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夫人的少女时期, 是在期盼着嫁给岑向南中度过的。

从小婚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少年从小性格古板严肃, 爱皱眉。

岑向南说过,他喜欢端庄大方的姑娘。

所以,她听了根本没有怀疑, 从小就学着怎么做一个端正贤淑的妻子、主母。

后来, 听说岑向南从西南回来后,身边儿跟了个娇娆的姑娘。

当时, 她心里已察觉出了点儿不对,但隐隐地还抱有一丝期待, 她与岑向南一块儿长大, 岑向南一定不会辜负她。

但看到岑向南与林黎并肩站一块儿的时候, 她才明白,自己想错了。

少年的目光里柔情蜜意,看向她的眼里,却十分清醒。

女人曲线窈窕,娇娆动人, 眼里含着抹邪气,怎么看都和端庄贤淑搭不上边。

这是西南林家的小妖女, 就像话本里写的,小妖女总会和正道意气风发的少年在一起,而少年自小订了婚契的未婚妻,往往只能黯然退场。

等后来岑向南和岑府决裂, 岑家老爷子问她愿不愿意容林黎做妾的时候,岑夫人想了想,同意了。

从少女到现在,她一直想要嫁给他,并为之努力,学着怎么做一个好妻子,她愿意为岑向南做一个端庄娴静的好妻子。

没想到,等她终于嫁给岑向南之后,隔天,岑向南就娶了林黎。

她就站在柱子后面看,看着那脸上一直没什么笑的古板少年,大笑着抱起了女人,女人也低下头笑,笑着去摸他的脸,两人裙袂飞扬。

她嫁给岑向南那天是个好日子,她穿着嫁衣嫁给了她少女时的闺中春梦。

那天春光和煦,春风骀荡。

那是姜柔一生里都不会忘记的好春光。

……

当初闺中酣睡的少女,终于长成了个端庄娴熟的好妻子和好母亲。

岑夫人低眉,平静地给面前青年上药,动作熟练,没见羞怯。

毕竟面前的青年,虽然身形高大了点儿,但毕竟和她那一对儿子没什么区别。

由于是跟着乔晚一块儿来的,岑夫人自然而然也就将这高大的青年,划归到了儿子朋友,小辈之中。

看着忙忙碌碌的妇人,修犬别过头,悄悄地耸了耸鼻尖,吸了口半空中浮动着的药香,和女人身上若有若无的,独特的气味儿,突然就有点儿紧张,耳朵也跟着暗搓搓的竖了起来。

一瞥眼,看见女人平静从容的模样。

心里骤然一松,放心地耷拉下来耳朵。

作为只狗妖,他喜欢和人待在一块儿的感觉。

……

那边儿,人皮还在叫嚣。

乔晚面无表情地抡起一锤子。

咚——

人皮气得扭曲,呵呵狞笑,“不听,不听我——”

咚——

话说到半截儿,戛然而止。

暴力,果然是镇压异议最有效的手段。

“这事我自己会查清楚。”乔晚冷眼。

人皮彻底消音了。

乔晚捡起铁锤,转身就走。

萧博扬见状,赶紧站了起来,皱眉问:“乔晚,你去哪儿?”

现在这外面围着的全是妖魔鬼怪。

乔晚头也不回:“我去世春堂看看,别叫我乔晚了。”

萧博扬这才猛然响起这一茬来。

也对。

看着这走远的背影,萧博扬心里有点儿复杂。

或许是早就习惯了和乔晚这憨批死磕,也就忘了当初行刑台上,她究竟是为什么而下山。

两边儿刚停战没多久,现在全都忙着清点伤亡,修整派兵,迎接下一波对战。

岑向南和大少爷岑清嘉站在世春堂里,正忙着统御部署,忧心忡忡,显然对刚刚寒山院里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毕竟寒山院在内院,做梦也没想到林清芝能溜进去。

乔晚看了一眼,收回视线。

岑家好歹也是世世代代守着栖泽府的大家族,府里可征调的护院,统共有四支,分了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以正四方。

没过一会儿,有仆役慌慌忙传来消息。

岑清猷和裴春争他们回来了!

岑清猷自出门后一直没回来,岑向南和岑清嘉就担心这个,一听这话,岑清嘉赶紧搁下手里的活儿,去看自己兄弟。

岑清猷一行人回来时,神情都有点儿疲惫,身上多多少少都溅了点儿血。

大敌当前,谁也没了寒暄的兴致。

眼见岑清猷没事儿,众人点点头,松了口气。

“二少爷。”乔晚上前行礼。

看见乔晚,岑清猷一愣。

少年神情疲惫,显然路上也听了雪浪园和寒山院那边儿发生的事,低声道,“辛夷,今日多谢你。待会儿,同我回去看看母亲吧。”

于是,乔晚就和岑清猷再回了趟寒山院。

那厢,修犬已经离开了,他就安置在寒山院附近一间独立的客房,岑夫人行医时,大多数病人就安排在那儿住,方便照料。

一进院门,岑清猷明显就看见了挂在树上的人皮,或者说,他那有缘无分的三弟。

不过少年什么也没说,抬脚走进了屋。

岑清猷和岑夫人之间相处,不太像母子。

少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坐在榻边,侍奉了些汤药。

岑夫人靠在榻上,问了两句路上的事。

岑清猷低声:“倒没什么大碍,只是回来的晚了,累得母亲受伤。”

岑夫人摇摇头,“这本来不管你的事。”

母子俩说了两句,岑夫人歇下,岑清猷行礼转身告退。

萧博扬和乔晚站在屋外,看着屋里两人有点儿疑惑:“乔……陆婉你有没有感觉,岑清猷和岑夫人之间……”

乔晚接话:“不像母子。”

礼节到位,但生分。

正好这时岑清猷走下了台阶,一眼就看见了和萧博扬站一块儿的乔晚。

“辛夷。”

乔晚行礼。

岑清猷又一眼看到了挂树上的人皮,显然也觉得人皮挂树上太招摇。

“林清芝在这儿,需得先瞒过父亲,林家与妖族叛军一事,林清芝说不定知道些什么,不如先行关押,日后再另做盘问。”

乔晚点点头表示理解,又飞快跑到库房跑了只木桶出来。

挂在树上的人皮,猛地一颤,“小贱人,你想做什么?!”

乔晚抱着木桶,抬眼,淡定回答:“真正的人皮鼓。”

林清芝:“……”

……

暂时休战,虽然留给了岑家一点儿喘息之机,但要是找不到一个破解的法门,岑家人迟早会被困死在府里。

半夜,世春堂灯火通明。

一伙人就聚集在世春堂商量对策。

对于裴春争一行人,岑清嘉代表岑向南先是对这些小辈,表示了点儿无辜把他们牵连其中的歉意。

穆笑笑摇摇头,展露了抹笑意:“家主多虑了,这修真界是非本来就多,今日之事又有谁能说的定?”

穆笑笑嗓音软糯:“我相信,只要我等上下一心,定是能击退林家的!”

少女小脸坚定:“家主也要注意好身体,莫要太过操劳。”

只不过,这时候大敌当前,岑向南也没这心思去听穆笑笑到底说了些什么,只点了点头,还是紧皱着眉,忧心忡忡。

对待林家和妖族叛军,岑向南主张守。

岑向南脸上不太好看:“我已派人去求援,不出两日,援军必到。只要守住这接下来两天。”岑向南沉声,“岑家今日之困,定会迎来转圜之机。”

萧博扬、裴春争、穆笑笑和凤妄言,毕竟不是岑家人,对岑向南决定,都没选择插手。

尤其是凤妄言,只要保穆笑笑无恙,其他人的死活一律和他无关。

岑清猷不太赞同,恭敬行礼,表达自己的看法:“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

岑清猷迟疑:“林家如何进攻,我们就如何应战。父亲,今日我们已经失去了先机,这么一来,难免会自乱阵脚,疲于四处奔命救火,陷入被动。”

岑向南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开口,“眼下,你想要如何进攻?岑府还能如何进攻?”

岑清猷还想再说什么,被岑向南给拦了下来。

眼睁睁看着岑向南心意已决,毕竟是自己老子,少年默不作声地躬身行礼,接下来吩咐去办事。

临走前,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父亲倘若得空,去寒山院看看母亲吧。”

岑向南愣神,皱眉,露出了点儿疲倦和尴尬,逃避似地低下了眼:“等今晚一过,明日我再去看看你娘。”

说白了,其实还是拉不下脸。

冷战这么多年,住青楼里的男人,何尝不会沉默地看向寒山院的方向。

少年被轰轰烈烈的情爱冲昏了头脑,岑向南虽然常常还是会想起那与别人都不同的,娇娆天真的林黎,但也慢慢地把目光投向了岑夫人。

当初,那个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成天想着要嫁给她的小女孩,越看,心底就越愧疚。

林黎的死本来就不该怪在她身上。

人活得久了,反而越来越拉不下脸来,越愧疚,越不愿去看。

就这么僵着,一直僵到了现在。

岑清猷转身走,作为小丫鬟,乔晚赶紧跟上。

就在刚跨出门槛的时候,突然,天上响起了个清晰的男声。

“从今日起,岑府上上下下,绝不留一条活口!”

岑清猷、岑向南、乔晚等人齐齐变了脸色!

男声张扬霸道,清晰地回荡在整个岑府!

“但这毕竟是我林家与岑家的世仇,念在岑府家仆、杂役都是无辜性命,若有人想要在此时离开岑家,我等不杀!也绝不追究!”

“若是那一心一意想和岑家共存亡的,稍后,岑家一破,格杀毋论!”

林家特地选在人心惫弛的时候放了话,用了百里传音,确保整个岑府上上下下都能听得见。

这消息,同一时间传遍了整个岑府。

岑府上上下下,顿时炸开了锅,人心动摇!

刚刚死里逃生,一干杂役们灰头土脸,想想后路更绝望。

逃过这回,那之后呢?!林家是不可能放过岑府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这是生路啊!

生路!

毕竟是他们岑家的世仇,和他们这些赶来做活的杂役有什么关系!!

本来以为后路被堵死,如今前路畅通,生门大开。

一众杂役,激动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心浮动!

岑清嘉倒抽了一口冷气:“父亲!眼下该怎么办?!”

岑向南一张脸黑如锅底。

林家这话简直就是在□□裸的恶心人!

乔晚一愣,突然意识到,林家这顿操作,和游戏里“退帮不杀”完全是一样的。

林家抛出来的话,虽然足够振奋人心。不过瞥了眼门口那鬼影重重,就算心里再激动,一时间也没人敢坐那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谁能保证,这话说得到底是不是真的?!万一是驴他们的?这时候出去,不正好赶上了那些妖魔们的饭点?!

一开始都没人敢动,但过了一两秒,终于有胆子大地憋不住了,猛拍大腿,一咬牙,吼道,“去也死,不去也是死!!他们迟早是想困死我们,不就是死得早点儿和死得晚点儿吗?!有什么区别!”

“今天,我就豁出去了,说不定还真能博得一线生机。”

大汉转头,振臂一呼,“你们谁愿意出去的,我们大家伙儿一块去!!”

一个人没人敢出去,但一伙儿就不一样了。

一众杂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纷纷一咬牙,站了出来。

“我!”

“带老子一个!”

“这鬼地方谁爱待谁待,反正老子是不想待了!!”

岑向南扫了一眼世春堂外的奴仆,阖眸叹气,“我岑家并非不通人情!若今日你们谁想走,岑府也绝不会阻拦!”

“今日累你们在此受苦。”岑向南转头对岑清嘉道,“去,去库房准备银钱为诸位备上。”

岑家家主这么一说,众人反倒有点儿犹豫了。

家主仁义,到衬得他们不仁不义。

但既然有条生路,谁他妈愿意看着这生机白白流逝!

一转眼的功夫,人群顿时划分为了三派。

一派是想冲出去的,有男有女,互相扶持着。

一派犹豫不决。

还有一派,是决心固守岑家的家仆,大多为老家奴,头发花白。

人群中站出个老人。

乔晚一眼认出,那是雪浪园那个。

胡玉成灰白的须发上还溅了点儿血,一听岑向南这句话,默不吭声地跪了下来。

“家主,老奴不去。”

人活着到了这个年纪,修行之路也没了指望,出去也没什么盼头。

倒不如固守岑府,说不定也能求得一线生机。

人群外,乔晚站在岑清猷旁边,看着被林家抛出来的生机所诱惑,群情激昂的人。

乔晚问:“你不拦?”

岑清猷也看着人群,眼神剔透温和,摇摇头,回答:“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想要活命,是人之天性。岑家断没有拘着他们,断旁人生路的道路。”

少年有条不紊地分析:“再者,接下来,还要一场硬仗要打,林家此时无非想要动摇军心,困守府上,军心极易被动摇,倘若强留他们,到时候,稍加煽动,势必会酿成大祸,内外交困,反倒是个大隐患。”

“不如尽早剔除去忧患,虽然阵痛,但也好过到时候绊了阵脚。留下的人,上下一体,也好专心致志对付林家。”

“辛夷。”岑清猷手执佛珠,转身行礼,“多谢你今日救了家母。”

岑清猷忽然又有点儿犹豫:“如果你想要……”

乔晚立即就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摇头:“我不走。”

少年面皮薄,见乔晚毫不犹豫,直接拒绝,脸微微有点儿红。

这倒像是他怀疑“辛夷”是贪生怕死之辈。

岑清猷赶紧道歉:“抱歉,我并非此意。”

“只是,岑府毕竟与你……”岑清猷说得很含蓄,“你不必死守在这儿。”

乔晚沉默了一秒,坦白:“实不相瞒,其实,我来岑府,另有原因。”

“我是来找岑夫人帮我补脉的。”

岑清猷一愣,懵了。

这边儿正说着,过了一会儿,那边儿也终于掰扯出了个所以然,

“冲出去派”占据了上风,由几个壮汉打头,互相搀扶着,往前走。

“犹豫派”一见对方要走,一咬牙,陆陆续续又跟上了好几个。

乔晚简单把自己身体情况交代了一下,略去了昆山的事没说。

在养命珠没丢之前,每天来寒山院求医的人不知凡几,各种疑难杂症,岑清猷几乎已经见怪不怪。

更何况,每个人都有点儿自己的往事。

儿子像娘,和岑夫人一样,岑清猷也对打探别人的往事这么失礼的事,没什么兴趣。

乔晚一说,岑清猷恍然:“原来如此。”

“多谢你替母亲找回养命珠,补脉一事,待会儿我会同母亲明说。”

乔晚挠头,有点儿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火光中,岑清猷看了眼那一脸懊悔没跟着走的“犹豫派”,又看了眼神情各异的人,佛珠一振,叹了口气,脸色凝重:“这些人日后,定有异变。”

乔晚还想再说什么,突然察觉到了一抹视线。

转头就看见个肩宽腿长的冷肃少年,沉默地站在阴影里。

裴春争看了灯下两人一眼。

目光冷淡,言简意赅,“世春堂,有要事相商。”

没等“犹豫派”这批人先造反,岑家先乱了。

夜半子时,林家和妖族叛军又发动了一次突袭。

这一次,岑家损失惨重。

基本上就如同岑清猷所说的那样,岑家被动挨打,疲于奔命,四处救火。

四灵当中,“玄武”损失惨痛,几乎团灭!

被救回来的人,几乎不成人形,缺胳膊断腿,血肉模糊,哀嚎不绝,惨叫连连。

听得所有人心头一凛。

今晚这一仗,岑家惨败!

到处都是血色和火光,乔晚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岑清猷身侧,就看见少年静静地站在火光中,拢在右肩的乌发被火光映照地有点儿发红,额间菩提子也被火光照得像血滴。

“辛夷,”岑清猷一回头看见乔晚:“岑家败了。”

岑家灵脉一破,远处的天,红中透着点儿微蓝。

乔晚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岑清猷摇头,把目光方向了更远处:“林家的实力还没摸清楚,我本想的是先摸清楚林家实力,再做反击,就算不能一举扭转战局,好歹能夺回些许主动权。”

岑清猷一袭梅花白的衣裳,火色照衣。

他自幼聪敏,否则也不会被妙法尊者收为嫡传弟子。虽然刚刚是听了岑向南的话,但少年心里心气不平,另有主张。

乔晚似乎意会到了什么,顿了顿,问:“游.击战?”

岑清猷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小丫鬟,惊讶。

乔晚:“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岑清猷看起来更震惊了:“这的确是我心中所想,辛夷,你怎会知晓。”

乔晚:这的确是我|党战术。

“想要走的人都已经走了。”岑清猷看着奄奄一息的“玄武”们,眼里闪过一抹自责,“再这么被动下去,势必会牺牲更多人。”

“现在,是反击的时候。”岑清猷迟疑了一秒,坚定了神色,看向了乔晚。

“辛夷,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岑清猷目光郑重。

雪浪园和寒山院里的事,他都听胡管事交代了。岑清猷心道,辛夷和他之前所想的全然不同。面前其貌不扬的小丫鬟,有勇有谋,胆色过人。

不管怎么说,他需要辛夷。

孤军奋战,他需要她,需要一把利剑帮他劈开前方暗夜!

眼见“玄武”团惨状,岑家二少爷,岑清猷不甘心被动挨打,在这个深夜里,两人蹲在一块儿合计,终于决定反击!

乔晚:“好,我帮你。”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岑清猷眼神坚定,抿唇,“在此之前,先请母亲补好你的筋脉。”

作者有话要说:

伽婴:你要不要给我打工?

马怀真:一把还算趁手的剑。

岑清猷:辛夷,我需要一把利剑帮我劈开前方暗夜。

真·工具人·打工小妹·乔晚:对不起,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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