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玄关的门铃响起,独自看家的我调低音乐音量,拿下耳机。我看向时钟,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我想像不出谁在这种深夜来访。门铃执拗地一直响,没有停止。有人正连按玄关门铃按钮。我走出卧室,静静走下楼梯。我一手拿着电话子机,做好随时按得出一一〇的准备后,提心吊胆地望出玄关的窥视孔。

眼前是芹泽大特写的脸,我差点吓得往后弹。

我连忙开门,穿着外出装束的芹泽站在面前。她抱着波士顿包的身影让我联想到离家出走的少女。她背后还有两个人。那是春太跟朝雾学长。

春太穿着制服,肩膀背着法国号盒。满脸闹脾气的两人像罪犯一样腰间系着腰绳,而芹泽紧紧握住绳子前端。那是搬家用的尼龙绳。我一眼就看出他们被强行带到这里。

我穿着睡衣,忍不住躲在玄关阴影处,只探出一张脸。

“……这怎么回事?”

“我听说岩手跟穗村父亲出差的工作地点很近。”

芹泽粗鲁地说,情报来源恐怕是春太。我心生警戒。

“我爸爸在仙台工作。盛冈的话,我找爸爸玩的时候安排过两天一夜的旅行。”

“是吗?太好了……我们决定坐明天的首班车到岩手的花卷,那里离盛冈不远吧?”

我们?决定?我轮流看着春太跟朝雾学长。

“春太也要去吗?明天练习怎么办?从静冈站过去,要花四小时以上哦?单程车费将近两万圆哦?你有那种钱吗?”

芹泽打开波士顿包的拉链,取出一个信封。我接过信封,里头装着四张万圆大钞。

“这是什么?”我眨着眼问。

“穗村的旅费。”

我揉了揉眉间又闭上眼睛。虽然花费一段时间试着整理现况,但完全一头雾水。总之我还是先踮起脚尖,问芹泽后面的朝雾学长:“这是什么玩笑吗?”

“我也想把这当成玩笑。”朝雾学长的手放上腰绳。

芹泽像是恶质的登门推销人员,伸脚卡进玄关缝隙。

“我们今晚要在这里过夜,明天早上搭计程车去车站,一天往返。”

“你又在开玩笑了。”我嘿嘿笑。

芹泽缓缓摇头,揪住我的睡衣袖子。

“拜托,我只有上条跟穗村可以依靠了。”

“那我在这做什么!”朝雾学长的声音在黑夜中清亮响起。

我温柔地拉开芹泽的手问:“……抱歉,让我整理一下。究竟发生什么事?”

“我姑姑买了明天前往岩手花卷站的车票。”

“嗯……”

“凡真特就在花卷。”

我花了几秒钟才理解她的意思。“哦……”森林伙伴之一;芹泽姑姑的初恋;打了芹泽姑姑后将她赶出同伴之列的人;拥有奇妙名字的捏饭团人员。

“姑姑见到凡真特后,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我眨了几次眼,芹泽带着求救的表情说:“我们要抢先一步,大家一起阻止她。”

这句话不太对劲。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动摇的我拼命安抚比我更动摇、甚至泪眼汪汪的芹泽。我要加油,此时就是要站稳脚步坚持住的时刻。

“就、就算突然听你这么说,我也搞不懂状况。不要说听起来这么恐怖的话嘛。”

“小千,问题在于盐。”春太的嘟哝传入耳中。

“盐……”

“你之后有做过什么调查吗?”

“……等一下。”

我转身快步跑上楼梯,回房间换好衣服,接着急急忙忙下楼前往厨房。我从架上拿了盐袋又回到玄关。

“我问过隔壁阿姨,盐是这个吗?”

我气喘吁吁地拿一个袋子给大家看。

上面印着食盐两字,这种盐在超市里卖得最便宜。

“对对。”春太说。

“不过这就是普通的盐。”我上下摇动盐袋。

“那你知道一九九七年以前,盐只有这一个种类吗?”

我停止摇动盐袋地呆愣在地。朝雾学长接着春太的话:“一九九七年专卖制废止为止,盐都是由日本专卖公社垄断,所以可以断定当时流通市场、一般人使用的食盐只有一个种类。在这次的饭团重现计划中,就是用这种盐。”

这听起来像说明过无数次,倍感疲乏的口吻。

我好像明白芹泽姑姑说的“耐人寻味”是什么了。

“等一下,这不会像自来水一样味道出现变化吗?”

“这是以排除矿物跟杂味等物质制作法所制成的盐,时代改变,味道也不会变。比起咸,更接近重咸对吧?”

究竟怎么回事?……跟那时候的饭团不一样。味道不一样……

为什么芹泽姑姑会说出这种话?当时只有一种盐,但芹泽姑姑说味道不一样。那过去芹泽姑姑他们吃到什么盐?不是盐的盐?

“……芹泽的姑姑到底被骗着吃下什么?”

“没错,小千,最后就是这个问题。”春太偷瞄芹泽。

“姑姑可能被骗着吃下奇怪的药,也可能是乱七八糟的玩意,反正不是寻常的东西,否则姑姑不会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陷入深深苦恼!”

芹泽宛如悲鸣,我望着朝雾学长。他盘着胳膊,对我耸耸肩。

关键的你怎么可以摆出那种态度?我满心混乱。

在深邃森林中徘徊的伙伴……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猎枪手莫特,还有凡真特……一呼唤就会有好几百只聚集过来的鸟儿,一阵吵嚷过后,马上就会回去的鸟儿……不是盐的盐——

可怕的想像瞬间布满脑海。我真的搞不清楚哪里是真实,哪里是虚构了。

被芹泽姑姑奇妙寓言所影响的芹泽也是如此……我定睛一看,芹泽的眼皮泛着红潮。

“我无法原谅一直欺骗姑姑的男人。管他叫凡真特还叫什么,我不会让姑姑一个人见那种玩弄他人的男人。我要抢先赶到岩手的花卷,拜托你们,我一个人会害怕,请你们跟我一起去。”

我跟芹泽一样害怕发生万一,但我还没下定决心,不过——

“我不要姑姑离开我,我再也不要孤伶伶一个人了!”

听到她悲切的声音,我总算明白芹泽的真心了。不过一天往返岩手……我有点头晕眼花。我试着靠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时,耳中传来朝雾学长的声音。

“她都说想去了,你们就陪她一起去嘛。反正费用是芹泽出的。”

“朝雾学长无所谓吗?”

“我吗?我做好觉悟了。都到这个地步,我要亲眼看着自己的研究成果到最后。”

“……那我跟春太去的理由是什么?”

“你们不是朋友吗?朋友有难,不是该伸出援手吗?”

我听到吸鼻子的声音。芹泽抓着我的衣服不肯放开。我抬头看春太。

“……反正骑虎难下了。只要到花卷,所有谜团都会解开。”

春太说声“打扰了”便走进玄关脱下鞋子。

因为腰绳的牵引,芹泽跟朝雾学长都被拉进来。

我揉揉眼睛,仰望着河堤般绵延而去的白云。岩手晴朗的天空好刺眼。

转搭两班新干线后搭地方线抵达花卷站,如今是上午十一点过后。单程将近五小时的旅程理所当然让人腰酸背痛,不过在中午前像现在这样站上这个车站,我不禁陷入“想不到日本其实还颇狭窄?”的错觉。

不管怎么说,今天我们别想赶上管乐社的练习了,但还是得垂死挣扎,我于是效法春太穿着制服提着长笛盒过来。

“这个车站的昵称是切拉克(ielarko)……这什么语言?”我看着挂在车站内的布告牌,上头详细介绍花卷一带。

“好像是代表彩虹的世界语(Esperanto)。”朝雾学长念出上头的说明文。

“我记得世界语是一种没有国家的语言?宫泽贤治好像相当着迷,这条路线上各车站都据此取了昵称。”春太翻着在盛冈站买下的最便宜导览。

我也低头看导览。如同春太所说,世界语被创造出来当作世界各国的共通语言。宫泽贤治在故事中将故乡地名写成世界语风格,例如Ihatov是岩手(Iwate),Morioh是盛冈(Morioka),仙台(Sendai)是Sendado。好像也有发源日本的名词,譬如漫画(manga)是mangao,折纸(ami)则曰疋amio。

“难道说……我是朝雾欧(Asagirio)?”朝雾学长说。

“那么……我是春太欧(Harutao)?”春太回应。

“我是千夏欧(Chikao)……哇,只要加上‘欧’就是世界语!”

我们三人哈哈大笑着击掌,仿佛被排除在外的芹泽望着我们。

“怎么了,芹泽欧(Serizawao)?真不配合。”我环住她的肩膀。

“别用那种说法。”芹泽欧动动身体甩开我的手臂,她拿起手机试着联络姑姑。

朝雾欧拿走她的手机打开荧幕,并且按下通话记录的按钮。上头留着连续数十次打给“响子姑姑”的拨号纪录。最新一则是五分钟前,她到刚才都还尝试联络姑姑,但全没接通。芹泽欧紧抿住唇瓣。

正午前的车站内,行走着零零星星穿着立领制服的高中生,边走边擦汗的西装上班族以及高龄观光客等等。

“要在车站里等吗?还是到外面的圆环等?”

我举手发问。站前广场上栉比鳞次的纪念碑群让我在意得不得了。

我的心态完全就是观光客。

“春太欧人呢?”朝雾欧东张西望。

“那里。”

在我所指的方向,出现春太欧与小卖部店员姐姐谈笑的身影。看到这幅景象,芹泽欧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吟。

春太欧招了招手,于是大家都跑过去。

“听说车站前的书店有卖世界语辞典,走之前买一本吧。”

芹泽欧掐着春太欧脖子的期间,小卖部店员姐姐给我们看她自己的世界语辞典。虽然小小一本,但与英日辞典同等扎实的内容让我吃了一惊。当中按照字母顺序收录六千个以上的单字,我深深明白这是正式的语言。

“即便是喜欢宫泽贤治小说的人,也几乎没人知道他创造的词汇其实受到世界语影响。”

为我们说明的店员姐姐是来打工的当地专科学生。

“这看起来对准备入学考没任何用处。”朝雾欧说出这种没梦想的话。“唉呀,可以跟全世界会说世界语的美女打好交情哦。”

“那买吧,顺便吃点东西垫肚子。”朝雾欧走向站前圆环,我们连忙追在他身后。

我们决定在花卷站正面的圆环等待序泽姑姑抵达。车站右手边会通往市中心,那里依序排列着一整排各路线首班车的公车站。

太阳很强,我拿出小毛巾擦额头的汗水,喝了好几次保特瓶水地痴等着。

因为芹泽请托,我跟春太在圆环一角练习柴可夫斯基的《第六号交响曲〈悲怆〉第一乐章》。这是长笛与法国号的二重奏。我们两人都穿着制服,一眼就看得出是管乐社社员,芹泽姑姑说不定会先注意到我们。来过一次的巡警放过我们一马。

芹泽在验票口旁边瞪着时刻表,一面打电话。朝雾学长则在一小段距离外看守。

好几个行人在我跟春太面前停下脚步。芹泽等待下一班列车到达时,也会倾听我们的演奏。吹奏长笛的同时,我发觉自己的失误减少了。因为跟春太合奏,失误才会减少吗?我觉得不是这样。那么是为什么?我环顾四周。虽然不多,但有陌生听众在倾听我们的演奏。我一边注意着他们一边演奏。这下我明白在以往的演奏中,自己都不怎么留意视线与耳朵的运用方式,我的缺点就是只用手指演奏,完全不顾周遭。我不禁望向让我注意到这点的芹泽,而她露出微笑。

我刚把长笛拿出盒子的时候很紧张,不过在蓝天白云下吹奏渐渐让我满心畅快。配合我的长笛旋律,春太的法国号渐渐昂扬。

练习约一个小时后,我注意到稀疏的听众之间,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望着这里。

“——姑姑!”芹泽随即大喊,跑到姑姑身边抓住她的手臂。

“车站里也隐约听到合奏……你怎么在这里?”芹泽姑姑的目光离开芹泽,投向停止演奏的我们。“连你的朋友跟朝雾同学都来了……”

芹泽抓住姑姑的双臂,让她与自己面对面。

“姑姑,你来这里做什么?”

听到她严厉的语气,芹泽姑姑不发一语地注视侄女。隔一段思考的空档,她轻声说:“……我来见凡真特

。”

“我们一起回去。见到那种隐瞒真实姓名的男人也不会有任何好处。拜托你好好正视现实,正视现在。”

芹泽小声诉说。她不惜大老远跑到花卷,就只是想直接对姑姑说这句话罢了。芹泽姑姑依旧凝视着着侄女,向朝雾学长发问:“……朝雾同学,你什么都没告诉直子吗?”

“我说了。我向她说明过这次初恋鉴定的结果,她如何解读是另一回事。”

“……那我委托朝雾征信社的正式内容呢?”

“这个我没说。”

“为什么?”

“委托人的委托内容与隐私须严格保密。”

“朝雾同学还是高中生,不是员工吧?”

“对于还仅是十几岁高中生的芹泽直子小姐来说,有些事透过自己的眼睛、耳朵跟脚来亲身体会比较好。”

芹泽姑姑发出轻笑。

“你背后真的没有一条拉錬吗?”

“我里头可没装着沧桑的大叔。”

我跟春太连忙将乐器收到盒里。

我察觉有人静静走近,抬头一看芹泽姑姑就站在那里。

“……真可怜,你们被直子拖下水了。”

“基本上我是为了从凡真特的魔掌中保护芹泽姑姑。”春太扣紧盒子的皮带扣。

“基本上我也算是战力之一。”我也拉上袋子的拉錬。

芹泽姑姑的表情变得柔和。“……凡真特是个强敌,你们一定赢不了。”

“我们有四个人。”春太跟我带着挑战的态度齐声道。

“就算这样还是没办法。”

春太露出严肃神情凝视芹泽姑姑。沉默片刻后,他问:“……果然已经见不到凡真特了吧?”

“对,他不在人世了。”

我跟芹泽都惊讶地望向她。低垂着头的芹泽姑姑嘴唇微张。

“森林伙伴当中,幸存至今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有预感,让我分不清现实还是虚构的深邃森林真面目将会逐渐明朗。

将买好的花珍重地抱在胸前,芹泽姑姑叫了两台计程车。我们分别坐上两台车,前往花卷市郊外的公营墓园。窗外风景逐渐变化,建筑转而散布各处,辽阔的天空中飘着无数云朵,四周几乎被充满鲜嫩绿意的水田塡满。这里跟我们的住处不同,空气澄净清澈,有种仿佛稻米只靠水跟阳光就能生长的清冽气息。

操着标准语的司机看着后照镜,跟我们聊起天:“……能看到萤火虫似乎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一带称为谷地,是呈谷状的湿地地带,少有洪水灾害,所以很适合农业。”

的确,到处都是整片水田。根据司机所说,这里是日本首屈一指的产米地。我也知道有种名叫一见钟情的品牌米,它拥有与很潮的名称毫不相称的漫长历史。

两台计程车停在铺满小石子的停车场。

芹泽姑姑请计程车在此稍等,便爬上狭窄石阶,上头到处都是从缝隙中长出来的杂草。我们也跟在后头。

爬上石阶后,前方有许多成排的小小墓碑。芹泽姑姑一个一个确认墓碑上的名字,不久,她在一个脏乱的墓前停下脚步。那座墓看起来已经好几年没人来访。芹泽姑姑将带来的包包放在地面,空着手拔杂草,我们跟着帮忙。芹泽姑姑的包包装着刷子、牙刷、抹布还有超商的塑胶袋。

朝雾学长用入口旁的提桶装水走近,我跟芹泽姑姑一起用刷子刷墓碑。接着,芹泽姑姑拿着自己那只看起来很昂贵的钢笔,试图清除黏在墓碑文字上的苔癣。

“……这是凡真特的墓吗?”

芹泽总算说出口时,芹泽姑姑神色落寞地垂下头。

“是呀。我回到日本时本来希望跟他重逢,但我得知凡真特已经罹癌过世了。”

芹泽姑姑流着汗,淡淡诉说起来:“……一开始只是普通的初恋调査。我想知道凡真特现在过得怎样,于是委托朝雾征信社。最后我得知凡真特已经在三十年前因癌症过世,听说跟我一样维持单身,就这么结束一生。调査实在结束得太过简单,所以不知为何,我也想知道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跟猎枪手莫特的现况。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涌现这种想法。但我知道他们的本名跟就读的大学,因此査起来不会花太多时间。”

春太正用抹布仔细擦拭墓碑,他轻声接话:“芹泽姑姑委托朝雾征信社的正式调查,是要知道所有森林伙伴的消息吧?”

“……对,我调査了不知道会比较好的事,就像打开潘朵拉的盒子。无论是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还是猎枪手莫特,全都在二十到三十年前罹患跟凡真特相同的癌症过世。”

大家都死于相同的癌症?怎么回事?我擦掉脸颊上的汗水,听得入神。

“所有森林伙伴都跟凡真特因同种癌症过世的机率到底多高呢?至少我明白机率相当低。森林伙伴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非得走向这么不合理的命运?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即便跟森林伙伴的遗族取得联络,也还是不知道原因,仅仅知道他们因癌症结束一生的事实……假如森林伙伴的命运是种必然,那原因到底是什么?于是我试着倒推时光。”

“盐饭团。”朝雾学长用力拧紧抹布。

“……对,我只想得到盐饭团。负责捏饭团的我,只能联想到这个。没用到只能打杂的我,分派到的工作只有捏着几乎烫伤人的饭团。”

“您认为癌症的原因在于饭团吗?”春太抬起头。

“若是如此,就等于一直吃着相同饭团的我,也会跟他们同样罹癌死去。我害怕得夜不成眠。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收到朝雾同学寄来的明信片,初恋研究所的初恋品监师能为我忠实重现当时的初恋……旁人看来或许是愚蠢的提案,但我狗急跳墙了。朝雾同学以当时的盐饭团只用一种食盐为例,告诉我可以重现那个情况……而我还记得自己吃过的盐饭团味道。”

我早已停下洗花瓶,如今总算能理解芹泽姑姑这一连串行动。原来芹泽姑姑想用朝雾学长为她重现的盐饭团,跟记忆中盐饭团的味道做比较。

“开端是初恋调查。不过,我想知道的事从中途就大大改变了。”

芹泽姑姑露出注视着远方——注视着未来的眼神,继续说下去:“我还能跟直子在一起多久?我迫切想知道这件事。”

芹泽受到冲击似地坐倒在地。她从喉咙深处发出颤抖的声音。

“……姑姑,你那时说味道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我也目不转睛地注视芹泽姑姑。重现的盐饭团,以及那句“味道不一样”。两者间的差异意味着什么?这表示芹泽姑姑一直被骗着吃下掺毒的盐饭团。那这不就……

另一方面,春太跟朝雾学长冷静地望着芹泽姑姑。

“芹泽姑姑一开始就觉得盐有问题吗?”春太问。

“假如要避免伤害那好几百只鸟,只伤害森林伙伴的话,就只能用盐散播了。”芹泽姑姑平静淡然地回答。

“带着咸味的毒……我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味道无限接近盐的毒。”

“我调查过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大量取得也不会遭人怀疑的盐味毒。”

“……那是什么?”

“工业盐。若掺杂亚硝酸盐,就算只有微量也会累积在胃里,转变成强力的致癌物。如果是在一九六九年,到镇里的小工厂想拿多少就有多少。”

“……芹泽姑姑一直吃加了工业盐的盐饭团吗?”

“不,只有我吃的不同,这点我透过朝雾同学的实验明白了。”

听到这句话,芹泽眼眸深处的光因安心而一阵摇曳。

“……那芹泽姑姑记得的味道是哪种盐饭团呢?”

“我只吃一口,就被凡真特打的盐饭团。凡真特捏给森林伙伴吃的盐饭团……”

一声长到仿佛吐光体内所有空气的叹息响起。那是朝雾学长。

“果然就是提振士气的盐饭团……讽刺的是,士气跟意味着‘死亡时刻’的‘死期’有谐音。”

春太应了一声,他用沉郁的声线说:“也就是说,致森林伙伴死亡的就是凡真特。”

在一九六九年的东京年轻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我想问这个问题,但芹泽姑姑严肃的表情散发出让我犹豫着该不该问的冷峻气氛。难道有什么她绝不想告诉侄女的过往,有什么想对我们这个世代隐瞒到底的事件吗?

“凡真特为什么选择跟森林伙伴一起自我毁灭的道路?”朝雾学长开口。

“……现在只有凡真特才知道了。”芹泽姑姑回答得很无力,她垂下肩膀。

“我不太清楚当时的事,不过根据芹泽姑姑的叙述,森林伙伴从事的行动已经有了几个特征。”春太顾虑地说。

“咦?”芹泽姑姑转头。

“聚集过来的数百只鸟。”

“……那或许是个影响力相当大的集团。”

“出现了猎枪手。”

“……是呀,我们或许一直在进行激进的活动,说不定深深伤害了他人……他们什么都没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凡真特对森林伙伴怀着什么感情。我最后就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凡真特亲自赶出森林……凡真特到最后的最后,都还是把秘密带到如此寂寥的坟中……”

“在已经过四十年的现在,您还是想知道真相吗?”

春太静静询问,芹泽姑姑抬起头。春太手上拿着他在花卷站书店买的世界语辞典。

他迅速翻页,手指夹在折有记号之处。

“只要拿起世界语辞典,谜团就会全数解开。偷偷帮森林伙伴取名字的是凡真特。当时凡真特怎么看待这些森林伙伴——这个左翼斗士团体,只要读辞典就晓得了。”

左翼斗士。我听不懂的词出现了。

“……什么意思?”芹泽姑姑一阵动摇。

“凡真特是伙伴又不是伙伴,他拟态了。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跟猎枪手莫特,凡真特以世界语暗喻他们的实际身份跟自己的真面目。他用了这个没人懂的语言,用了这个无法轻易查到的语言,更用了这个打算把秘密带进坟墓的语言——”

芹泽姑姑注视着他的眼神浮现不安。我忍不住问春太:“咦?怎么回事?拉比斯托是什么意思?”

“rabisto,强盗、劫匪。”

“佩兰托呢?”

“peranto,中间人、仲介。”

“……莫特呢?”

“有个词是莫特金多,应该是这个。minto,杀人凶手。”

我眼见着芹泽姑姑开始颤抖,脸色逐渐发白。

“告诉我,凡真特究竟是什么意思?”

“……venanto,复仇者。”

芹泽姑姑闭上眼睛,她如按捺住猛然涌生的所有感情般深呼吸。但她的肩头依旧上下起伏,一行泪水流过脸颊,眼泪便接连涌出,无可遏止。

“那个人……为什么?我们从事的运动到底是……”

芹泽茫然注视着姑姑。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良久后,她问:“凡真特为什么掐姑姑的脖子?”

我想起芹泽姑姑的初恋故事。温柔的凡真特……我无法理解整段话的全部意涵,不过我想相信两人的初恋。朝雾学长开口回答前,我注意到有一个世界语名词还没翻译,因此转头。

“春太,你说一下芹泽姑姑的名字——珀拉史黛罗是什么意思。”

“purastelo,未被玷污的星星。”

“凡真特是不是想让芹泽姑姑吐出快呑下的饭团?所以芹泽姑姑现在才站在这里。”

阖上辞典,春太接在我后说:“凡真特一直保护着珀拉史黛罗。喜欢上的女孩变得像森林伙伴一样肮脏之前,他将她导向放逐之路。之后她飘洋过海到澳洲,找到自己双手可以触及的光芒。这就是森林寓言——芹泽姑姑初恋故事的结局。”

芹泽姑姑溃堤一般地在坟前低声啜泣。芹泽蹲下来,轻轻搭住姑姑的背。

她用凌厉的视线仰望朝雾学长,压抑地问:“我姑姑的初恋……是真的吧?”

“是附有鉴定书的真货。”

听到朝雾学长回答,芹泽的视线回到姑姑背上。接着,她细声低喃一句似乎不是对特定对象的话:“谢谢,我也觉得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

即使引水灌溉的人蹑足走过森林边

即使星子屡屡流过南方天空

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应可静静安眠

这是芹泽姑姑在墓前合掌并在最后背诵的诗。你为什么而活?至今一直过着安稳的生活,你不觉得羞耻吗?这种难以答复的提问在那个时代四处蔓延。这是年轻人不知道何谓正确,也不知能孕育出什么意义,一旦展开行动就无法

停止的时代。在那之中,有人走上错误的道路……但被凡真特保护的芹泽姑姑到最后都没染上脏污,得以实现梦想。

四十年后才揭露的真相,与揭开芹泽姑姑那份误会后的真实,让我感到救赎。

回程的新干线缓缓开动,我托腮坐在窗边位置。

(你们真的要当天往返?交通费跟住宿费都可以帮你们出哦。)

我的脑中浮现留在花卷的芹泽姑姑跟芹泽身影,两人说要在当地住一晚。由于不能连两天都请假不练习,所以我跟春太郑重谢绝,朝雾学长则不甘不愿地跟我们一起走。

那两人现在已在对面座位上肩并肩地熟睡。

他们昨天起就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真想跟他们说一声辛苦了。

回到现实的我从包包里拿出乐谱。虽然在车站圆环练习过,但能专注的时间很短暂,而且感觉光是今天一天,我就会落后别人许多。大会预赛日将近,现在大家一定都拼命练习。明天一早就去学校努力吧。

我在脑中想像自选曲的演奏情况,目光扫过乐谱音符。途中长笛分部有好几次从想像中溜掉,而且也有搞不懂的记号。明明在车站圆环就感觉快抓到什么诀窍了……

芹泽好不容易让我注意到问题,我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难道技术烂的人再怎么努力都没用吗?

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不会扯大家后腿吗?

成岛跟马伦的脸浮现脑中,我独自吸着鼻涕,擦干眼角。

“真不像你的风格。”

乐谱突然从后方抽走,我转过头。

“不要误会。我是因为想起跟你的约定,无奈之下只好跟你们一起回去。看到你就让人担心得不得了。”

芹泽气喘吁吁站在那里。她毫不客气地在我身旁空位坐下,而我用尽全力地紧紧抱住她。

第一时间更新《初恋品鉴师·春&夏推理事件簿2》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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