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骑在清晨的道路上冒雨疾驰。

池萦之这辈子骑了无数次的马,还是头一次被打横放在马背上,乌云踏雪的速度又快,一会儿就被晃得头晕脑胀,不舒服地动了一下。

一只手啪的在她的腰臀处不客气地拍了一记。

“老实点儿。”司云靖沉声道,“马背上掉下去有你受的。”

池萦之一只手往后捂住被打的屁股,被今天一大早急转直下的遭遇刺激得快哭了。

妈蛋,还下着雨呢,就把她扔马背上了。

幸好昨晚谨慎起见,换上了一条深色的裤子。就算沾染了血迹,不留意也看不出来。

但不代表她没感觉啊。

动了动,又汹涌了……

她抹了一把脸上迎风刮来的细雨丝,想方设法多要件遮挡的衣裳,“殿下,今天的雨虽然没昨天的大,毕竟还下着呢。有没有多一件蓑衣,也给臣披上呗。”

多余的蓑衣是没有的。

司云靖出来的急,就穿了自己身上一件蓑衣。

他沉默了片刻,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蓑衣,想想看池家小世子刚才气得哭出来的漂亮的一双含泪眼睛……

他单手控着缰绳放缓了马速,把身上的厚蓑衣脱下来,盖在了池萦之身上。

池萦之:“哎哎哎?”她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身上的蓑衣。

“孤身子强健,淋点雨没事。”司云靖重新策马疾驰,漠然道,“冻坏了池小世子,可不好跟陇西王交代。别哎了,穿着吧。——低头!你那是什么眼神!大白天的见鬼了吗?”

池萦之急忙把头低下去,身体靠紧了马背。忍了一会儿,没忍住,反手摸了摸带着人体温度的温暖厚实的蓑衣。

司云靖率众疾奔出了数里,低头看了看马背上扭来扭去的池萦之,估摸着这小子趴着不怎么舒服,又问了一句,“你的骤雨卷风还跟在后面。你若改换了心意,现在回去骑你自己的马——”

话没说完,池萦之想象了一下自己下马时,浅棕色马鞍上沾满了血的刺激场面。

过来牵马的亲兵多半会顺嘴惊喊一句,“哎呀池世子受伤啦!”

然后一堆人围过来查验哪里受伤了……

那画面又太美了,不能往下细想。

还是乌云踏雪好,从鬃毛到尾巴连带着马鞍,一整套全黑的。

池萦之斩钉截铁地,“不要!我就喜欢在乌云踏雪身上趴着!”

司云靖:“……

他的声音冷了下去。

“喜欢趴马背上一路颠着?那就继续趴着吧。”

二三十里路的距离并不算远,快马飞奔,一个时辰就到了。

池萦之趴在马背上被巅地七荤八素,所幸身上披着司云靖的宽大蓑衣,从下巴处一直严严实实罩到了脚踝,被拎下了马时,她最担心的绝美画面没出现。

一行人纷纷下马,池萦之跟着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大营驻扎所在地的辕门外。

艾玛,她是被颠得太久,出现了幻影了吗?

为什么前头迎接的那个身穿红色武将袍的将领,不像是统领河畔大营的总是面容严肃的华将军,却长得有点像掌管着京畿大营的朱瓴那货?!

她的脚步停在辕门外发愣,身后的司云靖丢下一句简短的“跟上”,径直越过她往前走去。

前头等候的一排将领远远地迎了上来。

一群人围着司云靖七嘴八舌说了一通,池萦之听不清楚全部,只能听个大概,多半是在抱怨东宫突然临时返程,以储君之尊孤身犯险,实在不应该云云。

说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该抱怨的抱怨完了,该安抚的也安抚完了,司云靖回身指了下站在后头的池萦之,吩咐河畔大营的华将军道,“给他找个帐子,换身衣裳。军中的金疮药给他一瓶。”

池萦之:???

华将军回头打量了好好在辕门边站着的池萦之几眼,诧异地问,“池世子伤到哪儿了?看起来倒还好。”

司云靖冷笑一声,“硬撑着呢。隔着老远闻到他身上一股血腥味儿,嘴硬,路上一个字也不说。派个军医给他包一下伤口。”

池萦之:!!!

她隔空大喊,“不需要!臣没伤着!”

“还嘴硬着呢。”司云靖轻飘飘丢下几个字,转身便走向中军帐。

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下来指了指那名嘴角噙着笑、抱胸站着旁边看热闹的朱袍将领。

“朱瓴,离陇西王世子远些。营中三位世子的事务一应由华将军负责。”

池萦之惊了。

还真他妈的是朱瓴那货!

怎么又回来京畿大营了!

军中效率极高,不一会儿便收拾出来一处空军帐,按照高级将领的规制摆好了帐子里的行军用具,请池萦之住了进去。一名亲兵恭谨回禀说,“军医实在太忙。池世子稍候片刻,小的已经去请了最好的军医,马上就来。”

池萦之连连拒绝,“军医忙他们的,不必管我,不必管我。”

那亲兵以为她在客气推辞,连忙殷勤回道,“必须的,必须的。”

池萦之:“……”

池萦之趴在单人尺寸的行军床上瘫了片刻,想起等下要怎么推拒军医看病,不由犯了愁。

太子爷那个狗鼻子,下着雨赶着路,他怎么还能闻得出来呢。

趁没有人,她匆匆做好了准备措施。临时搭建的军帐并不讲究,帐子直接搭在土上。她原地挖了个浅坑,把沾了不多血迹的深色外裤给埋了。

坐在帐子里,用过了午饭,她开始感觉鼻子有点痒痒的,阿啾——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披了蓑衣,路上还是伤风了?她揉着发红的鼻子想。

下午时分,天色昏暗,帐子里提前点起了油灯。

帐子外终于响起一阵轻捷的脚步声,营帐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池萦之早有准备,没等人进来就噗一下吹熄了灯,飞快钻进了被窝里,蒙着头用带着些鼻音的声音道,“多谢大夫拨冗前来,给池某看伤病。池某并无大碍,只有些伤风而已,已经睡下了,留下些伤风药即可,不必耽误大夫的时间了。”

帐门口那人停了片刻,放下了帘子。

池萦之猜想军医走了,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把蒙头的被子往下拉了点——

迎面正对上一双饶有兴味的闪亮的眼睛。

黑暗的帐子里,看不清面容轮廓,隐约显出一道刀疤横亘在眉骨之上。

池萦之呆滞了片刻,猛地坐起身,放声大叫,“啊啊啊——”

嘴巴被捂住了。

“池世子何必见了朱某就吓成这样。”朱瓴的嗓音阴恻恻在她耳边响起,

“拜池世子所赐,朱某被我家殿下撸了东宫左卫帅的位子,一脚踢到京畿大营来了。我可还没找你算账呢。”

池萦之隔着手掌含糊说了几个字。

“哦,你想说的是,朱某为何要潜入你的帐子?”

池萦之连连点头。

朱瓴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朱某鼻子灵,太子殿下说你身上有血腥气,朱某也闻到了。问题是朱某闻来闻去,感觉池世子身上流血受伤的位置,怪有意思的。”

他松开捂嘴的手,不怀好意地往池萦之被子遮盖的下半身扫了一眼,

“池世子血流不止,又逞强不肯叫军医,莫非是……伤到男人最紧要的那处了?”

他邪恶地笑起来,“有句俗话说,硬撑着要面子,就没了里子。池世子如果真伤到那里了……与其藏着掖着,还是让朱某替你看看吧。朱某在军中这么多年,治外伤的医术,不见得比那些军医差。嘿嘿,说不定帮你治好了呢。”

池萦之这辈子最不想沾染的人就是眼前姓朱的了。

她抱着被子不放,“太子爷都说了让你别靠近我了,你到底要干嘛。”

朱瓴单脚踩着床板,倏然躬身逼近过来,“上次小看你了,以为你只是抹了点魅惑人心的药粉,却意外中了你的邪术。哼,军营之中阳气最重,老子不信邪!有本事你把你的邪术再施展一次看看——”

池萦之废话不说一句,捉住他的脑门往自己额头一磕。

朱瓴:???

砰的一声,池萦之的额头磕红了一块,眼角迸出了生理性泪花。

朱瓴吸了吸鼻子,陶醉地闻了闻,“香。真香。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整天他妈的这么香。”

“你一个大将军,怎么整天不做人事呢!”池萦之叹气说,“起来吧,站门外去。”

朱瓴冷笑着起身往门外走:“做梦呢你。军营里阳气这么重的地方,老子不信你的邪术——卧槽!我为什么站门外了!”

军帐帘子被他粗鲁地掀开的同时,背着药箱的军医大夫尴尬地站在帘子外,“朱将军,池世子,本来不便打扰……但老朽在帐外听到池世子伤到了男人要害之处?这个……实在耽误不得。池世子要不然让老朽检查一二……?”

池萦之客气地说,“我觉得不用检查了。朱将军觉得呢。”

朱瓴抱胸靠在门外,“我也觉得不用检查了——卧槽!我为什么会这么说!等等,大夫,我想说——”

“我觉得问题不大,不用检查了。”池萦之重复了一遍。

朱瓴:“我也觉得问题不大,不用检查了。卧槽!”

眼看着朱大将军一副即将发飙的暴躁模样,军医背着药箱赶紧安抚他说,“卑职明白了,明白了,卑职这就走!”

朱瓴愤怒的一拳击出,正中帐子的木柱,刺啦一下,木柱承受不住重量,歪斜到旁边去。

军医见势不对,赶紧跑了。

朱瓴暴躁的原地转了一圈,在进帐对付邪门的邪术和出去把军医找回来两个选择间踌躇了片刻,按照他惯常的脾性,正打算不管不顾,直接进帐子去硬杠池家小子厉害的邪术——

背后传来了饱含着阴霾怒气的嗓音,

“朱瓴,不是同你说了不要靠近营中三位世子?为什么把陇西王世子的帐子打歪了!出去跪着!”

朱瓴:“……妈的。”

他骂骂咧咧地出帐子外头跪着了。

司云靖皱眉打量了一眼歪斜的帐子,几个亲兵赶忙过来把木柱扶正了。

他掀开了帘子,走近光线昏暗的军帐里。

池萦之听到外面的声音,已经安心地躺回了床上,被子严严实实从头盖到脚,只露出半张雪白的面容。

正所谓灯下看美人,昏黄的灯光拉出了厚重的暗影,明丽的五官轮廓半掩在暗影之中,凸显出浓黑的睫毛,嫣红的嘴唇,是与白日完全不同的浓墨重彩的工笔美人图。

——虽然这小子惹毛了也是会发脾气的,但跟手下一帮刺儿头比起来,性子还算软和。平日里确实算得上是个挺乖巧挺可爱一个小家伙。

也不知怎么的得罪了朱瓴,被他三番两次寻衅滋事,若不是自己赶来的及时,差点被埋帐子里了。

司云靖不悦地想。

他在池萦之的床前坐下了,伸手摸了摸额头。

“怎么这么早就睡下了?”

池萦之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啊啾——”迎面打了个打喷嚏。

“……”司云靖面无表情地抬手抹了抹脸上被溅到的飞沫。

池萦之:“……殿下恕罪!”她急忙撑起身子,去摸床头挂着的大袍子上系着的干净帕子,带着些鼻音说,“赶紧擦擦,阿、阿啾——”

司云靖直接把她按回去塞进被子里了。

“熬一碗伤风药来。”他召来了军医,吩咐道。

小半个时辰后,浓黑滚烫的药汁熬好了送进来。

等待喝药的时间里,池萦之起先还顾忌着面前坐了尊大佛,想陪着说些话,没说两句就被嫌弃,

“说话带鼻音,声音都变细了,听得难受。闭嘴歇会儿吧!”

池萦之自己本来还没觉得,被说了句‘声音变细’,心里一惊,顿时不敢多说话了。

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大眼瞪小眼片刻,池萦之自觉地闭上眼睛,睡觉。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掌托着后颈,把她扶了起来,瓷碗递到了嘴边。

她半梦半醒间本能地张了嘴,小口含进了一口药汁。

“!!!好烫!好苦!”

她闭着眼睛一扭头,药碗往旁边嫌弃地一推,抓着被子就往下躺。

还没躺下呢,被揪着后衣领又坐起来了,药碗重新递到了嘴边,充满警示含义地碰了碰嘴唇,“喝完。”

池萦之这下彻底清醒了。

面前这位亲自喂药,不喝吧,说不过去。

她听话地张嘴,喝一小口汤药,缓上半天,又喝一小口汤药,再停下来缓上半天……

对面的眼神几乎要把她冻成了冰渣渣。

“你很行啊。喝碗药,费了我一刻钟的时辰。”

池萦之小声说,“不敢浪费殿下的时辰。你把药碗放旁边,我自己喝呗。”

司云靖单手撑着膝,另一只手端着大药碗,停在她嘴唇边,“我就坐这儿,看你到底能磨蹭多久。”

池萦之又小口地抿了一口,咽下去了,分辩说,“没故意磨蹭,打小喝药就这么慢。不信殿下写信问我爹去。”

司云靖冷笑了一声,把药碗边沿又往她嘴里塞了塞,“我又不是你爹。一口喝完!”

池萦之听话地喝了满满一大口,在舌头上滚了滚,苦涩的中药滋味从口腔直冲上脑门——

“噗——”没忍住,一口喷出来大半。

“……”司云靖面无表情地抬手抹了抹脸上被溅到的药汁。

池萦之喷了药就感觉大事不好,慌忙拿袖子去擦。“殿下恕罪,我不是故意的!我真忍不住!!”

为了表示她的诚意,她赶紧接过大药碗,以平常两倍的速度小口小口喝完了,向对面亮出了空碗底。

司云靖什么也没说,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站起身来,带着满身的药味儿出了帐子。

池萦之长呼了一口气,舒心地躺了下去,把被子盖过头顶。

总算把大佛送走了……

帐子外传来了太子爷的声音,”他刚喝完了药,让他睡。你们不要打扰,直接把他的行军床挪去孤的帐子里。军医跟过去,身上的伤处查验一下,务必救治好了。”

池萦之:???

半刻钟后,她莫名其妙被挪到了中军大帐里。

东宫禁卫们得了吩咐,果然没有丝毫打扰池世子的睡眠,挑选了四名彪悍大汉,连人带床直接搬过去了……

为储君准备的大帐极为宽敞,用六扇大屏风隔开前后。屏风前方摆放了桌椅茶几,随时召人议事;屏风后面放了行军床和矮几凳子,用来起居。

中军大帐的面积虽然宽敞,但里面的陈设却跟将领大帐差不多。

池萦之自己的行军床被人搬了过来,放在中军大帐的屏风后面,跟司云靖的床并排放在一起,中间隔开两尺,看起来大小款式都差不多,倒不觉得突兀。

池萦之坐在自己的床上,望着两尺外的太子爷的床,不由陷入了沉思……

自己这几天一心一意地躲着避着,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现在,跟这位做起室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肝不要了,今晚双更!我尽量赶9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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