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热海车站的时候,是傍晚六点四十四分,预定到达东京的时间是八点十五分,因此尚要忍耐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在车子里有一种想睡觉的倦怠感,但初子还是睡不着,大概是因为太努力想睡的缘故反而睡不着,只觉得眼眶里热热的,但意识还是很清楚,闭起眼睛反而觉得疲倦起来。

初子微微睁开眼,发现车内已点上了灯,乘客渐渐的移动起来,初子并不想看他们,却不由得开始观察他们。

无论那一张脸都显得很没有生气,好象有一种无法从睡梦中清醒的虚脱感。

—个象似太太模样的妇人正在匆忙的整理旅行箱,一旁象是她先生的男子将看过的报纸和杂志丢在座倚下。邻座的年轻女儿打着呵欠慌张的四处张望,女孩对面的年轻男子也正努力地将照相机硬塞进已鼓满的旅行袋中。

每位旅客的心都早已飞到东京去了,由于逐渐接近终点站,旅客自然而然机械般的整理行李,但是长途的疲惫,使得车内仍显得静默,大家似乎不太想彼此交谈。

初子直起身子注视着旁边动也不动的新田,觉得有些厌烦。新田到底在想些什么?初子有种奇异的感觉,他不象在睡觉也不象在念书,他没有焦点的视线不知投向何方,说他是在凝视着空气倒是很恰当的形容。他仿佛生活在人类的死角,在车内的人群中,只有新田象是异类般地存在着。

初子不想再和他说话,把冢本给她的巧克力折成两半,将一半递给新田,新田慢条斯理的摇摇头,表示拒绝绝。初子默然的收回,很想说:随便你。

从新田侧面望过去可看到窗外融入暮色中的天空、海和红色的悬崖。从这里到汤河原、真鹤、根府川、小田原,山都突出于海岸线。东海道列车线即沿着海岸线行走。

出了隧道或山谷就能够看见海,在薄暮中海被染成乳白色,这里和普通的港湾不同,相模湾的水平线很长又看不到船。就好象一片广大的乳色原野。

天空是一片暗青色,稀疏将散的云被染成一片红色,只在近水平线处的天空还残余白天时的靛蓝。

从行驶其间的快车上眺望这如画般不可思议的景色,就有如读诗般的美。

好美!

初子好想就从窗户飞出去,投入那一片乳白色的海中。但是,初子只是一个人这样的想着,反正跟新田也讲不通。

眼前的山挡住暮色中的海,初子对于这种阻碍感到生气,只好无味的咬着巧克力,车轮转动的声音,回响在两侧的悬崖,显得很吵杂。

“……”

突然,新田的嘴唇微微动着,不知在呢喃什么,初子犹如听到意识不清楚的人说梦话一般,反射性的问:“你说什么?”

“真是美人啊……”

“美人?”

“那个女人。”

初子随着新田的视线,看到隔壁座位来了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位年轻女郎,新田所说的就是这位女孩,所以初子就仔细的端详她。

她还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女孩,坐在靠窗外的位子,望着窗外,对于初子和新田的注视似乎毫无警觉。微红的披肩长发垂在胸前,穿着乳白色的套装,裙子是百褶裙。

“她是美人?”

初子望着那女孩纤细的肩膀和手腕,因为不是面向他们,所以无法看清楚,但整体看起来,她是个窈窕的少女。

“新田先生一直观察着她吗?”

“嗯!”新田深深地点点头。

“真讨厌!”初子变得很没办法理解,一向愁眉苦脸不讲一句话的新田,竟会偷瞧少女摸样的小姐,面对这样妁新田,初子更觉难以了解。她感到—种侮蔑感。新田从不正眼瞧过她,而对方那女子竟夺得新田的关心。同样是女人,初子有股要和对方对抗之感。

“对于现实毫无兴趣的新田先生怎也会如此?”

虽然感到讨厌,也为自己感到悲伤,但是初,子还是无法保持沉默。

“因为有兴趣……”新田冷冷地回答。

“毕竟是单身男子,难免会被尤物所惑。”初子故意用粗俗的话语。

“不是那样。”

“难道那女孩是幽灵。”

“那你多看看她呀!”新田重重地说。

于是初子再度将视线停在那女孩身上,此时正巧看到那女孩的正面。

确实是美女,不单只是美貌,还是相当有味道的—张脸,皮肤虽不白,但却透明而润泽,眼睛大而深邃,使初子联想到欧洲人和印度人的混血儿常是属于这种面孔。

但表情过于严谨,而予人冰冷感,并且很忧郁,是神秘的忧郁,若让她站在印度的寺院前观赏,应是很相称的。

“她如果是男孩,一定很象新田先生。”初子下了这样的评语,“但为什么你对她特别感兴趣?”

“不知道……”

“就算不知道,也应该有被吸引的理由呀!”

“没什么理由。”

“真是怪人!”

初子有一种被愚弄的不悦,愈发觉得新田是个以常理无法了解的人。

初子想,也许他是被那女子的阴郁所吸引吧!那种阴郁是他们所共有的特点,新田大概把那女孩看成他的分身吧。但对这些她也不想加以深究,因为新田是不会解答这些问题的。

初子陷入了自己刚强的个性中。

那女孩拿出白色手帕轻轻擦拭前额,右手则拿着大概是装饰用的红手帕,从这点初子推断她可能是富家女,或者是高级公司的女职员。

列车过了真鹤的时候,有个急转弯然后北上小田原。右侧是沿着海岸线必须缴费行驶的真鹤道路,左侧是沿山的热海街道。

列车在通过了如盆景般的山脉后,碰到一个急转弯,而速度突然转慢,但就在此时,在初子的附近,突然有让人惊心的惨叫,初子寻找声的来处,原来是来自隔壁座位的耶个女孩,她在中年男子的膝盖上。初子看看新田,第一次看到新田那紧张的表情,刚刚话题还在那女孩身上,就发生那样奇妙的巧合,初子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突来的变异,使车内顿时引起骚动,沉淀的空气好象被改变了,旅客纷纷站了起来,有的甚至翅首而望,大家纷纷将视线集中在那女孩身上。

“小尾小姐,到底怎么回事?”和女孩同行的中年男子,摇着趴在自己膝盖上的女孩的肩膀,急切的问道。

“小尾小姐,快说!”那中年男子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大概是在众目瞪瞪之下,被一个年轻女孩趴在膝上,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这位年约四十的男子一副狼狈相。

女孩终于抬起头来,不管旁人的眼光,她那颤栗,显示受到极度的惊吓,叫“课长先生,”女孩惊魂未定,目光茫然,表情十分恐怖。

“到底怎么了,赶快说。”那位被称做课长先生的男子,一面为女孩拾起掉落地上的白色手帕,虽然强装稳重都因不能镇定,而拣了二三次才将手帕拾起。

“有人被推下来……”女孩颤栗地说着。

“被推下来?”

“就在刚才。”

“在那里?”

“从悬崖上。”

“哪边的悬崖?”男子一面望着窗外,由于火车在快速的行进,因此,他并没有看到那女孩所说的悬崖。

“你真的看到了吗?”

“真的。”女孩拿起放在窗边的茶缸,就往自己的嘴里灌,旅客们均看着她一口气把水喝完。

“没有看错吗?在黄昏中……”

“不,我看得很清楚。有—个人从悬崖上掉落下来,悬崖上还有一个人影。”

“也许是岩石或其他们什么东西。”

“是人没有错。因为当时火车正在转弯,车速变得稍慢。”

那位课长先生只好闭口不语,听到女孩说话的乘客也都半信半疑的沉默着。那女孩的话太突然了。但是在行进的火车中的旅客目击到有人从悬崖上被推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反正,这种事不久就可从新闻报道中得知事情的全貌。

乘客们对自己离事件的发生是如此的近,反而更觉得无法相信。

短暂的静默中,只有听到火车走动的声音。女孩转过身子,恢复原来的姿势。

“请相信我,我真的看见了。”女孩好象喘着气,并且歇斯底里的叫着,似乎要让整个车厢的旅客都听到似的。

“不如告诉列车长,如何?”

一个象是学生模样的乘客这么说,有其他三飞四名乘客也都同意的点着头。

“那就这么办吧。”与女孩同行的课长也好象无法可想一般,慢吞吞的站起来。

“列车长来了!”在人群后面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挂着“乘客组”臂章的列车长排开聚集的旅客从中间的走道过来。

“发生什么事?”列车长以公事化的语调问道。

“啊……”那女孩的同伴说道:“她看到有人从悬崖上被推下来……”

“就在刚才吗?”列车长趋身问那女孩。女孩点头。

“就是在火车转弯的那个地方,从左边的悬崖上掉下来?”

“对呀……”听到列车长如此准确的问话,女孩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

“好象是真的?”那名学生模样的青年对列车长说道。

“虽然尚无法确定,但有二、三名乘客也和这位小姐一样看到有人从那边的悬崖上掉下来。但是列车正在行进中,只好等到小田原停车时,再与有关单位联络。”

说完之后,列车长又再度对女孩说:“我想警察大概会有一些事情要问……你愿意在小田原站下车吗?”

同行的男子连忙伸手制止:“我们正在出差的回程中。回到东京做完工作报告之后,接着马上又要到仙台去,恐怕没有时间。”

“那么,可否请您到东京车站的铁路公安室走一趟……”

“如果只是五分钟十分钟,那还可以……”

女孩顺从的点头,男子则显得面有难色。

“那么我就先和东京车站联络,可否请告诉我您的姓名职业和年龄。”

列车长从口袋中掏出记事本。男子则想要表示其不愉快,而把脸朝向旁边。

“土居京太郎,全通的秘书课长,四十八岁。”男子很不耐烦的回答。

“全通?”列车长再问一次。

“你不知道吗?全通广告公司……”那个叫土居的男子用很讶异的表情看着列车长。

“哦!是那家全通啊……。”列车长卑屈的笑着回答。

全通在广告界是首届一指非常有名的。但初子认为,身为一个列车长不知道全通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而那名男子那种自认为自己公司是天下无人不晓的金字招牌,而引似自豪的表情,更引起起初子的反感。

“我叫小尾鲇子,是全通秘书课的课员,今年十九岁。”叫做做小尾鲇子的女孩小声的说着。

“真是失礼了!”列车长手扶了扶帽沿,转身离去。

乘客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仍对这一突发事件在兴奋地互相谈论着。引起车厢内一阵嗡嗡的谈话声。

初子也感到兴奋的气氛,她好象看完了一场引人入胜的电影箩叹了一口气。伸了伸背部。胸中感到一股毫无意义的解放感。

初子的耳朵听到了低声的谈活,虽然不注意的话不清楚,但可听出那声音是来自那叫土居的全通秘书课课长的口中,因此初子格外的集中注意力仔细的听。

土居带着责备部下的严厉口吻:“在出差的时候,你应该听从我的命令行动。你是公司的一份子,并不代表你自己,万—发生什么事,我还要负完全的责任。”

“我知道。”

“象刚才发生的事情,你只要跟我说一声就好了,何必要引起这么大的骚动。卷进这种不必要的风波,对工作难免有阻碍,对公司来说也是一大损失。”

“对不起……”

“你也太任性了!瞥如说这一次吧,公司的事情紧急,指示我们搭飞机往返,你偏偏说讨厌搭飞机而要搭火车。如果我们是搭飞机回去的话,也不会发生这样的骚动。”

“……”

初子毫不在意的望着他们,只见小尾鲇子低垂着头,长发盖了半张脸。同时看见课长那张—直严厉责备的嘴。

初子很同情那叫小尾鲇子的秘书课员。

本来目击到有人从悬崖上掉下来,不管任何人都会受到惊吓的。尤其,就一个这样年轻的女孩来说,对这种突发事件在瞬间目击,因过于惊恐而大叫,更是难免的。

为了避免麻烦,要她忍受这种冲击,实在是很没有道理。初子对这个男子感到嫌恶,甚至觉得他是个肮脏污秽的人。

新田闭着眼,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好象也忘了刚才还

感到兴趣的小尾鲇子而回复他那惯有的虚无神情。在白椅套的衬托下,他的头发更显得乌黑。

初子无所事事的只等待着火车抵达东京。因为她只带着一个小旅行箱,放在行李架上,所以也不象其他的旅客一样需要整理行李。

初子打开手提包,里面也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只有放些经常使用的物品,如月票、化装盒、笔、记事本和钱包等。但是拿着这些东西,总比手里空无—物要来得自在。

初子注意到里面放着一封信,是二三天前,总公司以限时专送寄到她大阪住处的。

初子将这封已看过的信再度游览一遍。她抽出印着“东京人寿”便笺的信纸,右边下垂的字体,是调查科长特有的笔迹,上面写着:

“我今早收到你的调查工作报告了。连日的奔走,真是辛苦你了。虽然不久你将回东京,不过首先通知你,我已收到报告了。这个伪替事件正如我们当初所预测的一样。在这次调查行动中,你那个强劲的对手情况如何?我指的是协信人寿的新田。你和对手只要保持着竞争意识就可以了,不必象新闻记者那样竞争,要不然反而会对工作造成困扰……”

初子绽口而笑,信里提及的新田不正坐在她旁边?她越想越觉得滑稽。

新田闭着眼睛,脸是动也不动。但是又不象是在睡觉。初子想,此时新田的心思早已不住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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