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为州治所在,是一座繁华坚固的中型城市。攻克这座城市后,洪秀全一家于十月一日进驻原知州衙门。城中一些富豪人家被抄家,抄家所得被纳入“圣库”,以资军用。但总的来说,太平军的纪律是相当不错的。在永安城里,太平天国建立起了自己的一整套制度,被历史学家称之为“永安建制”。

在这里,太平天国颁布了由冯云山在三年前就制定好的一部《太平天历》,这部历法中西结合,定一年为三百六十六天,分为十二个月和为期七天的礼拜,还保留了传统的二十四节气。

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太平天国在这里建立起了自己的一整套官僚制度。

洪天王年仅两岁的儿子洪天贵福被封为“幼主”,称“万岁”,以后的儿子则一律称为“殿下千岁”,女儿们称为“金”。军中高级将领称作“大人”;中级军官到兵头将尾的两司马,被统统称为“善人”;其子女,男的被称为“公子”、“将子”,女儿被称作“玉”、“雪”;女将领被称为“贞人”。各级头目的妻子被称作“贵”,并根据丈夫的具体职衔细分为“贵嫔”、“贵姒”、“贵姬”、“贵嫱”不等。

洪秀全为“天王”,称“万岁”;杨秀清为“东王”,称“九千岁”(没错,就是和明朝著名宦官魏忠贤一样的岁数);萧朝贵为“西王”,称“八千岁”;冯云山为“南王”,称“七千岁”;韦昌辉为“北王”,称“六千岁”;石达开为“翼王”,称“五千岁”。以东王节制诸王,其他各人或称军师,或称丞相等。为了避洋上帝“爷火华”的讳,所有的王都不能称“王爷”,洪秀全自己也以身作则,不称“帝”、“圣”、“上”等,仅称“主”。

从这些森严的等级制度我们可以看到,号称“天下多男儿,皆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的太平天国,也并不是想像中的那样“平”。

太平军的军制,是知识分子冯云山借鉴《周礼》设计出来的,以五人为“伍”,设伍长;五“伍”设两司马;四个两司马编制设一卒长管辖……依次五五进位,再往上则是旅帅、师帅、军帅。一军辖五师,理论上有一万三千一百五十五人。但杨秀清、萧朝贵这两个“不识得多字墨”老粗对此颇不以为然,认为这一军制并不实用,冯云山纯粹是在卖弄学问。

太平军在永安没有站住脚。虽然他们此时已有两万多人的实力,但清军迅速赶来,到一八五一年底已集结了四万六千人。十二月十日,号称敢战的清军猛将广州副都统乌兰泰,猛攻永州外围防线的要点水窦村,当时还未被封为西王的萧朝贵身负重伤,村子失陷,整个防线陷入被动。两天后,伤势恶化的萧朝贵被封为“八千岁”,一周后,洪秀全下诏封“五王”,这时候萧朝贵才成为“西王”。因为这场重伤,原本平起平坐的杨秀清、萧朝贵两人泾渭立分,形成了杨秀清一人独大,以东王身份节制诸王的局面。

次年四月五日夜至次日拂晓间,太平军自清军防守薄弱的永安东南突围,清军追击中伏,乌兰泰中炮战死,另有四名总兵阵亡,损失惨重。

自永安突围后,太平军北上直扑省城桂林。海盗出身的罗大纲是太平军初起时难得的具有丰富军事经验的将领,他派出数百人身穿清军号衣,冒充向荣部队,企图混入桂林夺城。可凑巧的是,向荣本人刚率一支部队进城,计谋被识破了,桂林奇袭战打成了攻坚战。

太平军围攻桂林城三十三天之久,见城池难以攻克,遂掉头他去,拟穿过灵渠,自漓江水系进入湘江水系。这条路还是秦始皇南征百越时开辟的,距今已有两千多年。唐朝黄巢北上争天下时,就是走的这条路。而此刻,洪秀全也步上了黄巢的后尘,走上这条不归之路。“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无怪乎后人要感慨万千。

在广西最北端的全州城下,太平军却遭受了一次极其偶然而又影响深远的的损失。五月二十四日,太平军前锋抵达全州城下,见城池坚固,遂准备绕城而过。然而全州城头的清军却惹是生非,一名炮手望见对方行军序列里有一顶装饰华丽的轿子,颇感手痒,鬼使神差地瞄准它放了一炮。这一炮打得出奇的准,轿子被击毁,里面的人也滚落出来,看起来似乎受了重伤。

接下来,正在绕越城池的太平军纷纷停下脚步,开始恶狠狠地强攻全州城。尾随太平军的清军鉴于永安城下之惨败,不敢进军,即便是全州知府写血书求援,也没人理睬。六月二日,全州城破,太平军一反常态的屠城两天,只有少数人逃脱。

这位坐轿子的,正是天王的挚友,创建太平天国的元勋南王冯云山,这支军队中的大部分中级以上军官,都是由他发展入会的。这样的人物,怎么能用炮打他?

全州之战,牵住了太平军的猛进的步伐。为甩开追兵,他们未加休整便继续上路,由于疲惫和大意,居然没有向前方派出侦查分队。

六月五日,太平军继续沿水路两路向湖南进发,进抵离全州城北仅十来里地的蓑衣渡,在这里遭到清朝候补知府江忠源的奇袭。

今天,人人都知道曾国藩,然而却少有人还记得住这个江忠源——早早的战死,注定他只能成为浩瀚青史中的一颗流星。

江忠源,湖南新宁人,比洪秀全大两岁。早年颇无赖,在北京拜会同乡先达曾国藩,老曾竟老实不客气地让门房去告诉江先生:“主人敬谢客,客新宁无赖秀才,平生工喝雉耳,主人不暇与若辈游也。”所谓“喝雉”者,赌博也——译成白话就是“我家主人不想见你这种只会赌博耍无赖的家伙”。江先生大怒道,事诚有之,然而“天下岂有拒人改过曾国藩邪”?门房回报,曾惊起,亲迎入,甚为礼敬。江先生谈笑中声震屋瓦,挥顾间茶盏落地,一派豪杰派头。事后,曾国藩评价称“平生未见如此人”,并断论“此人虽名满天下,然当以节烈死”。

然而江先生所作所为,还有更让时人拍案的。陕西邹举人,和江先生一同进京应考的邓老师,两个人同时肺病发作,大口呕血,又穷得请不起仆人,多亏得江先生亲自“量水称药,数月不少懈”。邹举人苦撑数月,终于还是死掉了。江先生自掏腰包,为素昧平生的邹举人治丧,并打发其族人护送灵柩回陕西。而他自己,则亲自护送邓老师,想回湖南故乡。可走到半路,邓老师也死掉了,江忠源是扛着一口大棺材回到老家的。这还没完,过几年,他又有一位同乡曾春田在京城亡故,还是由他千里迢迢护送回湖南老家。那年头,交通不像如今这般发达,数千里地,得走上小半年,何况还带着这么大口棺材!莫说湖南同乡冠盖满京华,当时有谁能顾及得到这些落魄潦倒客死异乡的倒霉鬼?也只有这个江忠源肯挺身而出,因此“当是时,公之义声已震京师矣”。当时有人写打油诗道是:“代送灵柩江岷樵,包写挽联曾涤生。”前者说的是江忠源,后者说的是曾国藩——不过剃头先生是因为给活人写挽联被揭穿而出名的。

道光二十八年,江忠源在家乡新宁开办团练,镇压当地瑶民起义有功,迁升浙江秀水知县。太平天国起事前,他恰好因父丧在籍,遂就地募兵数百人,称为“楚勇”,入广西助剿太平军,隶属于乌兰泰部。这是湖南地方团练升格为正规部队之始。

蓑衣渡地处湘桂之交,重峦叠嶂,地形复杂。湘江在此急转东向,西岸有沙滩突出于河面,渡口处河床狭窄,宽仅百余米,水浅而流急。由于太平军在全州耽搁了十天,江忠源部得以抢先赶到,并且有了充分的时间设置陷阱。

江忠源军砍伐竹木,打桩堵塞河道,并用大铁钉将这些木桩牢牢固定,使船只无法通过。然后,他将自己的人马埋伏在河西的丛林中,静候太平军出现。

六月五日,太平军差不多是后队刚出全州城,前锋就到了蓑衣渡。第一批船队驶过浅滩,才转过河曲就迎头撞上江忠源的木桩,并遭到清军炮火攻击。因水流太急,后队停不住船,又纷纷撞上前面的战舰,大小船只挤在一起,一片混乱。亏得江忠源手里兵力不强,太平军主力得以弃船向湘江东岸突围冲出。但即便是这样,损失也相当大,约有一万人战死,三百多艘船只被焚毁或俘虏。已受重伤的南王冯云山,在这次袭击中因伤势加重而死,他的死,给太平天国的前途埋下了隐忧。

蓑衣渡之战标示着,在太平军前进的道路上,最大的敌人已不再是清朝的正规军,而是迅速崛起的地方团练中的佼佼者。

受到重创的太平军自湘江东岸的陆路进入湖南,攻克永州,随即又于六月十二日攻克道州,在这里休整了一个半月,才得以重振旗鼓。

九月十二日,西王萧朝贵与林凤翔、李开芳率前锋部队直抵湘北重镇长沙,立刻开始攻城。然而,六天后的九月十七日,他在指挥攻城时,被城头上一名狙击手发现,中弹身亡。十月初,洪秀全亲率全军赶到长沙城下,但此时守城的清军也增加到四五万人,而且军备物资充足。

守长沙的是已经因“吏治废弛”而被撤职的湖南巡抚骆炳章。他是洪秀全的花县老乡,一八三二年的进士,当时的广东考生第一名。由于年前对路过的钦差大臣赛尚阿供奉不周,所以背了个“吏治废弛”的罪名而被撤职,还没来得及走人,就碰上了太平军围城,只得留下来担任城防司令,待新任巡抚张亮基到来后,骆前巡抚退而担任不伦不类的“长沙防御协调使”。这次激烈的长沙攻守战充分证明,骆炳章这条“吏治废弛”的罪名似乎相当的不成立。

太平军入湘后,新招募了一大批矿工,掌握了新战法,开始尝试以爆破攻城。太平军先后三次轰塌城垣,但因城中防御得法,始终未能攻克,这场攻守战持续了八十一天,以太平军的撤围北上告终。

历史中常常出现一些极为偶然的插曲。如果不是全州城上那个惹是生非的炮手凑巧击中了冯云山,那太平军就不会在全州城下逗留十天;如果没有这十天的时间,江忠源就来不及设计如此精巧的陷阱,也许历史上就不会有蓑衣渡之战;如果没有在此战中受到重创,太平军就会军容浩荡地进入湖南,提前几个月进攻长沙;由于太平军提前进攻长沙,措手不及的骆秉章很可能守不住城池,丢掉湘军的大本营……

那么,不但湖南的历史将要改写,整个中国史也将要改写。

可是,全州城头上的那个炮手,他可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历史上有些捣蛋鬼就是这样,他们把历史的进程胡乱剪接,然后自己躲起来偷笑或者从容地死掉了,让后人去吹胡子瞪眼睛,在阴差阳错的笑话中胡搅蛮缠。

长沙解围后,张亮基在湖南大办团练,请了位一直考不中进士的老举人给他帮忙。这位举人先生精明强干,唯独脾气不大好,所幸当时天下大乱,当政者用人唯才,倒也不十分计较他的坏脾气。张亮基不久升总督,骆炳章重回湖南,更加倚重这位举人先生,手下来请他作批示,他竟然悍然道:“问季高先生。”故当时称湖南有“两巡抚”。再往后来,这位举人先生因为脾气太坏,竟在大庭广众之下骂一位从二品的总兵大人是“王八蛋”,两人闹翻——举人检举总兵贪赃有据,总兵告发举人劣幕把持,两家都把官司通了天。最后举人的后台更硬一些,朝廷处理的结果是:总兵大人革职监管,举人先生辞职另谋高就。总兵先生的后半生,偃武修文,把儿子培养成了晚清大学者;而举人先生失业后,投笔从戎,自领一军战浙江,抚甘陕,最后从外人手中收复新疆,种了三千里杨柳,引得春风度玉关。

那句著名的“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的评价,就是在这一案里,由举人的哥们儿花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的——读完这个,再瞅瞅新疆那么一大块地方,您倒是说说,这钱花得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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