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八七四年底,也就是僖宗乾符元年的最后几天里,豫东北的长垣一带,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这个年头岁末里,王仙芝、尚君长等人纠集三千多人在濮阳、长垣一带起事,号为“草军”,王仙芝自立名号为“天补平均大将军、兼海内诸豪都统”——这名字听着不怎么像有大志气的样子,以柴存、毕师铎、曹师雄、柳彦璋、刘汉宏、李重霸等人为将佐,并发布檄文,痛诉官吏贪沓、赋税繁重、赏罚不平。次年初,黄巢也在冤句(今山东菏泽)聚集数千人响应。

由于前两年的大旱中唐王朝大搞官僚主义,处置失宜,关东大饥,人心思乱,原庞勋余部、及走投无路的老百姓纷纷前往投奔草军。八七五年的夏天,王仙芝军攻占濮州、曹州,击败天平节度使薛崇的部队,自身由几千人发展到几万人,黄巢也率部到曹州与之会师,成为草军中的重要人物。

这一年,大唐朝的运气实在糟糕,不但人闹腾,熬到七月,连蝗虫也赶来凑热闹,“蝗自东而西,蔽日,所过赤地”,京兆尹杨知至面对困难,充分发扬鸵鸟精神,上奏朝廷,说:“蝗入京畿,不食稼,皆抱荆棘而死。”蝗虫们进入京城地面后,居然转性不吃庄稼,大家抱着荆棘杆把自己饿死了。宰相们欢天喜地,相信蝗虫真有这个觉悟,集合起来向小皇帝隆重道贺。不管宰相们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反正摊上这样一群糊涂蛋,老百姓算是倒霉透了。

同年底,在河南十五州府转掠了一圈的王仙芝,挥军东进,进攻沂州,唐王朝以平卢节度使宋威为“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全面负责追讨王仙芝黄巢所部草军,还给他加强了三千禁军,五百甲骑。双方在沂州一带相持了大半年,八七六年七月,宋威大破王仙芝于沂州城下,王仙芝率残部逃走,一度下落不明。宋威遂向朝廷报告,称王仙芝已死,请朝廷遣散前来支援的各路兵马,他自己率军回到青州治所。长安城里,那些连蝗虫不吃庄稼的谎言都相信的官僚们,这次当然更有理由向皇帝道贺了,于是大家轰轰烈烈的狂欢了一场。不过只高兴了三天,就都傻眼了。

因为,有不识趣的州县官员向朝廷汇报,称王仙芝不但活着,而且似乎还精神得很——这不,刚歇了几天,又跑出来劫掠城池了。朝廷只好再次动员各路兵马,正喝得醉醺醺的大兵们相当不满意,可不是嘛,刚领到的奖金还没来得及花完呢!

沂州之战,唐王朝最大的收获不是宰掉了谁,而是使王仙芝从此对老将宋威有了恐惧心理,看见就逃,一门心思等招安——埋下了后来失败的种子。

八月份,在东边吃了苦头的王仙芝,又生龙活虎地活过来,穿过唐军的包围线,折向豫西进军,攻陷阳翟、郏城,十天之内连破八县,大有向东都洛阳挺进之势态。长安城里刚狂欢完的官员们这下有点吓着了,毕竟东都洛阳不是可以轻易丢弃的城市。于是,长安城手忙脚乱地调兵遣将,布置防线,严堵草军西进或南下之路。长安城在琢磨王仙芝:这家伙到底想去哪里呢?西进洛阳?南下汝、邓?甚至于绕过洛阳直接攻击潼关,威胁长安?或者,只是想闹个官当当?

王仙芝也在琢磨:东北的郑州?西南的汝州?到底哪个方向的官军窟窿比较大一点呢?

长安方面有点高估了王仙芝的志向,私盐贩子带着草军在中原蒙头兜圈子,只是想给部队找给养,哪里的唐军兵力薄弱,地方富庶,他就往哪里去,没有一定的目标。如果洛阳城没有看门的,他大概也会考虑进去逛逛,但既然这么多杀气腾腾面相不善的家伙在那里守株待兔,他自然不会傻到去做赔本买卖的地步。

他率军指向洛阳南面,防守相对薄弱的汝州。

九月丙子,王仙芝攻陷汝州,活捉刺史王镣。东都大震,官员士民纷纷携家出逃。然而王仙芝的西进,也已经到头了,再往前面走,就面临着恶战,而王仙芝目前还没有决战的想法——确切地说,他对大唐朝根本没有取而代之的勇气。

所以,他的路,也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接下来,他又向东北折回,陷阳武,攻郑州,又被昭义监军判官雷殷符击退。而此时,唐军正纷纷从四周围向中原腹地,草军处境不妙。王仙芝决定避战,向南沿汝、邓路撤退。由于各州县地方部队不敢主动出城攻击草军,十一月,王仙芝“放兵四略,残郢、复二州,所过焚剽,生人几尽”。十二月,草军攻申、光、庐、寿、舒、蕲等州。

老鼠闹翻了天,那么猫又在干什么?宋威的部队不紧不慢地跟在王仙芝后面,每跑三十里地停下来修整一下,还抽空跟副手曾元裕谈人生观和方法论:“昔庞勋灭,康承训即得罪。吾属虽成功,其免祸乎?不如留贼,不幸为天子,我不失作功臣。”只有留着这帮强盗,咱们才有好日子过,一旦他们被消灭,鸟尽弓藏,咱们就快倒霉了。就算这帮人运气好当了皇帝,咱们没和他们撕破脸,也可以当佐命功臣嘛。

康承训功成被贬事件,这才刚过去六年,也难怪作为他旧将的宋威对此耿耿于怀。对老鼠来说,这是保命,而对猫来说,只不过是顿午餐——而且还是顿不一定兑现的午餐。所以这一路上,老鼠和猫达成了和平共处的默契:要么是“官军急追,则遗赀布路,士争取之,率逗桡不前”,要不就“故蹑贼一舍,完军顾望”。大家感情貌似相当融洽。

十二月,刚被一场地震折腾完的长安城,听说自己养的猫居然和耗子和平相处,很不高兴,改以陈许节度使崔安潜为行营都统,前鸿胪卿李琢代替宋威,右威卫上将军张自勉代替曾元裕。这场人事变动,虽然没有成功,但追剿王仙芝的军事行动却缓了下来。

接下来咱们说说那个倒霉的汝州刺史王镣。

这位老兄本事不大,来头倒有一点,是宰执大臣王铎的从父兄弟。王仙芝带着这位高级俘虏去攻蕲州,正好蕲州刺史裴渥是王铎的门生,和王镣也算有点拐弯抹角的亲故关系。王镣先生静极思动,毛遂自荐要去和裴渥谈招安条件。裴渥手里本钱也不大,不敢和王仙芝闹翻,加上又有人情可做,自然满口答应——附加条件是双方先休战。裴刺史还主动请王仙芝、黄巢等人进城参观游览,大家开联欢会,喝了一回酒,加深了感情。

长安城里的王铎接到门生和兄弟写来的信后,觉得这笔生意有些赚头,也符合政策,似乎做得成——何况九月份朝廷已经公开表过态:“敕赦王仙芝、尚君长罪,除官,以诏谕之”。他王铎要干的,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么?

可是这回宰执大臣们又多一半反对招安了。台面上的理由冠冕堂皇:“先帝不赦庞勋,期年卒诛之。今仙芝小贼,非庞勋之比,赦罪除官,益长奸宄。”台面下的理由也简单——功劳不宜独出于王铎之手。唉,大唐朝的党争真是害人!

最后,在王铎的固请之下,朝廷只给了王仙芝本人一个“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的虚衔。就这个,王相爷简直都不好意思拿出手。

不过王仙芝倒是不嫌弃,他简直乐坏了。私盐贩子这几年来老是绕着中原转圈圈,也转得有点腻味了。加上那只满脸杀气的猫总跟在后面,虽说不咬人,但多少让人有些提心吊胆,总这样下去要搞得神经衰弱的。王仙芝觉得,这样的生活该结束了。问题在于,草军里不只是他王仙芝一个人这么想。

蕲州城里,朝廷派来的公公打着官腔读圣旨,下面诸色人等都竖着耳朵,生怕把自己那部分听漏了——这场面有点像宣布高考成绩。圣旨又臭又长,草军头目们大多没念过书,听不懂。不过最关键的一点都听懂了:只有王老大一个人有官当,其他人没份,包括黄老二、尚老三……当王老大伏在地上,抓着委任状热泪盈眶的时候,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指向黄二哥。

黄巢还在琢磨这圣旨念完没呢,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明白自己也是没份的,扑上去揪住王老大的领子就骂开了:“你这没良心的,当年俺们白赌咒发誓了……你去当官,丢下俺们五千兄弟们咋办?”

朝廷派去宣读圣旨的那位公公,津津有味地旁观了事件全过程,然后成功地逃走。据他事后向朝廷提交的报告称:双方由口角发展到动手,王头领的脑袋挨了一记重的,另有几百号山东人和河南人在外面群殴助势,场面相当壮观。

另外,王头领经反复考虑,决定拒绝朝廷的招安。这一桩本该皆大欢喜的买卖,因为买家出价太低流产。倒霉的是两个掮客:王镣由座上宾变回俘虏兵,待遇还不如以前;裴渥的城池遭到洗劫,本人仓皇逃走。

长安城得到可靠情报:王仙芝和黄巢正式分家,黄带着两千多人开始独立闯荡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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