白幡身边的人时,一定会挑上森岛。结城中校打从一开始便已算好这点。

果不其然,风户他们被森岛“半隐藏”的假经历欺骗了。他们接近森岛,结果自己的行动反而全部暴露在D机关面前。

今晚,森岛完成了任务。他摘下假面具,反过来逮捕那些想杀他的风机关成员。而他准备好的车,应该也是他从风机关那里夺来的。

结城中校早在阿久津中将命他监视之前,就已盯上白幡,并派机关内的一名成员以文书的身份潜入白幡手下工作。

黑影拄着拐杖从椅子上站起,像在叮嘱似的对风户说道:“白幡是我们目前仅存的几个和英国沟通的管道。只要好好监视他,他还大有用处,不能因为这种芝麻小事而对他出手。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想逮捕他,也没证据。”

——没证据?这么说来……

结城打算扣下那得来不易的《统帅纲领》笔记。

风户尽管知道这点,但现在他已无技可施。该用的招数他已全用上了,但还是完全落于下风,输得一败涂地。

他将粉碎的自尊心收在胸中,强撑着不让自己颓然倒地——光是这些他就已用尽全力。

在令人晕眩的失落感中,他自己的声音蓦然在耳畔响起。

——还真像。

先前面对收集来的D机关情报时,他曾经这么想。然而……

一点都不像。

结城几乎完全不动,只是利用了风机关一下,便完成了这次的任务。只有怪物才想得出这种点子,一般人根本无法和他竞争……

“车子明天会还你。”

黑影留下这句话后,缓缓转身。在他即将走出房外时,陡然停步,也不回头,以低沉的声音问道:“你知道‘天

保钱’有什么含意吗?”

天保钱——只有陆大毕业者才准配戴,是顶尖精英的象征。在陆军里,是出人头地的护照……

风户没回答,只见黑影缓缓转过头来,抬起拐杖,笔直地指向他的胸口。

就像被一箭射穿般,风户完全无法动弹。

黑影保持同样的语调,低声接着说:“昔日在江户使用的天保钱,只价值八厘。有句话说它‘体积虽大,却连一钱也不值’,在外头,它也有‘傻大个’的意思。但不知为何,只有陆军的人拿它当做一种荣耀。就是因为这样,连旅馆的女服务生也能一眼看穿你们的身份。”

他冷然一笑,放下拐杖。

等到再也听不见他离去的奇怪脚步声后,风户才从动弹不得的束缚中挣脱。这时风户才发现,结城指向他的拐杖,并不是漫无目标地指着他的胸口。

而是指向他西装右上的内兜。

结城的拐杖准确地指出那理应看不见的地方。

那是结城这场魔术表演的真正手法,只是他到最后一直没公开。

旅馆那名女服务生,其实并不只是因为风户等人说的话而看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风户今晚等候森岛到来的那段时间,在喝酒的包厢入口处脱去西装,交由女服务生保管。但那名乡下出身、笨手笨脚的女服务生,在将他的西装挂向小房间的衣架上时,不小心掉落地上,偶然发现了某个东西。那就是从昭和十一年规定“禁止在公开场所配戴”后,许多陆大毕业生都会这么配戴的东西——所以,女服务生才会发现风户他们是军人。

——可恶,那个家伙,把我给瞧扁了……

风户把手探向西装右上方的内侧口袋里,粗鲁地将缝在里头的“天保钱”一把扯下,狠狠摔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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