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萦之穿过夜晚黑漆漆的祠堂长道出去时,阿重已经在祠堂门外焦急外候着了。

贴身随侍的阿重,是个艳若桃李的美貌少女。

她得了消息,带了几个膀大腰圆的亲卫抬着软榻赶过来,要搀扶自家小主人上软榻趴着。

小池萦之摇了摇头,示意她不打紧。

“阿重姐姐来了正好,拿个灯笼照路,我要去涟漪居。”

涟漪居,是王府重病的小千金静养的居所。

陇西王府的人都知道,这对双生兄妹感情极深,虽然小千金整日卧床不起,沉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世子还是经常过去探望,一坐就是整个时辰。

小池萦之在阿重的陪伴下走进了涟漪居,又独自进了正屋,趴在拔步床边,掀开了帷帐。

桌上留了一盏小灯,传说中‘卧床静养‘的‘王府小千金’果然还没醒来,安静地躺在轻绡帐中,面容恬静,睡姿平和,乌黑长发披散在荞麦枕旁,眉心被人缀了一枚花钿。

小池萦之眼皮子一跳,赶紧伸手把花钿摘下来了。

窗外清冷朦胧的月光照进屋子里,照亮了双生兄妹相似的两张面容。

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小池萦之却感觉到了久违的平静和放松。

她靠了过去,额头贴住床上沉睡的孩子的额头,小声唤道,“哥哥。”

啪的一声细微轻响,一盏灯油燃尽。

涟漪居里伺候的都是母亲从南唐陪嫁来的亲信侍婢,轻手轻脚地进来,重新点燃了角落处的长明灯,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灯影摇曳,银河夜沉。刻漏过了子时半。

一只虚弱的手抬起来,摸了摸小池萦之趴在床边的脸颊。

“萦萦。你来了。”

她的哥哥池怀安醒了。

……

小池萦之有个双生哥哥,名叫怀安。

心怀天下之‘怀’,国泰民安之‘安’。

她父亲陇西王马背上征战了一辈子,并不擅长舞文弄墨,‘怀安’两个字已经穷尽了这位武人肚子里的墨水,承载了他心中最大的抱负。

而她的名字‘萦之’,是母亲取的。

‘萦’者,绕也。

古词有云:绿阴满地帘垂地。落絮萦香砌。

母亲起名时,想象中爱女长大后的生活,应该像诗词里那般雅致惬意的吧……

如果她哥哥没有在七岁生辰前夕生了怪病的话,她这个王府小千金确实还舒舒服服地每天躲懒混日子呢。

但自从在哥哥的病床前第一次梦见了自己将来要走的人生剧本,被狗血四处飞溅的剧情糊了满脸,她就知道——

自己以后的日子,跟‘落絮萦香砌’再也他妈的搭不上关系了。

……

池怀安并不是每个夜晚都会醒来。

但每个醒来的夜晚,池萦之得了消息,都会赶过去。

今夜池怀安醒来得正好,涟漪居里的两个孩子喁喁说了整个时辰。

池萦之把这几天所有的烦恼和不安竹筒倒豆子般的说给了她哥哥听。

池怀安生性聪慧,虽然大部分时间在沉睡,并不影响他醒来后的思虑和判断。

他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小池萦之心底的秘密的人。

“萦萦,记得你说过,你读到的剧情梗概,写的都是长大之后的未来局势?”

池萦之点点头,“除了最开始的一幕场面,后面的都是十六七岁之后的场景了。”

池怀安思忖着,“唯一幼年时的剧情,是你穿世子朝服,备香案,王府正门大开,宾客聚集,庆贺册封大礼。如今已经应验了。”

池萦之委屈地揉了揉眼睛,把头靠在哥哥的枕头上。“应验了。就连香案的摆设方位都和梦里一模一样。”

池怀安想的,却比池萦之想的多得多。

“既然此事可信,你长大后会以世子的身份被召入京,在京城里频繁地会见太子殿下,宣王,几位藩王世子,甚至还有公主,这位魏王却从未出现……”

池怀安谨慎地推测着,“要么,他与你未来的前路毫无干系;第二种可能则是,等你成年时……他已经死了。”

池萦之吃惊地倒抽一口冷气。

池怀安抚慰地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冷静地继续分析道,

“无论哪一种可能性,此人对你并无害处。萦萦,你应该趁年幼多接近他,与他交好,借他的路子探听京城的消息,为你将来入京铺路。”

小池萦之走出涟漪居的时候,精神都是恍惚的。明明要回自己院子,却走岔了路,直到阿重提醒了一句,才发觉走入了王府后花园一处偏僻的角落。

她立刻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走了几步才突然意识到,之前不紧不慢跟在她和阿重身后的,不是世子院子里的亲卫们,而是两个陌生身形的黑影。

“啊啊啊啊刺客!!”

小池萦之大叫一声,拉着阿重掉头就跑,后面有道人影赶紧上前一步,把她的嘴捂住了。

“别叫了,我的小祖宗。我是你沈家表哥沈梅廷啊。”

那少年嗓音听起来倒有几分耳熟,小池萦之眨巴着眼睛,借着月光望去,捂着她嘴的果然是沈小侯爷。

沈梅廷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壶酒。

她感觉这架势不像是半夜害命,倒像是结伴夜游。眼角往后瞄去,后方站着的玄色锦袍高挑少年,正是先前在祠堂里帮她说了话的魏王殿下。

被她眼泪鼻涕糊满了衣摆的朱色团龙锦袍换了一身玄色常服,差点没认出来。

她整理了一下衣衫,过去打招呼,“附近园子偏僻的很。你们半夜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梅廷看了魏王一眼,少年魏王开口答了话,“夜里睡不着。找梅廷喝酒,四处走走。”

说到这里,”池小世子怎么也这么晚睡?”他摇了摇手里的半杯酒,居高临下地扫了眼小池萦之只到自己胸膛的矮个头,“晚睡的孩子长不高。”

池萦之:“……”简直没办法愉快地交谈了。

但想起哥哥刚才的推测,想起面前这个姿态傲慢、说话扎心的家伙有可能活不到她成年,她顿时没那么气恼了,反倒有些怜悯。

“天色确实晚了,殿下早些去休息吧。明天想要吃什么,去哪里玩,我叫几个伶俐的小厮带着殿下四处转转。总不能白来一趟平凉城。”她带着几分同情说道。可怜的殿下,趁还活着多吃吃玩玩吧。

少年魏王一挑眉。

“早上见你逃出了城去,方才又随你父亲进了祠堂,还以为池小世子是个烈性的人。”他晃着杯子里的酒,“怎么,才过了一天,去祠堂大哭了一场,便接受了世子的身份,殷勤招待起我们来了?”

小池萦之实诚地说,“我不是个烈性的人。早上也不算是出逃。不过是出去散散心而已。总不能真丢下一家人,自己走了。”

“说的也是。”少年魏王垂眸想了想,“打定了主意出逃的人,身上带钱;你倒好,带了一篮子咸鸭蛋。”

他塞给她一个空酒杯,示意沈梅廷过去斟酒,“方才宴席上倒忘了敬你一杯,恭喜得封世子。”

少年魏王手里的酒杯和小池萦之的酒杯略碰了碰,发出清脆的一声瓷响。

小池萦之闻了闻酒味,感觉不是很烈,仰头喝了下去。

感谢的客套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少年魏王接着说道,“我在京城里听说……你的世子之位,是你母亲以同意让沈氏进门的条件换来的?”

小池萦之喝了一半的酒呛进了气管,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这人是怎么做到每句话都精准踩雷的。

专门戳人肺管子才开心是吧。

小池萦之抬袖抹去了呛出来的酒,反问,“殿下从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

沈梅廷居然也来凑热闹,自来熟地扒上了小池萦之的肩头,惊讶道,“竟不是真的么?京城都传遍啦。说实话我小姑都二十八了还能嫁出去,实在是意外之喜。”

小池萦之:“……”这些闲话谁都能说,就沈家人不能说。沈表哥你缺心眼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宁愿去祠堂挨打,也不想跟京城来的这俩贵客说话了。

小池萦之把空酒杯塞回了魏王手里:“不胜酒力,喝醉了。告辞!”

她往回走了几步,背后的少年魏王手里捏着被塞过来的空酒杯,却笑了一声,“虽说不是个烈性的人,还是有些脾气的。——喂,你回来。”

玄衣的少年魏王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和她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你既然不知道我这个魏王是谁,应该也没有听说过鲁王了?”

小池萦之茫然地眨了一下眼。

旁边的沈梅廷看在眼里,过来解围,“殿下别为难他了。池表弟还是个孩子呢。京城的事,他不知道的。”

又对小池萦之解释道,“鲁王殿下是魏王殿下的兄长,平素走得极近的。这次约好了一起从京城来陇西郡观礼。不知道怎么着,到现在还没来——”

“行了。”少年魏王打发小池萦之回去,“很晚了。你喝的酒后劲大,回去睡吧。”

小池萦之听了半截的话,莫名其妙地走了。

那杯酒的后劲确实大,她摇晃着回了自己的院子,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连阿重给她洗漱都不知道,直接趴在床上睡了。

半夜走了一趟祠堂、受了老爹家法的惊吓,也没耽误她香甜地睡到日上三竿。

她心里始终以为昨晚受罚是因为自己私自跑出了平凉城。

直到第二天,经过了一整夜的酝酿传播,一个惊人的消息再也遮掩不住,在平凉城渐渐流传开来。

请旨来陇西郡观礼的,原来是两位殿下。

后出发的是十三岁的魏王殿下,出京城时就晚了一步,路上紧赶慢赶,正好赶上册封吉日当天到达平凉城。

还有一位年方十五岁的鲁王殿下,明明是早了三五天出京的,不知怎么的,直到世子册封大礼结束后,还是不见鲁王的身影。

陇西王派出了十几路人马四处迎接找寻,然而这位鲁王殿下连同随行的上百名亲卫始终没有找到。

一行上百人就此杳无音信,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京城到陇西郡的千里长路中。

平凉城坊间轰然议论了数日后,又有个惊人的消息传了出来。

原来魏王殿下在进入平凉城的前夕,竟然也被贼人绑架,险些误了性命。

那大胆贼人却是为了向池家寻仇。

绑走了池小世子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清晨进城的魏王,顺道绑走了魏王殿下。最后还是陇西王亲自率军出击,才把小世子和魏王殿下解救了回来。

——恶匪何其彪悍,行事何其猖狂!

传言绘声绘色,不胫而走,传到小池萦之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成了全城百姓无人不知的事实了。

“咱们世子和魏王福大命大,被王爷及时救回了。哎,可惜那位未曾露面的鲁王,只怕凶多吉少了。”在窗下小声议论着的王府侍卫如此说道。

小池萦之趴在桌子上看书,被屋里的暖香薰得昏昏欲睡,正一边听一边默默点头,半梦半醒间突然一个激灵,猛地惊醒过来。

不对。

流言传反了。

并不是贼人向陇西王府寻仇,绑走了自己的时候顺道绑走了魏王。

恰恰相反,那黑衣蒙面贼人从一开始盯上的就是魏王。

贼人在平凉城外杀尽护卫、绑走魏王的时候,自己倒霉正好路过,顺道被他绑走了。

小池萦之趴在桌子上愣了很久,哇地一声,气哭了。

难怪父亲请出了家法。

难怪自己趴凳子上准备挨家法的时候,父亲请魏王进祠堂看着。

原来全城的人,包括她父王都以为……是她离家出走,牵累了京城来的魏王。

犯案的黑衣贼人已经当场死了,现场知道真相的只有自己和魏王两个人,自己压根没听到城里的流言,另一个也没出面解释。

不……或许传言就是魏王放出去的。

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在祠堂里爆哭了一通,魏王在旁边看着,不冷不热说了句,“小惩大诫,好自为之。”

去你大爷的‘小惩大诫,好自为之。’

小池萦之气得捶桌。

她之前还以为这黑心货是个帮她说情的好人呢!

窗外小声的议论声停止了。

院子里的护卫们惊讶询问,“世子爷怎么了?可有不妥之处?”

小池萦之隔着窗问:“魏王住在哪个院子?”她要找那个黑心货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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