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庄在城外大约二三十里处,山环水抱,不及临安城热闹,风景却极好。杨念晴发现,这些大人物往往都喜欢住在清静的地方,像楚笙寒,像这个曹高。

或许,真正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人,反倒更向往平静。

曹玉留在别宅照看何璧,倒是唐可思跟来了,只要有南宫雪在,无论哪里她都愿意去的,唐可忧派来接的人还没到,南宫雪也担心唐可思的安全,因此同意将她带上了。

杨念晴在心底揣测曹高的模样。

“这老狐狸原是天网指挥使,因朝廷近年不重武职,他便另投门路,做到亳州通判,因此又称曹通判。他不但武功不差,行事也谨慎得很,凡吃一杯酒一样菜都会先让人尝过,家里更是护卫一堆,凶手想要害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以上是李游的介绍。

再多的心机意气也经不起岁月摧残,当年风光朝堂的曹通判已告老在家,门庭冷落。

天网的事多是机密,曹玉在里面地位不低,所以才查到了他。尽管杨念晴在心里揣测了许久,但真正见到曹高时,她还是意外极了。在她心里,曹高应该是老当益壮、余威犹存的那类人,谁能想到,面前这个瘦小温和的老人,就是当年亲自勾去一百多条人命的曹指挥使呢?

这个矮小的老人,态度是那么温和,笑容是那么亲切,若再架上一副老花眼镜,几乎就让杨念晴将他当作那个讲授文学史的老人家了。

这样一个老人,当年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完成那件残忍的任务?

曹高的声音很洪亮,开口就让杨念晴吓了一跳,想不到这瘦小的老头儿说起话来像放炮,声音比人的阵仗还大。他正拍着李游的肩膀大笑:“果然后生可畏,前日见到牌子,老夫就知道闲了这几年,麻烦终于来了。”

李游笑着拱手:“前辈当年一跺脚,天网上下谁不跟着发抖?我看,应该是麻烦怕前辈你才对。”

曹高大笑,招呼众人坐,两个小孩子跑进来,口中叫着“祖父”,争先往他身上爬,他随手抱起其中一个放在膝上逗弄,俨然就是个普通的、慈祥的爷爷,看样子他似乎真的已经安享天伦之乐,还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

很快,两个下人上来将孩子抱走。

目送孙子离开,曹高这才又转回身,叹道:“看,朝中那些事算什么,都没有这两小子麻烦。”正说着,下人送了茶过来,他一瞪眼:“喝什么茶,上酒!”

下人们立刻收了茶,重新抬上一张矮桌,桌上摆着酒、熟肉以及干果等物,想必是随时准备好的,有人用小碗将各色果菜都夹了些,让一名下人试吃。

曹高面不改色:“难得有客,喝酒才痛快。”

南宫雪笑道:“前辈如今功成身退,正好会客访友享清闲。”

曹高闻言摆手,自嘲道:“什么清闲!老了没用,退下来吃闲饭而已,什么故旧门生,早都不见影了。”

冷不防看见他的眼睛,杨念晴发现自己错了。

那双眼睛精光四射,比何璧的眼睛更冷更狠,无限阴鸷,分明透着愤恨与不甘。人走茶凉,官场常事。营营役役半生的人,早已被繁华迷了眼,看不透这富贵浮云。

杨念晴原本还认为李游他们说得太绝对,但此刻她完全相信了。

这样一个人,绝对不可能因为仁慈而放走陶家人。就算他有机会站出来为陶门说句公道话,他也不会那么做,因为在他的眼里根本没有对错,只有机会。

这样的人,心头是没有“后悔”两个字的。

曹高虽年老,喝酒却极其豪爽,没多时就叫换大杯,李游与南宫雪只得陪着他喝,曹高边喝边谈笑,言语之间多有江湖气,不带半点官场客套,若非杨念晴知道内情,否则真看不出他曾是为朝廷办事的人。

满饮两大杯之后,李游开口道:“之前多得前辈相助,告知陶门之事的真相,我等实在是感激不尽。”

听到这里,杨念晴恍然。难怪何璧知道诬陷陶门的凶手是谁,原来他早就查到曹高了,凭着那块“破牌子”让曹高开口说出了陶门事件的真相。

曹高似笑非笑地道:“你们拿着天网的牌子来,老夫哪敢不说?”说完抱起坛子给两人倒酒。

李游忙阻止:“不劳前辈,晚辈自己来。”

曹高一瞪眼:“少废话,叫你喝就喝,还是你看不起老夫?”他又朝南宫雪挑眉:“还有你,南宫家的小子是吧?你也喝,在老夫这儿,男人不能喝酒都是废物,查什么案,趁早回去喝奶!”

李游与南宫雪也看出来他是故意灌酒,不由相视苦笑。

唐可思不满地道:“哪有你这样逼人喝酒的,欺负人嘛!”

曹高放下酒坛,眯眼瞅她:“老夫一把年纪陪晚辈喝酒,你倒说我欺负他们,什么道理?”

唐可思无从反驳,不服气地嘟起嘴:“你就是故意的。”

曹高慢吞吞地道:“我一番好意请他们喝酒,谁不领情就趁早走,不送。”

“唐姑娘年轻,你老何必与晚辈生气,”李游抱起酒坛给他倒酒,“来来来,喝酒。”

曹高将酒坛一推:“不用你,老夫自己倒才痛快。”他重新取过一坛酒拍开,的确是谨慎得很,口里还抱怨:“我从不欺负后辈,明明就是你们年轻人欺负我这个老头子嘛!”

李游莞尔,放下酒坛,端起面前的酒碗:“是我们惹你老生气,我自罚一杯。”

曹高瞅他:“一杯算什么,罚三杯!”

见唐可思又要说话,杨念晴忙制止她,再说下去,怕是不止三杯,曹高就是吃准了众人有求于他。

曹高哼哼冷笑两声,训唐可思:“大人说话,你个丫头多什么嘴,吃你的果子!”

唐可思气得别过脸。

李游与南宫雪被迫喝了大半坛酒,曹高又让摆饭继续,边喝边大谈当年天网的故事,每次李游与南宫雪要开口,都被他岔开,直喝到太阳西斜,他自己都老脸发红,李游才终于找到机会说正事:“前辈委实不太厚道,既说出了陶门之案的真相,却没告诉我等,当初负责剿杀陶门行动的人就是前辈你。”

曹高嘿嘿笑道:“天网机密,你们没问,老夫岂敢多嘴。”说完端起酒碗朝南宫雪示意。

果然是奸猾的老狐狸。杨念晴暗忖,何璧用天网的牌子逼他,他就故意藏了一半话。

南宫雪饮尽杯中酒:“都说陶门谋逆,前辈怎么看?”

“上面对这些江湖门派总是不太放心的,”曹高慢条斯理地道,“有机会铲除一个,当然是求之不得。”

他果然知道陶门冤枉,还是血洗了陶门。杨念晴早猜到这个可能,此时听他亲口承认,心里仍有些不适。

唐可思忍不住了:“你知道陶伯伯被冤枉,你心肠怎么这么狠?”

曹高大笑,搁下酒碗:“陶门冤枉与老夫何干?老夫不去,他们也会派别人去,老夫心狠,谁叫陶化雨有唐惊风和柳如这个好兄弟呢?”

唐可思被噎得涨红脸,差点哭出来。

李游叹了口气:“唐堡主与柳如已经遇害,凶手极有可能是在为陶门报仇,前辈要当心才是。”

“你们拿牌子来问当年的事,老夫就觉得蹊跷,此案果然与陶门有关,”曹高收住笑,捏着碗沿,眼里寒光闪烁,“想找老夫报仇的人多了,老夫怕过?别说当年我亲手灭了陶门,就算陶化雨再活过来,老夫也能再杀他一次。”

恶人连鬼神不惧,何况仇人。

杨念晴听得更不舒服,暗暗皱眉。

曹高突然又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问南宫雪:“南宫钰有没有提起,陶门被灭当日,他其实也在九华庄?你看,他可有为陶门说情?”

南宫雪不会武功,酒量却甚好,喝了这么多仍目光清亮,闻言微笑道:“在下尝听先父提起曹前辈,说前辈武功高强,手腕了得,很是佩服。”

他只恭维曹高,避开了令人尴尬的问题,曹高听得哈哈大笑:“你倒会说话,不像南宫钰那个剑呆子。”

南宫雪笑而不语。

曹高突然又细细打量他,故意道:“你与南宫钰长得也不像,老夫都有些怀疑,你怎会是他的儿子。”

南宫雪道:“前辈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曹通判摇头:“嘿嘿,可惜南宫钰死得早,看到你,老夫倒有些想他了,听说曹鹰前年也已经……”他叹了口气,端起酒一饮而尽。

岁月无情,不服老的人眼看着同辈老友相继离世,心底又是什么滋味?杨念晴没有忽略那老眼里一闪而逝的恐慌。像这种不择手段追逐名利的人,通常也比别人更惧怕死亡。

李游道:“晚辈还想请教一件事,望前辈据实相告。”

曹高似乎有些意兴阑珊,也没再为难两人,随意摆了下手:“你问。”

李游道:“当年,陶门当真没有一个活口?”

曹高正倒了酒要喝,闻言目中精光一闪,缓缓放下酒碗:“什么意思?”

李游盯着他的眼睛:“事后指认尸体,是否有可疑之处?”

厅上顿时陷入沉默,连唐可思也望着曹高。

终于,曹高冷笑了声:“你觉得老夫不懂天网的规矩?”

李游道:“晚辈不是这意思。”

“年轻人,说话要三思,”曹高一字字道,“这庇护贼子、纵容谋逆之罪,老夫是担当不起的。”眼底已有杀气。

李游与他对视半晌,莞尔,起身作礼赔罪:“晚辈冒失,恕罪。”

“不送。”曹高冷冷地道。

被赶出去着实尴尬,既已试探过,再留下来也没有必要,南宫雪很有眼色地起身作别。

.

叶夫人一死,所有线索都断了。曹通判的意思,陶门已被赶尽杀绝。

杨念晴叹道:“看来凶手真的不是陶门的人。”

李游喝得有点多,大概是被马车晃得难受,揉着额头道:“就算当年真有人逃脱,他也不敢声张的,办事不力,与贼合谋,欺君罔上,哪个罪名都够他喝一壶。”他又朝南宫雪苦笑:“这老狐狸竟是半点破绽也不露,白来一趟,倒喝饱了酒。”

众人原本就抱着试探的目的而来,并不指望听到实话,只想看看曹高的反应,没料到曹高老奸巨猾,连李游与南宫雪都看不出半点破绽。

南宫雪也喝了不少酒,却并无醉态,倚着车壁坐得端正,闻言笑道:“也不算白来,至少曹高会警惕些,凶手要杀他更不容易。”

杨念晴道:“正是。”

唐可思在旁边呆了半天,道:“难道这个案子……”

杨念晴立即拍拍她的手臂:“还牵涉了别的案子,你不用管,别让你哥哥担心。”

唐可思明白她的好意,听话地点头:“我知道了。”

杨念晴转向对南宫雪:“你们都喝了不少酒,先休息一下,回去再说吧。”

南宫雪“嗯”了声,闭上眼睛。

感受到对面人的目光,杨念晴也闭上眼睛装睡。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外面车夫的声音响起,众人先后醒来,刚下车,发现天已快黑了,门房正在点灯笼,一名仆人匆匆跑出大门。

南宫雪大约是觉得有失体统,叫住那人,皱眉问:“何事慌张?”

见到他,那人规规矩矩地站住,面有喜色:“回禀公子,邱神医来了,正在为何神捕治伤,叫我去买药呢。”

第一时间更新《穿越之第一夫君》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