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睡醒, 池萦之发现帐子里只剩自己一个了。

高大年今天居然没跟着东宫,被留下来在帐子外头伺候。

两三个内侍抬了一块野猪皮进来。刚硝好的皮子味道大,池萦之坐在小方桌边正喝着粥呢, 那味道差点熏吐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捂着鼻子指着那块野猪皮, “怎么这么快就铺上了?不是说先放几天,散散味道的吗?”

高大年殷勤地回答, “太子爷早上临走前吩咐的, 说是把野猪皮尽快铺出来,让池世子看见。问池世子, 会不会感觉开心愉悦。”

池萦之捂着鼻子说, “拿出去, 拿出去。让我安心把粥喝完我就开心愉悦了。”

刚铺好的野猪皮又原样扛出去了。

终于能顺畅地把粥喝完了, 刚放下碗, 高大年带着军里的裁缝进来。

“军营里寻不到京城里的裁缝好手,也找不出上好的鲜亮布料。池世子先将就一两日,即刻遣人快马回京做十套衣裳过来。“”

裁缝拿软尺过来量尺寸, 这次从头到脚详细量了一次, 尺寸一一记录在案。

花了足足一刻钟量完了, 高大年欣慰地把尺寸记录收起来,

“快马回京,日夜赶工,最快两日,最慢三日就能穿上身。太子爷问池世子, 多了许多的鲜亮袍子, 会不会感觉开心愉悦。”

池萦之:“……”一觉睡起来,东宫又添了什么新毛病了。

“这么大费工夫的折腾干嘛呢,我又不讲究穿戴, 有的穿就行了。高公公,帮忙把昨天那件海蓝色银绣青竹袍子洗好了送过来,跟太子爷说一声,我就穿那身还不行吗。”

高大年为难地琢磨了半天,最后问池萦之,“池世子觉着……有什么事情,能感觉开心愉悦的呢。”

池萦之:“……”

“高公公,太子爷他要干嘛呢?一遍遍地追问开心愉悦什么的……不像是他平常做事的路子啊。是不是我昨晚说错话了?要整治我呢?我心里挺不安稳的。”

高大年赶紧劝她:“池世子放宽心,都给您赶工做十套袍子了,还吩咐了中午给开小灶炒热菜,咱们殿下要整治人也不是这个路子。”

池萦之总算放下了心,想了想,很快便想到了,“ 军营里独坐无聊,好几天没看到我家大侄子了。能不能跟太子爷通禀一声,把楼世子请过来,陪我说说话。”

高大年当场应下了。

“太子爷吩咐,只要是令池世子感觉开心愉悦的事,符合军里规矩的,都可以!您等着,老奴这就派人去请。”

人很快便请来了。

几天没见着人,她家大侄子瘦了一圈。

“军营里的饭食实在是太不讲究了!顿顿吃饼喝肉汤,一天两天还行,今天起来一看送来的又是胡饼,我差点就吐了!”

楼思危坐下来抱怨了几句,看高大年里外忙活着,一会儿有事出了帐子,他趁机坐近了些,压低了嗓音问池萦之,“叔啊,一直没机会见你,也没机会当面问。你怎么突然就搬进中军大帐来了呢?”

这是个好问题。

池萦之思考了一下前因后果,“最开始搬过来,是因为朱瓴朱大将军他一拳打歪了我的帐子——”

“但朱瓴现在都被一脚踢出京畿大营了,叔你怎么还没挪出去呢。”

池萦之还是头一次听说,吃了一惊,“他被踢出京畿大营了?什么时候的事?我都不知道。”

“就是昨天,太子爷前脚带你下了山,后脚就找了朱瓴,直接把他调走了。据说是踢回了京城里守城门。——四处都说是因为得罪了你这位东宫身边的大红人,只要有你在大营里,朱瓴就回不来,等你走了才能调回来。”

说到这里,楼思危声音压得更低,小声问她,“叔啊,跟我说句实话。这么久了,你跟太子爷……之前搭上的路子还在呢?”

池萦之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含糊地说,“路子还搭着呢。”

楼思危担忧地劝了一句,“叔,终究是不能长久的野路子,伴君如伴虎,想办法及早抽身啊。”

池萦之心里感动,摸了摸大侄子的脑袋,“放心吧,没事。我看出来了,太子爷是个念旧的人,应该会放咱们一马。他在山上透了口风了,再过一阵子,或许我就能离京返程了。”

两个人小声嘀咕了几句,高大年正好进来了。

“哎哟,两位,好好地说话便是了。怎么还上手撸脑袋了呢。”他急忙小跑过来把池萦之的手从楼思危的脑袋上挪下来,

“老奴伺候着两位,坐着好好说话就行,动作别太亲近了。”

“太子爷自己把人放在中军大帐里,池小叔摸个脑袋都不行。”楼思危低声咕哝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哪。”

池萦之赶紧把他嘴巴给捂上了,换了个安全的话题。

“说起来,我昨晚吃的倒是铁锅现炒出来的菜,听说中午还要开小灶抄热菜。太子爷巡视去了,我看你要不然今天就留这儿吃顿午食?”

楼思危精神一振,连连点头,坐在帐子里安心等铁锅热菜。

中午时分,午食送过来了。

现炒出锅的青椒肉丝,大锅里炖煮的蘑菇炖鸡;田野里现采的荠菜包了荠菜肉馅饺子。

跟京城里的精致菜色不能比,但是在军营里算是难得的好伙食。

隔着帐子香味飘进来,池萦之已经自觉地在小方桌前坐好了,楼思危的口水都滴下来半尺。

只有一个小问题……

中军大帐的主人踩着午食的点儿回来,跟端菜的人一起进来了。

司云靖在帐子外听了通禀,说楼世子在帐子里等着用午食,原本愉悦的神情立刻浮起了大片的阴霾。

几步进了帐子,目光仿佛锐利刀锋,寒凉地划过楼思危的脸。

“听说楼世子待了一个早上了还不走?”

他凉飕飕地说,“怎么有这么多话谈呢。”

楼思危立刻怂了,站起来行了个告退礼,二话不说就要往帐子外走。

池萦之把他扯住了。

“说好了留你一顿饭的。饭都上桌了,你跑什么跑。”说完期待地看着司云靖,“可以吧,殿下?”

司云靖深吸口气,自己坐到了小方桌的主位,指了指对面,“坐着吧。”

三人围着小方桌挤挤挨挨地坐下来。

池萦之看着方桌唯一空着的那边,又看看楼思危瘦了一圈的脸,想起了不在场的另一个人来。

“韩世子呢。要不要一起叫来吃——”

司云靖提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肉片, “行啊,叫人把韩世子也叫来。桌子太挤了,坐不下四个人,等他来了,孤的位子让他。”

池萦之:“……”

昨晚还围床夜话,气氛大好着呢。早上一觉睡起来又翻脸不认人了?

听了太子爷满是嫌弃的‘太挤’两个字,楼思危更怂了,拼命把两条腿往木椅子下面缩。

另外两个人边吃边聊几句,楼思危反正一个字不敢插嘴,闷头吃饭。

等司云靖吃完了,放下了筷子,楼思危赶紧放下了筷子告辞,一溜烟跑了。

池萦之吃得慢,还在小口小口地咀嚼着。但按规矩,司云靖放筷子了,她这个陪客也依依不舍地跟着放了筷子。

“继续吃着吧!”司云靖捧着茶杯,不冷不热地说,“我吃好了,楼世子跑了,你再停了筷子,剩下吃不完的要全端出去倒了。”

池萦之:“……哦,那我还能继续一会儿。殿下见谅。”

司云靖中午特意赶回来吃饭,结果帐子里多出一个人,他灌下去整杯的茶,才把肚子里的火气灌下去了。

平稳了心情,他放缓了语气问,“今日的午食,口感如何?”

池萦之不吝夸奖言语,“好极了!滋味鲜美,唇齿留香。”

“你找来楼世子闲话了一早上,还留他一起吃了午食,你现在感觉开心愉悦了?”

池萦之从碗里把头抬起来,抿嘴冲他笑了一下,“很开心,很愉悦。”

司云靖心里舒坦了。

憋了整顿饭的暗火消散得一干二净。

他嘴角噙了笑,伸手一指桌上的炒菜和新鲜荠菜饺子,“军中伙食寻常,这几道菜都是早上专门嘱咐了炊事伙头,特意开小灶准备的。青椒炒肉只炒了一小锅,荠菜饺子也只包了五十个。怕你不知道,说与你听。”

池萦之的脸上果然露出了感动的神色,又抿嘴笑了一下。“多谢殿下。”

司云靖的心里更舒坦了。

本来用完饭放下了筷子,这顿是绝对不会再吃一口的了,今天被对面的笑容晃了一下,他愉悦地拿起筷子,重新夹了一筷子肉片放入嘴里,

“如此大张旗鼓,耗费精力,只为了一顿午食,以前几次巡视大营从未有过。但这次有你在,我便吩咐下去,特意做了几道好菜,放在了你的桌上。而我呢,也特意掐着时辰赶回来。“

他的声音顿了顿,引导着问下去,”我为何要这样做?你想到了什么?不妨大胆说说看。”

池萦之若有所思,咬着半个荠菜饺子想了一会儿,“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司云靖的声音更和缓了,鼓励地说,“说出来。”

“殿下正当盛年,胃口好,容易饿,在军里想吃些有油水的,人之常情嘛。但身为储君,不能轻易在人前显露出喜好偏爱。现在有我在,正好。”

池萦之恍然起身,长揖表忠心,“反正这些饭食臣都爱吃,就说是为臣准备的吧,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臣愿意为殿下做挡箭牌!”

司云靖嘴角勾起的细微弧度消失了。

他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茶,“错了。再想想。”

池萦之纳闷地坐回去,一边想一边吃,感觉这回琢磨明白了,

“是不是殿下独食无趣,要找个胃口好的一起吃,才能多用些饭食?说出来挺不好意思的……臣胃口好,臣愿陪殿下用食。”

司云靖:“……”

他闷不吭声地灌下了整杯茶,砰的把茶杯往木桌上一放:“又错了。”

池萦之把一整盘青椒肉丝都吃完了,连青椒都捡了个干净,最后停了筷子,不好意思地说,“没想出来。殿下请直接说吧。”

想了想又有些怀疑,“应该不会是……专门为了我开小灶的吧?”

司云靖连着喝了五杯热茶,堵在心头的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声音不冷不热地,“直接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就是要你自己想。”

说完拂袖走了。

池萦之纳闷地琢磨了一会儿,不确定是哪种可能。

东宫打小性子阴晴不定,做事难以捉摸,她都习惯了。

琢磨不出来,也就放弃了。

过了饭点,军营大灶闲了下来,烧好了许多热水,池萦之惦记着昨天下午神仙般快活的泡澡体验,早早叫了水沐浴。

确认了高大年亲自把守在帐子外,把几处帐帘子放下,挡得严严实实,昏暗的帐子里点起了油灯,放心地脱衣服泡热水澡。

被六扇大屏风隔起的宽敞大帐里,雾气氤氲,水声细碎。

专门为军中尺寸打造的极为宽大的浴桶里坐着,舒服得简直进入了人间天堂。

池萦之把全身上下包括头发丝儿都搓了个干净,加了两遍热水,实在不舍得出来,估量着天色还早着呢,转身趴在木桶边缘,打算再泡小半个时辰,洗出来正好眯一会儿,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泡着泡着,眼皮逐渐沉重,不知不觉地趴在木桶上睡了过去……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从远方走近中军大帐,东宫禁卫四下散开,司云靖的声音在帐外响起,“这里不用人伺候了,都退下。”

趴在浴桶边的被水汽薰得发热发红的耳朵细微地动了动,人没醒。

高大年在帐外回禀着,“殿下,池世子在里面——”

“孤知道她在里面。你们退下吧。”

“是。”

又一阵细微杂乱的脚步声响起,逐渐远离了大帐附近。

周围安静了下来。

司云靖的声音再度在帐外响起,冲着帐子里说,

“刚才我单独想了想。罢了,中午那些言语都是小事,不必再计较了。京中来了人,在大营外围等着见你。你见了来人,想必是会开心愉悦的。——我也不指望你感谢了,心里不要有抱怨言语就好。”

嘴里如此说着,抬手掀起了帐子,走了进来。

外面天光大亮,帐子里倒是四处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只点了盏豆粒大的小灯,从外面乍一进来,仿佛入夜般的昏暗。

“昨晚围床夜话,你与我说的话,我想了很久,最后几句不太明白,索性当面问——”

哗啦一声,浴桶里打盹的池萦之惊醒了。

咚的一声,那是被惊醒的人浑身一弹,下巴磕到了木桶边。

满桶的水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水波声响。

浴桶里的人震惊地抬起头来。从肩胛骨以下全部浸没在水下,纤葱般的手指抓着木桶壁,水面上只露出一张湿漉漉的雪白面容,和帐子边站着的人视线撞上了。

面面相觑。一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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