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殿里鸦雀无声。

当众怒斥陇西王世子“美貌可爱”的当朝太子震惊地闭上了嘴,难以置信自己竟然会失言至此,坐在主位上,久久无法言语。

大殿里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他沉默起身,拂袖而去。

喝高了的池萦之懵懂而震惊地站在原处,同样久久反应不过来。直到羽先生吩咐了一句,才有内侍过来,搀扶着喝醉的池世子去旁边配殿里醒酒。

配殿里的床榻用具一应俱全,都是提前预备好了给赴宴的贵人们休憩使用。

池萦之昨夜做了噩梦,天不亮就被阿重推醒准备进宫;刚才又喝了大半壶的烈酒,人早就不行了。

在宾客众多的宴殿里还勉强支撑着,如今出了正殿,又挨着罗汉床软被褥,立刻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再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又漂浮在一大片黑幕的中央。

半空中的巨大屏幕上,出现的不是以往看惯的黑色大字,倒是一行行细密的小字,从屏幕的最下方出现,飞快地滚动向上。

她仔细分辨了几行,惊讶地发现,这些小字描写的,都是和蜀王世子司璋有关联的章节。

滚动的速度实在太快,她来不及看清细节,只见一行行的小字滚到了屏幕正上方,被一行行的删除,墨色字迹化作一缕缕青烟,消散在黑幕中。

竟然整章整章地被删除了……

池萦之还是第一次看到删除剧本章节的场景,吃惊地仰头看着,喝醉的脑中模糊想到:

因为自己更衣了一个时辰,躲开了百万藏银库秘密这个关键节点,蜀王世子改而把百万藏银库的下落告诉了汝阳王。

关键节点改变了,所以,蜀王世子线的七八十章后续剧情……被她跳过去了?

她依稀记得一些凌乱的片段,在一千六百章京城副本的末尾处提到,所有人都以为百万藏银库藏在蜀地某个深山里,没想到却藏在京城某处,天子眼皮子底下。

剧本里的自己深夜放囚,从蜀王世子的嘴里得知藏银库的下落,花了许多力气,瞒天过海,挖出了藏银。最后这笔巨款用作了军饷,跟南唐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倾国之战。

那是多久以后的事了?

她不知道。

总之,现在百万藏银库的下落跟她没关系了。

池萦之翻了个身,模模糊糊地想,反正她老爹给了三万两银子,百来号人够用了。百万藏银库的下落,谁爱知道谁去追查吧。

等等,如果七八十章的蜀王世子线剧情可以跳过去的话,那六百章的太子线剧情是不是也可以跳过去……

刚想到这里,浮在半空的面板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红色巨x。

池萦之被那血红色的大叉惊得一晃神,下一刻,她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静室里。

窗外飞絮漫天,微风吹动了湘妃竹帘,被山水屏风隔断的里间卧榻处,黄梨木拔步床细微地摇晃着。

一截瓷白的手臂从帷帐里伸了出来,手腕处一道刺目的红色勒痕。

池萦之捂住了脸。

怎么又开始重播这段了?

所以剧本系统在提醒她,百万藏银库剧情线能跳过去,但京城的生命大和谐情节她是别想跳过去了?!

她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再浪费时间,立刻快步走近了床边。

这次走近了观察,果然发现了额外的线索。

帐中伸出了男子有力健壮的手臂,捉住了无力垂下的纤葱般的手,亲昵地摩挲了一下手腕处红痕,将它捉回去了。

男子的手臂肤色呈健康的小麦色,不是整日关在屋里苦读的文人常见的苍白肤色,也不是整日沐浴风沙的武将们常见的黝黑肤色。

整条手臂不见任何伤痕,指甲圆润干净,修剪整齐,皮肤润泽,五个指甲盖呈现健康的粉色,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

伸出来的右手大拇指关节处,佩戴了一只成色极好的墨玉扳指。

微风吹进了内室,床柱帷帐又细微地晃动起来。

池萦之深吸口气,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唰得掀起了金绡帐——

她顿时被里面的场景震惊了。

金绡帐里……打满了马赛克!

池萦之掀帷帐认人的计划落了空。

得了,看不着脸,等着听台词吧。

细微晃动停止了。

帷帐里传来了一句听起来陌生却又带着熟悉感觉的女子声音,吐字轻而软,

“萦之以身托付,望君垂怜,隐瞒女子之身乔装世子之事,庇佑我池家满门性命。”

安静了片刻后,帷帐里有人低沉的说了两个字。

那嗓音带着事后的沙哑,语气慵懒而随意,或许是贴着耳边说的,声线极低,几乎听不清楚。

池萦之分辨了半天,猜想那人说的两个字应该是:‘允了’。

白雾蓦然涌出,静室里的景象淡去了。

从梦里惊醒的池萦之,按着宿醉发晕的头,手脚绵软地撑坐起身来。

偌大的配殿里,除了四角长明灯,便是一问三不知的宫人。她估量时辰,差不多宫宴该结束了,脚步虚浮地起身,推开两道沉重的雕花木门,从门背后探头出去,刚要打量附近的情况——

一只手横次里伸出来,猛扯住她的宽大袖袍,拉了人便走。

“快走快走!”沈梅廷一只手扯着池萦之,另一只手以袖掩面,拉扯着人奔回了临水正殿附近,十人队列的金吾卫来回巡视值守,沈梅廷这才松了手,恨铁不成钢地埋怨她,

“你啊!你父亲说的‘多看少动’四字金句,被你给吃了?看看你今天头一次入宫赴宴惹出多少动静来!”

他低声数落道,“你到底跟太子爷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竟惹得他当众说出……说出……那四个字来!今天的事传出去,你一个堂堂大好男儿,谒见东宫当日被夸赞的竟是容貌,你在京城还怎么混啊!”

池萦之张了张嘴,想要说话,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解释。

太子爷气得拍了桌案,眼神像冰刀子,听话头的意思应该是申饬问罪的,谁知道话尾突然一转,莫名其妙变成了‘美貌可爱’……

归根到底,就是因为万人迷光环启动了吧。

她心里想了一圈,以当时的情况,她能阻止万人迷光环启动吗?不能。

事情已经发生了,她能让时光倒流吗?不能。

既然都不能,那就算了吧,不费劲想了。

“我没打算在京城混。送完贺礼回平凉城呗。”

池萦之拉着沈梅廷回到正殿里,依旧在原来座位处坐下了。

宴会主人虽然拂袖而去,令狐羽还在,宴会还在继续。羽先生代替自家主君谈笑风生地招待各路藩王和世子。

冷菜都撤了,换成了热气腾腾的新一轮菜品。她夹了一筷子嫩羊舌,放进了新换的白瓷盘子里,递给沈梅廷,

“好了沈表兄,你的心意我领了。吃点羊舌,当做是我的舌头吧。今天剩下的时辰里,我在宫里一个字也不说了。”

“你啊……”沈梅廷叹了口气,筷子夹起嫩炙羊舌,把一整块都吃了。

“就算剩下的时辰里一个字都不说了,太子爷的四个字已经撂下了,所有的人都听见了。羽先生命人扶你去配殿里醒酒,我当时就瞅着朱大将军看你的眼神不对,像是要找你麻烦的样子。过了没一会儿,我留意到朱瓴人突然不见了,赶紧去寻你。还好还好,没出事。宴席马上就要散了,你别惹事,跟着别人一道赶紧出宫。”

楼思危听到了几句,也凑过来了, “叔啊,当心些朱瓴。我听说这位朱大将军也是个有怪癖的人,怪癖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我在封地都听说了。”

池萦之听楼思危这么一说,顿时就想起了早上问他的怪癖之事,手里的汤勺一颤,白玉汤洒了几滴在桌案上。

“朱瓴?”她惊问,“他就是那种……喜欢用绳子的人?”

楼思危也是一愣,连连摇头,“不不不。我说的怪癖,跟叔你早上问的怪癖是两码事。”

他捂着嘴小声解释说,“我听说朱瓴这人,战场上杀人杀太多了,脑子不正常,喜欢折磨人,喜欢看人哭,越是长得好的,他越喜欢看人哭。蜀王谋逆案审讯的时候,经常有受刑的人一边惨叫一边哭,别人都不忍心听,就他独自在旁边哈哈大笑,是吧?”最后的询问对着京城本地的地头蛇。

沈梅廷点了点头,显出忧虑之色。

“所以我刚才看到池表弟被扶去配殿醒酒,朱瓴又不见了,心里就觉得不对,赶紧跟过去瞧瞧。——哎我都着急了,你怎么还喝得下去汤呢。”

池萦之本来听得心头剧颤,听到具体的怪癖形容,顿时心也不颤了,手也不抖了,恢复了一派镇定神情,又舀了一勺白玉汤吹着。

“哦?喜欢看人痛苦听人哭啊。”她淡定地说,“是挺怪癖的。不过京城里有怪癖的人那么多,路走多了总会遇上一两个,不是遇到这个就是遇到那个。行了,我知道了。”

沈梅廷:“……”

池萦之喝了口热汤,又想起了刚才梦中瞧见的墨玉扳指,问了一句,“沈表兄,你在京城里有没有看到有人戴着墨玉扳指的?”

“墨玉扳指?”沈梅廷纳闷地重复了一遍,“白玉扳指,翡翠扳指都常见,墨玉的材质少见。终归是些小玩意儿,我平日里没太留意。”

池萦之显出烦恼的神色来。

沈梅廷挺不是滋味的,“池表弟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玉扳指这种小玩意儿呢。不管刚才珠帘后你和太子爷怎么回事,你现在酒醒了,应该立刻去找太子爷,当面向他请罪。”

池萦之才不想去:“虽然是我醉酒失言在先,但太子爷也跟着失言了。以我如今的年岁,称一句可爱勉强还算恰当;美貌两个字,对男子实在失礼。我一句他一句,算起来……我跟太子爷两清了?”

楼思危:“这……跟太子爷算账,似乎不能这样算……”

沈梅廷叹息着夹起一筷子嫩炙羊舌,“你方才说,吃些羊舌,当做吃的是你池世子的舌头?不,吃的是我沈某人的舌头,留着你的舌头吧。我留最后一句话给你:赶紧去找太子爷赔罪,完事了赶紧出宫。”

他郁闷地吃完了最后一块羊舌,起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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