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栋坐落在佛莱广场上珍珠灰色圆形星球状的最高法院,你就能知道在纽约郡司法的意义是代表着全人类的律法,它追随人类的良知,就像地球追随太阳一样。至少埃勒里是这么想的。那时在大伙儿还在等着格里维法官来主持会审时,他作为第六审判庭的主要证人坐在法庭的最南端,坐在刑事组的托马斯·维利警佐以及奎因警官中间,若有所思,正等着为一个案子作证,这个案子说起来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天哪,还要多久啊?”埃勒里打了个呵欠说。

“格里维,如果你还在跟吉尔伯特和萨利文这两个废物蘑菇,”奎因警官耐不住性子大声叫起来,“你格里维大概是才搔着肚脐从貂皮床上爬起来。维利,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拖这么久。”

维利警佐睁开一只愤愤不平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摇摇晃晃走了出去。一会儿警佐又摇摇晃晃走回来,脸色阴沉。

“那个书记员说,”维利警佐大声起来,“格里维法官先生打过电话来,说他耳朵痛,所以要晚两个小时后才能到这里,书记员还说,听起来实在是没什么道理。”

“生气,”埃勒里皱起眉头说,“用确切的字眼应是‘灌溉’,警佐,灌溉就是一个人改造干涸、龟裂、寸土不生的土地时所做的事……这样的描述,我相信,对格里维法官十分贴切。”

警佐困惑不解,而奎因警官则是吹胡子瞪眼喃喃抱怨着:“两个小时!我还真想浇他一桶水呢。走,我们到外头大厅抽烟去。”说完,这个老绅士就走出了331室,后面跟着维利警佐和顺从的埃勒里·奎因;就这样,他们进入了那个离奇古怪的波兹案。

从走廊往下走了几步,在第七审判厅335室的门前,他们和查尔斯·帕克斯顿擦身而过,埃勒里有副好眼力,能够在太阳底下看清教堂;所以他注意到这个高个子年轻男人,并机械地对他下了几个结论:他是律师,(这个简单);他的名字是查尔斯·亨特·帕克斯顿(千篇一律的烫金字);帕克斯顿律师正在等位迟到的客户(时下时地看一眼手表);他不太高兴(萎靡不振)。

埃勒里在与查尔斯·帕克斯顿擦身而过的瞬间用犀利的目光扫了后者一眼,便看出这么多问题,他十分得意。然而埃勒里的父亲却停下脚步,眨巴着眼。

警官:“你又来了,查尔斯,这次又是什么案子?”

帕克斯顿:“太岁爷头上动土的案子,警官。”

警官:“在哪里发生的?”

帕克斯顿:“邦果俱乐部。”

维利警佐(笑声震动了整个大理石大厅):“想想瑟罗竟然会去那种专门敲顾客竹杠的地方。”

帕克斯顿:“他还被骗了——我亲爱的朋友啊,这事绝对是千真万确的。他被宰得不轻。”

警官:“真的拳打脚踢啊?”

帕克斯顿(一副难堪的样子):“不完全是这样,警官。我们可不能自己坏了规矩,不不,这只是老套的典型诽谤案子,年轻的康克林·克利夫斯泰特——来自东岸的克利夫斯泰特家族,是个银样徽枪头。”

警官:“臭名昭彰,我敢打赌。”

帕克斯顿:“呃,警官,这个形容词倒也贴切,更可以借此告诉瑟罗一些有关波兹这个特殊家族的真情形(假笑了一声)。用我的话来说,就是醉鬼‘波兹’。我发誓,康克林·克利夫斯泰特的所作所为,都是给波兹这个姓加了一重含义。就叫他们‘牛皮波兹’吧。”

埃勒里·奎因(他银色眼睛急切地眨个不停):“爸爸?”

于是奎因警官说了:“查尔斯·帕克斯顿——我儿子——埃勒里·奎因。”这两个年轻人彼此握了手,这就是埃勒里陷入——而不仅仅是卷入——“住在鞋子里的老女人”这个不可思议的案子的经过。

一个法警受不了第七审判厅335室的闷热,把他的光头探出走廊外纳凉。

“嘿,律师,法官科尔菲尔德先生说不管他波兹不波兹的,他没法再继续等你的客户了。老天,怎么会这样呢?”

“看在老天分上,他就不能再多等五分钟吗?”查尔斯·帕克斯顿生气地叫了起来,“他们一定是被什么事给耽搁了——他们来了!警员,告诉科尔菲尔德说我们马上就进去!”说完,帕克斯顿急忙快步往电梯方向走去,一堆人正从电梯里出来。

“她在那里,”奎因警官指着那个老女人对他儿子说,就像是指点两颗星球相撞在一起一样,“埃勒里,好好瞧瞧,这老女人可很少公开露面。”

“她这身打扮,”维利警佐哈哈大笑,“可以去演电影了。”

有一些女人随着年龄增长益发显得雍容华贵,有些人变得面容憔悴,还有一些人就只是变老而已;但是对科尔尼利娅·波兹来说,发福和衰老这两件事好像都跟她不相干似的。她长得娇小玲珑,小腹略鼓,一双优美小巧的脚,走起路来挺有劲的。令人惊讶的是她的眼睛,煤炭一般地黑亮而且坚毅。这双眼,由于她极端利己主义因素的作用,永远包含敌意。只能变成疯犯和凶毒。

要不是那双眼,光看科尔尼利娅·波兹的穿着——她喜欢的黑绸裙,黑灰色的领巾,还有一顶古板的软帽,都会觉得她应该是那种“随和的老太太”,那种维多利亚女王庆典画面中的那种模糊的、无性别之分的小精灵。但她的双眼让人打消了这一看法,这是一双危险而邪恶的眼睛,让那些喜欢没事想象的人——诸如埃勒里,想到不可知世界的鬼怪精灵。

科尔尼利娅女士不像一般七十岁贵妇人般步伐安详沉着,而是快步疾行地走出电梯,像一只在热气中疾飞的蚊虫,后面紧跟着一群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大多是兴高采烈的记者先生小姐们,但其中至少有一个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不是记者,这个人几乎和她一样不同寻常。

“那是谁呀?”埃勒里惊讶地问。

“瑟罗,”奎因警官咧咧嘴说,“就是查尔斯·帕克斯顿说的那个小子——科尔尼利娅的大儿子。”

“科尔尼利娅的儿子中的头号怪物。”大维利警佐说。

“他看起来很生气,”警官使了一下眼色。

“他对什么都生气。”警佐挥了挥手。

“请教你们这几个博学之士,对老是心怀怨恨的人,你们怎么称呼?”警官问道。

“愤世嫉俗?”埃勒里眉头皱着说。

“哇!说真的,”警佐大笑着说,“你们不觉得他还满漂亮的吗?”

埃勒里惊讶地发现,如果有人鲁莽地把波兹老太太那一身黑绸脱掉,换成灰呢西服,当场就变成瑟罗了,她儿子……噢不,有一处不一样,瑟罗缺乏他母亲腿上的力量,和他母亲同路而行,他总是落后。事实上,这次他也已经落后了,他步履蹒跚,手里的德贝礼帽按在腹上,匆匆追赶老女人敏捷的步伐,可就是追不上,他气喘吁吁,汗流满面,怒气冲冲。

一个身穿晨礼服、瘦削阴郁的男人,手提医药包,摇摇晃晃走在这个母亲和儿子后面,他脸上苦兮兮的笑容好像在说:“我不是在赶路,我是在走路。这是一场噩梦,不是真的。记者先生们,行行好,大家都得有碗饭吃。”

“我认得他,”埃勒里大叫,“瓦格纳·英尼斯医师,公园大道的巴斯德。”

“她对待英尼斯就像有些人对待狗一样。”维利警佐顺着嘴说。

“看他追随在她后面的样子,还真像一条狗。”警官说。

“但为什么要医生跟在一旁?”埃勒里抗议道,“她看起来很健康啊。”

“我知道她的心脏一直有点问题。”

“什么心?”警佐冷笑着,“她根本就没心!”

一群人涌进335室的大门。年轻的帕克斯顿想拦住波兹女士,但他英勇的尝试只换来一句咒骂——“别挡路!”

他只能解嘲地低声说:“如果你们想要看好戏,非常欢迎,各位。”然后就跟到他的客户后面。

就这样,奎因父子和维利警佐,咒着格里维法官的耳痛,也跟进去看好戏。

科尔菲尔德法官,一个长着双雌鹿般颖悟眼睛的身材高大的法官,从高高的法官席上,看了一下眼前这个姗姗来迟的老女人,消沉的瑟罗·波兹,满脸通红的瓦格纳·英尼斯医生,还有那群兴奋的媒体记者,当场进行了严厉的报复。

他对着书记官大吼一声,低语声和脚步声静下来。原定的审案顺序已经调整,波兹对克利夫斯泰特的案子被后延,原本排后面的基阿科莫对吉夫·乔廷斯公司一案提前。

查尔斯·帕克斯顿还在科尔尼利娅·波兹女士身边转来转去,埃勒里向他招了招手,律师满心感激地走过来。

“到外面去,这还得好几个小时呢。”

他们挤开一条路来到走廊。

“你的客户,”埃勒里先开口,“真使我着迷。”

“那老女人啊?”查尔斯扮了个鬼脸,“要不要来根烟?瑟罗才是这个案子的原告,不是波兹女士。”

“哩,看着他一路跟在他老妈屁股后头那样子,我还以为……”

“瑟罗这样跟在他老妈屁股后头已整整四十七年了。”

“那个高雅的瓦格纳·英尼斯医师又是怎么回事?”

“科尔尼利娅心脏不好。”

“你真能开心,你看她健步如飞的样子……”

“的确是这样。没有人能让这老顽固听进一句话,搞得英尼斯医生老是紧张兮兮的。只要这个老女人离开鞋子,他就得紧跟后头。”

“再说一遍?”

查尔斯满脸狐疑地瞪着他:“奎因,你是说你根本不知道鞋的事?”

“我确实孤陋寡闻,”埃勒里可怜兮兮地说,“不对吗?”

“我还以为每一个美国人都知道,科尔尼利娅·波兹的财产都是做鞋子赚来的——大名鼎鼎的波兹鞋。”

埃勒里这下懂了:“波兹鞋即美国鞋——三块九毛九分一双,统一售价。”

“对啦!”

“不对!”埃勒里转头盯着335室紧闭的大门。

波兹鞋不是一个企业,或是一个什么机构,它是一个完整的文明。这块土地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波兹鞋店。小孩子穿波兹鞋;他们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伯伯、叔叔、婶婶、阿姨也都穿波兹鞋;更令人沮丧的是,他们的祖父早就已经穿波兹鞋了。波兹鞋等于美国低收入阶层的荣誉徽章,由于这个阶层是最大的一个阶层,所以波兹家的财产不是普普通通的数字——它是天文数字。

奎因转过头热切地对律师说:“但你刚才提到‘当她离开鞋子时’这句话,难道是对波兹鞋的祟拜仪式的某种术语是吗?”

查尔斯咧了咧嘴:“一开始是在一份支持劳工的报纸上,编辑要一些漫画家花点墨水为科尔尼利娅来个速写。你记不记得那次波兹工厂罢工?”——埃勒里点点头,他想起来了——“其中一个天才小子,画了一栋大房子——代表波兹家的滨河豪宅——但把它画成老式高顶鞋的样子;而且他还把科尔尼利娅·波兹画成像在《鹅妈妈》画刊里的丑恶老太婆,和她的六个小孩从‘鞋子’里冒出头来,加上如此的文字说明:‘从前有个老女人,住在一只鞋里,她有很多小孩,所以她付不起工人维持生活的基本工资。’诸如此类的说明,总而言之,这个名字从此跟上她了,从那时起,她一直被称为‘老女人’。”

“而你就是这个鞋业女王的律师?”

“对,但我绝大部分的工作都和瑟罗有关,愿上帝赐福他敏感脆弱的心灵。你看到瑟罗了吧?就是那肩膀窄窄的矮胖小人猿。”

埃勒里点点头:“体型很怪,活像只小袋鼠。”

“呃,瑟罗·波兹,全世界最粗鲁无礼的人。”

“这是钱多烧的,”奎因先生叹口气说,“真可悲,他有没有赢过任何这类的官司?”

“没有!”帕克斯顿脸都气白了,“我心里太清楚了。已是第三十七次因他诽谤诬蔑他人使我出庭,前面三十六次全都败诉。”

“那这一次怎么样——邦果俱乐部的纠纷?”

“科尔菲尔德一定连听证会也不开就驳回,记住我的话。”

“那为什么波兹女士还要插手他的胡闹呢?”

“因为对这个老女人而言,波兹家的名声比瑟罗重要得多。”

“可是,查尔斯,如果这些案子都那么蠢,为什么你还让他们上法庭来?”

查尔斯脸都红了:“瑟罗坚持要上法庭,而那个老女人又支持他……奎因,我知道有人说我只是为了要赚他们的钱。”他抱怨起来,“我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帮他们打官司辛苦赚来的,你说这难道不是我该挣吗!”

“我相信你是靠自己挣来的……”

“我做噩梦都会梦到他们!我梦

到他们都有长长的鼻子,肥肥的小屁股,还整夜对我吐口水!但是如果我不接他们的案子的话,也会有成千上万的律师挤破头来抢这个生意。不然我也不用挨这份骂了!抱歉!我太激动了……”

维利警佐从335室探出头来:“查尔斯!法官审那个热门案子了,老女人吼着找你呢。”

“希望她能叫破一个汽缸。”帕克斯顿律师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他转身向第七审判厅走去,一副走向断头台的样子。

“爸,告诉我,”埃勒里和维利警佐好不容易挤回警官旁边,“查尔斯·帕克斯顿是怎么回事,挺明白的人,怎么会跟波兹家搞在一起呢?”

“查尔斯的这些事是继承下来的,”奎因警官低笑,“他爸爸西德尼·帕克斯顿,税务和房地产律师——老好人一个,我们俩以前没少在一起喝酒。”——维利警佐很怀旧地点点头——“西德尼送查尔斯进法学院读书,查尔斯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哈佛法学院,后来就专门办刑事案件——每个人都说他在这方面有敏锐的洞察力——但是后来他老子死了,查尔斯就放弃了他灿烂的刑法生涯,一头栽进并且接手西德尼的民事业务。那时,波兹家的账目,已经很庞大,西德尼必须推掉他其他的所有客户。现在,查尔斯却拼命想要摆脱这难缠的一家子。”

瑟罗·波兹似乎对置身法庭的前排座位颇不自在,在椅子上动来动去仿佛马戏团里坐立不安的胖小孩,耳后的两束灰色头发却神经质地立着。他眼泪汪汪一脸痛苦地傻笑,好像在享受自己的悲愤一般。

“这个小子,”埃勒里暗忖,“实在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他更加仔细地端详他。

接下而来的,就是一场斗智的激烈游戏了。很明显,科尔菲尔德法官一开始就希望正义能得到伸张——康克林·克利夫斯泰特先生则很不耐烦地坐在他的律师群中,对他而言,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什正义不正义的。事实上,埃勒里有点觉得克利夫斯泰特先生只有一个愿望——回家睡个觉,把这段时间睡过去。

“不过法官大人——”查尔斯·帕克斯顿抗议。

“别再法官大人、法官大人的了,律师!”科尔菲尔德法官雷鸣般地呵斥起来,“我不是说你不对——老天知道你们律师也要生活——你放明白点儿,别在法庭上耍花招——已经有多少次你自己讲?”

“法官大人,我的客户遭受严重的诽谤……”

“我看得一清二楚!你的客户是一个公害,他搞乱了我们法庭的审理顺序!我才不管他是不是浪费了他的钱——或者是他妈妈的钱——我在意的是他浪费了纳税人的钱!”

“法官大人,你已经听到了证人的说辞……”帕克斯顿律师很沮丧地说。

“我很高兴并没有什么诽谤中伤的事,本案就此结束!”

科尔菲尔德法官郑重宣布他恶意地对老女人咧嘴一笑。

瑟罗站了起来,令查尔斯·帕克斯顿十分害怕。

“法官大人!”瑟罗傲慢地大吼。

“瑟罗,坐下,”查尔斯气喘吁吁地说,“或者我们离开这里,再说——”

“律师,请等一下,”科尔菲尔德口气温和起来,“波兹先生,你想向法庭提出抗议?”

“我当然要!”

“那么把你的抗议都说出来吧。”

“我上法院就是要讨回公道!”瑟罗大叫,好像耍大刀一般挥动着他的双手,“我得到的是什么,羞辱。人权到哪儿去了?我们的宪法到底怎么啦?难道我们不是居住在个人自由最后的避难所吗?当然,负责的公民当然有权享有法律的保护,保护他免遭喝醉酒、不负责任的人诽谤。”

“啊?”科尔菲尔德法官说,“你的意思……”

“结果,我在法庭里看到了什么?”瑟罗大叫,“保护?没有!法院捍卫了我的权利吗?没有!审讯可曾洗清我被粗暴辱骂而受损的名声吗?没有!这是个尊贵的名声,法官大人,一个有荣誉的名声,而此人的公然侮辱已使如此名声遭受严重的损害——”

“我还会让你的名声更加受损,波兹先生,”法官高兴地说,“如果你再继续无理取闹的话。”

“法官大人,”帕克斯顿跳上前去,“我为我委托人一时冲动所说的欠考虑的话向您致歉……”

“好了!”老女人豁地站起身来,暴怒异常。

法官也被吓了一跳。

“你这算什么法官,”科尔尼利娅·波兹说,“我实在无法称呼你为法官大人了,你根本不够格——你算什么东西,我上过那么多法庭,见识过那么多法官,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倒霉,碰到像你这样一个猴子小丑。我儿子是为了寻求法院保护我们波兹家的声誉,他没有讨回公道,反而被当成笑柄,遭受侮辱,我们家族的声誉被进一步当众践踏……”

“这位女士,你说完了没有?”科尔菲尔德打断她的话。

“还没有!藐视法庭你打算罚我多少钱?”

“退庭!退庭!”法官大声宣布,从皮椅上站起身来,像年轻女孩发现自己春光外泄般慌张地整了整长袍,闪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真是噩梦一场。”埃勒里·奎因兴高采烈地说,“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奎因父子和维利警佐加入了追随波兹家族的人群。一伙人浩浩荡荡来到走廊,制鞋界女王手持雨伞如同乐队的指挥棒一般,一马当先走在整群人前头,后头的人群包括报社记者、打离婚官司的人、律师、旁观群众和形形色色聚在法庭出口的人。老女人便如此领着小个头的瑟罗、红脸的英尼斯医生、查尔斯·帕克斯顿、维利警佐和奎因父子,穿过圆形大厅底下的阳台,搭电梯下到进门大厅处。

“哎哟,这下有麻烦了。”维利警佐警觉地说。

“她可是真讨厌摄影记者。”奎因警官说。

“等等——不好!”埃勒里叫了起来,“查尔斯!来人啊!天啊!快拦住她!”

摄影记者守在那里,她正面迎了上去。

科尔尼利娅·波兹的一对黑眼正向他们发射出熊熊怒火。她大声叫骂,抓紧她的伞把,歇斯底里地冲过去进行攻击。只见那把伞上下飞舞,一架摄影机飞了起来,幸好被一个戴着礼帽的人抓到,这人着实被吓了一跳。另一架摔到台阶底下,一地碎镜头片。

“摔坏了,摔坏了。”维利警佐说。

“她就是这个德性,”一个摄影师上气不接下气地,“乔,打着了吗?”

“鼻子挨了一下,”乔呻吟说,恐惧地看着被血染红的手帕。他怒气冲天地对着老女人咆哮,“你这个老疯子,你砸坏了我的相机!”

“给。”科尔尼利娅喘着气,把两百块钞票甩给他,然后她飞快地,一头钻进她的大轿车,狠狠关上车门,几乎把她的自尊和喊叫声,以及永远都慢她一拍的继承人瑟罗给甩掉了。

“我早就没有公众形象可言了!”她冲着车窗外喊。豪华大车载着她和她的医生疾驰而去。医生早一步狡猾地躲到车里,瑟罗被抛了下来,惊魂未定地喘着气。他独自留在战场上,因只身暴露于众多敌人武器之前而惊慌失措,但很快他就凶神恶煞般再次挺直了他那五尺高的身躯和无足轻重的腰杆。

“每次都要来这么一场。”奎因警官从法院的楼梯走下说。

“她能砸一架相机,就会砸一百架。”维利警佐摇摇头说。

“可是为什么,”埃勒里不明白,“这些摄影记者还一试再试?是不是因为他们在这种交易中每次都有利可图?我注意到两张花花绿绿的大额钞票扔在记者身上。”

“肯定有利,”他父亲咧了咧嘴,“瞧,那家伙相机被砸了,你看他有没有很懊恼的样子?”

埃勒里眉头一皱。

“现在,”他父亲又告诉他,“再看那边。”

埃勒里顺着警官胳膊,看到法院正上方的一个窗口。

那里,各式各样的相机的长镜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相机背后的人,目光都集中在法院前人行道上的瑟罗·波兹和查尔斯·帕克斯顿两人身上。

“没错,警官,”维利警佐肃然起敬说,“要对付这个老女人,你就得事先做好准备。”

“他们从窗口拍下这一幕,”埃勒里轻声赞叹,“我敢说那台被砸毁的相机是假的,乔在演戏骗钱!”

“儿子,”老警官干巴巴地说,“你真是当侦探的材料。走吧,我们回楼上去,看看格里维法官是不是浇完水了。”

“现在,听清楚啦,各位,”查尔斯·帕克斯顿在人行道上叫着,“这真是个难熬的早晨。啊?你说什么?波兹先生不打算发表任何言论——你最好别说,”查尔斯对着瑟罗十英尺外的粉红色耳朵咬牙切齿地说,“要不然我掉头就走,瑟罗——我发誓,我会掉头就走!”

有人鼓掌了。

“你丢下我不管,”瑟罗大叫起来,“查尔斯·帕克斯顿,我有很多话要当众讲!不管怎样,我是和你干到底了,我豁出去了,要和所有的律师干到底,还有法官、法院也一样。”

“瑟罗,我警告你……”查尔斯翻脸了。

“哦,走,去钓鱼去!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正义了——连点儿渣儿都不剩!”

“小个子,是这样吗?”一个声音说。

“正义死了,义愤填膺的市民如是说。”

“他发誓,他要和所有的律师、法官还有法庭周旋到底。”

“所有的律师、法官和法庭有得瞧了。”

“你打算怎么做,波兹——用身体来捍卫你的荣誉吗?”

“瑟罗男孩,你准备随身携带几支六连发手枪吗?”

“瑟罗·波兹,平原上的恐怖分子,慷慨誓师,不惜一战。”

“你们有完没完!”瑟罗·波兹声音岔了开来,众人好奇地住了嘴。他突然气得全身发抖,一双小脚在走道上跳来跳去,肥胖的脸整个痉挛起来。半晌,他激动地说:“从现在起,我要靠自己的双手来讨回公道。”

“啊?”

“看,那小子动真格的了。”

“等着瞧,有好戏看了。”

“等等,他脑袋是不是有问题,他哪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老兄,他不是真那么想吧。”其中有一个记者很冷静地说,“波兹先生,你刚刚说你要靠你自己的双手讨回公道,是什么意思?”

“瑟罗,”查尔斯·帕克斯顿很不高兴地说。“你说够了没有?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查尔斯,放开你的手。各位先生,你们说我是什么意思?”瑟罗很平静地说,“我告诉你们我是什么意思。我说我要去买一把枪,然后,下一个侮辱我或是我家名声的人,我不会让他还有时间跑到烂法庭后面躲起来!”

“嘿,”一个记者说道,“最好有谁去给康克林·克利夫斯泰特通报一声。”

“这小子胆大包天,真会蛮干起来。”

“啊,他是发疯了。”

“哦,真的吗?好啦,或许他就要大开杀戒了。”

瑟罗从人群中启航,像一只小公羊一样,用双臂抵撞着。大家几乎是很敬畏地闪到两边,他胜利地撞过去。

“他就要挨子弹了,这是他的报应!”这个平原上的恐怖分子狂叫着,张牙舞爪地离开了。

查尔斯·帕克斯顿叹了口气,匆匆爬上法院的楼梯。

他发现埃勒里·奎因、奎因警官和维利警佐从331室出来。警官被格里维法官困住,格里维法官的耳朵难受得很,显然,法官决定留在家里沉浸在满是冬青香油的气团之中,也不愿冒风险跑出那个没有耳痛的世界;因此,让奎因一家来法院的案子也就延期了。

“喂,查尔斯?出什么事了?”

“瑟罗威胁着说要去买一支枪!”律师气急败坏,“他说他要跟法庭周旋到底——下一次侮辱他的人就要吃花生米了!”

“那浑小子?”警佐嘲弄着。

奎因警官笑了:“查尔斯,算了吧,瑟罗·波兹那小子搞不出什么花样的。”

“我不知道,爸,”埃勒里开口了,“那个人心理不太平衡,他哪天要是哪根筋不对劲儿,很可能真的会蛮干起来。”

“哦,来真的啊,”查尔斯·帕克斯顿失望地说,“无论如何,起码他现在是讲真的。平常我是不会太在意他的疯言疯语的,但是最近他情况愈变愈糟,我很担心他最近几天也许真会越过界线,搞不好就今天。”

“越过什么界线啊?”维利警佐很疑惑地问。

“马森-狄克逊界线啦,”警官叹了口气说,“你想还会是什么界线?现在,查尔斯你听好,你把瑟罗这家伙太当回事了……”

“是这样,没错,但你不觉得我们应该采取些预防措施吗?”

“当然。盯着他,万一他想闹

事,给贝勒夫打电话。”

“买支枪,”埃勒里指出,“他还得先跟警察局拿执照。”

“没错,”查尔斯赶紧说,“你觉得这怎么样,奎因警官?”

“什么这怎么样?”这个老绅士不耐烦地喊道,“如果我们拒绝给他执照——然后会怎样?然后他会跑出去买一根不需要执照的棍子。然后你不但要应付一个难缠的人,而且还得应付他对警察局的怨恨,他可能还会干掉一个警察……别跟我讲他没有执照就买不了枪,他绝对有办法买得到。不光我知道,这种事连三岁小孩都知道。”

“爸爸说得没错,”埃勒里说,“实际一点的做法不是防止瑟罗去碰武器,而是防止他使用。对付他这个人,我认为我们需要的是方法,而不是禁令。”

“换句话说,”警佐简明扼要地下结论,“斗智不斗力。”

“我不知道,”律师很失望地说,“再继续跟这些贪得无厌的人耗下去,我会发疯。瞥官,难道你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

“可是查尔斯,你希望我怎么做?我们不能整天盯住他。事实上,除非他犯罪,否则我们根本拿他没办法……”

“我们能不能把他给押起来?”维利问。

“你是说以精神错乱的理由?”

“咳,”查尔斯·帕克斯顿说,“波兹家有一箩筐问题,但还不到那种地步,而且那个老女人是个大麻烦,她会拼尽她最后一个铜板,而且她会燕。”

“那么你为什么不找人去安抚这个老富婆?”奎因警官问道。

“跟我想的完全一样,”年轻的查尔斯有点诡诈地说,“噢——奎因先生……你能不能……”

“可是,”埃勒里反应很快,他父亲直瞪着他看,“爸,你是不是要回总局?”——老警官点点头——“那么,查尔斯,你到我公寓来,”埃勒里笑笑说,“解答我一些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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