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岩内心十分平和。

她认为,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于是,阿岩糊着灯笼。糊灯笼时,阿岩忆起了伊右卫门。

不知为何,如此需要小心翼翼的活儿,总让阿岩想起伊右卫门。

——怎么老是糊破掉。

阿岩不出声地笑了起来。

那天。

去年年末——阿岩一从喜兵卫宫邸回到家,就立刻向伊右卫门提出离异的要求。伊右卫门大受震惊,一再恳求阿岩——再考虑一下吧!

——他就是这种人。

阿岩也了解,伊右卫门十分关心她。

坦白说,自己相貌丑陋的程度,阿岩也十分清楚,只是不为此感到羞耻罢了。然而,任何人要同她这样的丑女一同过活,恐怕得比她自己更小心谨慎才是。这阿岩当时也很了解,因此她对伊右卫门也是由衷感激。

她感激的是——伊右卫门对她的体贴,即使受到不合理待遇也尽力忍耐,即使如此还是不愿离异。只有年薪三十袋米可养三人的俸禄,理应不值得他如此辛苦忍耐才是。这么看来,伊右卫门的努力难不成全都是为了阿岩?

聼阿岩道完这番谢,伊右卫门更感困惑,不禁大哭大怒。阿岩刻意佯装视而不见,迅速整理行李,接着便告诉伊右卫门——相关手续委托伊东喜兵卫大爷帮忙即可,因此不必等上级裁决,我将立刻离开这个家。

那你也得听听我的——想法啊——

伊右卫门说道。

若你如此厌恶我,当初为什么要和我结为连理——?

伊右卫门也问道。

阿岩认为自己若是回答这个问题,两人又得大吵一架。阿岩心中想法难以言喻,若又吵起来,彼此感情将再生牵绊,恐将让自己退缩。阿岩判断反正继续一问一答下去,自己只会更依依不舍。原本她就不讨厌伊右卫门。只是若心生不舍,俩人的关系就会想恢复原状,到头来变成白忙一场。继续一起生活下去,阿岩又会像过去责骂伊右卫门般贬损他。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阿岩已经不愿再过成天责怪无辜丈夫的生活了。

离异的决心不改——我要离开这个家。再也受不了和你一起过活了。

阿岩刻意狠心说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伊右卫门好。

阿岩表达自己的决心时,伊东喜兵卫也如此表示赞同:

阿岩夫人,你的决心真是公正无私。只是,伊右卫门若是个体贴的夫婿,对你想必会很留恋。因此,你决不可听了他的恳求就心软,只需回以一些令人厌恶的话即可——

事实的确是如此。过去她们夫妻俩即使在沟通上谨慎遣词用字,两人之间的鸿沟还是愈来愈深。因此,即使她内心并无厌恶之情,频频把可憎的话挂在嘴边,反而让她感到较容易沟通。

伊右卫门非常悲伤,异常失望。

然而,阿岩还是就此离开家门。

这一切都是为了伊右卫门好。因为喜兵卫承诺,若境野伊右卫门差事干得好,将继续让他担任同心。而且喜兵卫也表示——过一阵子还能为他撮合个老婆。

所以,这一切真的是为了伊右卫门好。

于是,阿岩再度拜访喜兵卫,说自己已经离开家门,接下来的就麻烦与力大爷帮忙了。变化来得如此之快,着实让喜兵卫大吃一惊,但还是非常佩服阿岩,不仅为她饯别,又给了她一笔银两,还告诉她——你可以去找四谷盐町卖纸的德兵卫。看他能帮上你什么忙。

阿岩便依喜兵卫的嘱咐造访德兵卫,将事情缘由告诉对方,隔天并以德兵卫为保证人,搬进番町外围一处大杂院。德兵卫告诉她,有一份可住在旗本武士宅邸当女仆的差事,但阿岩当场推辞,她已经受不了武家的生活,也不想再接触过去身为武家之女所熟悉的一切事物。她希望委身市井,希望独立。碍于容貌,阿岩显然没办法当饭盛女或从事其他欢场的差,也没有人可以介绍她前往客栈或一般家庭帮佣。虽然也有裁缝与结发一类的差事,但最后阿岩仍决定以为达磨上漆与糊雨伞、灯笼为业。

她就这么过起了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虽然浑身肮脏,相貌丑陋——但反正她已没什么身分地位,也没有什么好在乎的。阿岩也早把被遭人藐视看作理所当然,因此如今即使被指指点点,她也不再动怒。只要如此过着卑贱的生活,应该就没人能对她说三道四了。

再也没有路人盯着阿岩瞧。即使偶尔受到注意,阿岩若以笑容回敬,也不再有人躲进暗处嘲讽。顶多只会说——哎呀,她那色眯眯的眼神可真吓人哪,我可没有这种念头哪。阿岩甚至故意摆出滑稽的动作,练就了一身堪得受嘲弄的功夫。

差事她也干得很有兴趣。过去阿岩耕重,不过是为了自己果腹,但现在灯笼与雨伞一糊好便可供人使用。即使品质差一点,照样有用处,卖出去又可换钱。她觉得这还真是个下错的差事。

就这样,阿岩委身简陋的大杂院中,独自过了这一年。

既是如此,阿岩内心还是十分平和。

——那个男人。

记得那个做僧侣打扮的男人再度造访阿岩,是在开始飘雪的季节。这个一身白色装束的男人,在亡父晚年颇为熟络的足力按摩师宅悦陪同下,和初次见面时一样突然出现。

又市一见到她,就鞠了个躬。

阿岩小姐——我打去年离开江户之后,就没再过问您们俩的情况。这次不知何故让您下了如此决心,但身为媒人,还是得先向您道歉——。

宅悦也低下了头,不安地说道:

辛苦您了,阿岩小姐。话说从头,当初受已故的令尊之托的就是我。而且,也是我把又市介绍给令尊认识的。虽然没有恶意,但我天生愚蠢,实在没有料到情况会演变到如此地步。值此天寒地冻时节,知道您在此杂院过起如此生活,我真是心如刀割。我所认识的伊右卫门大爷原本为人正直,不料他竟会变节——

阿岩打断宅悦的话,断然否定他的说法:

快别误会,伊右卫门大爷并非恶人——。

这句话让又市与宅悦抬起头来,想了半向,阿岩继续说道:

又市大爷毋需道歉。我现在自由自在,日子过得很好。当初如果没有你帮忙,家父亡故后我可能就得马上开始过这种日子。虽然短暂,但我还能在那个家中当个妻子,也都是托你之福,是吧?你当初为我介绍伊右卫门大爷这么个好夫婿,我感谢都来不及了,怎能让你道歉——

此时又市和初次见面时一样,双眼还是紧盯着阿岩,接着问道:

阿岩小姐——依您的说法,您现在——日子过得还算幸福——?

当然——阿岩回答。

宅悦闻言讶异地问道——在此生活难道没有任何不便——?

我原本就生活贫困,不管到哪儿,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阿岩回答。

可是,若是如此,那伊右卫门就未免太——宅悦话说到一半,便为又市所制止,这下轮到又市问道:

阿岩小姐,伊右卫门很快就娶了后妻——这件事情您可知道——?

又市说完,这下轮到宅悦慌张起来,直责怪他——喂,阿又,干嘛在阿岩小姐面前提这件事?

阿岩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

两位有所不知,这样一来就再好不过了。其实,我早就和与力大爷约定,待我一离开家门,即便伊右卫门大爷恢复境野之旧姓,也请继续让他担任同心,并且帮忙撮合个适合的后妻照顾他。约定的事情都已完成,伊右卫门大爷也能息灾,这可教我比什么都高兴——。

息灾?伊右卫门他——宅悦欲继续说下去,但话再度被又市打断,又市说道:

伊右卫门大爷成为更出色的同心。旧年一过,立刻在秋山长右卫门大爷的媒妁之下与伊东大爷某亲戚的女儿低调地完婚,如今已成了伊东大爷的侧近——。

此时又市窥探着阿岩的眼神,想必是想了解阿岩真正的心意。宅悦如此着急,大概也是担心阿岩吧。毕竟很少有女人能衷心祝福前夫再娶的。

但阿岩的神情并不是装出来的。又市似乎已经看透阿岩的心思。

伊右卫门大爷真是幸运。而如此也会让您感到幸福——是吧——?

又市向她确认道。阿岩则点了点头。

宅悦依旧是一脸慌张,但又市故意装作没看见他的神情,似乎在和哪个人吵架似的大声说道:

看到您日子过得还不错,我也就安心了。不过,若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在下就住在下谷金杉,只要打声招呼,不论任何事我一定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说完,又市便拉着宅悦向阿岩告辞。

——伊右卫门。

只要他日子过得不错,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只要他能幸福——。

就能证明阿岩当初的选择并没有错。

之后,她又听说伊右卫门生了个娃儿。

这更是可喜可贺了。阿岩衷心祝福伊右卫门。

若是仍和阿岩在一起,他恐怕至今仍无子嗣吧。

据说,他很疼孩子。

所以,阿岩也感到安心。

不过。

又过了半年——。就在四天之前。

在她拿灯笼去交完货的回家途中。

一股怀念之情突然在阿岩心中涌现。

她心中涌起一股想看看老家,也想确认伊右卫门是否幸福的冲动。

四谷与番町近在咫尺。

待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朝向四谷走去。

——身分不合。

结果教阿岩感到非常满足,同时也感到一丝后悔。

她看到那熟悉的屋檐下,有个年轻妻子一脸慈容地在缝补衣物。

她身旁躺着一个小娃儿,睡得很熟。

庭院整理得很干净。看样子似乎也请了仆人。

纸门也没有破洞。

她忆起昔日和疲惫的父亲度过的枯燥生活。忆起病愈后整天苫于反击嘲讽与侮蔑。也忆起和伊右卫门短暂的夫妻生活。这个原本充满摩擦与争吵的地方,如今已经充满慈爱。

阿岩在这块地方写过的历史,早已宣告结束。

虽然并不感到寂寥,但阿岩心中还是不免有一丝抑郁的感慨。

啊,幸好——她是真的这么想。看来伊右卫门过得真的很幸福。

这让阿岩感到很满足。只是——。

仆人回头看见她时,夫人也刚好抬起头来。

夫人发出一阵悲鸣。

——这也是理所当然。

发现庭院前方有这么个打扮卑贱、相貌丑陋的女人在往里头窥探,任谁都会感到惊骇不已吧。

——是我太疏忽了。

这就是阿岩心中的一丝后悔。

原本阿岩想以笑容表示自己并无恶意,但她也知道自己毁容之后的颜面缺乏表情,恐怕无法向对方表达真意,只好不作任何说明地离开。

——那个男人。

阿岩小姐——!

——为什么会追上来?

站在午后豪雨中的仆人,脸孔也和阿岩一样扭曲。

您,可是伊右卫门大爷的前妻——?

是的——那么请问您是——?

在下是伊右卫门大爷的仆人,小名权兵卫——。

噢,那就麻烦您代小女子向夫人致歉,偷窥武士公馆本就无礼,以这张丑脸吓到人更是无礼,小女子实感抱歉之至。只不过小女子从小生长在这栋宅邸,如今刚好打这儿经过,不过是想瞧一眼罢了。小女子当然知道,如今此处已是他人的公馆,但小女子绝无其他企图——。

绝无其他企图——您的意思是——?

小女子发誓自己绝无其他企图,今后也不会再靠近此处——。

此时男仆的脸孔扭曲了起来。他也和阿岩一样,纵断颜面的伤疤,已让他无法以颜面表达任何情感。猛烈的雨势更是让他的表情不容易判读。

且慢。请您留步——仆人朝已经转身离去的阿岩喊道。

什么事?——还有什么事?——阿岩头也没回地回道。

您可认识深川万年桥的西田——尾扇——?

他是曾将小女子从致命恶疾中救回一命的大夫——。

那——两国的利仓屋呢——?

从未照过面,但据说是个珍贵药材大盘商。小女子家从四代之前起就和那儿有往来——。

那——小平呢——?

——小平。

小平这个人,阿岩原本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平?——噢,就是那个药贩子。家父在世时他常出入小女子家,与小女子家还算熟络。利仓屋的药都由其送到小女子家。只不过——。

只不

过——如何——?

只不过,他打从前年年底便销声匿迹了——。

前年——年底——?

有什么问题吗?阿岩开始感到困惑。不论是西田尾扇、和仓屋、还是小平,她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这些都是自己昔日武家生活的回忆,如今和这些人早已没有往来。教她不住纳闷伊右卫门的仆人为何要问这些问题。

仆人最后问道:

这些人,是否都和与力伊东喜兵卫大爷有牵连——?

——伊东喜兵卫?

这小女子就不知道了。关于伊东大爷的事,小女子什么都不知道。小女子的确曾与伊东大爷照过面,但就仅止于小女子离开家门那天而已,之后未再谋面。

仆人就此闭上了嘴。阿岩则是身体微倾地行了个礼,旋即离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伊东、西田、利仓屋、小平。还有伊右卫门的男仆。

阿岩不愿再想下去。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阿岩又糊完一只灯笼,将它挂到了门楣上。从早上至今,只糊了四顶。

虽然从早到晚张张贴贴,却只换得了微薄的酬劳。但只要不怠惰,赚来的银两还是够糊口。狭窄的地面排满刚翻好模的达磨。泥土地面上摆着一束束仅有骨架的伞,糊好的伞则摊开存一旁晾干。房内已经没有可供踏足之处了。

阿岩双手歇了一会儿,以手巾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手巾沾上了脓与血。

——这疤总是好不了。

没有抹油的头发颇为干硬。反之,头皮则被汗水浸得湿透。

虽然墙上有多处缝隙,紧闭的屋内还是十分闷热。让她浑身皮肤感到热烘烘的,不冲个凉还真会教人晕厥。大杂院中并无庭院,若不将伞与达磨收好,就连澡都没办法洗。阿岩心想至少也得擦拭个身子,便走下了泥土地面。她以柄杓从瓶中取水,喝了一口,便把水倒进脸盆。

正当她脱掉外衣露出胳臂,将手巾浸入水中时。

感觉到似乎有谁躲在遮雨板附近。

“谁?——是谁?”

她赶紧抓紧衣领。

已经这么难看了,还有什么好害羞的——阿岩不由感到可笑起来。

“阿岩小姐,您可在家?”

来人嗓音低沉,话一说完,立刻出现一个巨大圆影。

“这声音……你是……宅悦大爷?”

“是的,我是宅悦。幸好您还记得我——不知会不会打扰到您?”

“请问有何贵干?”

“能否借一下耳朵?我有件事想告知。”

“借一下耳朵?——我的耳朵?”

“是的。这件事——我不能再默不吭声了。”

“好,请稍待片刻。”

阿岩稍稍整装,收起晾干的雨伞,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手持拐杖的宅悦,以及那名颜面伤残的仆人——权兵卫。

“您是——伊右卫门大爷的——”

仆人则行礼回答——正是在下。

宅悦皱着肥厚的额头说道——这么晚了,还来叨扰您一个女人家,祈请见谅,但此事已是刻不容缓。阿岩再度拉紧衣襟回答——都知道我长成这副德行了,你这番话是在开玩笑吗?宅悦搔了搔流冒汗的秃头说道:

“我双眼还尚得见时没见过您。但此刻在我看来,阿岩小姐生得可是如花似玉。”

噢,对不住,说这话真是太无礼了。我发誓绝无他意——宅悦赶紧解释道。

阿岩听不懂宅悦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但这个按摩的还是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

“阿又——又市这个人平日脱口尽是谎言,但只有这说的是真话。我一开始只看到阿岩小姐丑陋的地方,但过了这阵子,渐渐发现您确实是清廉无垢,不管从哪个角度看——”

“你是有完没完?”

权兵卫打断了宅悦的话说道:

“阿岩小姐,前几天很抱歉。在下已离群索居了好一阵子,有太多事不知情。不过后来经多方调查,也聼宅悦提起一些事,这才渐渐发现真相。或许会给您添麻烦,但这监视在下实在不得不插手。因此,能否请教您几个问题?”

宅悦表示自己有话要说,权兵卫则表示他有问题要问。

阿岩于是将两人请进屋内,移开达磨让他们俩坐下。

阿岩在灯笼正下方坐了下来。还真是个奇妙的光景。

“在下想请教的事没几件。不过,也不能没事跑来问您几句话又回去。一听宅悦提到这件事,在下就按捺不住——”

“真的是忍按捺不住。上回来拜访您时,阿又那家伙一直阻止我开口,因此我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但事后我实在是坐立难安——”

那么,该从何谈起?——阿岩问道。权兵卫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痕说道:

“在下目前的确是个仆人,但原本是西田尾扇的长工。”

“西田大爷的——?”

“长工只是个好听的说法,其实在下当时干的尽是家中杂事,什么都做,不过,在下并不随大夫出诊,因此不认识阿岩小姐——对了,去年梅花盛开时——不,记得是更早之前——这件事的发端——好像还在更早之前——不过,和在下有关的部分,是从前年年底就开始了——”

权兵卫淡淡地说道。

利仓屋之女被伊东一伙人掳走并遭凌辱,权兵卫等人前往抗议一事——。伊东表面上接受对方要求,答应迎娶利仓屋之女为侧室,但这完全是个骗局,据说那姑娘一直被关在别屋中,持续遭到凌辱。除此之外,当时的权兵卫还有另一个遗恨,那就是他妹妹也被伊东一伙人掳走,同样遭到严重凌辱——。而帮忙穿针引线、好让伊东对其妹下手的,就是西田尾扇,权兵卫之妹最后因此丧命——事情的经纬似乎是如此。

这下子阿岩了解了,原来,权兵卫是想报妹妹的仇。

这种事该怎么说呢——阿岩感到十分困惑。权兵卫提到的这些人她全都认识,但毕竟此事与自己无关,在今天阿岩的听来,仿佛像个异邦的故事。

“一个身为首席与力的人——怎会如此胡作非为——?”

阿岩好不容易说出了自己的感想。但她心里真正想的其实是——这种事倒也不无可能。

伊东的恶行还不仅于此,有更多人遭遇他更狠的毒手——权兵卫说道。权兵卫似乎已经仔细调查过伊东周围的人、事、物。这下阿岩更加困惑了。

“权兵卫大爷,宅悦大爷,两位所言之事确实是悲惨残酷——”

可是,为何要告诉小女子这些事?——阿岩问道。

她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即使知道也帮不上任何忙。

噢——权兵卫回应道,并转头看向宅悦。宅悦低头不语,看来颇为不安,接着脸色开始忽红乍白,这才犹豫不决地喃喃说道——为了您好,这件事还是说出来吧,接着便缓缓抬起头来说道:

“又市说这些话说了只会教阿岩小姐难过,不该说的话就不要说。但事实就是事实。阿岩小姐,请您听我从头道来。民谷老爷和这件事其实也有关连。首先,帮利仓屋与伊东仲裁的,不是别人,正是令尊又左卫门大爷。”

“家——家父——真的干过这种事?”

又左卫门绝不是那种好管闲事的人。宅悦抖动着脸颊继续说道:

“不,这是事实。当初我们几个前去谈判,但伊东喜兵卫可不是个好惹的家伙,我们几个还差点命丧他的刀下。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幸得又左卫门大爷挺身相助。我们也是因此才结缘的,所以……”

权兵卫接下去说道:

“小的是不知道令尊是如何说服伊东的。不过,令尊当时对利仓屋说,女儿要嫁给伊东,必须放弃自姓身分——阿岩小姐,令尊甚至提议由自己收养利仓屋之女为民谷家养女,事后再将那姑娘嫁入伊东家——这件事有文书为凭。”

“收她为民谷家的——养女——这么重要的事——”

父亲竟然对阿岩隐瞒。这是绝不可能的。

“这件事——我完全没听说过。我完全不知情——”

“您毕竟是令尊的千金,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告诉您。这个计划似乎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也就是说,令尊欺骗了利仓屋。利仓屋老板个性急躁,思虑欠周,他完全相信了令尊的说词,似乎到目前都还是深信不疑。”

——家父。

说了谎?

阿岩心中感到一阵撼动。

爹这个只在乎体面,只懂得当差的木讷老人——竟然会——。

难道,阿岩认识的只是阿岩的爹,而民谷又左卫门这个人——其实另有其人?

不。这不是她所认识的爹。阿岩甚至怀疑,自己竟然和一个毫不认识的人共同生活了二十几年——。

不仅如此——权兵卫继续说道:

“问题是,伊东喜兵卫为什么要掳走利仓屋之女——”

“这——这件事就……”

“关于这件事,任何人都会以为是纯属偶然。也就是所谓的见色起意,在街头强掳素昧平生的民女侵犯,以饱色欲——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那他到底——有何企图——?”

与其说她有什么企图,不如说是为了报复吧——权兵卫说道。他拿起倒在身旁的达磨把玩起来,继续说道:

“伊东的为人似乎极为愤世嫉俗。他明明对一己之功名毫无兴趣,但只要有谁招惹到他,也不管对方是否有错、自己是否有理,总是严加报复以逞一时之快。”

接着他双手捧起达磨,继续说道——至于西田尾扇……

“——尾扇则帮了他掳走我妹妹,花了大笔银两招待我们兄妹享用美食。他这么做的理由,无非是为了避免得罪伊东。那家伙曾坦承深怕自己步上小平的后尘——”

“小平——?是那位药贩子小平吗——?”

“是的。之前阿岩小姐曾说过,小平打从去年年底就销声匿迹了?”

“我是如此说过。”

“小平——依在下猜测——应是遭伊东那伙人给杀害了——。据说前年年底,有两个武士四处寻找小平。从长相判断,应该就是秋山长右卫门和堰口官藏。小平想必是被伊东的手下给掳走了。”

“掳走——?理由为何?”

“出卖小平的,有九成九是尾扇。利仓屋则是被小平给拖下水的。”

“这我完全不了解。为什么小平和利仓屋大爷要——”

“说的也是。无亲无故的药贩子小平失踪,利仓屋之女又被掳走。尾扇的恐惧不是没有道理。不过,阿岩小姐,不论是尾扇、小平、还是利仓屋,全都和伊东无关,反而都是和阿岩小姐有关连。”

“等等,权兵卫大爷。依您这么说,伊东大爷是为了向小女子和咱们民谷家报仇——?”

这在下也想不透——完全想下透,权兵卫说道,同时将达摩扔回了榻榻米上。

“在下也想不透伊东到底在打什主意。不过,这一切都是因阿岩小姐而发生的。就是因为在下如此判断,因此才——”

您也想太多了吧——阿岩稍稍恢复镇定说道:

“即使您问小女子这些问题,小女子也无可奉告,权兵卫大爷。这些事小女子全都是初次听到,而且是愈听愈困惑。令妹固然值得同情,但小女子与尾扇、利仓屋、以及小平等人交情不深,若您不提起,小女子早已记不得曾认识过他们几个。这么说似乎很无情,但小女子甚至一直不知道自己为这些人带来不幸。在这种情况下,他凭什么要向咱们民谷家报仇?”

“只不过,阿岩小姐,令尊受伤一事——似乎也和这一连串灾难有关。”

“家父受伤——?您是指那枝枪走火——?那不过是场意外吧?”

“这是利仓屋之女听到的。似乎是伊东那家伙命令秋山——在枪上头动了些手脚。”

“什么——?您说的可是实话?伊东大爷真的——真的做了这种事?”

爹——是被伊东谋害的?

若果真如此,伊东当日劝说阿岩时的亲切语气要如何解释?他为何还表示要照顾自己?难道他的话尽是谎言?——不可能。他如此说谎,到底有什么意义?他能借此得到什么好处吗?到底是为什么——?

“绝无可能、绝无可能!小女子绝不相信!小女子离家出走时,伊东大爷还曾——”

“对了——在下也想向您打听这件事。”

权兵卫身子往前倾,向前凑出伤后丑陋不堪的脸孔。

阿岩——把脸别了过去。但她旋即感到这么做很不好意思,便再度望向紧盯着她瞧的权兵卫。

“在下要问的——就是这件事。阿岩小姐,据说您当初是自愿离开家门

的。请问这是否属实?”

“确实是如此。是小女子——自愿离开家门的。”

“理由为何?”

“是因为——伊东大爷他——不,这件事小女子不能说。”

“伊右卫门大爷的后妻表示曾听到您与伊东商量此事。根据夫人的说法,你当时对伊右卫门已是厌恶之至,因此决意抛家弃夫——”

话至此,权兵卫拍了一下膝盖,继续说道:

“——离开家门。请问这说法是否属实?”

“这——确实——是——如此”

是啊。即便有违自己的本意——且慢!

——夫人听到了些什么?

权兵卫哼了一声,双手抱胸地问道——请问您为何如此厌恶自己的夫婿?

“小女子方才已经说过,这件事绝不能说。”

“说谎对伊东而言乃家常便饭。他这个人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有时为了折磨人,他甚至会做些表面上有利于对方的事。比如为了作弄人而借钱给对方;为了勒索人而让对方出人头地。他不会直接找当事人算帐,却从其周遭的人下手——这就是那家伙的作风。他总是躲在在背后讥笑嘲讽。还真是个龌龊的家伙呀。”

“那么——可是……”

伊右卫门迷恋上一个比丘尼——。

近日结交了一群好赌的狐群狗党——。

难道这一切——尽是谎言?可有任何可供佐证的证据?

她顿时感到屋子摇晃了起来。究竟是世界在摇晃、还是阿岩自己的内心动摇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权、权兵卫大人——”

“您不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吗?阿岩小姐,您想必是被欺骗了。请问伊东他——说了些什么?”

“伊——伊右卫门大爷在赤坂包养女人。”

在赤坂包养女人的,可是伊东自己呀——权兵卫又继续说道:

“阿岩小姐。惨遭伊东蹂躏,又遭监禁于别屋之内的利仓屋之女,就是伊右卫门大爷现在的妻子,阿梅夫人——”

“这——”

阿岩听了大吃一惊。不过这——可有何意义?

即便伊右卫门迎娶利仓屋之女为后妻,这可有什么不妥?

难道是阿梅并非民谷家亲生、或者不是武家之女的问题?

阿岩思绪有些混乱,但她还是下了结论——这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这——可有任何不妥?”

“阿岩小姐,请听在下道来。首先,伊东想摆脱阿梅小姐这个累赘。或许是他已经厌烦阿梅小姐,或者想和以前一样在别屋养侍妾——事实上,如今他在屋里屋外也不知养了几个女人,这点想必错不了。另外,阿梅小姐毕竟也很可怜,早已无法忍受这种屈辱的生活,加上对伊右卫门大爷一见钟情,极欲摆脱伊东的控制。就在这时候,阿岩小姐您突然现身,表明想离开家门。伊东喜兵卫一听自然是欣喜不已,便顺水推舟地将阿梅嫁给了伊右卫门——整件事的经纬似乎就是如此。”

此时阿岩突然注意到头顶上挂着的灯笼。现在可不是能闲聊的时候。若不能再多糊两具提灯,可就要饿肚子了,不赶紧糊糊灯笼不行——她心里如此这样想道。

“首先,阿岩小姐,您是被伊东给骗了。”

“这就——”

——这就算了。没什么好计较的。

“而且,伊右卫门大爷也——被蒙骗了。”

——那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伊右卫门还是认为阿岩厌恶他吧。这也无所谓了。

“不管是被蒙骗还是遭欺瞒,反正如今一切都圆满也就好了,不是吗?”

“不。一点也不圆满。”

“为什么?”

“伊右卫门大爷的情况——一点也不好。”

——接下来他还会说些什么?

不是吗?伊右卫门被蒙骗——这不就代表他至今仍不了解阿岩真正的心意吗?若是如此,说不定他——。

“伊右卫门大爷他——明知阿梅小姐可说是上司的妾——还是娶了她为妻?”

“正是如此,阿梅小姐逃脱了伊东的魔掌,嫁给伊右卫门大爷之后,把伊东曾干过的坏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伊右卫门大爷,就连自己的身分也告诉了他。但伊右卫门大爷还是接受了她,把她娶进了门。”

“她——她——”

“不过,阿梅小姐只有一件事,也就是关于阿岩小姐的事——说了谎。尽管阿梅小姐听到了阿岩小姐和伊东之间谈了些什么,明知阿岩小姐被伊东所蒙骗,仍然闷不吭声。您可知道她为什么要如此做?”

“——不知道。”

“阿岩小姐,那是因为阿梅小姐已经看穿了您的心,知道您其实是不嫌恶伊右卫门大爷的。”

“这——纯粹是您的臆测吧?”

“即使不过是在下瞎猜的也无妨。不过,伊右卫门大爷对阿岩小姐您——依旧是念念不忘。这点阿梅小姐也看得出来。”

“伊右卫门大爷对我——依旧是念念不忘?”

想必是吧——权兵卫摸摸自己脸上的伤疤说道。

“至少,阿梅小姐是如此认为的。因此她才闷不吭声。伊右卫门大爷若是知道了阿岩小姐真正的心意,一定会四处寻找阿岩小姐。如此一来,势必会对阿梅小姐变心。为此,阿梅小姐的日子总是过得紧张兮兮的。换言之,阿梅小姐最怕的就是阿岩小姐您。她对您的恐惧——根本就是异常。即使已经知道伊东打得是什么鬼主意,还配合他假戏真做,对事实故意装作视而不见,急急忙忙成为伊右卫门大爷的后妻,所以,她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愈想愈惶恐,终于变成成天只要看见纸门上有影子,就说是前夫人来了,一看到蛇,则说那是阿岩小姐化身。日子可是过得战战兢兢的。”

——若是如此,当时她……

当时她怕的——并不是自己这张丑陋的脸?

权兵卫低下头去,继续缓缓说道:

“阿岩小姐——。您说那纯属在下的臆测,但在下可不这么认为。即便在下这臆测有误,您和伊右卫门大爷也——”

“别再说了。”

“不,在下得说下去。万一事实真是如此,这笔帐还是得算在伊东头上。他怂恿阿岩小姐,诱骗伊右卫门大爷,拆散了您们这对彼此恩爱良好的夫妻——”

“别再说了。求求您别再说了。您这些臆测,让小女子很困惑——”

眷恋。执著。思慕。后悔。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情感……

阿岩的内心一阵剧烈动摇。

难道我——。

难道我错了——?

阿岩伸手摸摸自己额头上的疤痕。此时宅悦开口了:

“若真是如此,那您也真是太可怜了。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伊右卫门大爷变节,和伊东联手设计赶跑阿岩小姐,以图霸占民谷家的身分。我也很担心,他会不会沦为伊东喜兵卫的爪牙,亦曾为此感到忿忿不平。但我错了。若这真是一场陷阱,那也未免太残酷了——”

民谷家——。霸占民谷家的——。

“且慢。宅悦大爷。你刚刚才说他试图——霸占民谷家的身分——?”

“是啊。”

阿岩毅然抬起头来说道:

“此事绝无可能。民谷家的末裔仅剩我一个。和我离异,伊右卫门大爷将无法继续使用民谷这个姓氏。即使他恢复旧姓,改名为境野伊右卫门,伊东大爷也——”

“阿岩小姐。我不知道伊东是如何对您花言巧语的。不过,伊右卫门大爷至今仍以民谷为姓。”

绝无可能!

“阿岩小姐,根据在下调查,境野伊右卫门娶了民谷又左卫门的养女阿梅,因此叫做民谷伊右卫门。另一方面,阿岩小姐已遭废嫡。您与伊右卫门大爷的婚姻也宣告无效。因此,如今您不过是——”

“你说什么?别胡说八道——”

“这一切属实。”

“我——”

阿岩眼前变得一片朦胧。

怎么会有这种事?

若只是为自己被剥夺民谷之姓一事如此动怒——那就等于自己——和爹一样——只懂得眷恋这个姓氏、这个家号,除此之外已无其他生存价值。阿岩望着达磨,望着权兵卫,望着宅悦,仔细思索自己情绪变得如此激动的理由。她的手撑在榻榻米上。达磨跌落地面。恍惚的视线又移向了灯笼。

我——我已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阿岩而已。

但即使如此,也无所谓吧?反正糊灯笼的不需姓、不需氏,毕竟人原本不就像白灯笼?就算上头没写字、没画画,点起灯火还是堪用不是?

如今的我,已是提灯于岩——。

阿岩手放胸前,慢慢冷静下来,双眼紧盯着权兵卫。

“被伊东蒙骗一事——小女子已经了解。但,也不打算计较了。之前也告诉过宅悦大爷,小女子如今生活无虞。伊右卫门亦是如此。即便为人所蒙骗,即便其妻对其隐瞒真相,但这些都只是小事。只要其妻能尽其义务,为其生育子嗣,多方扶持夫婿,如此生活便堪称美满。即便有人恶意煽动、企图破坏他们俩的生活,想必也难以如愿吧。”

闻言,权兵卫卷起袖子,抚摸起自己的胳臂。

接着又说道——那么,请容在下继续说下去。

“在下现在打算攻击伊东,将这伙人的恶行公诸于世。但愈了解真相,愈发现此事和民谷家关系匪浅,阿岩小姐和伊右卫门大爷都被牵扯其中。其实在下也同意阿岩小姐的看法,认为只要伊右卫门大爷能平安生活,一切也不必追究。只是——”

权兵卫低声下气、吞吞吐吐地,有气无力地开始说明:

据说就在阿岩从墙角往宅邸内窥探那天晚上。

伊右卫门又被伊东给召了过去,而且极不寻常地很晚才归宅。

阿梅看到阿岩之后一直是十分惶恐,据说即使在冷静下来之后,还是只能神情恍惚地呆坐在地上。

娃儿不断嚎泣,阿梅却毫不理会,后来可能是哭累了,就睡着了。

当时权兵卫正在隔壁房内歇着。

即使太阳都下山了,屋内还是没点灯,直到月光射入厅堂内。

角行灯上糊的纸,都被渗透进来的月光给染成了蓝色。

突然间,听到了不寻常的声音。

那是有谁在磨蹭榻榻米的声音、摩擦衣服的声音、呼吸的声音,在权兵卫耳里,听来像煞了凶悍、不祥、又难以言喻的焦躁的恶鬼吐气声。权兵卫再也按捺不住,便走到阿梅房门前,先说了声——抱歉,接着便推开了纸门。

只见原本趴在地上的阿梅抬起头来,张开血丝满布的双眼。

权兵卫屏住呼吸,刹那间——他愣住了。

阿梅双手紧压着娃儿的脸。

您是在做什么——。

呃!她使劲压着。

夫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他抓起阿梅的手,将她给拉开。娃儿嚎啕大哭了起来。幸好还活着。

放开我!权兵卫!放开我!若是、若是——

小的怎能放手?阿梅夫人,您难道疯了吗——?

若是没这孩子——。

娃儿不住地嚎啕大哭。阿梅不断挣扎。权兵卫则使劲架住她。

“我要杀——杀了她。”

“杀了我自己的——亲生孩子——”

“我要杀了这孩子。”

两人究竟拉扯了多久,权兵卫已经记不得了。

据说回过神来时,阿梅已是疲累不堪地躺在榻榻米上,一张贴在榻榻米边上的脸已是泪流满面。娃儿从棉被上滚了下来,依然在嚎啕大哭。权兵卫没照顾过娃儿,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准备伸出手,此时伊右卫门正好就回来了。

伊右卫门命权兵卫退下,抱起娃儿,语带责备地逼问阿梅发生了什么事儿。只见阿梅像个傀儡般坐起身来,一股脑儿地将身子坐直,不断哭着要伊右卫门原谅她。但耐不住伊右卫门一再逼问,阿梅这才喃喃自语地说道——我打算杀了这孩子。闻言,伊右卫门怒斥道——你可是孩子的娘,怎能对咱们的孩子做这种事?于是,阿梅抱住了伊右卫门的火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道:

大爷,阿梅已经受不了了。明儿个您还要出门吗?明儿个还打算出门夜钓吗?我已经受不了了——娃儿一哭就得挨一顿痛打,大爷听命把娃儿带出去,母乳流出来被嫌脏,我还是挨顿踢打。阿梅我、阿梅我到底算什么?阿梅我,阿梅我——

你也知道抱怨没用吧——?

不,我不能接受。这种生活我已经——。

你的意思是,当我的妻子让你深感委屈——?

是我自愿嫁给大爷的。只因为阿梅深深仰慕大爷。对大爷心仪不已。但像这样当个有名无实的妻子,已教我深感生不如死

伊右卫门想甩开她,但阿梅抱得实在很紧。

请别这样。别抛弃我——

吵死人了!不论理由为何,像这种无故殴打亲生骨肉的古怪行径,简直是畜生不如。你还有脸说你是孩子的娘、是我的妻子吗——?

可是,大爷自己也曾说过——若是没这孩子……。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指的可不是这种事,只是借此劝你如今既然有了这孩子,为人之母后就不可过于任性、凡事均不宜轻举妄动——。

那还不是一样?不管您怎么说。大爷,您曾经说过,若是没这孩子,您就要带阿梅我远走高飞。您曾如此说过的

阿梅把手伸向紧抱娃儿的伊右卫门。伊右卫门摇摇身子甩开了阿梅。

阿梅!还不快给我住手——?

老爷您为何如此疼爱这么一个孩子——?

孩子无罪。无论任何人怎么说,她都是我的骨肉,是民谷家的孩子。身为她的爹,我必须尽义务养育她。如果我没有养育她,这小女娃儿想必明天就会丧命,虽然只是个娃儿,但她也有权活下去人。不论是什么样的爹娘、有的是什么样的身分,这点都是不会变的。来,阿梅,你仔细瞧瞧,仔细瞧瞧这对尊贵无瑕的小眼睛。如此可爱的一个娃儿——阿梅你——还下得了手吗——?

阿梅瘫倒在地上,痛哭流涕了起来。她一再道歉,把孩子接了过去紧紧抱住,仍止不住嚎啕大哭。

不知所措的权兵卫,就只能恭恭敬敬地站在房内一角。

这——就是伊东的报复吧——权兵卫做了结论。

阿岩眼眶已泛起泪水。

——这么一个孩子。

——有名无实的妻子。

——不论是什么样的爹娘。

“事实上,那孩子——并不是伊右卫门大爷的骨肉,而是伊东喜兵卫的种。”

“什么——?”

那娃儿,其实是伊东的——?

“——绝无可能!若是如此,为什么伊右卫门大爷要——”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权兵卫说道。

“阿梅有身孕后,伊东很紧张。当然,最后生下来是个女姓儿,若是个男娃儿,阿梅一定会要求让这孩子继承他的地位。因此,他得尽早把已是身怀六甲的阿梅推给了伊右卫门大爷。但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就结束,伊右卫门大爷与阿梅结为连理之后,伊东还是每到逢五、十五、二十五就上门找阿梅夫人——”

“哪有可能——”

“此乃实情。而且那似乎是——他把阿梅小姐许配给伊右卫门大爷的条件。”

“这太疯狂了。哪有人会如此胡作非为?哪有这种——”

“因此,每次伊东那家伙要来,伊右卫门大爷就得带着孩子出门夜钓。如果您认为我说谎,明日又逢五,他应该会去隐坊堀,您大可过去亲眼瞧瞧。”

怎么会——。

妻子是有名无实。娃儿是别人的种。

如此说来,伊右卫门岂不是一点都不幸福?

伊右卫门他——。

“绝无可能,绝无可能!伊右卫门再怎么懦弱,也不可能被一个与力愚弄至此,并接受这种违背人伦的婚姻。他又不是非服从伊东不可!”

阿岩激动了起来,以拳头敲起了榻榻米。

“若只是娶了他人的妾也就算了,都过门了还让他们俩保继续发生关系——还得容忍如此违背人伦的恶劣行径——天底下竟有如此屈辱之事——”

阿岩情绪激动不已,慌乱的视线频频在房内四处穿梭。

“为什么要忍受?为什么要承受?为什么——”

她数度挥拳敲打,砸碎了好几尊达磨。

“伊右卫门大爷之所以能承受如此痛苦,在下认为——首先就是因为同情阿梅夫人,对其心不甘情不愿生下的娃儿亦是百般疼爱。然而,依在下观察,以右卫门内心其实颇为自暴自弃;由于当初遭阿岩小姐抛弃,颓丧之余方铸下如此大错——”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一切都是不希望断绝民谷家脉——的信念使然”

“因此把我家……”

“把您该回去的地方——”

“别——”

阿岩站起身来怒斥道:“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当初为何要离开家门?为何要抛弃武家身分?为何要抛弃身为女人的权利?

为何要抛弃姓氏?为何要抛弃尊严?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直到数刻之前都颇为平静的心境,此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做的这些事——究竟有何意义?”

她只觉得热血一股脑儿地全冲上了脑门。疤痕感到阵阵刺痛,血脓纷纷从毛孔中渗出。她也感觉眼眶发热,整片视野都模糊了起来。阿岩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喊:

“为何伊右卫门无法过得幸福?为什么?为什么?”

“阿、阿岩小姐!请、请冷静下来!”

宅悦站起身来。阿岩踢散了达磨、踢破了刚糊好的纸伞。

宅悦按住阿岩的肩膀。放开我!放开我!这些混帐——!

“可怜的阿岩小姐。我也为您深感难过。”

“深感难过——?什么?”

“其实错全不在您。”

“错——?”

那么,错的又是谁?

是伊东吗?是伊右卫门吗?是爹吗?是整个社稷吗?是家名吗?什么跟什么嘛!

您冷静一下!实在是太可怜了,请务必冷静下来——。

阿岩小姐,阿岩小姐,请您务必冷静下来。发怒是无法解决任何问题的——。

“给我闭嘴!”

阿岩大吼道,嗓音宛如狼嚎。

“为什么你们要向我提这些事?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事?我实在气不过,我恨、我——我恨透了你们俩!”

阿岩拿起雨伞朝权兵卫挥去。混帐!错全在你们俩,还有我自己身上!

可是,若不告知您,事实就……真相就——被阿岩的盛怒给吓呆了的权兵卫吞吞吐吐地说道。

宅悦从背后架住阿岩。阿岩小姐,阿岩小姐,请您务必息怒——。

宅悦使劲地抱紧阿岩。

阿岩的身子和宅悦的胳臂、肚子紧密地贴在一起。

怎么湿湿的?——噢。

宅悦的指头碰触到了阿岩的额头。

阿岩下意识地推开了宅悦。

接着,她抢下了宅悦的拐杖,凌空挥了下来,有棱有角的握把击中了宅悦的脑袋。只听到一声钝重的声响。

“阿——岩——”

“宅——宅悦大爷!”

在这瞬间,阿岩清醒了过来。一股鲜红液体缓缓从他的秃头上流了下来。这个按摩的伸手去摸。

“无、无所谓。诚如小姐所看到的,我原本就是丑男——像这种伤——”

他粗肥的指尖颤抖着。掌心里是厚厚的一层血脓。

阿岩的视野已经变成一片鲜红。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疯狂而漫无目的地,她再度挥打了好几次。

只听到阵阵轰隆轰隆的耳鸣,阿岩四处拼命乱打。达磨一个一个染上鲜血,接二连三地悉数遭击毁。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真是太可恶了!

待一切安静下来。

抬头一瞧,只见好不容易糊好的提灯已悉数破洞开口。屋内到处都是鲜红血沫。浑身是血的按摩师倒握在榻榻米上。手按着脑袋呻吟的男仆,则是在屋内四下找地方藏身。

屋外传来一片嘈杂声。好几个大杂院的住户从门外往屋内窥探。阿岩放下拐杖,发出一阵狼嚎般的怒吼:

“你们也想和我作对吗?我可不记得曾招惹过你们!”

阿岩使劲推开了几个人,飞也似的冲出人墙跑了出去。

——伊右卫门大爷!伊右卫门大爷!我恨你伊右卫门大爷!

即使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阿岩仍是一路狂奔。

隐坊堀——。她朝隐坊堀跑去。周遭景色迅速改变,阿岩整个人为黑夜的阴影所笼罩。哇哇!哇哇!

灯笼的火光渗入了她溃烂的左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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